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开始进展似乎相当平稳,因为沃尔特没有丝毫摆脱监视的迹象。像个蚂蚁一样,他似乎由某种本能驱动着一路朝前走去,不左拐右拐,也不东张西望。
但是在一个路口沃尔特突然转了个弯,等距他最近的观察哨重新建立起直观跟踪的时候,他们感觉到他突然变得谨慎起来,好像有什么东西唤醒了他潜藏的警觉。现在,他不时地朝左右两边的上方张望;他调整了自己的步幅和行走节奏,有点装模作样。难道这个机器人也会产生疑心?
看来没错。传送他行踪状况的各种信号在他周围和空中交错穿插,后续部队迅速接应部署,撤换下那些有可能被沃尔特发现的监视哨。这些措施显然奏效:沃尔特似乎放下心来,全神贯注地加快了脚步,朝着目的地走去。
他先走进一家连锁药房,在那儿买了一叠廉价的横格信纸和一些普通的白色信封。
接着他走进一个当铺(悬得让人毛发倒立——那个店只差四分钟就要关门了),出来的时候,带着一台手提式打字机(二手货)。
然后他又走进第二家药房,朝邮票自动发售机的投币孔中塞入一枚硬币。
夜里十一点二十,他走上了高地宾馆门前的便道。
这时,他点燃了一支烟卷。
那盒香烟是他在第二家药房里买的,当时观察到的人都觉得奇怪。沃尔特原来不抽烟的——至少,奎因父子谁也没见过他抽烟;侦察过程中探员们的报告中也从未提到过这一点;约克广场上的任何人也从未谈到过他会吸烟;他住处的房间里没有发现过丝毫瘾君子的迹象。
眼下,他还在旅馆门前的便道上大口地、慢吞吞地喷云吐雾,一边吸着烟,一边透过旅馆的玻璃门张望着里面那张狭小的登记台后面坐着的接待员;由于距离太远而且光线暗淡,有点像漫游仙境的艾丽斯朝兔子洞里窥探的效果。
一个信号无声地掠过。
旅馆经理基尔绕过桌子走出来,站在能够看到整个门口的位置;他伸了伸两臂,打了个哈欠,然后拖拖拉拉地朝门牌上刻着“男士”的小门走去,推开门走进去没影儿了。
沃尔特立即停止了吸烟。他没有把剩下的烟蒂扔进垃圾桶,也没有把它扔掉踩灭,他用拇指和食指夹住火红的烟头把它搓灭了,而且动作相当缓慢,没有半点疼痛的表示,烟头被他轻松随意、完全彻底地捻灭了。接着,他满意地看到烟火完全熄灭了,便用一种及其古怪的姿势把烟蒂朝肩膀后面一扔,然后走上台阶,进了高地旅店的大门。
这是个令人焦急万分的时刻。埃勒里没把握这位Wye先生会做什么。Wye先生上次离开的时候把312房间的钥匙撂在了前台上,沃尔特没有钥匙。
四面八方,许多双眼睛在注视,许多只耳朵在倾听。
他没有走到前台去,其实,为了让客人方便地找到钥匙,那把312房间的钥匙一如既往地挂在台子后面的挂钩上。他甚至没有朝那里瞥上一眼,根本就没有朝桌子的方向挪上一步,相反,他迈着平稳、轻快的脚步直奔楼梯走去。
在二楼与三楼之间的楼梯上,他碰到一个人自上而下地走过。就在这时候,沃尔特把手里提着的打字机放在地上,用力磕打他左脚上的皮鞋。等那个人走下楼梯,沃尔特直起身,拾起了那只信号发送器,继续朝楼上走去。
到了三楼,他不慌不忙地朝312房门走去。
对这个环节,埃勒里预先设计了一个万全之策。
在钉着刻有312字样的锡制铭牌的门前,沃尔特重新放下打字机,右手伸进了衣袋。当他空着的手从衣袋里抽出来的时候,他皱了一下眉头。但是很快他的眉头就舒展开了。他扭动门上的手柄,朝里一推,门开了,里面黑涧涧的。他提起打字机走了迸去,好像丝毫不觉得有什么意外,然后他关上房门,拉开电灯开关,天花板上的灯头发出昏黄的光亮一一他的动作开始显得有点急不可待了。他们预先插在房门里侧钥匙孔中的那把复制的钥匙立刻就被沃尔特发现了,他飞快地拧动钥匙,从里面把门反锁上了。对这把钥匙神秘的出现,他的反应非常平淡。
在312房间外面的防火梯上,埃勒里紧张地发出一种“咯咯”的声音,点了一下头说,“是的,”又低声说,“当然。”
312房间位于这所旅馆的最后面,因此防火梯背后是处于一片黑暗之中的其他建筑的后墙,所以他们不用担心背后会出现好奇的目光。
埃勒里背靠着肮脏的砖墙,两眼紧贴着手上举着的潜望镜的目镜。他的父亲、地区法官和警察局长一直在凝神倾听耳机里传来的各路情报,而此刻所有声音都消失了,众人朝埃勒里转过脸来。
他点点头,“是沃尔特。”
“你确信那位Y先生就在这儿跟他见面?”
