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想看,”埃米丽·约克突然开口说道,“不抱着那点死规矩他就什么也干不了!”
安·卓尔安慰她说:“他本来就是个循规蹈矩的人嘛。”
“我欣赏有条不紊的习惯,也承认他是个讲究条理的人。可是也得看看是什么时候!”她咬文嚼字地说。
安抬起头来:“请原谅我离开一会儿,约克小姐。我得去接麦拉小姐了。”
“就好像我跟这里的某些人一样,有的是闲工夫似的。”埃米丽说着瞥了一眼腕上的镍制表盘的手表,“我八点半还得去参加小组会呢。”
“我肯定不会耽搁太久的。”安在门口对她说。
“事关那些未婚母亲呢,”埃米丽又加了一句,显然她认为这个理由具有绝对的压倒优势。安·卓尔转身离去,因此埃米丽·约克无法看到她是否在冷笑。
过了一会儿,门铃响了。埃米丽站起身,突然想到她的堂姐麦拉和安·卓尔这会儿肯定还没有下楼,只能由她前去开门了。她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口,把门呼地一声拉开了。
“晚上好,帕西沃。”——她猜得一点不错。
帕西沃·约克咧了咧嘴,从她面前走过,径直进了起居室。他摘下头上那顶价钱昂贵的小礼帽扔到柜子顶上,全身散了架一样邋里邋遢地走到双人沙发跟前颓然躺了下去。他转了转泛黄的眼珠,茫然地盯着对面一片昏暗中那些古旧的摆设:靠墙站着的老式东部印第安人缠满线绳、镶嵌着珍珠贝的装饰架;退了色的更斯伯罗的油画“蓝衣男孩”;纽约版的奥尔巴尼译本;阿拉伯人祈祷用的跪垫;涂染着最为现代派图案的漆布箱子上摆放着难看的大戟属植物,或者是叫做荆棘冠一类的植物标本以及一盆富含汁液的没什么名堂的植物,统统毫无生气地呈现着一派颓废的姿态(就像弃宅里的荒草);角落里塞着一只丑陋的桃花心木角柜,上面放着一个大理石雕刻的微笑着的美妙少女头像。
“这个地方,”帕西沃·约克说,“总是让我联想到狄更斯的小说。”
埃米丽·约克笔直地坐在一张靠背同样笔直的椅子上,似乎是在对帕西沃·约克不雅的姿态提出警告。听了帕西沃的牢骚话,她反而向前探过身子,倒像是鼓励面前的庸才谈论与文化有关的话题。
“哦,真的?那可太有意思了,帕西沃。这儿让你想到狄更斯哪一部小说了?”
“《老古玩店》,”帕西沃答道,文化交流还没开始就给掐断了,“我倒情愿我们这帮‘血浓于水’的鬼亲戚还像从前那样,另外选个地方聚会。”
“你很清楚,如果外出的话,可怜的麦拉会有多少麻烦。”埃米丽冷冷地说。
“可是依我看,可怜的麦拉如果不出去的话会更烦恼,”帕西沃又跟了一句,显然故意添加了挑战的意味,“至少还能一起喝上一杯。”
埃米丽明知这种争辩毫无疑义,还是固执地继续下去:“除非我的嗅觉欺骗了我,否则……”突然她耸了一下肩膀,看来是时机不对,“哦,麦拉来了。”
“谁要到这儿来?”那边传来微弱的咕味声,几乎听不出是在说话。麦拉由安·卓尔搀扶着颤颤巍巍地挪进房间,用迷离的目光朝四下打量着。
“没事的,亲爱的麦拉,”埃米丽脆快地说,郑重其事地许诺道,“只有我们四个人。当然,还有安和那个不错的小伙子雅克先生。”
“你用不着担心,麦拉。”帕西沃懒洋洋地说,“那位老公子哥儿还没露面呢。”
麦拉·约克脸色发白。安·卓尔皱了皱眉。埃米丽朝他呵斥了一声。帕西沃瞪了她们一眼,觉得更丧气了,看见麦拉脸上竟然落下两滴眼泪,他觉得哭笑不得。她嘀咕着说:“我真不知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安·卓尔连忙用手绢给她擦脸:“好了,没事。”埃米丽比刚才坐得更为挺直,脑袋像眼镜蛇的头一样高昂着转来转去,带着嘶嘶的嘘声说,“帕西沃,你真是个……”
“没——错,我就是,”帕西沃·约克嬉皮笑脸地拖着长腔说,好像对自己的作为非常得意。
门铃又响了,麦拉·约克发出一声微弱的惊叫,嗖地站了起来。安·卓尔赶忙扶住她的肩膀:“没事的,”她轻声说,“没事的。”
“无非就是罗伯特,”埃米丽说,“我想,还有雅克。”她瞥了安·卓尔一眼,安·卓尔正全心服侍着麦拉,神情却有些慌乱;帕西沃仍然懒洋洋地躺着。埃米丽盘算着,眼前这几个人要么动弹不得,要么腾不开手,要么傲慢地对谁都视若无睹,看来只有她自己跑去开门了。她站起身走了过去。
“肯定是罗伯特,”安俯在麦拉的耳边把埃米丽的话重复了一遍,“我想,还有雅克先生。”她半推半按地让麦拉坐回到沙发上去。
“肯定是罗伯特,”帕西沃嘲弄地说,“傍晚七点三十一分,小睡之后神清气爽,我就没见他有过例外。是不是,安妮?”
