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74年12月11日

我这周醒来时都会听到米尔班克让囚犯做工的钟声。我想象她们起身,把羊毛织袜和麻毛裙放在一边,端着餐刀和木盘站在囚室门口,捧着水杯取暖,再重拾织物,手渐渐变得冰凉。我想塞利娜应该已回到她们中间了,我感到笼罩着她囚室的黑暗消散了一些。但是我知道她还是很痛苦,我也没有去探望过她。

一开始,我只是觉得害怕、羞耻,不敢去见她。现在是母亲的关系。随着我身体的恢复,她又开始数落我。医生诊断后的第二天,她坐到我床边,看见瓦伊格斯又端了个盘子来,她摇着头说:“要是你结婚了,就不会像这样生病了。”昨天我洗澡时,她站在一旁监督,不让我换正装。她要求我必须穿睡衣,并且不能出房门。专为探监做的便于行走的套装自那次晚宴以后就忘在了柜子里,瓦伊格斯取出来,大概是打算拿去清洗。我看到沾在衣服上的石灰,布鲁尔小姐踉跄跌倒在墙角的画面浮现眼前。母亲扫了我一眼,向瓦伊格斯点点头,让她拿去洗,然后放到别的地方去。我让她等一等,说我还要穿这套衣服去米尔班克。母亲问,上次那事发生后,我不会还想去那里继续探访活动吧?

她压低音量,对瓦伊格斯说:“你把裙子拿走吧。”瓦伊格斯看了我一眼,走了。我听见她迅速下楼。

于是又是一场不愉快的争执。“你不可以再去探监了,”母亲说,“你看你自从去了那里,病得多重。”我说要是我坚持要去,她也无法阻拦。她说,“你应该清楚分寸,那里不可以再去了。你也应该尊重你母亲的意愿!”

我说,我的探访没有不成体统的地方,也没有对不起她的地方,她怎么能下此结论?她说,晚宴上,当着丹斯先生、帕尔默小姐的面让她难堪,怎么算对得起她了?她早就有预感,阿什医生的话更是印证了她的猜测:米尔班克只会让我旧病复发。我本是要好转的,结果被探监弄垮了。我之前太过自由,这样的脾气,本不该有那么多人身自由。我也太容易受影响,牢房里那些粗野的囚犯,让我把待人接物的礼仪忘得精光。太多的时间无所事事,让我想入非非,云云。

“希利托先生,”她最后说,“来信询问你的情况。”原来我上次探访后他寄过一封信。母亲说她会回信,说我病得太重,没法继续探监了。

我抗议,但身子发虚。我总算知道和她一起生活是什么滋味了,只觉怒气直冲心头。我心想:见鬼去吧,你这个贱人!这句话在脑袋里清晰地滋滋作响,有那么一瞬,我觉得我似乎说了出来。这句话那么直白,我打了个哆嗦,以为母亲肯定会听到。但她只是走到房门口,没再回头。我看见她的步子那么坚决,我的心意也定了。我拿来手帕,擦了擦嘴。我让她不要回信,说自己会亲自回复给希利托先生。

我说,她说得没错。我不会再去米尔班克了。我不敢看她的眼睛,她可能以为我心怀愧疚,折返回来,摸着我的脸说:“我只是担心你的身体。”

她的戒指冰冷地划过我的脸颊。我想起当时他们把我从吗啡中救活时,她来看我的样子。她一身黑,披头散发,抵着我胸口,最后,泪水浸透了我的睡衣。

她把纸笔递给我,站在床脚看我写。

我写:

塞利娜·道斯

塞利娜·道斯

塞利娜·道斯

塞利娜·道斯

见我的笔一直在动,她便离开了。她一走,我就把纸投进壁炉。

我叫来瓦伊格斯,说整件事是个误会,我请她现在就把裙子擦洗干净。等母亲一走,就把裙子给我。此事无须告知普赖尔太太,也无须告知埃利斯。

我又问,她有信准备寄送吗?她点点头,说有一封要送,我让她现在就去寄,要是有人问起,就说是替我寄的。她低头行了个屈膝礼。以上都是昨天的事。后来母亲来了,又摸摸我的脸。我闭眼假装熟睡。

