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勒里故意让约克广场的戒备留出一处缺口——这自然需要不小的勇气——他走到(而不是跑)罗伯特·约克家的房前,按响了门铃(而不是动手敲门)。门开了,他同里面的人讲话(而不是喊叫)。
同时,警官像一个戏剧首演式之前的舞台监督,在幕后东奔西走地忙活着,一头扎在细密琐碎的布置当中。
“早晨好,安,帕西沃·约克在这儿吗?他还好吗?”埃勒里问道。看见她皱眉的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讲话的语气生硬得就像德国军人的口令。她冷漠地抬起头来,然而,在她微皱的眉头后面,她有着足够的机智和敏锐的头脑,她点了点头。
“非常准时,而且干得很卖力。”她平静地又加上了一句,“这不是很好吗?”
埃勒里走进去,她接过了他的帽子。他看见门道的另一侧有个便衣警探正守在楼梯口;沿着书房外的过道朝里看去,汤姆·雅克正俯身对坐在写字台边的帕西沃·约克说着什么。
埃勒里朝餐厅的方向点了点头,安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那儿除了巴布没有别人,”她说。
他们走进餐厅,她把两扇门从背后关好了。那只小狗欢快地追逐着她的脚步,然后就跑到了他们的前头。小狗长得很快,已经是个很像样的漂亮动物了。埃勒里让小狗舔了舔他的手掌,又摸了摸它毛茸茸的小脑袋,抓抓它的耳背。不一会儿,巴布叼给他一个卡片。
“这是什么?”安问他。她充满信任的神情突然让他想起某一次他请求与她会面而使她大受伤害的情形。
“帕西沃的卡片正在邮递途中,安。第四张卡片。”
她的脸一下子变得苍白:“你怎么会知道的?”
“是邮局,那些人规矩到家了,拒绝我们提出的检查帕西沃信件的要求,只答应我们注意一下邮寄给他的信件并且一旦发现立即通知我们。平常邮差几点钟来送信?”
“十点钟左右。哦,亲爱的,这就是说,有人还在试图……你们打算怎么办呢?”
“把邮件给他。”
她把双手攥到一起:“那太可怕了。”
“可怕什么?”埃勒里问道,“你担心让他看见那张卡片会吓着他?还是你觉着这种惊吓本身很可怕?要么就是整个事件都很可怕?”
“我在想帕西沃,”安急切地说,“最近他变化很大。看见他那么专心地来做事情,准时准点,规规矩矩,饮食起居都那么规律,真让人高兴。你会看得出来,他就像接通了线路的电灯一样亮了起来。他不再觉得整理邮票的工作‘毫无意义’了。现在,邮票在他眼里已经不只是印着彩画的小纸片,而是浓缩着大量信息的载体——表达了人们之间各种思想、意识、情感的交流,还有丰富的历史、地理、政治等等各方面的知识。你知道,帕西沃一度还很愤怒呢,他怨恨自己时至今日才发现了这件奇妙的事物。埃勒里,我不想让他受到伤害。这也太快了。他刚刚——刚刚入门。”
“他不会受到伤害的,”埃勒里允诺道,“尽管他会大吃一惊,受点惊吓。那个寄信的人正盼着如此。可是那个人最终会大失所望的。”
“你打算怎么做呢?”
他朝她做了个笑脸,但是眼里全无笑意:“要保密,安,”他飞快地说,“他每天来来去去,总是严格按照规定时间‘非常迅速地把指定工作做完’,是吗?”
透过餐厅的窗户可以看到广场的斜对角,那个送信的人已经出现了。
那是个年轻人,走上帕西沃房前的台阶,只停了一下,就飞快地转身走了。埃勒里感觉那个人显得很怪异和漫不经心,似乎把某种不祥的气氛带到了这里。而此时,坐在堂哥房子里的帕西沃,一反平时那种怪声怪气的狂笑,正跟汤姆·雅克和和气气地说笑着;倘若察觉到那种巨大而无形的不祥之兆已经降临在他的周围,无疑会吓得他瑟缩一团,手足无措。埃勒里心里有点可怜他了。
安颤抖的声音问道:“你是现在就让帕西沃……还是等他回家的时候路过这里自己发现?”他知道她正在想象帕西沃在面临残酷现实的一刻会感到多么孤独和无助。
“当然不会那样,”埃勒里说,“你来监视。”
就这样,安负责监视——在幽暗的餐厅里透过窗子监视着邮递员插入邮件的那扇紧闭的门……门被朝里推开了,瘦小结实的施里沃太太出现在门口,手里拿着扁平的、长方形的东西。
“她是奉命行事,”埃勒里对吓了一跳的姑娘说,“确保那封信送到他手里。”他突然转身离开了摇厅,巴布也吓了一跳,跟在他脚后嗷嗷直叫。
埃勒里走到书房,敲了敲门,然后走了进去。
为了方便起见,奎因警官索性把他的指挥部搬到现场来了,办公室就设在埃米丽生前兼作卧室和办公室用的那间面朝广场的房间。
奎因警官和另外三个警官正在研究约克广场布局的一些细节,包括四座城堡外围的地理状况。这时,维利警佐冲了进来。
“琼斯刚刚打来电话,警官。他发现有人半夜在一个小旅店的房间里使用打字机。”
众人一时无语。警官的鼻尖变了颜色。他大睁着眼睛望着警官,好像从来没见过这个大块头的家伙。
“维利,告诉他封闭那个房间……”
“琼斯当即就封闭了房间。”
“……把旅馆经理拘起来,直到我到那儿。”
“实际上他已经把经理绑起来了。”
“……采集打字机上面的指纹。”
“那个么,”维利警佐迟疑地说,“琼斯可办不到,警官。打字机已经不在了。那家伙退房了。”
老人嘴里咒骂了一声跳起身来:“他住宿登记用的什么姓名?”