“我希望你叫我卓尔小姐。”安说。
“好吧,安妮,就照你说的办。现在看看,”他说着朝她丢了个眼神,“罗伯特马上就会走进来,先跟你打招呼,然后才轮到我们。接着他就会坐下来咳嗽两声。你留心一下,肯定是两声。”他转回身去,重新躺回沙发上,把目光转向里面天花板与墙壁间的交汇处。
“怎么了,亲爱的?”麦拉小声间道。
“没怎么,”安说,但这不是真话。因为刚才帕西沃朝她投过来的放浪眼神使她打了个冷战。
“罗伯特,我还以为你这次没睡觉而是出去了呢。我们一直等着你呢。”埃米丽随着罗伯特走了进来,年轻的雅克端着古怪的东方人的架势跟在他们身后。身为一个男性秘书,雅克既不是家族成员也不是个单纯的仆人,这使他的姿态显得复杂。另外,每次来到这个有安·卓尔在场的地点,汤姆·雅克的心里都会感到一种兴奋的渴望。再有就是,他懒得走进这群人参与其间,因为对他们要说的那点儿事情他已经略知一二。这种种心态加在一起,使他显得淡漠、恭顺而又躁动不安,似乎随时都会借故告辞而去。
“晚上好,”罗伯特朝安招呼道,对埃米丽不满的呵斥声充耳不闻,接着他开始逐一招呼其他在场的人,“麦拉好……帕西沃好……”最后转向埃米丽正走过去要坐的椅子,因而他的问候就变成了等同于宣布会议开始的命令,“……埃米丽。”接着他坐到一张老旧而丑陋的织锦缎蒙面的椅子上,干咳了两声。
帕西沃得意地朝安使了个眼色,安转开了脸。罗伯特伸出一只手,年轻的雅克把一只公文包递给他。
“这件事,”罗伯特说着打开公文包,取出一个账本,翻到用桔黄色书签夹着的那一页,然后把账本摊在膝盖上,“不会占用很长时间的。”接着他把两条前臂平放在账本上面,对他们说道:“但是在这之前我想说的是……”
帕西沃哼吟了一声。
“……就几句话。首先,我要在这儿说一下托马斯·约克先生的事情。最近证实雅克先生是无可置疑的、聪敏机灵的、诚实正直的年轻人。其实这种考证是没有必要的。不管怎么说,现在我认为可以把我家里的一些事物和责权交给他去处理了,因为这些个事情一直搞得我很难有闲暇的时间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实际上,我把事情委托给他已经是既成事实了,只不过我想做得更正式一些。你们可能早就意识到,雅克先生对我们之间的事物非常熟悉,从房产方面的细节”——他拍了拍膝上的账本——“到对投资和会计业务的督察。他仍然会负责这些事务,只有一点变化。”
罗伯特·约克从衣袋里抽出一叠蓝色底面的纸,举在手里抖了抖:“这是委任状,指认雅克先生做我的代理——也就是说,在相关的领域,做我们大家的代理:负责处理我们各自的房产以及公共产业的维护;监督我们的投资和文件管理;还有最后一点,”——(他用低沉的腔调把最后这件事烘托得重大无比)——“雅克先生即将接管我的集邮工作——把我多年来积攒的所有邮票重新整理成册,并且制作完整的目录。”他把委任状递给惊呆了的雅克。
“可是,约克先生,”雅克抗议道。
“什么都别说,雅克。这是正确的决定,我做了该做的事情。”
“叫我看看那东西!”帕西沃一骨碌爬起来从雅克手里夺过那些文件,飞速看了一遍,然后用一种诡异的目光长久地盯着手足无措的雅克。帕西沃张了张嘴又闭上了,把文件递了回来。
“埃米丽?”罗伯特问道。
社会工作者拿过文件匆匆看了一遍:“当然,我不敢装作懂得这类事情,”她说,“但是既然事已至此,你知道,特别是——我是说,你已经搞得无懈可击了……”她停下来微微皱了一下眉头,“我是说,这该不是统管我们全家的权利吧?如果是这样,我认为没什么问题。”说完,她感到自己像是在提出异议,于是朝雅可点了点头,“这样很好,雅克先生。”
雅克(他从安·卓尔的面部表情推断自己表现得很有魅力)激动的满面通红,不胜感激地微微躬身致意。
“对有些并不了解这些事情的人来说,我亲爱的埃米丽,”罗伯特·约克平淡地说,“你理解得很正确。”他干咳了一声,这次仅咳了一声,“这件事就谈到这儿。还有另外的事情……”
“你还没把那份东西给麦拉看呢。”帕西沃气急败坏地说。
“是吗?什么?”麦拉·约克神情紧张地环顾上下左右,糊里糊涂的样子。
“我认为,”埃米丽突然对那位家族里的骨干人物说,“你还是快点把事情说完算啦!”