切恩道上传来马车经过的声音。华莱士太太来了,与母亲一起去听音乐会。我想母亲出门前会来一趟,把药给我。

我已去过米尔班克,见到塞利娜。现在,一切都不同了。

当然,他们已经在那里等候我了。看门人好像一直在等我,似乎知道我要来找他。当我到女囚区时,门口的看守也在等我,她立刻把我带到哈克斯比小姐的办公室。希利托先生、里德利小姐都在那里。仿佛时光倒转回我来这里的第一天——但现在,我仿佛是活在另一段人生里,尽管下午时还不是那样。即便如此,我还是感到了这次和当时的区别,哈克斯比小姐没有笑,希利托先生神色凝重。

希利托先生说他很高兴再次看到我。他迟迟没收到回应,开始担心上周的意外是否把我吓得再也不敢来了。我说我只是身体抱恙,粗心的仆人没有及时把信给我。我说话时,哈克斯比小姐端详着我暗沉的双颊与黑眼圈。可能是鸦片酊的缘故,我瞳孔的颜色变得很深。但我想,要是不服药,我只会更糟。今天以前的整一个礼拜,我没有踏出卧室半步,药也确实给了我一些力气。

她说希望我已康复如初,对事发以后没能联络上我深感抱歉。“除了可怜的布鲁尔小姐,没人能告诉我们事发经过,而道斯一直都非常顽固。”

里德利小姐调整了下站姿,站得舒服了点,鞋子摩擦地面发出剐蹭声。希利托先生沉默不语。我问,他们把塞利娜关在黑牢里关了多久?“三天。”他们说。三天是他们在“未经法律许可”可以把囚犯关押其中的最长时限。

我说:“三天算特别严厉了。”

对于袭击看守,哈克斯比小姐觉得算不上特别严厉。她说,布鲁尔小姐伤得不轻,还受到了严重的惊吓,已经离开了米尔班克,永远告别了监狱工作。希利托先生摇着头,“性质非常恶劣。”

我点点头,“道斯现在怎么样?”哈克斯比小姐说:“她一团糟,不过也活该。”他们安排她在普雷蒂太太的牢房区拣椰壳纤维。她补充,本来打算送她去富勒姆的,但现在已经不提了。她直视着我,说:“我猜,您应该很高兴听到这个吧。”

我猜到她会这么说。我平静地说,我很高兴她们这样安排,现在的道斯,比以往更需要朋友的帮助。她现在更加需要访客的同情……

“不,”哈克斯比小姐说,“您的想法是不对的,普赖尔小姐。”她质问我,正是因为我的同情,道斯才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我怎么还能提出这样的要求?她说,“您把自己说成她的朋友,但在您看她以前,她可是全狱最安静的一个!您和她之间究竟算什么友谊,竟让她变得如此激动?”

我说:“您是要禁止我去探访她吗?”

“我要让她心绪平静,为她好。您在她旁边,她就心思过于活络。”

“没有我,她不会平静!”

“那她就要适应。”

我说:“哈克斯比小姐……”我结巴了,差点脱口喊出母亲!64我捂住胸口,望了望希利托先生。他说:“这次事态特别严重。普赖尔小姐,您想一下,要是她下次攻击您,可如何是好?”

“她不会攻击我的!”我说。我问,难道他们不明白吗,她过得多苦啊,我去看她才能让她好受一些。他们得从她的立场来想一想,她聪慧温柔,用哈克斯比小姐的话说,是全米尔班克最安静的姑娘!他们应该想想,监狱把她折磨成了什么样子,她不能想象囚室外的世界,才会对告诉她转狱消息的看守动手!“不许她说话,不许别人看她,”我说,“只会把她逼疯,甚至更糟,把她逼死……”

我慷慨陈词,就像在为自己争取一样——我幡然醒悟,我争取的就是我的人生,就好像其他人在替我开口。希利托先生又像先前一样陷入沉思。我忘了我们当时说了什么,只记得最后他同意我去见她,但他们会在一旁监督,看她的表现如何。他说:“她的看守杰尔夫太太也与您观点一致。”这似乎让他站在了我这一边。

