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9回、齐云观知焰论戒,方正峰振衣呕血

189回、齐云观知焰论戒,方正峰振衣呕血

梅六发一进大厅就跪在了地上,哑着嗓子低头说道:“少爷,我错了。”

梅振衣刚才有一个多时辰闭着眼睛没说话,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此刻睁开了眼睛,看了梅毅一眼。这意思很明显,梅六发的剑术是梅毅教的,而且也传了他东华门九转金丹直指的筑基道法修行,他与梅大东都受了东华门之戒,当然也受了世间修士约定共守的那一戒,受戒传法仪式是梅毅亲自主持。此刻要问罪的话,既然梅毅在场,应该他开口。

梅毅站起身来,面无表情的来到梅六发面前,只问了一句:“六发,你夺车追人之时,是否知道车上有人?”这听上去是一句废话,以当时的情景梅六发不可能不知道,但梅毅还是这么问。

梅六发没有说话,只是垂着脑袋点了点头,头都快点到地砖上去了。梅毅握住了腰间镂金剑的剑柄,用请示的眼神看着梅振衣。

梅振衣终于开口说了一句话:“张果,你去把积海真人与我师兄曲观主请来。”

要请这两个人来,局面就有点变了,原本在厅中说话的基本上都是梅振衣的家人、道侣、属下,谈论的性质还是家事。积海真人到场,就等于将这里发生的事向修行同道公开,而请曲振声来,显然有同门之间见证监督之意,毕竟在孙思邈真人门下,曲振声是梅振衣的师兄。

龙虎山没有报官与梅家打这场官司,而是将杏花那个丫鬟送来了,用意很明显,那就是先用修行人的戒律处置,再谈其它的事,就看你梅振衣怎么办了?

积海真人与曲振声当然已经听说了梅六发之事,积海真人进门没有多说话就在一旁坐下。曲振声却说了一句:“师弟,大东他们五个人就在院子里跪着呢。”

梅振衣冲张果道:“把他们叫进来吧。”

梅大东、梅二南、梅三西、梅四北、梅五中鱼贯而入,既没有站在一旁也没有坐下,而是排成一行跪在梅六发身后,低着头一言不发。这六兄弟从小一起长大,同为大少爷的贴身僮仆,如今已是梅家在芜州各自独挡一面的人物,他们之间比一般的亲兄弟还亲。

五个人不说话。因为他们太了解梅振衣了,在这位大少爷面前没必要磨嘴皮子玩心眼,就这么跪着是最好地求情方式。

梅振衣铁青的脸色渐渐变得柔和,轻叹一口气开口说道:“你们六兄弟是从小照顾我长大的,有生之年,我应该善待善报。六发,有很多事我都能原谅你,也不再追加责罚。只想问一句,你此生还有何憾?”

你此生还有何憾?梅毅神色一紧,握住剑柄的手不由自主的松开,一模一样的一句话他可是亲耳听少爷说过,梅振衣当年就是这么问恨贤散人的。梅毅第一个反应过来。其它人就算当年没有亲耳听见,事后也都有所听闻,心念一转都明白了梅振衣的意思。

梅六发终于抬起了头,嘴唇在哆嗦。眼神中尽是哀求之色,过了半天才颤颤巍巍说了一句:“我此生遗憾甚多。”

梅振衣地声音很轻柔:“不要紧,一样一样说。”

少爷要他说,梅六发可就说了——

他的妻子还很年轻,假如将来想改嫁的话,希望能找个好人家。

他只有一个儿子,今年才三岁,如果妻子改嫁。他不希望儿子也跟着离开梅家,希望儿子能受到很好的照顾与培养,有一个好出身。他最大的愿望就是这个儿子将来能有出息,能够出人头地,不会再被别人看不起。

他在芜州官家教坊翠春楼有个相好的姑娘叫珠儿,花酒喝多了吹牛时,曾拍着胸脯许诺给珠儿赎身,做梅六老爷府上的少奶奶。他不想失信于人。希望这件事少爷能替他办到。把珠儿从翠春楼弄出来。——这位梅老六也是个多情风流种,难怪会惹出杏花这样的事。

他这一辈子最崇拜与最羡慕地人就是大少爷梅振衣。出身富贵名门自幼奇遇连连,上次梅振衣带着亲友家人行游西海,就如当世神仙一般。梅六发也幻想着有朝一日,能像少爷这般宝马轻车挥金如土的潇洒行游。

梅六发说完了,梅振衣轻轻点了点头道:“六发,你从小对我的好,我都记着,你今日之事,我也有责任。你的这些遗憾,我全部尽量满足你。”然后他交代了一系列事情。

梅六发的妻儿由梅家照顾,一切仍如梅六发在世之时。假如他地妻子要改嫁,梅家不仅不阻拦还会置办娘家嫁妆,至于他的儿子,与梅府庶子一个待遇,入家塾习文,也可以跟长辈习武,等成年之后,一定给他谋个好出身。