“没关系,亲爱的,”帕西沃露齿一笑,“我本不想到这儿来的。可现在既然我们都来了,那就该说什么说什么好了,是不是?”
“没什么事,麦拉,”罗伯特·约克急促地说,“只是一张法律文书。你要想看就看看。”
麦拉显得心智明澈地说:“如果没什么问题,”她痛快地说,“那我也没意见。”
罗伯特·约克瞥了一眼堂弟帕西沃:“那就不谈这个了,在我们谈论惯常的事物之前,我还有另外一件事情要说。”他从手里托着的手帕底下拿出一只标准尺寸的信封,是很便宜的普通平口信封,在哪里都能买到的那种。他从中抽出一张五边形的硬纸片,“你们中间谁对这个无聊的把戏负责?”
众人莫名其妙地愣了一阵。埃米丽好奇地问道:“那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罗伯特·约克神情冷峻地把卡片递给她。
“J?”埃米丽念道,“嗯,”又把卡片递了回去。
罗伯特伸手去接,但是帕西沃抢先把它夺了过去。
“哼!”帕西沃耸着鼻子哼了一声。
麦拉呆滞的目光被眼前传来传去的白纸片吸引住了,焦急地间道:“那是什么,那是什么?”安·卓尔俯过身去,从帕西沃手中夺过纸片递给麦拉。
“这是什么?”麦拉还是问。
“什么都不是,亲爱的,实际上什么都不是。”安说。
“我不同意这么说,安·卓尔小姐,”罗伯特·约克说,“看来,我必须再问一次——你们必须回答!谁对这件事情负责?”
“不是我干的,”帕西沃见罗伯特第一个把极度怀疑的目光投向他的脸,不禁脱口而出。
“不至于吧,罗伯特,”埃米丽说,“这准是谁开了个玩笑。”
“我可没看出这里有什么好笑的地方,”罗伯特说,“你觉得可笑吗,雅克?”
雅克把一直贪恋地望着安·卓尔的目光调过来:“哦,先生,我想也许跟你对半裁开的说法有关,可能是什么人故意嘲弄你吧,我觉得这样。”
罗伯特鼻子里哼了一声:“你们还有谁接到这种可恶的东西了?”——没有人作声——“那为什么偏偏我一个人接到了?”
“你确实说过对半裁开什么的,约克先生,”雅克低声说。
“是的,可我现在想法儿又变了,雅克。”罗伯特恼怒地说,“不管怎么说,我的亲戚们肯定觉得这很让人开心。”
“假如这样能够解释你对这么个小玩意儿如此幼稚的认真,罗伯特;”埃米丽粗厉地说,“我倒是乐意听你这么说。”
就在这个时候,客厅入口对面的北墙上的门砰地响了一声。麦拉·约克嗖地站了起来,安·卓尔也随着站起来。
“那儿有人!”麦拉颤抖着说。
雅克大步走过去猛地拉开门。安嘘了一声说:“没事,亲爱的!”轻轻拍了拍麦拉。
沃尔特出现在门口。他没有去管弹到边上的门板。他瞪着猫头鹰一样滚圆的眼睛,短小湿润的嘴唇没有些微颤动。他看了看满屋子的面孔——温怒的、惊愕的、迷惑的以及恐俱的面孔——然后走到安·卓尔面前干巴巴地说:“修好了,小姐。”
“谢谢你,沃尔特。”安清澈柔和的话音打破了众人的迷惜,“是厨房的水槽,”她解释说,“下水不畅。”
“我在水沟里找到了这个,”沃尔特说着拿出一个小东西。雅克离他最近,伸手接了过去:“一个指环。”
“沃尔特找到了你的指环,亲爱的。”安对麦拉·约克说。
埃米丽满脸“这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表情,于是安解释道:“这可是个很贵重的指环,上面还镶着珠宝呢。嗒,亲爱的。”她把指环从雅克手里拿过来递给麦拉。
“既然你也在这儿,沃尔特,”罗伯特·约克说,“我就问你点事情。你有没有接到过这样的邮件?”他朝沃尔特举起卡片。沃尔特走进房间拿过那张纸片,面无表情,一声没出。
“有吗?有吗?”罗伯特急急地问,“在你收到的邮件里到底有没有过这样的东西?”