“W-Y-e,琼斯说的。Wye。”
“告诉琼斯等在那儿,我很快就到!”——身材高大的维利像麻雀一样灵巧地转身出去了——“皮高特,守在罗伯特·约克的房子周围,告诉我儿子在外面等着——就现在。然后去换下赫塞——他一直在平台旁边的灌木丛里蹲着呢。泽尔吉特,我要你负责帕西沃·约克的安全,不得有半点闪失。现在这家伙的皮可以说比你的值钱,我才不管有色人种协会会怎么说!”
探员泽尔吉特咧着嘴笑了:“没问题。”
维利警佐集结了几名探员等在外面,他朝广场对侧罗伯特·约克家的方向发了个信号,埃勒里飞快地从那里出来了。一行人驱车向西驶去。
“干什么去?”
“有人漏掉了,”奎因警官从牙缝里说,“琼斯在一家廉价旅店发现半夜传出打字机的响动,住在那个房间的人自称是W-Y-e先生。”
埃勒里眨了一下眼睛:“是我们认识的人吗?”
“我们很快就会清楚的。”
埃勒里挪了挪瘦削的身体:“漏掉?您什么意思?”
“他已经走了。”警官说,“打字机也不见了。”
“其实他还不至于溜走,爸。”
“你是说他还没被惊动,是吗?那你估计还会有什么可能?”
“阶段性的,”埃勒里说,“计划已经完成了。在那儿的事做完了,就这么回事。”
警官咬着拇指的指甲说:“当然,很有可能。这个案子真把我弄的……维利!”他吼了一声,“别在这儿停着,接着走!”
“瞧,把火儿都撒在我身上了,”维利警佐拖着委屈的腔调说,“您以为我能怎么办,警官,从这儿飞过去吗?”
十字路口此刻正拥挤不堪,他们的车子被憋在后面动弹不得。
埃勒里喃喃地说:“我担心的是,沃尔特有可能照常接到了Y给他下指令的信件。现在那封信有可能就在他顶棚上的夹纸板上呢。最后一次检查是什么时候,爸?”
“大约一个钟头之前吧,那上面没有新的来信。可能这次他把它销毁了。我担心的倒是……”警官揉捏着酸痛的脖颈说,“邮局答应我们,碰到写着沃尔特名称地址的邮件就通知我们,可是一直没有来信儿。为什么?”
“可能那封信根本就没有通过邮局递送。”
“那么就是由专人送去的!可是所有人都发誓没见过什么人到那儿去过。”
“今天早晨的确没有。可是昨天夜里呢?”
“昨天夜里?”老人惶惑地说。
“是的。警卫是随着帕西沃的活动跟踪移动的。昨天夜里帕西沃照常回到自己的房里,警卫也跟着他回去了,而沃尔特那里并没有人员盯梢。这就意味着Y有可能亲自溜到沃尔特的阁楼上去,把他针对帕西沃采取行动的指令信塞进房里,然后溜走。那个W-Y-e先生的棋术真是高明得很。我越来越觉得自己像个白痴了。”说着他叫了一声,“维利!你就不能让我离开这个马蜂窝吗?”
“你也来了!”维利抱怨着,他再一次让马达轰鸣起来。
拥堵在路口的车辆渐渐疏散开去。警官不无怨气地低语道:“这都是因为……”
“我知道,”埃勒里哼吟了一声说,“这都是因为我坚持解除对沃尔特的跟踪!得啦,都是我的错!您这下满意了吧?”
父亲有点瞠目结舌了,不再吱声。埃勒里很快感到自己的失态,害躁地闷声不响了。他们就这么静静地坐着,每个人都像一座孤岛,彼此相邻却不相沟通。维利警佐终于把车子开上了通畅的公路。
埃勒里说:“我很抱歉,爸。”
警官嘟囔着说:“抱什么歉?抱歉什么?”