“我确信。”
“那就好。”警察局长满意地说。
那个房间里设置了窃听器,与之相连的磁带录音机正在对面的房间里平稳地运转。
“堵了个正着。”警官轻轻骂了一声。他也举着一架潜望镜,而此刻沃尔特正好把他的打字机放在窗子前面。四个人紧紧贴着墙站在这扇窗户外的两边。
沃尔特试着拉了拉窗子,它很容易就关紧了。他转身朝里面走去了。这是警官获得的一个小小的胜利——在此之前,警官指示先遣人员把窗子的铰链和锁芯统统不留痕迹地上了油。他们还把那张小小的床头桌放到床脚这一头,一只细弯的台灯正好照射在桌面上。
沃尔特把打字机放在床头桌上,打开它的盖子,把信封和信纸放在床上。接着他坐到桌前,正好把左侧面对着窗户。他伸手过去调整了一下台灯的角度,明亮的光线罩在他的脸上。奎因警官喉咙里发出一声低吼,他站起来,圆睁双眼,又一次贴近潜望镜去细看。最后他一屁股坐在地上,仰着头看着微弱光线中的其他几个人。
“那不是沃尔特。”
警察局长也猫着腰凑近去看,这位久经沙场的警界老将惊愕地脸都变了形。
“我的上帝!伯特,”他对地区法官说,“你看!”
地区法官的嘴张得老大,下巴长长地垂了下来。他离开潜望镜,目不转睛地瞪着埃勒里,好像从未见过奎因警官的儿子。但是埃勒里只是紧咬下唇,从潜望镜盯着房间里的人。
现在,那个人朝床上伸过手去。他把那探信纸的封面扯掉,揭下一张信纸。奎因父子急忙把视野对准那张纸,调整潜望镜的目镜焦距,直到眼前的物体清晰起来。
“白底蓝格信纸,”警官喃喃地说,“同样的信纸!”
那个人把一张信纸卡到打字机的卷纸轴上,然后开始调整上下距离,显然是要对准纸上的蓝色格线。
警官低声说:“我会受到诅咒的……”
“你说什么,老家伙?”警察局长紧张地问。
可是老人对儿子说:“这就是你弄清楚了的事情?什么倒着走的狗,什么Y的信纸两个角上的指纹!”
“肯定不会错的,”埃勒里点着头说,眼睛仍然直盯着前方的目镜,“由于他得反复调节信纸在打字机上的位置,以便准确地打印在格线上方,所以指纹就集中在两个上角了。因为打字机自动换行的间距和信纸上印刷的格线间距不同,所以他每打一行都得用手拽着信纸一点点对齐。结论是:谁的指纹留在了那些信纸的两个上角,信就是谁写的。很简单。”接着埃勒里凑近父亲,语气沉重地说,“如此简单的事情,我用了三桩命案和一桩未遂命案的功夫才搞清楚。”
此刻,那个曾经是沃尔特的人敲击着键盘,开始写他的信了。他只用两个手指打字,平稳、均匀、迅速地打出一申串文字。每打满一行,他就要停下来,调整信纸的高度,正如埃勒里指出的那样。
“他写的是什么?”警官嘟囔着说,“我看不清楚……”
“我看得见,”埃勒里调准焦距,读出了信纸上打印的文字:
我亲爱的沃尔特:
你已经完全照我的要求去做了。你做了我要求你做的全部事情。但是,由于事情的发展出乎你的意料,我们最后的任务还没有完成。
我向你保证,我对你由衷地爱戴和赞赏,我亲爱的沃尔特,这暂时的失败完全不怪你,我绝对不会指责你。
现在必须等待一段时间。
所有事情都有各自的道理。
要谨懊小心,我亲爱的沃尔特。
要耐心,要做你自己。
“他停下不写了,”埃勒里轻声说。
“我想,”警察局长说,“这就够了。你说呢,伯特?”
