拉里·迪戈用力把梅勒妮拉到了前厅。正打算离开的杜威特一家好奇地看了他们一眼,而梅勒妮只好挤出一丝机械的笑容。她的头脑中仍然萦绕着记者的话语。
“我知道的是你真正的父亲,你的生父。”
迪戈紧紧抓着她,离开拥挤的客人,朝后厅走去。两个侍者为他们推开了大厅尽头的门。“天哪,这里人真多。你们到底认识多少有钱人?”
“你想要钱吗?这就是你要和我说的事儿?”
迪戈想拉她去后院,不过那里一样有好多客人,正在盯着他们看。
“该死!”他最终放弃了在房子里找个地方,而是把她拉着过了马路,向人民公园走去。
夜晚十分温暖和湿润,空气中充满了樱花和风信子盛开的香味,煤气灯柔和地发着光。波士顿的五月令人着迷,而人们显然懂得享受这个季节。在梅勒妮视力所及的范围内,年轻的伴侣们在枫树下紧紧依偎,较年长的夫妇和孩子一同漫步,还有些人则在遛狗。公园充满生机,亮堂堂的,因此梅勒妮不再害怕了。
她主要还是觉得迷惑。她的左眼不断隐隐地跳动着,她一直在想拉塞尔·李·福尔摩斯这个名字。拉塞尔·李·福尔摩斯,拉塞尔·李·福尔摩斯,为什么这个名字听起来如此熟悉?
拉里·迪戈在一棵树下止步,双手插进了大衣兜里,气势汹汹地面对着她站着。
“拉塞尔·李·福尔摩斯谋杀了七个孩子。他们以前跟你讲过这事吗?”
“什么?!”
“是的,这就是他的所作所为。可恶的野种。他喜欢年纪小的、有金色鬈发的孩子,绑架像他一样的穷苦白人家庭出身的孩子,带去垃圾场里。他虐待她们的手法残忍得让人无法置信。我有照片。”
“是吗?”
“好了,”迪戈不耐烦地说,“不要一副傻样。拉塞尔·李·福尔摩斯杀了你现在父母的第一个女儿。猥亵了她,还砍下了脑袋。她叫什么来着?”
哦,天哪,想起来了,她确实听过这个名字。一定是布莱恩曾告诉过她,或者是杰米。不过,她的父母确实从来没提过这件事。
“大概……是米根?”梅勒妮喃喃自语。
“是,米根,就是这个名字。她是最惨的一个。只有四岁,像小猫一般可爱。你爸妈花费了十万美元的赎金,可是最后只能够埋葬一具没头的尸体。这一切足以让一位母亲沉溺酒池。”
“给我闭嘴!”梅勒妮受够了,“先生,你到底想要什么?你以为我会就傻傻地站在这儿,听你对我的家事肆意评论吗?你最好别再这么想了!”
“我想要的就是你!”迪戈走近她,“我已经追查你很久了,梅勒妮小姐。二十五年来,我一直尝试着找到你存在于世的证据,尝试调查拉塞尔·李·福尔摩斯的妻子和孩子是否真实存在,因为这野杂种连鬼都不会告诉,甚至在他被执行死刑的那一天也不肯告诉我实话。真是个杂种。但是我一直在找。拉塞尔·李·福尔摩斯被抓获时曾是头条新闻,他被判处电刑也是头条新闻。如果我宣布我找到了他的女儿,那这肯定又是头条新闻。你知道吗?福尔摩斯女士——你和他有一模一样的眼睛。”
“听着,我不知道你在耍什么把戏,但我是在波士顿被领养的。我和你说的那个得克萨斯人没有任何关系。”
“我从来没说你在得州长大,只不过你爸爸死在那儿罢了。”
“哦,在波士顿有了孩子之后再去得州?我可不这么觉得。”
“噢,不过我相信。想想,拉塞尔·李可能曾经住在得克萨斯州,不过自从他因为谋杀罪被逮捕后,恐怕离开家乡就是他妻女的最好选择。报纸上到处都是对他罪行的详细描写,你知道,特别是对斯托克斯家女儿的描写。”拉里·迪戈向后一斜靠在了树上,“他从小姑娘保姆的车里带走了她,提出了赎金要求,在你的父母正忙着筹钱的时候却又虐杀了她。不得不承认,真是个奇葩。我是说,他做这些事,至少得想办法得到一些报酬吧……”
“你这人真是有病!”梅勒妮彻底忍不了了,“我才不是什么拉塞尔·李·福尔摩斯的女儿。倒是你,是一个患了臆想症的疯子。再见!”