哈克斯比小姐目光低垂。希利托先生走后,我朝牢房走去,她方才正眼看我。我惊讶地发现,她的表情里更多的是尴尬和不自在,倒不是愤怒。我心想,她当着我的面被驳回了,有这个反应也不奇怪。我说:“让我们言归于好吧,哈克斯比小姐。”她立刻说,她并不想与我吵架,只不过我到她的牢房区来,但完全没有意识到……她停住了,飞快地扫了一眼里德利小姐,“当然,我必须向希利托先生汇报工作,但希利托先生并不是这里的负责人,这里是女囚监狱,希利托先生不了解女囚的脾气和习惯。我以前与您开玩笑,说我在这里被判了很多年的徒刑,普赖尔小姐,确实如此,我深知牢狱生活对犯人造成的影响。我觉得,您和希利托先生一样,并不清楚这个情况,也猜不到,”她似乎在寻思一个合适的字眼,“您猜不到像道斯这样被关在这里的姑娘性情多么诡异……”

她似乎在苦思冥想合适的措辞,仿佛成了女囚中的一员,试图在监狱的常用语中找出一个合适的词,却苦思不得。我知道她想说什么。她说的那种性情,是不堪的,是常见的,简·贾维斯或埃玛·怀特是那样的人,但塞利娜不是,我也不是。我抢在她开口前说,我会把她的告诫放在心上。她又端详了我一阵,才让里德利小姐带我去囚室。

我们沿着白色走廊往前走,我之前服下的药的药效开始发作了,越往里走,药效越强,飘过的微风让煤气灯的火焰影影绰绰,所有坚固的表面似乎都在飘移、鼓胀、抖动。和以前一样,我又一次被重刑区阴沉、腐臭的空气与寂静击中。普雷蒂太太见我走来,不怀好意地一笑。她的表情狂野古怪,像是变形金属片上的投影。“普赖尔小姐,”她开口,我猜到她会这么说,“回来看您邪恶的小绵羊啦?”她把我带到牢门前,自己偷偷通过牢眼朝里瞅。她打开锁,抽出门闩,“进去吧,小姐,”她说,“她从黑牢回来以后就温顺得跟个什么似的了。”

这间囚室比一般的要狭小,极为阴森,小小的窗子前竖着铁栅栏,煤气灯上罩着网纱,防止囚犯接触火,没有桌椅。我见她坐在硬板床上,困难地在一盘椰壳纤维前躬着背。见我来,她把盘子摆到一边,准备起身,但摇晃了下,不得不扶住墙稳住自己。她们把她袖子上的星标摘了,给了她一件大号的囚服。她双颊苍白,太阳穴和嘴唇泛着蓝色,前额有一块黄色的瘀青。因为剥椰壳,她的指甲坑洼不齐。椰纤散落在帽子、围裙、手腕以及整张床铺上。

普雷蒂太太把门锁上,我朝她走了一步。我们一言未发,只是惊恐地看着对方。现在想来,我当时悄悄吐出一句:“她们对你做了什么?她们做了什么啊?”她头一扭,笑了。她的笑多么凄凉,多么惨淡,像是蜡做的。她掩面恸哭。我不知道该做什么,只是走到她身旁,拥住她,让她坐回床上,摸着她可怜的、伤痕累累的脸,直到她平静了一点。她的头一直靠在我大衣的领口,她紧紧抓着我。最后她终于说话了,低声道:“你肯定觉得我很软弱。”

“为什么会觉得你软弱,塞利娜?”

“因为我多么希望你能来啊。”

她打了个寒战,但终于平复了心情。我握起她的手,对着她破碎的指甲哈气。她说,她们必须一天剥出四公斤椰纤,“否则普雷蒂太太第二天会拿更多的来。椰纤飞舞,都要窒息了。”她们只有水和黑面包可以吃,去教堂的时候,必须套着脚链……我听不下去了。但当我再次握起她的手时,她身子绷紧,抽走了手,“普雷蒂太太,”她喃喃低语,“普雷蒂太太来监视我们了……”

我听到门外一阵动静,检查口松动了,一只迟钝、雪白的手指缓慢拨动拨片。我说:“您不需要监视我们,普雷蒂太太!”看守大笑,说这个牢房必须监视。不过拨片还是推上了,我听见她走开,去检查别的囚室。

我们悄无声息地坐着。塞利娜头上有一块瘀青,她说这是她们把她关进黑牢时她一个踉跄碰伤的。回想起来,她不禁打了个寒噤。我说:“那儿非常可怕。”她点点头,“你知道那儿有多可怕……要不是你也在那里,受着黑暗的苦,我是没法独自承受的。”

我瞪着她。她继续说:“我知道了你多么好心,经历了那么多,还愿意来看我。她们把我关在那里时,你知道我最怕什么吗?哦,真是折磨!比他们的折磨还要可怕。我怕你会从此远离我,我怕你被吓走了,被那本是为了把你留在我身边的意外给吓走了!”