这里插话介绍一下梅六发的妻儿后事,他妻子后来真改嫁了,但是没嫁给别人,嫁给了中年丧妻的梅二南,梅二南也将他地儿子视同亲生一般抚养长大。梅六发之子梅效文武全才,是郭子仪麾下名将,在平定安史之乱中立有大功,封爵西河侯。这些在后文中自有分说暂且不提。

翠春楼的珠儿姑娘是官妓,获罪株连没籍入教坊的官宦家人,按当时的律令,不蒙特释是不能赎身的,梅六发的承诺显然是吹牛。梅振衣命张果不论用什么办法,哪怕是把人偷出来再给弄个新身份,也要还珠儿姑娘一个自由身,也算让梅六发守信。

他最后又吩咐梅毅道:“就用我行游西海的车马,从芜州出发,送梅六发去龙虎山,其它五兄弟想陪也可以陪着,这一路住最好的客栈,进最好地酒楼,出入最好的教坊,随意享受人间富贵,花多少钱也无所谓。但是三个月内要到达龙虎山。到了地方之后,你应该知道怎么办!”

到地方怎么办?梅振衣话没说出口但意思已经很明确了,在入龙虎山之前杀了梅六发,不能把活人送去让张家为难。

按修行界的规矩,哪一派门人犯了错,先由门中自行处置,如果实在处置不了,再向其它门派求援。梅六发犯了共诛之戒。首先该处置的就是梅家,假如把人送到张家让对方处置,那意思就变了——我不管,看你们怎么办?梅振衣也不能这么做。

话都交代完了,梅振衣起身向曲振声抱拳道:“师兄,六发的样子很惨,我不想看着他这么上路,能否请您出手为他疗伤?”

曲振声点了点头。梅振衣再无多话,以手抚额绕过屏风从后面退出了大厅,阴沉着脸一路穿过齐云观,独自飞天往青漪三山中去了。曲振声带走了梅六发,到齐云观后殿去疗伤。其它人都没走,仍留在大厅中一言不发。

闷了半天,还是提溜转第一个开口说话:“我想来想去,事情未尝没有辩解之机。梅六发虽然把马车赶下了山崖,但并不是故意地呀?他也没有以张氏家人相要挟。”其它人都不好说太多,只有这个小鬼一向出言无忌,喜欢多嘴。

积海真人道:“人在车中,已受挟持,并因此殒命,怎么说有区别吗?修行戒律只论实事行止,不论诡辩之高下。”

梅大东仍然跪着。此刻抬头道:“六发未必没有生机,如果少爷将人捆到龙虎山,张掌门也不好杀了他,否则就是……”

梅毅沉声打断他的话:“若谈生机,直接让他逃走不是更好吗?就如世上无数脱罪之人,但脱罪并非无罪,天下修士仍会共诛。张掌门没有道理因为梅家的面子放了六发,我问你们。假如此人不是六发。能让他脱罪吗?如果这么做,那天下共守之戒。少爷自己首先就弃之不顾了。”

这些人在议论,眼光都有意无意地看着知焰。在梅振衣定坐三年地时间内,青漪三山中有关修行之事都是知焰在做主,梅振衣处置已定,此时再有人能说什么话,那只能是知焰了。

知焰轻轻咳嗽一声,大厅中安静了下来,只听她轻轻开口问了一句话:“何为共戒?”

简简单单四个字,却是自问自答,因为说话的同时发了神念,印入在座每一个人地神识中,神念是这样的——

“戒”本身是“劝警”之意,其目地不在于事后惩罚,而在于不要让这样的事情发生,事后之惩是维护这个目的手段,而这个目的必须要维护才能达到。这才是世间各派修士愿立此戒的原因,也是梅振衣倡导此戒的原意。

假如违戒之人并非六发,而是张侥,死者为我梅氏家人,张侥是否当诛?假如非六发亦非张侥,是否当诛?当初立戒是梅振衣倡导,既然已立,就并非是梅振衣一人之事,而是世间修行各派约定共守。它不是特意为梅氏传人立,也不是特意为张氏传人立,而是世间修士共立,不因犯戒者是何人而有所变。

梅六发违戒情由恶劣,实无可赦之处,更不能因为他是梅氏家人就可恕。

知焰停顿了片刻,在神念发出之后,又问了一句话:“何为乱法?”