梅勒妮刚刚迈了一步,拉里·迪戈就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紧紧握住。第一次,梅勒妮感到了害怕。当她转过身来的时候,没想到,这个记者十分镇定地说:“当然,你肯定是拉塞尔·李的女儿。”
“松开我的手。”
“你是在处死拉塞尔·李·福尔摩斯的那天晚上被发现的,”这个记者继续说道,好像没听见她说话一样,“斯托克斯夫妇没告诉过你这一点吗?是的,拉塞尔·李在得克萨斯州被执行死刑,而与此同时,一个没有任何过去的小女孩突然出现在了哈勃·斯托克斯所在的那家医院里。如果你要问我为什么,那我得说,这可真巧合。你肯定也觉得奇怪——为什么哈勃在那个夜晚还在工作呢?杀掉他小女儿的凶手正在被行刑,可是他却仍然在工作?如果你要问我,那我还得说,真奇怪。除非有一个非常特别的理由,让他不得不徘徊在医院里。”
“我被麻醉并且被抛弃在急诊区,”梅勒妮缓缓地说道,“我父亲是一名心胸外科医生,他下楼并且碰到我就是个纯粹的偶然事件——”
“或者说,他特意选在那个时间下楼。”
“天哪,看在上帝的分上,美国一天有多少人死亡?几万?几百万?你难道想和我说,我也是他们的女儿?”
她愤怒地瞪了记者一眼,同时终于把自己的手抽了回来。迪戈看上去毫不在意,摸出一包压得皱巴巴的烟,抽出一支开始吞吐烟雾。
“别这样,福尔摩斯小姐,你真的从来没好奇过自己是从哪儿来的吗?哪怕一点点好奇心也没有吗?”
“再见!”
他笑着说:“我了解你的家庭,梅勒妮。你的母亲,你的父亲,你的哥哥。我报道过他们的故事,就在米根被绑架的时候。拉塞尔·李·福尔摩斯行刑的那一天,我正好和帕特丽夏还有布莱恩在一起。你不想听我说?那也行,回到屋子里,告诉你母亲,拉里·迪戈就在这儿等着见她。她是不是最近才变得正常起来?我知道,自从米根死后,她的精神一直不太正常。”迪戈向着梅勒妮的脸上喷出一口烟,“你觉得怎么样?”
“你真是禽兽不如!”
“啊哈,亲爱的,我还有很多更难听的称号呢。”迪戈衔着烟蒂抖了抖烟灰,“对了,布莱恩最近如何?我记得当时他可是把整张脸都贴到了房间的玻璃上——对,没错,就是拉塞尔·李被执行电刑的房间后面。当电椅开关打开的时候,那场面可是非常毛骨悚然,在场的人都忍不住闭上了眼睛,捂住了耳朵。不过当时才十四岁的布莱恩却把他的脸紧紧贴在玻璃上,盯着拉塞尔·李死去,好像要把这一幕烙在他脑子里一样。注意,烙在脑子里。
“我听说布莱恩现在是同性恋,你觉得那次观看行刑对他的性取向是不是有什么影响呢?我就是随便问问而已。”
最后一句评论,正因为看似随意才显得那么残酷,像一阵狂风一样袭击了梅勒妮。她不得不闭上眼睛,气得连话也说不出来,简直想要杀了他。这种强烈的冲动让她不禁攥紧了拳头。但是怎么说她也不是这个发福男人的对手——他们都知道这一点。
“我希望你远离我的家人。”她最终缓慢地说道,“不管你想说什么,你最好现在就说完。如果你说的故事是真实的,那么有了作为杀人犯女儿的我,足以让你远离他们。怎么样?”
