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冒着汗,坐在奎因警官办公桌旁的老式黑色皮椅上,眼珠暴突,头发蓬乱,看上去一点儿不像一个马上要发大财的幸运儿。警官办公室的门敞开着,不时有人走进来,把一些文件放进警官桌上的“来文”筐里,朝坐在一边的那个即将继承庞大家业的富翁好奇地瞥上一眼,然后再悄无声息地走出去。进屋来的人如果穿着制服,帕西沃就会轻松地小声叹息一声;如果来人穿的是便服,他便畏缩和紧张地偷眼观察着人家,直到那人从房间门口彻底消失,而这一会儿工夫,他又被汹涌而来的汗水浸透了。
奎因父子走了进来,他一下子来了精神,像迎接救星一样连连招呼:“您好您好您好。”他语气热切,手忙脚乱,跳起来主动跟对方握手。埃勒里象征性地碰了他一下,警官没有理睬他。
“你想干什么?”警官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在他的办公桌后面落座,伸手到文件筐里去翻弄那些纸张。他选出一摞公文,开始专心地阅读。
约克把几个手指头放在了大张的嘴巴里,眼睛瞪得溜圆。愣了一会儿他问道:“是我堂妹麦拉的验尸报告吗?”
“你看到了,约克先生?”埃勒里问道,他站到警官背后,越过他的肩头看着那份报告,“没什么特别的,爸,”他低声说,“至少我看是这样。噢,你没看见,约克先生。是啊,你还真是一点不落空。”他还想加上一句,“还把我最喜欢的座位占了。”但他只是耸了耸肩,靠坐在父亲办公桌的桌角上。
警官不客气地哼了一声,把普鲁提医生的验尸报告丢在一边:“我好像记得,约克先生,我问过你一个问题。”
“这很公平,”帕西沃笑了一声说,“我也想问您一个问题,警官,我们就扯平了。您知道我堂妹麦拉原先是个秀色惊人的美人儿吗?”
“是个什么?”警官问。
“一个非常可爱的姑娘。爱神、天使、女妖,我想,随你怎么形容那个麦拉都不过分。”帕西沃摇头晃脑地咕哝着说,“太糟糕了。”
“你到底想说什么?”
“要是我没猜错的话,她过了一辈子却还像处女座的守护神,”帕西沃说。
埃勒里轻声问:“那马洛里呢?”
“马洛里等人。”
“马洛里等人?”警官有点坐不住了,“马洛里等人!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帕西沃·约克怪笑了一声。
“说出来听听。”警官的腔调很难形容,但是那种极富震慑力的沉静使帕西沃不再嬉笑,开始做出正经人的样子讲话了。
“也许我追击的是一匹死马,”约克家这个惟一的幸存者开始退缩了,“也许那只是小孩子的游戏。可是您听着:马洛里有情敌。您知道这个吗?”
“不,没听说过。”埃勒里目光闪烁地说,“谁是那匹死马,我能问问吗?”
“那萨尼尔·小约克,那个‘永生的纪念’”帕西沃兴奋地引用约克广场中心那块铜制纪念碑上的说法,“人死了,却永不被人忘怀。脑袋在热带沼泽地里开了花,只为了爱情和一个丢失的世界。尽管他占有的时候也没痛快过。”
“那萨尼尔·小约克,也爱上了麦拉·约克?”
“极为疯狂。妙龄的麦拉如花似玉,我还没长成一个像样的男人,求爱无望,为此暗中叫苦不迭,可是那小子也做得太过分了。到处张扬他是如何占有和享用麦拉的一切,都是些不堪入耳的下流话。可是这小子的爹呢,”帕西沃朝后靠在椅背上,很得意自己终于吸引了对方的注意力,“——我那令人尊敬的伯父,老那萨尼尔,是个有名的吝啬鬼——把他臭揍了一顿。打得那叫热闹,爷儿俩都恨不得杀了对方,互不相让——那萨尼尔伯父还是《十戒》的著者之一呢,当然是后维多利亚时代对摩西著作的诊译本,跟传教士比利·森戴的说法儿大相径庭。麦拉和小那萨尼尔是家族中两个最大的孩子,那情况可想而知。小那萨尼尔可以丝毫不顾老头子的脸面,而老伯父的骄傲和欢乐统统建立在用红颜麦拉制约那不肖之子的叛逆和出走上面。可就在这个时候马洛里出现了,麦拉一下子跟他坠入爱河。小那萨尼尔离家出走——远走高飞——哦,见鬼,你知道我的意思——在马托·戈罗斯或者别的什么地方让人给杀啦。从那以后,嘿嘿,马洛里就甩了她。而这,先生们,就是约克家族中一小段鲜为人知的历史。”
“我猜想,”埃勒里说,“小那萨尼尔离家出走的原因可能是——”
“哦,是的。”帕西沃余兴未尽地说,“当然那只是一部分原因。可是我怀疑,小那萨尼尔是否真的让他老子知道他放浪和挥霍到了什么程度。再有一点就是麦拉的轻浮多变。这两件事加起来足以使他逃离他老子设计的生活轨道。”
“是呀。”埃勒里低声说。
“是,是什么?”老警官不耐烦地说,“没事儿闲的吧!谁在乎那小子二十年前的罗曼史?你就为了这个跑到这儿来的,约克?如果是这样,那么告诉你,多谢了,我很忙。”
帕西沃·约克左右看看,没有动地方,在座位上扭捏了一会儿,终于支吾着说:“我必须了解一件事。”
警官抓起麦拉·约克的验尸报告,看也不看约克地问道:“什么事儿?”