父子两人的恶劣心境都稍为缓解,但依然沉重不堪。
车里的人不再吭声,汽车一路疾驶,晃晃荡荡地朝目的地冲去。埃勒里发现自己一直在琢磨着帕西沃·约克,回想着他收到那张跟他城堡横截面形状相同、上面印着一个“H”的白色卡片时的反应:他打开信封,开始感到惊异,接着变得脸色蜡黄,看上去几乎要昏死过去了。但是当埃勒里为他去取咖啡和杯子的时候,帕西沃摇着头说:“没事,奎因先生。从某种角度说,我甚至还很高兴。一直处于等待的、生死未卜的状态比这样更遭罪。我不会有事的。让那恶魔来吧,我等着他。”帕西沃还真有点儿人模样了。
“这也正是我希望的。”埃勒里冷峻地在心里说。警官一轰油门,汽车冲上了高地宾馆门前的便道。
这个地方自称“宾馆”多少显得有点名不符实,但是里面毕竟设置着发出咯咯怪响的电梯,泡沫材料和合金框架隔开的各个房间里也都摆着从外面剪下来的花草,偶尔能看见服务生悄无声息地走过。
这是一座五层楼的老式建筑,外面曾经是砖红色的,久经风吹日晒已经变得浅淡斑驳,残破的屋檐投下幽暗的阴影,散发着一种困窘颓废的气氛。旅馆内外到处给人一种:龌龊、诡秘的印象。
大堂经理是个身材瘦小、两耳扇风的男人,秃顶,须发零乱,瘪着牙床,守在那里的便衣侦探——大个子琼斯已经把他吓得半死了。
“警官,这位就是旅店的经理,”琼斯飞快地说,“兼做前台接待。”
“这一天真够辛苦你的,琼斯,”奎因警官说,然后转身对那个秃顶小老头喝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老头下巴颤抖着几乎说不出话,半晌才挤出一声:“基尔。”
“好吧,基尔,让我们看看你的簿子。”
“簿子?”
“住宿登记簿!”
“哦。我用的是卡片。”
“你就是用擦屁股纸我也不管!让我看看那个Wye先生的住宿登记。”
小老头哆哆嗦嗦地拉开一个铁皮文件柜,从里面取出一张卡片。
“注意,手要捏着两边!这就对了。现在把它放在这上面。”警官把一个白手帕铺在遍布烟头的桌面上。
警官猫着腰仔细察看那张卡片,埃勒里凑到父亲身旁。
那张卡片上的信息有——姓名:Wye逗号加波折号;地址:纽约市;这位“Wye逗号加波折号”先生是在七个星期前入住的,昨天夜里退的房。登记卡上手写的文字歪歪扭扭,像幼儿园的涂鸦一样难以辨认。
“这字体也太怪了。”埃勒里低声说。
“哦,卡片是我给填上的,”仍然打着哆嗦的基尔说。
父子二人对视了一眼。
“怎么会这样?”警官大声间道。
“只能这样。他是打电话来预定的房间,他说迟一些才能来住,让我们为他做好一切准备,还问了一个月需要多少费用。我告诉了他,他说把钱寄给我。他的钱一到,我就照他的吩咐把钥匙放在三楼十二号房门的锁眼上,并且开着锁。”
“这个Wye,他对你说过他的姓名怎么拼写吗?”埃勒里问。
“这个,当然。不……等等……好像没有。”
“那么,这上面是你自己拼写的喽?”
“啊,是的。”
“卡片上怎么只填了姓,没填上名啊?”
“他没告诉我。我在电话里问他,他嘀咕了一句什么,我没听清楚。所以我就填上了一个波折号。”
奎因警官厌恶地抽回了他的白手帕,拿起那张卡片。
“后来,什么时候他又预付的第二个月的租金?用的是现金吗?”
“是呀。”基尔先生渐渐不那么害怕了,回答问题时口齿也伶俐起来,好像突然间由他掌握了主动权。
“好吧,”警官说着,朝小老头俯过身去,“现在你给我好好听着,基尔先生,回答问题老实点儿!那个人长的什么样?”
基尔先生吓得退缩回去:“我不知道。”
“你会不知道?”
“他从没有到前台来过。第二个月的租金他也是撂在他房间的床头桌上的,夹在一本《圣经》里。”
“哦,那你总该碰见过他吧?”
“尽管我有一次是碰见他了,”基尔先生急急地说,“大约半夜三点钟,肯定是那会儿。当然,也没准儿是别的什么人。我磕睡连天的也弄不清楚。”
奎因父子又对视了一眼。便衣侦探琼斯有点耐不住了。
“好——吧!”警官调集起全部的耐性继续说道,“你认为自己见到他一次。那么他长的什么样儿?”