拉里·迪戈看似在考虑她的话。他又狠狠地抽了一口烟,环顾了下他们所在的公园,但是他那对小圆眼睛已经闪烁起了胜利的光芒。
“我很喜欢你,”迪戈突然说道,“一般人我都不喜欢的,福尔摩斯小姐,但是我很喜欢你。你拥有的不仅仅是他的双眼,连他的气节你也具备十成。”
“我可真是受宠若惊。”梅勒妮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迪戈笑了。
“是的,你确实是一个招人喜欢的家伙。那么,姑娘,告诉我,突然变得这么有钱是什么感觉?”
“就像你想象中那么美好,拉里先生,可惜这种生活你永远不会拥有。”
“是吗?不过,不幸的是我马上就要从你身边夺走这一切。”拉里·迪戈在树干上抢灭了烟头,变得严肃起来,“我认为,医院,就是关键。这座城市里有那么多医院,你怎么刚好就被丢在了哈勃所在的那家医院里呢?”
“这不过是巧合。”
“可能是吧,不过所有的巧合恰好同时发生有多大概率呢?首先,福尔摩斯小姐,让我们来看看时机:你刚好在拉塞尔·李因杀害儿童而被处死的那天晚上出现。然后是地点:你正好被抛弃在哈勃所在的那家医院,而哈勃恰好没有去观看死刑执行而是待在医院里。再然后再来看看你:一个小女孩,穿得体体面面,身体也没有残疾,健健康康,却没人来认领?这么多年过去,之前九年里照顾你生活起居,供你吃穿住行,给予你一方容身之所的人却一点消息也没有。不只如此,似乎他们还能够完全确定你会在医院被发现,得到很好的治疗。最后是你的失忆症:一个健康的小女孩,却完全不记得自己从哪儿来,甚至不知道自己的名字。过了这么多年,整整二十年过去了,为什么你还是什么都想不起来?在我看来,一个九岁的孩子没有名字、没有来历、没有家长,就这么突然出现了,这要么太过离奇,要么早有预谋。”
“有句俗话说得好,人生就像一场戏。”
“您有力地反驳了我。不过,哈勃先生有没有带您去做过催眠?回归疗法、芳香疗法,或者其他什么能让你想起点过去的事的江湖疗法?”
“我做过全面检查,给我检查的医生说,我的身体状况挺好,至于过去的事情,到了我做好准备要想起来的时候自然会想起来的。”
“算了吧,福尔摩斯小姐,很显然伟大的哈勃医生对于失忆这件事有他自己的看法。他本来能够让你去做催眠或者任何别人能够想到的治疗失忆的手段,不过那样的话谁知道又会发生什么呢?显然你会记起来你的家庭不愿意你想起来的一些事情。”
“这些说法太天真了!你所陈述的都是一些巧合,并且漏洞大得一辆卡车都能开过去了。简而言之,我的父母爱米根,绝不可能在知情的前提下领养杀人凶手的女儿。你说了这么多,完全没意义。”
拉里·迪戈好奇地盯着她:“你对你刚才所说的坚信不疑,是吧?”
“当然了。你到底想说什么?”
“嗯。”他自顾自地点点头,仿佛她已经回答了一个极为重要的问题。
梅勒妮摇了摇头,又开始觉得迷茫了,她仿佛正站在一个陡峭的悬崖上,已经迈出了错误的一步。
她的脑子又开始发蒙了,一片黑暗的空虚在眼前逐渐升起。她已经好多年没犯过偏头痛的毛病了,可是她突然有一种眩晕的感觉,似乎要吐了。
“可能你需要知道哈勃和帕特丽夏在得克萨斯州时的一些事情,”迪戈又开始低声喃喃,“可能你需要看一看他们住在那座豪宅里的情形,一座不到四十岁的人根本负担不起的豪宅。可能你需要看下他们在得克萨斯州和两个孩子在一起的情景,一个是那么的可爱,人见人爱,而另一个已经是一个捣蛋鬼,那条街上半数的妈妈不让自己的孩子跟他玩。我还有印象,福尔摩斯小姐。对于这个家庭,你不知道的还太多。”
“你说的不是真的,不是。”
“噢,福尔摩斯小姐。”拉里·迪戈的声音听上去带着同情甚至怜悯。这比刚才他恶毒的陈述更让梅勒妮感到疑惑。“让我告诉你一些事情。梅勒妮,为了你自己。我并不是依靠自己的力量找到你的,孩子。我得到了一些提示——半夜打来的一个匿名电话。不消说,记者们通常不喜欢匿名爆料,就算像我这样一贫如洗的记者也是如此。”他的牙齿反着光,然后他的声音变得格外忧郁,“第二次打来电话时,我追踪了那个匿名爆料的人。福尔摩斯小姐。他就住在麻省,波士顿市,就在贝肯大街,就在你们家的房子里。你认为这代表什么呢,梅?为什么有一个和你住在一起的人给我打电话说拉塞尔·李·福尔摩斯的事情?”