“上面打着个J的吗?”沃尔特问。
“甭管上面印着什么!”
“没有,罗伯特先生。”
“那你知不知道这代表什么意思?”
“不,罗伯特先生。”沃尔特把卡片递回给他。
“那么,好吧,”罗伯特说着,专横地挥了挥手——似乎根本察觉不到这种带有他自己强烈的个人特征的动作。沃尔特把这理解成让他离开的命令,眨了一下滚圆的眼睛,朝门口走去,并且随手把门从背后关上了。
“那么,”埃米丽问道,“所谓的‘对半裁开’又是什么意思?”
罗伯特·约克温怒而又无奈地扭过头去。汤姆·雅克说:“那只是约克先生的一种观点。1847年美国发行了一种十美分的黑色邮票。有一阵子,每当邮局的五分邮票脱销了——或说是——用光了,邮政局长就下令把十美分的邮票一裁两半,代替五美分邮票出售、流通。这在当时并不是什么稀罕事。这样,当时遗留下来的信封上的邮票有的是竖着裁开的,有的是横着裁开的,甚至还有一些是沿对角线裁开的——也就是说,把它裁成两个三角形。
“有很长一个时期,集邮者当中流传着有关1847年黑色三角形对裁邮票是否存在印刷错误的种种猜测。有种说法是,个别邮局的工作人员由于漫不经心,不是把邮票沿对角线对裁,而是随便在票面上斜着裁去一个角,于是邮票就成了五边形——就像这张卡片的形状。自从出现了这些形状不规则的票面,它们就被认为是珍稀的品种,当然很少能在邮件上见到——事实上几乎是独一无二的——因此它的价值也高的无可估量。约克先生认为有可能是什么人找到了这种邮票,于是用这种方法挑起他的兴趣。”
“哦?”埃米丽·约克说,“这么解释实在是荒诞不经。”
“尤其是那个J?”帕西沃说着,怪笑了两声。
罗伯特的脸变得紫红。他抓过那张卡片摇了摇,怒气冲冲地说:“J字肯定是什么单词的起首字母,或者,或者是类似什么东西!不管怎么说,我已经说了,我的想法已经变了!”
他把卡片和信封一起扔进他座位旁边的公文包里。他仍然红头胀脸,粗声大气,活像一个心地单纯、手脚笨拙的人在对一群精明诡诱、心灵手巧的人急切地表达自己的不满:“我实在搞不懂这是怎么回事,我讨厌这种莫名其妙的事情!”
“那就算了吧,罗伯特,”埃米丽不耐烦地说,“我要晚了。咱们能不能快点儿?还有什么重要的事情没说完吗?”
“是啊——上帝——有——事儿。”帕西沃从旁阴阳怪气儿地说。他用恶毒的目光盯着他的堂兄罗伯特。“我也有事儿非得这会儿说不可,你最好给我好好记住:你若还是把我名下的账目弄得乱七八糟,罗伯特,看——我——怎么——收拾你!”
罗伯特·约克瞪了一眼帕西沃,涨红的脸色变得灰暗了。他又四下扫视着一张张惊愕的面孔(那些脸上似乎写着:这是在对他说吗?),最后他转向帕西沃(这根本不是在说他!)
“我搞不懂你这是什么意思,帕西沃。”
“别再自作聪明了,你这是双重欺骗,两面派,心地卑鄙,像那个小矮子拿破仑一样狡猾,”帕西沃恶狠狠地说,“你很清楚是你逼着她干出那些事情的。”
“她?”罗伯特说着又朝他熟悉的各个面孔看了一圈。
(埃米丽的脸涨红了,但是心神迷乱的罗伯特根本没有察觉)。
“我只是提醒你,别再暗地里捣鬼。别那么干,罗伯特。我警告你。我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凭你那小兔子脑袋连想都不会想得出。假如你还不收手,别怪我不客气!”