“麦拉收到卡片了吗?就是罗伯特和埃米丽临死前收到的那种?”
老人抬起头来:“你问这个干吗?”
“我就是想知道。”帕西沃在椅子上坐直,挺着狭窄干瘪的胸脯,张着嘴等着对方回答。
“你听了该不会吓着吧,哦?”警官的语气温和了一点儿。
“谁,我吗?”
“好吧,”埃勒里说,“麦拉那里也有一张卡片。”
“上帝呀,”约克说,“哦,我的上帝!”
“我倒不明白了,”警官说,“约克先生,你干吗这么担心这个?”
“因为麦拉的状况不是——很好,你知道——她……”帕西沃作出非常恳切的样子说,“或者可以说,很不幸。我一直相当——我是说,我想有可能……”
“你认为她有可能给自己开了张离开人世的通行证?别瞎猜了,约克先生,不是那么回事。你想,我们凭什么把沃尔特扣起来了——违反了交通规则吗?”
“这么说,真是他干的……”
“你不这么认为吗?”
“我不知道,警官。我想不出他为什么……”他狐疑满腹地看着他们,“我可以问问,那张卡片上印着什么字母吗?”
“W,”埃勒里说。
“W?沃尔特承认了吗?”
“没有。”埃勒里说。
“那么我认为这不足以证明是沃尔特干的……”
“约克先生,”奎因警官说,“你还记得其它几张卡片上印的都是什么字母吗?”
“罗伯特那张是J,埃米丽那张是H。”
“你知道沃尔特的全名吗?”
“我想,谁都不知道,恐怕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吧。”
“他叫约翰·亨利·沃尔特。”埃勒里说。
“约翰·亨……JHW,噢……噢……!”帕西沃惊呼道,“那么,真是他干的啦!”帕西沃大口喘着气,好像这是第一次他允许自己接受这个美妙的结果,“疯了,这家伙!我想他可能只是脑筋不正常。天知道,”帕西沃说着把自己整理了一下,“现在我可松心了!”
“在你的人身安全问题上,”警官平淡地说,“可以这样讲。”
约克从被他的汗水浸湿的椅子上站起身来,整个人也好像大出了一圈:“好了,那么,该死的!”他轻松地说,“我们应该一起去喝上一杯,我请客!”
“对不起,”奎因警官说,“你知道,我们在办公。”
“即便不办公,”埃勒里说,“也不便奉陪了,多谢。”
约克耸了耸肩膀。他拾起自己的帽子,乐颠颠地走了出去。
埃勒里看见他父亲心烦意乱地拨电话,连忙跑过去把门关上了。
“是维利吗?帕西沃·约克刚刚离开办公楼,我想叫个人盯上他,但不要让他发觉,明白了?你身边有谁——詹纳森?何西?契尔吉特怎么样?就让契尔吉特盯着他吧,让詹纳森或者何西跟契尔保持联系。约克如果有半点闪失,维利,我就让普鲁提医生给你们统统下了毒药。”他挂上电话,用苍老的手背揉弄着酸胀的眼眶。
“干吗?”埃勒里小声嘀咕着,“干吗跟你手下人过不去?”