“我……我不知道。这些事情没有任何意义。”整个世界突然倾斜了。梅勒妮坐在了地上,听到她自己的话语,“但这是太久之前的事情了……”
拉里·迪戈微笑:“你得到了自己应得的,梅勒妮·斯托克斯。按照那个告密者的话,你会得到你应得的。”
“不……”
“一个人的性格有多少是由基因决定的呢,梅勒妮·福尔摩斯?垃圾场的小狗是天生就懂得四处翻找呢,还是被培养成这样的呢?你是真的像你那对保守的养父母那样光鲜精致呢,还是你体面的外表下还潜伏着一个来自得州的穷酸白人小姑娘的心呢?我已经知道你十分能吃苦。现在,我们来想想你是不是也很暴力呢?福尔摩斯小姐,有没有过见到一个小孩子,然后觉得很饥饿?”
“不!不,我的天哪!”梅勒妮的头要炸开了。她双手用力摁住自己的太阳穴,蜷缩了起来,在草地上滚来滚去。
拉里·迪戈的大笑声仿佛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我说对了,不是吗?二十五年之后,我终于抓住了——”他的话突然终结于一声尖叫。
梅勒妮迟缓地转过身。一个白色的身影站在他们旁边。他用手紧紧按着拉里·迪戈的肩膀。
“这位女士说了让你走开。”这个新来者平静地说。
拉里·迪戈试着推开他:“拜托,这个谈话是我们的私事。你不如去找点开胃小菜吃或者找点别的什么事情去!”
“不用,不过我正在考虑是否需要磨磨我的刀。”这个男人抓得更用力了,迪戈疼得只好举手投降。男人一放开手,迪戈就退后了一步。
“好,好,我马上就走。不过我可没有撒谎,我有证据。福尔摩斯小姐,我的信息可不只关于你的父亲,还有你的亲生母亲。有没有想过她呢,福尔摩斯小姐?我打赌她能告诉你你真正的生日,更别说你的名字了。我就住在城中酒店,甜心。祝你们好梦。”
这个男人猛地朝喋喋不休的拉里·迪戈迈出一步。拉里·迪戈迅速地逃跑了,褪色的大衣在身后上下翻飞。
梅勒妮又开始反胃了。随后,也许是为了庆祝拉里·迪戈的离开,她吐了一草坪,也吐到了这个男人发亮的黑皮鞋上。
“见鬼!”男人短促地叫了一声,惊慌地向后跳了一大步。他似乎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她的呕吐让两人都不知所措。愤怒的眼泪从梅勒妮的两颊上滚落。她的头还在嗡嗡地发疼,那一幕再次趁着她思维混乱涌上了她的脑海。蓝色的裙子,金色的头发,恳求的双眼。
我现在想回家,求求你了,让我回家吧。
“你还好吗?”一只手替她撩开了头发,“天哪,你在发烧。我去叫救护车。”
“不要!”梅勒妮对医院的恐惧超过了她对疼痛的恐惧。她猛地抬头,畏缩地说道,“给我点时间……”
她的救命恩人对她的反应似乎并不惊讶:“我的天哪,女士,你竟然和一个穿着破旧的陌生人来散步,你到底在想什么啊?”
“很显然什么都没想。”梅勒妮用手捂着眼睛。
这个男人说得很对。对得让她有点不爽。没有别的选择,梅勒妮只好张开眼睛。
由于灯光昏暗,很难看清对方的样貌。煤油灯只能大概描画出他半边身子的轮廓,方下巴,瘦削的面颊,还有一只似乎被打断过太多次的塌鼻子。浓密的深色头发,被谨慎地剪得很短,嘴唇紧紧地抿成一条线。梅勒妮认出了他的制服。太棒了,她是被自己家的一个侍者救了。
她又闭上了双眼。在她这么糟糕的时候被撞见,如果这人口风不严就惨了。
“你还活着吗?”这个侍者尖刻地问道。
“大概吧,如果你的声音能够小一些,我恐怕会活得更久。”
他看上去有点不好意思,然而马上就用言语打破了这种假象:“你本来就不该像这样乖乖地让他拉着你出来。这实在太蠢了。他想要钱吗?”