我早已猜到,但真相让我浑身不适,我无法听她说下去,“你不要说了,不要说了。”她声音很轻,但很激动:她必须说!哦,一想到那可怜的女士,那个布鲁尔小姐!她说自己完全没有伤她的意思。但是换一个监狱……所谓的自由,所谓的可以与其他狱友说话!“在这儿我可以和你说话,为什么要去其他地方和其他囚犯说话?”

我捂住她的嘴,再次说,她不应该说这样的话,她不可以。最后,她推开我的手,说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她才伤害了布鲁尔小姐,正是因为这,她才饱受了束身外套和黑牢之苦。在那之后,我还要让她闭嘴吗?

我抓着她的手臂,嘶哑地问,从那之中她得到了什么?她的所作所为,不过是让她们更加密切地监视我们罢了!难道她不知道哈克斯比小姐不让我见她吗?难道她不知道里德利小姐会来检查我们一起待了多久?她不知道普雷蒂太太会监视我们?连希利托先生也会监视我们?“你不知道我们现在需要多么小心、多么偷偷摸摸吗?”

我拉着她说这些话。我注意到了她的眼睛、她的嘴、她温热而酸涩的呼吸。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听到自己的承认。

我松开手,背过身。她唤:“奥萝拉。”

我立刻说:“别说这名字。”

她又唤。奥萝拉。奥萝拉。

“不要这么说。”

“为什么不能这么说?我在黑牢里这样叫你,你听到很高兴,还回应了!为什么现在又要和我保持距离?”

我站起来说:“我必须这么做。”

“为什么?”

我说我们走那么近是不对的,是违反规定的,是米尔班克不允许的。她站了起来。囚室那么逼仄,我退到哪里她都依然可以碰到我。我的裙摆碰到了她的椰纤盘,把灰弄得到处都是,但她只是一脚跨过,来到我身边,贴得很近,抓住我的手臂,“你想要我近一些。”我立刻说,不,不是这样的——“你要我,”她说,“否则,为什么在日记里写我的名字?为什么留下我的花?奥萝拉,为什么你会把我的头发留在身边?”

“是你捎来这些东西的!”我说,“我没有要求你给我啊。”

“要是你不渴望得到它们,我也不会把这些东西送去。”她简洁地回答。

我不知如何回答。她见我的脸色,往旁边挪了一步,表情变了。她说,我必须打起精神、尽量平静,普雷蒂太太都看在眼里。她要我站着,听她一定要说的话。她一直身处黑暗,知晓所有事情,现在我一定也看出来了……

她微微低下头,但目光没有离开我,她的眼睛似乎比平时更大,像魔术师的眼睛一样乌黑。她说,她之前不是告诉过我,她在这里是有目的的。她不是曾说,幽灵会来,给她启示?“奥萝拉,我独自躺在囚室时,他们来过,他们告诉我——你猜他们说了什么?我想我猜到了。他们的话让我非常害怕。”

她舔了舔双唇,咽了口口水。我看着她,无法动弹。我问,他们说了什么?他们为什么要把她困在这里?

她说:“我在这里,是因为你。在这里,我们可以见面,可以说话,可以知道……知道那些事,我们可以在这里相聚……”

她仿佛把刀插入我的心窝,搅动刀柄。我只觉得心跳得飞快,在那跳动之后,又有一阵更加锋利的动静——一阵悸动,比以往更激烈。我感受着那种感觉,感受她呼之欲出的答案。

那是一种难以言喻的苦楚。

我被她的话吓到了。“你不应该讲这样的话,”我说,“你为什么要这么说?幽灵告诉你的东西,有什么用处?只是一些胡言乱语罢了……我们不可以丧失理智,我们必须平静,必须头脑清晰。倘若我就这样一直来看你,直到你服刑期满……”

“四年,”她说。那场事故后,难道我觉得她们还会允许我来探访她吗?难道我觉得哈克斯比小姐还会让我进来吗?我母亲会允许吗?即使她们允许,我一周来一次,一个月来一次,一次半个小时——难道我能够接受这种安排吗?