地区法官的嘴唇紧闭得成了一道横线:“足够了。”
“好吧,”警官说,“把他抓起来吧。”
警察局长对着微型对讲机说了句什么。
埃勒里用一个拇指按住窗子上的锁,另一只手拖住窗子的下面的边框,两腿用力支撑着身体。
有个人像轻烟一样飘进了大厅。他是从312房门对面的房间飘出去的。此刻他正抱住门厅的柱子用力猛拉。柱子上包裹着的金属装饰板被他连同固定铆钉一起拽了下去。
就在这个时刻门被猛地推开了,同时埃勒里把窗子推了上去,飞速跨进了房间。
闪电般地,那个打字者明晃晃的脸转向了埃勒里,同时那个人慢慢欠身站了起来。
“不许动,”门道里的探员说了一声。灯光下的那张脸慢慢朝那个侦探转过去,缓慢而冷静地看了一眼他握着的手枪,似乎觉得很好笑。那个人站直身体,转回头望着埃勒里。
“我若是举起手,当然,”他用一种低沉的、显然不同于沃尔特的而且令埃勒里头皮发麻的嗓音说,“你也就不会存在了。”
一阵漫长的静默。埃勒里身后的窗口,奎因警官、警察局长和地区法官的面孔都像石膏面具一样凝滞了。门道里又来了两个探员,一起开始行动。埃勒里用一个轻微的手势阻止了他们。
沉寂中众人齐刷刷地望着那个人——帝王般的威仪、雪亮的眼睛和几乎没有嘴唇的嘴。
“发发善心告诉我,”埃勒里温和有礼地说,“为什么非要让约克一家死绝?”
“因为那位父亲的罪恶。”那人站在桌子旁边回答道。
“不是父亲们的?”埃勒里加重了那个词汇的发音。
“我已经说过了。”
埃勒里低下头说:“谢谢你。”
正在跨越窗台的警官弄出了些许声响,埃勒里随便地把一只手放到背后,朝后方做了个强硬的手势。
“我们还会见面的,”他换了一种语气说,“假如我……会……它——”
那个“它”字还没有完全吐出口就无声无息了。那双雪亮的眼睛暗淡下来,渐渐变得呆板、生硬,而且越睁越大,直到变成该圆的、猫头鹰一样的眼睛。同时那张没有嘴唇的嘴也渐渐变得多肉、肥厚、血红,而且粘湿。帝王般伟岸的肩膀也坍落下来,软塌塌地堆在左右。紧绷着的下领職挺直的颈项上的肌肉和筋膛也松弛开来,无力地下垂着。
——眼前的人正是沃尔特。
“久违了,沃尔特,”埃勒里说。
“奎因先生,”沃尔特平淡无奇的声音说,那双圆眼眨了眨,扫过埃勒里朝窗口看去,冲着警官、警察局长和地区法官愣了一眼,重新转向埃勒里。
“沃尔特,我们希望你跟我们回去,”埃勒里说。
一丝笑容出现在那张松弛的嘴唇上。一个温和、愉快的、“我有甜蜜的小秘密”的那种笑容。
“好的。”沃尔特说。
“那位莫顿·普林斯医生,”仿佛是在一个世纪过后,埃勒里说,“他可算是开了这类事情的先河。只不过一直没有得到普遍的认同,直到那两位精神病专家——西格鹏医生和克莱克雷医生出版了他们惊人的学术报告《黄昏三面人》,以及伊芙琳·兰卡斯特步其后尘,在詹姆斯·坡灵的协助下完成了她的《黄昏,最后的面孔》。所以我想,现在已经很少有人没听说过多重人格了。”
奎因警官还是很难介入儿子这种宽泛无边的演绎。
“我猜想,”埃勒里呵呵笑着说,“如果不是他们亲眼目睹沃尔特如何从他的第二重人格变回第一个的话,很可能他们会至今争论不休——是否该把我送到贝莱芜精神病院中进行病理观察呢。我真搞不懂,人们怎么就那样难以理解多重人格表现在同一个人身上的一事实。伊芙琳·兰卡斯特在发现她最后的面孔前曾经有三种人格。普林斯医生曾经记载过一个人同时具有五重人格的案例。而且同一个人的不同人格彼此可以互不相知。”
警官清了清喉咙,终于说出话来:“可怜的精灵儿,你是怎么能确定这类事情呢?我是说,从法律上证明。”
“精神病学家和法官自会辩个水落石出的,爸。我并不认为对沃尔特最终施行‘保护性措施’有任何疑问,正像他另一个自我——Y对他承诺的那样。他会成为精神病学家研究、治疗的对象,而且会在适宜的照料下安度他的余生。谁知道呢?也许他还会衍生出第三重人格,具有沃尔特和Y先生都不会有的社会责任感。”
警官摇着头说:“我想我永远不会真正相信这种事情。这太像一个欺骗性的魔术了。那个白痴沃尔特和那个疯狂自我Y同在一个人身上!”
