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带来了邮件。”
汤姆·雅克对待罗伯特·约克的态度很得体,尊严不容小视,行为无可挑剔。他协助罗伯特所做的集邮和纪录工作统统进展顺利,而且在前一天午餐的时候,两人和和气气地对已经整理出来邮票清单达成共识,预期的目标已经清晰可见,很快他们就可以开始着手做最后的编目了。这项工作是带有家族意味的——使他们的公共事物受到四位约克家的成员共同关注,而决非个人行为。
罗伯特·约克,作为这几个堂兄弟姐妹中最年长的一个,自然充当了约克家族的逻辑上的代表,获得大家的一致认同,全面主持家族资产管理的工作。汤姆·雅克,作为罗伯特的秘书,协助罗伯特处理会计事物以及他个人的一些特殊事物——收入、支出、房地产维修资金、雇员的工资分配,例如如何付费给白天兼作他和帕西沃两人的管家的施里瓦太太之类的小账目。
两人间的冷战状态无疑归功于他们的高效率工作。至于那次双方为一枚所谓的赛贝克邮票发生激烈口角的事情,汤姆·雅克(出于本性的平和)和罗伯特·约克(他的自以为是使他在这场公平游戏中专横跋扈)从各自的角度都感到羞耻。现在两个人谁也摸不透对方的心思,但都有独特的意愿保持现存的关系。然而另一方面,也可惜了这个特别的邮件,因为它没能够适时地打乱他们那种微妙的平衡关系。
汤姆·雅克把邮件放在他的雇主面前,内心深处闪过一种大事临头的感觉:这会引发一种微妙的变化!但是首先,他从胸前的衣袋里取出了一只马尼拉信封,把它里面的东西倒出来,然后放在信封上面,又把它们裸放在邮件的上面。
“看!”
罗伯特·约克抿了抿很薄的嘴唇:“这是什么?”
“詹克斯和邓纳修做的分析报告。”雅克伸出一个手指轻轻把那几张信纸拨开,“邮票夹在这里。”
“嗯,”罗伯特哼了一声,开始看那封信。
一秒钟之后,他大叫了一声:“哦!”
“哦……”一分钟之后,他又叫了一声。然后他抬起头,脸上的皮肤比平时绷得更紧了,两片发紫的薄嘴唇皱皱巴巴地叠在一起,一副苦不堪言的模样。
“我说了,如果这份报告证实那几张邮票是真的,我就向你道歉,你现在可以接受这个道歉了。”
“谢谢。”
“雅克先生,我是针对要为这件事解雇你的说法道歉的。”他把那份报告折叠起来。
“我很清楚这一点,先生。”
“假如这被证实是个错误,我可能还会坚持那样做。因为错的是我,我感到我必须做出,而不是要求,同样的选择。”
“我听不明白,约克先生。”
“那么我来解释一下吧,”罗伯特·约克生硬地说,“发生了这样的事情之后,你很可能不愿意继续同我再有什么联系。如果情况是这样,我非常理解;为了尽可能做到公平,我会尽力为你做一封评价最好的推荐信。”
“约克先生,”雅克开口了。
“也许这有点不同寻常吧,啊,注意。事实上,如果你愿意留下来,找点什么别的事情做……”他说着停了下来,拉开写字台左侧顶层的抽屉,皱了一下眉,突然又苦笑了一下,伸手到抽屉里去摸索。雅克拉开了他身后的柜门,从里面取出一擦棉纸,放在邮件旁边的桌面上——这一切都是与罗伯特·约克从抽屉里缩回手同时进行的。
约克拿起两张棉纸,把它们折叠起来,用力擤了一下鼻子:“雅克先生,谢谢你。你是——你一直是个很好的小伙子。”这情形竟有点像穆罕默德到山里去朝圣。
“约克先生,”汤姆·雅克平静地说,“我不该对你说出那样的话,那种事不会再发生了。至于是否离开你……我愿意留下来。”
“真的?哦,那好极了。”罗伯特·约克那张博物馆陈列品一样的面孔从不会出现心满意足的表情,可是他的手却不由自主地抓起两张棉纸捧到鼻子底下响亮地擤了一把鼻涕。
汤姆·雅克心里触动了一下,温和地说:“我们还是看看邮件吧。”
“邮件?哦,是的。”约克家最年长的这位人物摘下他的无框眼镜,从写字台上层抽屉中抽出一块专用布片擦了擦两个镜片,然后重新把眼镜架到鼻梁上去,又把擦镜片的棉布连同擤鼻涕的棉纸一起扔进废纸篓,这才拿起邮件上面的信封,把它翻过来,又放下了。
“雅克先生——我真不知道怎么说才好——你能坐下来吗?”