我说,我一直都接受这样的事实。我说我们可以上诉。我说只要我们小心谨慎……

“难道今天以后,”她打断我,“你还可以接受这样的安排吗?难道你会就这样小心谨慎、心平气和地继续下去?别过来……”我准备朝她走去,“别过来,不要动!镇定一些,保持距离。普雷蒂太太会看到的……”

我绞着双手,手套把皮肤都磨痛了。可我们有什么选择啊?我喊。她在折磨我!说什么我们必须相聚——在那里相聚——在米尔班克相聚!我重复道,幽灵为什么这么对她?为什么她要把他们的说辞告诉我?

“我告诉你,”她的声音如此轻,唯有把头凑到飞舞的尘埃里才听得到,“因为现在有一个选择,而你必须抓住这个机会。我可以从这里逃脱。”

我捂着嘴,笑了。她看着我,等待着。她表情凝重,我头一次想,也许黑牢里的日子把她弄糊涂了。我看着她惨白的脸,瘀青未退的眉头,不笑了。我悄声说:“你说得太多了。”

“我可以逃脱。”她平静地回答。

不,我说。她不可以,那是绝对错误的。

“依据他们的规定,当然是错误的。”可是,她怎么能从米尔班克逃出去呢?每条走廊都有带锁的门,那么多的看守……我环视四周,看着木门和窗上的铁栅栏。“你得有锁,”我说,“你要……很多想象不到的东西。即使你逃出来,然后呢?去哪儿?”

她看着我,瞳孔似乎更加深邃。“有幽灵的帮助,”她说,“我便不需要锁。我会到你这儿来,奥萝拉。然后我们就一起离开。”

就这样,她说。就这么简单。我笑不出。我问,她凭什么觉得我会跟她走?

她说,她觉得我必须那么做。

她觉得我会抛弃……

“抛弃什么?抛弃谁?”

抛弃母亲。抛弃海伦和斯蒂芬,抛弃他们的孩子乔治和他们未来的孩子。抛弃我父亲的墓,抛弃我去大英博物馆的阅览证……“抛弃我的生活。”我说。

她说,她可以给我更好的生活。

我说:“我们什么也没有啊。”

“我们有你的钱。”

“那是我母亲的钱!”

“你肯定有自己的钱。肯定有可以卖掉的东西……”

太傻了,我说,比傻更糟——太蠢了,太乱来了!就我们俩,怎么一起生活?我们可以去哪儿?

但我看着她,便知道她要说什么……

“想一想!”她说,“想想住在那些阳光明媚的地方的感觉。想想那些你向往已久的明亮的地方——雷焦、帕尔马、米兰,还有威尼斯。我们可以住在任何地方。我们可以自由自在地生活。”

我惊愕地看着她。门口传来普雷蒂太太的脚步声,她的靴子碾过沙石。“你疯了,塞利娜。逃出米尔班克!你做不到的。你一下子就会被抓住。”她说她的幽灵朋友会保证她的安全。我厉声说,我不相信。她说,为什么不?她说我必须想想那些她带给我的东西。凭什么她就不能把自己带给我?

我说,不,这不可能。“如果可能,你一年前就可以逃出去了。”她说她在等,她说她需要我接受她。她说她需要我,帮她把自己带给我。

“如果你不帮助我,”她说,“那么,当他们不再允许你踏入监狱的大门,你将何去何从?继续羡慕你妹妹的人生吗?还是继续做被囚禁在自己的黑牢里的囚徒?”

我眼前再次浮现那幅阴郁的画面:母亲日渐衰老,牢骚满腹,我穿着一身土黄色的裙子,坐在她身边为她读书,念得过轻或过快,她都会斥责一番。

但我们会被发现的,我说,警察会抓住我们。

“一旦离开英格兰,他们就抓不到我们了。”

人们会知道我们做了什么。人们会看见我,认出我。我们会被社交圈扫地出门!