“谁不想要呢?”梅勒妮摇摇晃晃的,尝试站起来走两步,只是走两步。
不幸的是,地面仿佛在她脚下移动,树木开始上下飘浮。
那个侍者不得不抓住她的手臂:“你要是继续试着站起来,那我就得看着你自杀了,懂吗?”
“白色药丸。”
“听见了吗?”
“什么?”
“是处方药,对吗?”
“在房间里。”她小声地说,然后尝试迈步。腿一下就软了,不过侍者抓着她。她扶着侍者的手臂缓缓挪动,突然间什么都模糊了。
求求你了,求求你让我回家吧!
不,亲爱的。你不想回家,那里一点都不安全……
男人小声地抱怨着,说着一些这个女人真蠢之类的话,然后用自己的手臂架起了她。梅勒妮斜靠在他的肩膀上,觉得他的怀抱安稳,臂膀厚实,闻上去有一股欧司柏思的味道。
梅勒妮把脸埋在他的脖子处,意识一点一点丧失了。
探员大卫·里格斯可不太开心。首先,他不喜欢拯救极度悲伤中的危难女子。其次,要拯救怀里的这个悲伤女子还真需要花费不少力气。
“现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可是最重要的眼线。这次调查非常复杂和精密,别搞砸了。”
里格斯很确定,督导特工赖默尔正在考虑跟踪和调查梅勒妮·斯托克斯,现在这么带着她可真不是事儿。根据上面的安排,他现在应该正在跟踪哈勃·斯托克斯,正在窃听哈勃·斯托克斯的谈话,看看在他女儿筹办的盛大宴会上,在伏特加还有老朋友的作用下,他会不会一激动就无意间吐露出对于医疗欺诈的一些忏悔。啊哈——
大卫将躺在他臂弯里的梅勒妮调整到一个更舒服的姿势,然后穿过了马路。她看起来比想象中要娇小许多。大卫已经看到她像萤火虫似的绕着房子飞来飞去跑了一晚上。她从来不放慢速度,似乎不需要停下来喘口气。他看着她干了各种各样的工作,从搬送笨重的盛着芒果的箱子这样的重活,到擦拭溅出的果汁这样细微的工作。他也注意到,她许多次从大厅绕回起居室,就为了谨慎地检查她母亲的状况是否还好。
现在,她把脑袋斜靠在他的肩膀上——已经好久好久没有一个女人和他有这样亲密的接触了,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处理这个场景。他转念回忆他手上斯托克斯家族的档案,还有档案中有关梅勒妮·斯托克斯的信息。梅勒妮·斯托克斯,女儿,九岁时被抛弃在哈勃·斯托克斯先生工作的医院,被斯托克斯一家收养。一些小道消息把她描述成一个现代的孤女安妮。一九九一年,她从韦斯利大学拿到学士文凭毕业;她在学校的慈善组织中表现得十分活跃,是那种希望给社会以回报的善良人群中的一员。九个月以前,她和她父亲最喜爱的得力助手威廉·谢菲尔德医生订了婚,但是仅仅三个月之后,这桩婚事却莫名其妙地解除了。她是那种我的事就是我的事的人。她帮着照看妈妈,就像拉里·迪戈说的那样,她的妈妈自从第一个女儿死了以后就完全变了一个人。是那种家人的事就是我的事的那种人。诸如此类。
档案中没有指出梅勒妮·斯托克斯是一个连环杀手的女儿,尽管大卫觉得被赶走的记者所列出的一系列证据确有可疑之处。此外,大卫不知如何评价那位记者。在冲着梅勒妮气势汹汹说话的过程中,拉里·迪戈的手一直在抖动。他陈述的时候跳过了他是如何和这件事情发生联系的,但是毫无疑问,他已经深陷其中了。
当两人的身上披上了房子里射出的灯光时,梅勒妮呻吟了一声。
“可别再吐在我身上。”大卫嘀咕道。
“等等……”
“你又感觉有什么不舒服吗?”