“是呀,普林斯医生等人就曾经指出过,互相替补的人格往往是极为对立的、相互冲突的不同方面自我的表现。有一类双重人格,极端洁身自好的老处女会突然变成一个嗜酒如命的酒吧常客。罗伯特·路易斯·斯蒂文森本能地使杰基尔博士成了至善的化身,而哈戴先生却表现出常人所具有的邪恶。
“所以沃尔特这种人是存在的。的确很难把另外一种从长相、智力、才能等方面一无所长的品格跟您这样一位杰出人物放到一起。这真的很怪异,他竟然创造出一个近乎无所不能的替换人格。”
父亲耸了耸肩膀,又默不作声了。但是很快他抬起头来问道:“你真认为沃尔特不知道是他自己给自己写的那些信吗?”
“那些贫民区里的孩子头儿很可能会解答这个问题。以前发生过这种事,爸。依我看来,在这类人的内心深处都有一种强烈的渴求,一个统治一切的愿望。沃尔特希求的是上帝的宠爱,向他发送指令,因此他根本不想知道是谁给他写的信,或者说,他宁愿不知道是谁写的信。”
“那么,约克家的命案又是为什么,儿子?为什么沃尔特——我是指Y!——要跟约克家族的人过不去呢?”
埃勒里若有所思地揉弄着他的鼻子:“我也一直百思不得其解,直到那天晚上——也就是说,直到Y重新变回沃尔特的那天,我问了同样的问题,而他给了我那个奇特的答案。”
“他说是由于父辈们的罪恶。”
“不是,”埃勒里说,“他说的是‘那个父亲的罪恶’。用的是单数。如果您停下来思考一下,那是惟一披露实情的叙述方法。这场游戏中惟一的父亲就是老那萨尼尔·约克——他的儿子厌倦了对父亲惟命是从的生活方式,放弃了一切,离家出走而且再没有回头。
“爸,我认为沃尔特——Y从某种角度说与小约克,也就是小那萨尼尔非常相似。老那萨尼尔一直不肯相信儿子死在了热带丛林。记得老约克的遗嘱么——儿子只要活着回来,全部遗产就统统留给他。沃尔特——Y,我猜想,他不仅把对小那萨尼尔的惋惜挂在自己的心上,而且把继承家产的权利也添加到自己身上。从某种意义上说,沃尔特——Y把自己当成了小那萨尼尔。”
“有可能,”警官嘟嚷着说,“至少在我看来,儿子,这个案子里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
“还包括另一种可能性——沃尔特实际上认识小那萨尼尔。”
老人惊呆了。
“这可能要付出相当大的精力,追溯小那萨尼尔的旅程,一直找到他生命的终点。那样您就会发现,他旅行的路径与沃尔特的漂泊有个交汇点,两个人甚至有可能成为挚友。当然,这必须的前提是在沃尔特人格分裂之前。这样会清楚许多的,爸。为什么沃尔特会受到那么大的吸引,为什么他会发生灵魂漂移——如果是真的——飘进‘沃尔特与小那萨尼尔综合症’?那么在这种情况下就要看看:沃尔特实际上是谁——或者说,他曾经是谁?他从哪儿来?等等。但是我能肯定的是:不管出于什么原因、在什么地点,沃尔特认识小那萨尼尔·约克。”
埃勒里说着耸了一下肩膀:“顺便提一句,其实根本没有原因。我曾经注意过约克广场上那块墓碑的铭文。刻在上面的小那萨尼尔的出生日期是1924年4月20日。知道碰巧是什么日子么,爸?是复活节!