“我跟你说,我不知道。我只看见他——我猜那是他——朝门外走了。外边黑咕隆咚的,你想啊,半夜三点!”
“行啦。那么,有一点儿印象也行,多高、多矮、多胖、多瘦?头发什么颜色?走路是不是跛脚?这类的特征。”
基尔先生显出无助的窘相:“不知道。就知道有个人走出去了。”
“声音呢,”埃勒里追问道,“他讲话的声音,你说——”
“不知道。”
“等一下!你说过,你跟他在电话里交谈过。那么他讲话是哪种声音?”
基尔先生急得眼泪都快下来了:“我跟你说我不知道!什么声音,男人的声音啊。就是男人的声音。”
“声音是粗?是细?是高音、中音还是低音?”
“我不知道,”基尔先生说着,两只手扭作一团,“在电话里边我什么也听不出来。”
埃勒里退回身来:“我放弃了,”他说。
“哦,可我不!”警官吼了一声,“听着,基尔!这个Wye有什么行李?你知不知道?”
“哦,是,先生。有一个小黑皮箱,好像是装打字机的那种。总是被放在床底下。但不是总在那里,时不时地哪个夜里会在那儿。我猜这准是个推销员。”小老头讨好地说,可是突然他又换了种腔调,“梯利说他一直没有动过那张床。”
“我猜,梯利是打扫房间的服务生吧?”警官瓮声瓮气地问。
小老头点了一下头:“哦,那个人告诉她,没有招呼不许进入312房间!”
琼斯警官嗽了声嗓子插话道:“那个服务生已经走了。对不起,警官。她是在我到这儿之前离开的。”
“梯利打扫房间可一向很干净。”基尔先生焦虑地说。
“老兄,”奎因警官说,“好了,基尔——”
“等一下,”埃勒里突然转回身来说,“基尔先生,如果你没接触过他,你怎么知道他退了房呢?他是在一星期之后才结账的吗?而且,他把钥匙交回来了吗?”
“我能回答这个问题,奎因先生,”便衣侦探琼斯说,“看样子他昨天夜里趁老头儿打磕睡的时候把钥匙放在前台上的。所以基尔知道他退房了——因为在这之前,钥匙一直在他手里掌握着。而且,打字机也不见了。因为那东西原先一直在房里放着。我在电话里问过打扫房间的人。”
“现在那把钥匙呢?”警官问。
“我收起来了,警官,留着给指纹鉴定员看呢。”
“好吧,咱们上楼看看。”
维利警佐把守在312房间的门口。
“您若是能从这儿找出一点点东西,我就能吃了它。”
“通知指纹鉴定员,维利。”
“他们已经在路上了,警官。我已经打了电话。”
警官把门打开,一行人走进了Y先生的房间。
屋里最显眼的是那张釉质剥落的破床架,上面放着一张坑坑洼洼的床垫;一张破旧的地毯磨损得就像麻风病人的脸;一张像是要散架的书桌;一把椅子;一个床头桌;一个醉汉似的歪斜着的落地灯;一间狭小的、气味难闻的卫生间,这就是全部的设施。
——别的什么也没有。
他们只好坐等指纹鉴定员的检查结果,看着那些人忙来忙去。
——什么也没发现。
“是啊,梯利把房间打扫的可真够干净的!”警官忿忿地说。
他们只好一无所获地收兵。
在他们驶回约克广场的一路上,警官说的惟一一句话就是:“什么都没有。”
“有些东西,”埃勒里喃喃地说,“他已经清除掉了。干得相当彻底,除了微小的一点细节。”
“什么微小的细节?”
“瞄上了帕西沃。那是他那个优秀、强壮而愚蠢的沃尔特的活计。”
“那是另一回事,”警官悠悠地说,“什么时候?”
“要我说,很快。很可能就在今晚。”
“但愿我能看见你那个水晶球显的灵!”
“爸,”埃勒里咬了一下拇指,“如果有什么事情我们能够确定,那就是Y完全了解他的猎物进出的规律。他对广场上住的每一个人都了如指掌,好像亲临其间——他们要到哪儿去、要干什么、什么时候干,他都一清二楚。所以,Y肯定跟帕西沃非常接近。我甚至怀疑他是否连帕西沃近来改变的信仰都知道。Y还必须清楚帕西沃是个不可救药的人物,随时有可能重新堕入原来的邪恶生活。因此Y不能再等。他必须抓住眼下的机会,因为现在的帕西沃生活很有规律,做什么都定时定点。今晚就是他行动的时候。很可能。”
“是啦,您该听听这位大师的高见,警官,”维利解嘲地说,“您什么时候见他给您支错招儿了?”
“他,不少给我支错招儿!”警官咕峨着说。他的心陷入了更加幽深黑暗的无底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