“可我根本不明白你说的是什么。”恼羞成怒的罗伯特找不出别的可说了。
帕西沃凶狠地毗着牙冷笑着,突然站起身朝罗伯特逼过去。罗伯特吓得朝后直躲。但是帕西沃只是猛地抓起他的小汉堡帽,一溜烟走出了屋子。
“可是,帕西沃,怎么回事——?”罗伯特瞠目结舌地举起账本。
帕西沃的回答就是把大门砰地一声撞上了。
麦拉·约克紧紧抓住安·卓尔的手臂:“谁在那儿?”
“嘘,亲爱的,没事儿。”安小声安慰她。
罗伯特神情怪异地说:“很抱歉,我实在很抱歉。”
“这不能怪你,”雅克用跟那姑娘一样的语气安慰道。
“当然不能怪你。”埃米丽语气决然地说。她似乎还想说点什么,但是迟疑了一下又闭口不说了。
“那,我们就接着说吧,”罗伯特说着,舔了舔嘴唇——显然是下意识的动作,因为他又重复了一遍,“现在,我们这里有一份账单,是——啊——中心花园买肥料用的。这笔钱当然要从公用基金里出。还有……我清点了一下老那萨尼尔·约克收集的镶金餐具的损坏数量。尽管那些东西都是在麦拉家里被管家打碎的,实际上那属于我们大家。所以置换这些家当的费用也应当从我们的共有基金里出……”
“这真是太可怕了,”埃米丽叫道,忽而又转回安全的立场上去了,“倒也不失为一个办法。”
“那怎么办,”罗伯特继续说,“难道应该从那女人的薪水里扣吗?雅克,那些盘子估价是多少?”
“大约一百八十美元吧,先生。”
“其实她打碎的并不很多。”安·卓尔怯怯地说。
“算了,”埃米丽说,“把它划掉吧,罗伯特。”
罗伯特看了看众人,然后在账本上做了个标记:“很好。但以后不能再这样处理了。现在,啊……是的……沃尔特报告说,帕西沃房前的路缘石碎了。帕西沃其实应该参加对这件事的讨论。”他又急又恼地说,“你们凭什么以为……”
“别提这件事和帕西沃了,”埃米丽声嘶力竭地说,“求你了,罗伯特,随他去吧,太晚了。”
于是罗伯特·约克又继续他的报告——摊派税金的问题和缴纳保险金的问题,而且重新讨论是否对每个家庭及其雇用者在每月第一天支付月薪的问题——在三十一天的月份,多出的那一天的费用要由个人承担的问题——对此埃米丽·约克一直持反对态度,因为她坚持维护劳工的权利,而罗伯特·约克似乎在试图作一个皇室特权辩护者,最终总是以“留到我们的下次会议再说”告终。
所有这些会议,所有人都意识到,都是一些全无必要的繁琐的仪式,那些事物完全可以交给其他人轻而易举地解决,打个电话就能办到。但是自从他们郑重其事地进驻约克广场(按照已故的老那萨尼尔古怪的遗嘱),这种方式就已经被固定下来,直到将来他们之中有人被死神选中为止。
对祖上恩泽心怀感激的罗伯特·约克全神贯注于有条不紊的家事议题,尽管对堂弟莫名其妙的爆发仍然耿耿于怀。埃米丽也坚定不移地遵从,因为她认为这是她的职责,而履行职责是她生活的全部。雅克被赋予新的责任,谦恭得俯首帖耳。麦拉·约克的心神则紧紧牵系在通往某个神秘时空的半途,而安·卓尔的心思全在汤姆·雅克身上。直到最后一个议题得到确定,最后一项内容记入账本,最后一张账单经核对注销,早晨的邮件被确认签发,而最后,最后,下一次会议的时间被确定(一般定为下个月的第一个工作日,这是一种除罗伯特以外人人都感到荒诞不经的定式)。
接着众人解散,各奔东西:埃米丽去接待她的那些未婚母亲;麦拉回到她的床上;安在把麦拉安顿妥帖之后,直奔她跟雅克心照不宣的约会地点;罗伯特·约克径自回到他的书房,全神贯注地琢磨他那集邮总目的制作计划。自然,当麦拉·约克悄无声息地蜷缩进自己房中的被褥之间,没有任何人再去理会她。安·卓尔和汤姆·雅克彼此的思恋是难以表述的。而这时罗伯特制作邮票总目的工程还没有正式启动。埃米丽到达她的工作地点已经比预定时间晚了许多。
另外,谁也不知道帕西沃跑到哪里去了(而且谁也没有去探究这一点)。
这仅仅是那些日子当中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