“所以,卑微的沃尔特逐渐对自己说要继承这大地——开始感觉到这是他的命运——于是开始愤慨约克家后代们夺取了属于他人的财富。
“真正使他获得启发的是一个意外的发现,他有一次全神贯注地阅读《圣经》的时候,突然发现JHW——他姓名的缩写字母——正好跟那个神圣的名字的缩写吻合。对于沃尔特来说,姓名缩写这一‘部分’的吻合理所当然地意味着‘大部分’意义上的吻合乃至最终成为‘全部’合而为一。而这种虚幻的遐想由Y先生的出现打上了一个完美的扣节。JHWH,Jehovah,Yahweh,Y,他们都意味着耶和华——上帝。于是,”埃勒里透过他喷出的烟雾看了一眼沉默不语的父亲,“于是耶和华就开始了他的复仇工作,就像您要指出的那样。”
埃勒里站起来,为自己和父亲斟满浓烈的咖啡。自从在高地宾馆经历那风云变幻的一幕以来,父子俩人除了浓咖啡,谁也不沾其他的烈性饮料。
“于是我们这位集上帝和小那萨尼尔于一身的沃尔特开始了把约克一家从约克广场铲除的行动,”埃勒里停了一下继续说道,“他们拥有的或者即将拥有的实在太多了;而实际上他们拥有的一切理所当然都应该属于他。或者可以说,耶和华意义上的公正感爆发了。许多心理健全、单一人格的人会毫不犹豫地认同:约克家没有一个人有道理继承那些财富。麦拉和帕西沃自然属于另类,而即便是罗伯特和埃米丽,至少有一点是存在争议的——他们谁也没有一点点考虑自己是否有资格滥用那笔财富。还记得吗?顺便问一句,爸,他提出起诉了吗?”
“没有,”警官说,“帕西沃现在变得非常‘圣洁’。他管那一系列事件叫作‘一个诚实的错误’并且要宽恕和忘掉一切。”
“宽恕,”埃勒里喃喃地说,“您会接受这种说法吗?”
“我得承认,”警官平淡地说,“我有时候也想到过这个。报复性的宽恕。帕西沃也许真的脱胎换骨了,可是还带着一小点过去的痕迹。”
“您说的是什么意思?”
“他也宽恕了那位金发女郎。”
“别呀!”
“是的。看上去真让人恶心。那女人看到报纸上有关帕西沃企图自杀的消息,就跑到监狱门口去蹲着,直到人家只好放她进去以便趁早摆脱她的纠缠。她哭的眼泪差点儿把牢房淹了,帕西沃呢,拍拍她的肩膀,用伤感的父亲似的口气对她说‘没事,我很理解。’”老人做了个苦相说,“埃勒里,看着她一次又一次在我面前撒谎,模仿帕西沃如何亲口告诉她他是如何诱使沃尔特去干那些肮脏的勾当,我真想狠狠抽她一顿。可这是我无能为力的……当然,她的证词不会被法庭采用。”
“她怎么会知道有人诱使沃尔特去干什么?这些人物都够难缠的。”
“那是一个精明的猜测。那种染了色的头发下面的脑袋往往如此。她为这个念头彻夜不眠地精心计划,把帕西沃都弄得五迷三荡。”
“这么说,现在是这个娘们儿跟着帕西沃了?”
“你再猜猜,”警官得意地呵呵笑了。
“别告诉我,”埃勒里把手里的杯子举到半空,“帕西沃准是已经有另外一个洋娃娃了!”
“没错儿。是我把他们领到一起的。我想他们可以相互帮助。”
“萨利文小姐?”