仍然是四个字,也伴随着神念发出,这回却是从世间法度谈起了——

有法令在,是否能称法制?不能,那要看两点,一是法度有没有威严约束之力,二是也要看约束的是谁?至于第一点,那要考究法令该不该立,若不该则不立或修之。

至于第二点,世间乱法之事往往都是从此开始。如果世间有共守之法,这很好,但是法度败坏之源常在于掌法者不守,法只为他人而定,自己却利用各种方式逍遥法外。掌法者使手段脱于法外,这就是乱法!

世间乱法之事常有,但修士却不应有乱戒之心,否则就谈不上修行。正如积海真人所说,修行戒律只论实事行止,不论公堂诡辩之高下。所以修行之戒首先是给修行人自己立的,共守之戒,也是推己而及人。

你不承认这点也可以。但你就不要再修行了,修也修不成,将来就算在世间有其它地成就,充其量也不过是个乱法之人。

梅六发也曾受戒,他很清楚自己行为可能的后果,但却这么做了,只能说明两点。一是他心中还未受到真正的劝警无所敬畏,二是他可能认为自家大少爷梅振衣情面大手段多。此戒又是梅振衣所倡立好圆转,不自觉有侥幸脱罪之心。

又过了片刻,知焰问了第三句话:“何为修行?”这一次就是简简单单的一句问话,没有带任何神念自问自答,让众人自己去想吧。

这番话是说给在座所有人听的,尤其是梅氏五兄弟与提溜转,因为他们尚未修行大成,而且梅振衣平时忙地事太多。也难免疏于管束。梅六发的资质和悟性很好,但是心性有问题,这一点梅振衣尤其是梅毅没有及时去调教,也有各自的责任。

梅六发有些方面很像梅振衣,假如梅振衣没有遇到孙思邈这样一位修行上师。弄不好也是与梅六发差不多的人,无非是更加聪明有心机而已,恐怕也没有后来那些修行奇遇了。孙思邈教导梅振衣地那句话“上师在与不在,并无分别。”很重要。假如梅振衣在场,梅六发是不可能做出那些出格的事,但梅振衣不在场,梅六发的行止就失去了约束。

问完三句话,知焰朝提溜转使了个眼色,提溜转早就坐不住了,当即心领神会一溜烟出了大厅往青漪三山方向去了,它是去看梅振衣的状况地。

知焰朝梅氏五兄弟一挥手道:“你们都起来吧。去看看六发,这些日子,多陪陪他。”五兄弟也起身退出大厅,去齐云观后殿看曲振声为梅六发疗伤去了。

梅毅低头看着腰间的剑柄道:“六发之事,我也有疏于管教之责,待我从龙虎山回来之后,也自请领罚。”

这时屏风后面转出来一个人,竟是谷儿。她有些犹犹豫豫的朝知焰道:“仙子姐姐。你们商量完了,是不是忘了什么?那个叫杏花的丫鬟怎么办?人还在菁芜山庄呢。”

真是什么人关心什么事。梅振衣刚才没有提到怎么处置杏花,丫鬟出身地谷儿却很关心。知焰答道:“依常理,人应该送回去的。”

谷儿摇头:“不能这么做,因为一个丫鬟闹了这么大的事,我听说那张少爷受了重罚,连腿都被打折了还在养伤。……这个丫鬟回到张家,必定会视为灾星,哪里还有好受的活路?可是她实在无辜啊!”

知焰:“你说地对,那丫鬟杏花确实无辜,既然谷儿夫人这么想,梅家内眷之事,你完全可以自己做主啊,把她留下就是了。”

谷儿是丫鬟出身,就算做了少夫人也不太习惯凡事自己做主,其实像这样的事她完全就可以自己决定了。谷儿当即噢了一声从屏风后面离去,知焰又说了一句:“谷儿,振衣此时很不好受,大家不要去打扰他。”

然后知焰又朝梅毅道:“将军送六发去龙虎山,路上不必走的太快,就按振衣所说,三个月内赶到就行,我会提前派人送信给张士元掌门道歉并说明情况,以免路上遭遇龙虎山弟子起了误会冲突,同时也送信告知丹霞派的悟玄真人。”

知焰处置这些事条理丝毫不乱,真有他人戏称地“三山掌门人”风范。诸事已毕众人散去,提溜转却像火烧尾巴地猫一样突然窜了进来,一阵旋风把屏风都给打翻了,急匆匆的叫道:“仙子,不好了,梅公子在方正峰上坐着,突然就吐血了!”

自从白牡丹香消玉陨之后,梅振衣在知焰怀中痛哭了一夜,很多事他就算能堪破,也一样未完成自己地愿心,当时已有积郁在胸。这一路他并没有定坐修行,因为心境不好。等回到家中又遭遇梅六发之事,就算自己不愿意看见,但已经发生了,只能那么处置,此时的心境可想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