“等等。”梅勒妮抓住了他的外套,“不要……告诉别人,尤其是我的家人。我会付钱给你……”
她的眼睛很大,明亮而且真诚,有着令人着迷的颜色,介于灰色和蓝色之间。
“当然,好的,没问题,你的要求我都答应。”
她又躺回了他的怀中,看上去松了一口气。大卫推开门走进前厅,他们马上成了众人的焦点。
“这是怎么了?”哈勃·斯托克斯马上向他们大步迈了过来,威廉·谢菲尔德紧随其后。帕特丽夏·斯托克斯也马上飞也似的跑过来,将橙汁洒在了她量身定做的礼服裙上。
“噢,天哪,梅勒妮。”
“卧室在哪里?”大卫问道,无视了所有人的问题以及喘息声,直奔楼上走去,“她说她有偏头疼。”
哈勃指挥道:“在她的浴室里应该有止痛药。帕特丽夏?”帕特丽夏两步并一步飞快地奔到她女儿的浴室里,取了药片和水回来,与此同时大卫将梅勒妮放倒在一张凌乱的床上。紧接着,他被她的家人推到一旁。哈勃医生紧张地托起他女儿的手,给她把脉,然后拿起水杯给女儿喂水,把药片冲了下去。帕特丽夏又取来一条湿毛巾,轻柔地擦拭着女儿的脸。这个场景让威廉·谢菲尔德自觉地躲到了走廊上。大卫弄不明白,这个前未婚夫怎么会还待在这个房间里。
“发生什么了?”哈勃责问道。他又一次给女儿把完脉,然后从妻子手中取过毛巾,敷在了梅勒妮的额头上。
“梅勒妮刚才去哪儿了?你怎么会和她在一起呢?”
“我是在公园里发现她的。”大卫答道。很明显,这个答案听上去实在太过模糊,不管是对哈勃医生还是对大卫本人来说。哈勃医生瞪了他一眼,大卫又瞪了回去。
在房间里的所有人中,大卫是最了解哈勃医生的——他花费了过去三周时间来研读哈勃医生的档案。他被许多人看作一个聪慧的外科医生,最近还被认定为镇上顶级的外科医生,而这个小镇恰以其外科医生而出名。在其他人眼里,他则被断言成一位极端自我主义者,他对行医的热衷实际上发自医疗给他带来的社会认同感,而并非真的对看病有兴趣。对于哈勃医生在医院所拥有的惊人名声,大卫觉得很难做一个评论。大部分外科医生都在追逐名声和财富。毕竟,在这个时代,一个能赚钱的有魅力的外科医生比NBA球星还要招人非议。
只有一点让大卫觉得很不和谐,就是哈勃医生的背景。他的外科医生事业开始于他十八岁被常青藤大学录取之时。他的学术生涯仅能称得上普通。他以班级中游的成绩毕业于得州农工大学,并没有继续进入全国排名前二十的医科学校进修,只能够待在本地的“卫生学校”——萨姆休斯敦州立大学。在那里,他是由于精致高档的穿着和坚韧的职业道德而闻名,而非因为他在医学上的天陚。
奇怪的是,似乎将哈勃·斯托克斯从一个平凡无奇的医生变成杰出医生的正是他女儿的绑架案。他的私人生活从那以后便不复存在了,他回到工作中。斯托克斯一家的生活越混乱,哈勃医生待在医院的时间就越长。似乎只有在医院里,他才能从伤痛中恢复,或者说,像神一样主宰别的生命并以此为乐。拉塞尔·李·福尔摩斯确实摧毁了一个家庭,但是从另一个角度看,他却创造了一个顶级外科医生。
最近,FBI医疗欺诈热线接到了三个电话,告密说波士顿首屈一指的哈勃医生在进行医疗欺诈。有人认为,他主持的心脏起搏器的手术有猫腻。在关于这一点的调查上,大卫毫无头绪。这会不会只是嫉妒产生的空穴来风呢?抑或是哈勃医生想出来的另一个赚钱的新点子?天知道,斯托克斯一家已经十分富有,他们还需要这样吗?