“不愧是我的儿子,”警官笑着点头说,“我打赌你不会知道要发生什么事——实际上正在发生——在城边要建立一座康复中心,这可是自从戴迷安老爹患上麻风病以来最了不起的事情了。”
“我会赌赢的,”埃勒里也笑着说,“萨利文小姐得到了约克广场。”
“没有了继承人——她倒继承了去。施里沃太太也钻了进去。她对新人帕西沃大吃一惊,准备一路跟着他了,哪怕到地狱里走个来回。”
到地狱里走个来回……
姑且不论多重人格何等令人不寒而栗,人类的心灵毕竟是值得敬畏的。在关键的时刻存在着关键的解释,正是偶然性的机会碰到了适宜的因素。
埃勒里默默坐在那里思索着那宗疯狂命案的始末,突然,他像猫捕捉飞蛾一样捕捉着隐秘的答案,一种潜藏的力量一直召唤着他的注意。
多久了——安拒绝告诉他为什么那只小狗被命名为比兹巴布?他曾经何等接近过那个答案,他又是怎么把那个奇异的念头打消的?在游戏的各个阶段,汤姆·雅克或许都可能告诉他——或者会告诉他的,假如埃勒里能够足够机智地提问。
到地狱走个来回……
比兹巴布的意思是:魔鬼。
雅克聪敏地给小狗起了这个名字,正是因为魔鬼是上帝的对立者——而且狗(Dog)这个词反过来拚就是上帝(God)。
好啦,埃勒里心想(同时他微笑了),或许这一切远远超出了他的期望,甚至对他自己的期望。
“什么,爸?”他说,“我正听着呢。”
那一切显得那么久远。所有的事情像是发生在一个光着头胡言乱语的陌生人的身上。那个陌生人感觉到他必须去适应另外的某种事物,因为技术已经把他切削成完全不同的形状。所有的荒诞、疯狂或者离经叛道——或者,就这个例子来说,约翰·亨利·沃尔特所显现出的“罕见的异常”——早已超出了机械等式规定的权限。有些人不得不站到一旁,为了让魔鬼在那个时刻占有对面的玩家。
“爸,”埃勒里脱出幻境说,“您还记得赫青黎那句名言吗?‘棋盘就是一个世界,棋子是宇宙间存在的现象,游戏的原则就是我们称之为自然法则的事物。另一方的玩家……’”
“什么?”警官也被他从自己的幻想中惊醒。
“‘另一方的玩家隐藏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我们知道他走的路数永远是公平的、正确的、富于耐心的。’当我第一次看到这些话的时候,”埃勒里紧皱双眉说,“我对他说的‘公平的、正确的和富于耐心的’还不买账。然而现在……哦,我是说,谁来评判公平与否,正义吗?公平和正义其实不是绝对的,对吗?它们是随着时代和地域变化的。它们会以游戏规则具有的功能的形式出现;他对他们动机的理解肯定会影响我对他们动机的理解。所以……我一直站在一个角落里,回忆着赫青黎接下去所说的话。”
“是什么?”父亲问道。
“但是我们还知道,对于我们的代价,他永远不会忽视一点错误,或者允许哪怕最微小的疏忽。”
“我们的代价?”警官思索着说。
“这倒提醒了我,”埃勒里接着说,“法国诗人林堡有一次给一个朋友写道:‘我是另外的某个人。’听着像是出于乔伊·钱德勒·哈里斯的手笔。直到你开始琢磨出滋味。然后,突然间,它变成了这样的意思:‘我……那个作为别人的人。’”
但是他这串顺口溜对老人来说太过分了,因此他不再听下去。
“这的确很晦涩,”埃勒里大声回忆着说,“他在头顶上方召唤。我是另外一个人……接着我飞快地通读了麦克雷什对林堡诗行的诊释。麦克雷什是这样解释的:‘一个被操纵者,而不是操纵者。’一个被操纵者,而不是操纵者。”他反复默念着,品味着说道,“太有味道了,不是吗?”
“但是——我们的代价呢?”警官深思着,听任眼皮垂了下来,越看那个棋盘,越是伤心那些被吃掉的棋子——它们被淘汰、被遗弃,静悄悄地躺在棋盘的边缘:那块铜铸的纪念碑,默默地怀着祈求他永生的愿望悼念小那萨尼尔·约克的平坦光滑的纪念碑,被沃尔特那双劳作不息的手擦拭得熠熠生辉;那双为它打磨出光彩的手。本是属于罗伯特·约克的,埃米丽·约克的田园之梦被飞驰在地下的钢铁巨蛇无情地吞没了;睡前小酌清香苦涩的汁液的羑拉·约克,顷刻间被巨大的痛苦焚烧;还有,脱离开它本身,在一个陌生的层面、一个扭曲的地带,穿透另一维空间所看到的一切……脱离它本身,那个被将死的王,正蠕动在那恶的生命中。而且,从一种邪恶的角度获得它的快乐。一切的根源在于:这里存在着巨大的匮乏——哪怕是一点点敬畏、一只溫暖的手或是在危难时刻一荑匙盈满关切的爱意。
“这是我们的代价。”奎因警官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