雅克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坐到他对面的椅子上。罗伯特·约克两手扣到鼻子底下,响亮地打了两个喷嚏,接着又在转椅上转过身去,做出极为专注的样子盯着天花板,好像在拼命寻找什么东西。
“你可能也知道,”他开口道,“对任何事情,我一向不喜欢……哦——暴露自己的感情。对感情这种东西我弄不大懂。我喜欢把一切都——呃——平淡地处理掉。我的意思是说,对与错、好与坏、是与非,总之,那类东西。明白我的意思吗?”
汤姆·雅克突然想引用黑格尔的一句名言,但是他深明大义地把涌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只是说了句:“是的,我明白。”
“为那张萨尔瓦多邮票我跟你发了脾气,”罗伯特·约克也做出深明大义的姿态继续说道,“我想,那也是出于很古怪的原因吧,因为那天我刚跟堂弟帕西沃谈过话。肯定是,哦——人有时候约束自己的情绪的能力太有限了吧,那东西悄悄累积起来,就成了那种样子,然后就——遇到些微摩擦就起火了。有这种可能吧,雅克先生?”
“这不仅是可能的,”雅克肯定道,“不幸的是,人们一般都是这样。”
“这样我就能松口气了。是的,这让我宽慰多了。你看,我的堂弟……”他精确的措辞突然变得含糊、迟疑、语焉不详、吞吞吐吐,然后一声不吭了。
过了片刻,汤姆·雅克突然说:“或许,约克先生,你并不清楚自己是否真想谈论这件事情吧?”
约克愣了一下:“我没听清你的意思。”——雅克又说了一遍——“哦,可是,我的确想说,雅克。现在我感到我真的想说。因为,我发现我终于信任你了——你明白我的意思。”
“我相信是这样,先生。”
“简而言之,就是这么回事,我堂弟跟我提出钱财方面的事情。实际上是朝我要。我拒绝了。雅克,拒绝为一个有几百万亏空的亲戚提供资助,这会让你显得很不仗义。可是我感到我必须坚持这样做,这是原则问题。我对帕西沃那种放荡奢侈的厌恶倒在其次。”
“你看,”罗伯特·约克情绪亢奋、言辞畅快地说下去,“我一向认为遵循老那萨尼尔·约克的精神传统是我的职责,也是我的意愿,但是我对堂弟妹们的行为多少有点睁一眼闭一眼的。对我们来说,那萨尼尔伯父的遗产就是让我们在特定的几年里暂时分别住在这四座宅院里,我想我能理解这其中的用意——伯父想让我们记住他完美无瑕的一生以及家族传统的荣誉感——远远超出居住本身的意义。我曾反复——至少是经常——告诫帕西沃,事实上前两天还说过——住在约克广场上约克家宅院里的姓约克的人在道义上应该是有义务的,甚至在法律上也有义务使自己的行为端正体面。最近这次谈话我还暗示了帕西沃我有可能把这些事情呈诉法庭,他那种极不体面的生活方式实际上完全违背了那萨尼尔伯父的遗愿,因此应该剥夺他继承伯父遗产的权利。”
“那么,帕西沃先生是怎么说的?”雅克低声问道,尽管他可以想象到帕西沃的答复。
“一大堆的难听话,措辞不堪入耳,”罗伯特·约克很不自在地说,“而且,他还当面奚落我。我想他对法律方面的事情很清楚。我也清楚这一点——可能这也正是我在拒绝资助他的问题上比较坚决的原因,否则我也许会有所妥协。”
显然他费了很大的力气才说出这番话。他又摸过一块棉纸擦了擦脸。
“我了解帕西沃,”罗伯特·约克情绪暗淡地继续说道,“我感到我肯定能够,啊——即便到了现在,我也能把钱给他,重新调整我们之间的冷淡关系。但是假如我那么干,你看,雅克,他只会认为那是由于我的软弱可欺,我就再也不能摆脱他无休止的索求了。现在我脱身了,雅克——我向你保证。我对他表示拒绝的那些话,仍然不时地让我感到别扭,但至少有一点是有效的:我肯定他不会再对我提出要求了。”
“坦率地说,”汤姆·雅克说,“我也认为这是矫枉过正的办法。我了解你,对任何人都不愿有失公正,但是这件事情上你的做法并不是不公正,约克先生——你拒绝帕西沃先生的索求实际上对他有好处。”
“你这么想么,雅克?你真这么想?我必须承认,我很高兴听到你这么说。是的!好啊,那么……”
“来看邮件吧,先生?”
“当然!看邮件。”
罗伯特·约克,带着女人脸上才会出现的那种快乐的表情,拿起那堆邮件最上面的信封,接过雅克举在手里好一会儿的裁信刀子,拆开了信封,又把裁信刀子递还给雅克,然后从信封里取出一个形状特别的、上面印着个字母“J”的白色卡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