“别跟我贫嘴,儿子。”老人烦躁地说,“这回我找对人了,好的。也许,我无法证明沃尔特砸烂了罗伯特·约克的脑袋,也许也没有人能证明是他把埃米丽·约克推下了地铁轨道,可是我敢肯定是他在麦拉·约克的水罐里投了毒。我现在只需要在这个案子的卷宗外面打上个蝴蝶结,而帕西沃那小子的裤袋里或许能扯出个把缎带的绳头儿呢,就这么回事。”
“这很有可能,”埃勒里说,“可那不会仅仅是绳头。”
父亲吞了口气,然后疲惫地靠在椅背上:“说说吧,你认为可能是怎么回事儿?”
埃勒里伸手抄过一张纸和一支铅笔,在上面写写画画:“来看看那几个受害者收到的卡片。”
“它们可以代表约克广场上的那些房子,同意吗?按照顺序从左下角顺时针开始:罗伯特的、埃米丽的、麦拉的。于它们相对应的是三起谋杀案……就剩帕西沃了。”
“那又怎么样?那三个字母可是沃尔特姓名的开头字母啊。”
“是的,但是毕竟还剩一个帕西沃,对吗?他就能从这些谋杀案中独自幸免吗?”
“我才不在意帕西沃是否能够独自幸免。”警官厌倦地说,“这几起谋杀看来并不是为了财产。即便是为了财产也罢,至少现在我们知道已经从众多可能的凶手中把沃尔特拔掉了,是不是?也许在我们结案之前,我们还能证明那三桩案子都是他一人所为,现在我很偏向这种结论。所以,还有什么可疑问的?”
“哦,”埃勒里说,“沃尔特已经被框进去了。”
“被什么?”
“框进去了。”
“被谁?”
“帕西沃。”
他用的“框”这个字眼,让老人摸不着头脑了,朝前探过身来。而一听说帕西沃,他又松了一口气,重新靠到椅背上。
“你一向这么含糊其辞的,埃勒里。其实你根本没弄明白。如果我理解得不错,你的意思是,三桩谋杀案的凶手不是沃尔特,倒是帕西沃?”
“我想请您朝这边想想,”埃勒里固执地说,“至少考虑一下别的思路。”
“乐意从命。”老人平淡地说,“罗伯特的案子?是的,帕西沃有可能把那块石头推了下来;麦拉呢?可能性非常小,即便为避免冲突起见,我们可以把沃尔特暂时忽略不计,我很难想象当时,沃尔特在麦拉的卫生间里,安·卓尔和女警察陪着麦拉在安的房间坐着,而帕西沃溜进麦拉的卧室,把灭鼠药投进麦拉喝酒的水罐里。至于中间那桩谋杀案,埃米丽的遇害,你可以怀疑整个纽约城随便哪个人干的——惟独帕西沃没有干。那不可能发生,根本不可能。”
“他有不在现场的证据,”埃勒里思索着说,“我倒忘了这个。可是即便能证明他不在现场……”他终于觉得有了点希望。
警官的脑袋已经拼命摇开了:“不是这个人,儿子。这家伙一直有警方盯梢。”正像每次他与艰涩的谜题之间的关系出现危机时那样,埃勒里又开始急急地在房间里踱来踱去。
“别再瞎猜了,埃勒里,”警官和蔼地说,“就是沃尔特。他策划着干掉约克家的所有继承人。而我们在他杀了三个人之后阻止了他。”
现在是埃勒里在拼命摇头了:“我不能认同这种说法,不对……”
“看在老天的分上,埃勒里,”警官吼道,“是你本人从一开始就觉得沃尔特不对劲的!”
“他仍然叫我觉得不对劲。可是爸,”埃勒里停住脚步回过头来,“如果是沃尔特杀的人,又是谁寄来的卡片呢?”
“卡片?当然是沃尔特。”
“您认为沃尔特有足够的逻辑思维和创造性来编织这通盘的谋杀计划吗?包括那些卡片?”
“这个问题得留给精神病专家去解答。”
“您想想,就凭他,能构思出这些蓄意深远的卡片,而且亲手操作,实现这个构思,甚至能蒙骗您这位老警长和一个经验丰富的刑侦小队?”
“蒙骗我们什么?”警官急躁地叫了出来。
“他用的那架玩具打字机呢?假如他是您说的凶手,您找到那台打字机了吗?您本人和您的部下都搜查过那些房子——您说搜了多少遍来着?”
两人面面相觑,警官的怒气渐渐消失了,而且已经忘在了脑后。
“爸,”埃勒里突然叫了一声。
“什么,埃勒里?”
“您的搜查准许证呢,还有效吗?”
“干吗?”
埃勒里说:“跟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