到目前为止,大卫找到的这个男人的唯一缺点就是他有些好色,尽管这早已经不算是一个秘密了。他和年轻的漂亮女士一同出行,他的妻子却视而不见。现在这个年代,有很多婚姻就这么维持着。
“不过为什么梅勒妮会出现在公园里?”哈勃皱着眉头问道。他将大卫的思绪一下拉回到了这个闭塞的小屋里。
梅勒妮抢先答道:“我想出去呼吸下新鲜空气。我本来只是想稍微出去溜达下的。”
“我正好注意到她离开了房子,”大卫说,“过了好一会儿她还是没回来,我就决定去看看是不是她遇到了什么麻烦。然后我听到街对面有人呼救的声音,跑过去一看,她正躺在那里。”
哈勃依然皱着眉头,然后扭过头来,既关心又责备地看着她:“你逼自己逼得太紧了,梅勒妮。你知道压力会给你带来什么伤害。你要记得调整自己的紧张程度。看在上帝的分上,只要你说出来,你妈妈和我都会竭尽全力帮助你……”
“我知道。”
“你自己背负了太多的东西。”
“我知道。”
“压力大可一点也不健康啊,女儿。”
梅勒妮挖苦地一笑:“你信不信我是跟你学的给自己这么多压力?”
哈勃医生哼了一声,但是看上去很羞愧。他盯着他的妻子,然后两人交换了一个大卫看不懂的眼神。
“我们得让她歇一会儿,”帕特丽夏说道,“甜心,你需要睡一会儿,放松放松。你爸爸和我会处理楼下的所有问题。”
“这是我的工作!”梅勒妮尝试争辩,但是药效战胜了她。让她眼皮耷拉了下来。她尝试着要从床上坐起来,不过刚起到一半就再次躺了下去。最后,她蜷缩成一个小球,在大大的雪橇床中间睡着了。她看起来比刚才面对那个记者时脆弱多了。她看起来……
帕特丽夏给她盖上了一床毯子,然后轻声让众人离开了房间。
“你只是刚好看到梅离开了房子?”威廉·谢菲尔德对和他擦身而过的大卫说。
大卫平和地答道:“是的。您也看到了?”
这个前未婚夫的脸窘得泛红,求救似的快速看了哈勃医生一眼。然后发现没得到什么回应,就灰溜溜地逃走了。
“谢谢您帮我们把女儿带了回来,您贵姓?”帕特丽夏在走廊待了好一会儿才有机会当面向他道谢。
“里格斯,大卫·里格斯。”
帕特丽夏将手搭在他的肩上:“谢谢你,里格斯先生,真的,我们欠你一份人情。”
“又不是什么大事,没什么。”
她笑了,脸上略有哀伤的表情:“对我来说,这确实是大事。”
就在大卫绞尽脑汁考虑怎么回答时,杰米·奥唐纳出现在了楼梯上,激动地要求知道刚才他的梅勒妮发生了什么。一个有着亮银色头发、打扮精致的女人紧跟其后。安·玛格丽特,大卫听到帕特丽夏这样称呼。
趁此时机,大卫赶紧离开了,躲在了二楼的楼梯平台开始窃听。奥唐纳坚持要知道发生了什么,安·玛格丽特一定要过去探望梅勒妮。哈勃尖锐而又低沉地哼出了一些话。大卫没有听清他说的是什么,但是这四个人突然安静了下来。楼上不再传来谈话的声音,最后传来的是四个人悄悄进入梅勒妮·斯托克斯房间的声音。
头发扎得大卫的后颈不舒服。他很久没这种感觉了,自从上次坐在医生的办公室里,等待最后的通知,然后看到了医学博士走进检查室时的神情。在那一刻,他和父亲同时知道:妈妈的生命要走向终结了。
对他来说,此刻又产生这种感觉简直毫无根据。到目前为止,他的线索就是一个医生和他的家庭,还有一个喝醉了的记者。没有什么凶险的兆头,也没有发现什么调查的方向。
不过,拉里·迪戈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接到了一个匿名电话,声称每个人都会得到他们应得的,还说梅勒妮·斯托克斯的身世有问题。
简直太奇怪了。三个星期之前,波士顿办事处接到那个举报哈勃医生进行医疗诈骗的匿名电话时,对方同样强调,每个人都会得到他应得的。
大卫从来都不相信有巧合这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