她说,我什么时候关心起自己是不是社交圈的一部分了?为何要在意其他人怎么想?我们会找到一个远离这一切的地方,一个真正属于我们的地方。她会从事真正属于她的那份工作……

她摇着头,“我的一生,年年岁岁,我曾以为我懂,但我其实什么都不懂。我以为我在光明下,但其实我一直闭着眼!来找我的可怜的女士们,她们握过我的手,把我的一点点精神带走——她们,其实只不过是阴影。奥萝拉,她们都是你的阴影啊!我在找寻你,如同你在找寻我。你在找寻我,找寻你自己的灵契。要是你让他们把你我分开,我想我们都会死!”

我自己的灵契。我可曾意识到?她说我意识到了。她说:“你猜到了,你感受到了。我知道你在我之前就感受到了!你第一次见我的时候,你就已经感受到了。”

我想起第一次见到她身处自己明亮囚室的情形——她的脸向上抬起,迎着阳光,紫罗兰花捧在掌心。我的张望里,是不是如她所言,带着几分目的性。

我捂住嘴,“我不确定,我不确定。”

“不确定?看看你的手指。你确定这是自己的手指吗?看看你的身体,任何一个部分,可能也是我!你和我,我们是相同的。我们是一个闪光的物体被切成的两半。哦,我可以说,我爱你——这是最简单的说法了,是你的妹妹会说给她丈夫听的话。我可以在寄给外面的信里,一年说上四回。但是我的幽灵并不爱你的幽灵——它们互相纠缠。我们并不爱对方的肉体:我们的肉身是一样的,都渴望拥抱自己。它必须那么做,否则就会枯萎而死!你就像我。你早已感受过了,离开你的生活,离开自己,像脱下衣裳一样离开,是一种怎样的滋味。在你还未完全脱离那个自己的时候,他们发现了,是吗?他们发现了你,把你拉了回去——但你并不愿意回来……”

她问,难道我觉得,幽灵会任凭他们把我拉回阳间而不抱任何目的?难道我不明白,如果我的父亲认为我该离开,他会不带我走?“他把你送回来,”她说,“是为了让我拥有你。你对自己的生命太漫不经心了,现在,让我来好好珍惜你。你还要继续争辩吗?”

我的心快要跳出嗓子眼。它在我的挂坠盒原先挂的地方突突地跳。它跳动着,像一种疼痛,像锤子在击打。我说:“你说我像你。你说我的肢体,可能也是你的。你说我是由闪光的东西生成的。我想大概你从没好好看过我……”

“我看过你,”她静静地说,“但你觉得,我会以他们的眼光来看你吗?难道我没有看到过你脱下灰色条纹裙的样子?没有看到过你在黑暗里,放下头发,平躺着,肌肤如牛奶般洁白……”

“难道你认为,”她最后说,“我会像她一样——像她那样,选择你哥哥而不是你?”

我什么都明白了。我知道了她曾经说的,她说的所有,都是真的。我站在那里,眼泪簌簌地掉下来。我站着,哭得浑身颤抖。她没有要来安慰我的样子,只是在一旁看着,点头说:“现在你明白了。现在你知道了,为什么我们不可以仅仅小心翼翼、偷偷摸摸。现在你明白了,为什么你被我吸引……为什么你的肉身会匍匐而来,这一切又是为了什么。让它来吧,奥萝拉。让它到我这儿吧,让它匍匐而来……”

她的声音变成狂热、缓慢的低声细语。我身体里沉甸甸的药开始发挥药效,血管突突跳动。我感到她的牵引,她的诱惑,她的掌控,我觉得自己好像穿越了厚重的布满椰纤的空气,被吸进了她低语的口中。我抵着她囚室的墙,但是上了石灰的墙壁十分平滑。我靠着墙,却觉得墙要从背后抽身离去。我感到我的身体在张开、膨胀——我的脸自领口膨胀,手指要填满手套……

我看着自己的手。她说这是她的手,但它们庞大又陌生。我感觉到肌肤,感觉到手指上的褶皱和螺纹。

我感到它们变硬变脆。

我感到它们变软滴水。

然后我意识到这是谁的手。这不是她的,是他的——他们给这双手做铸型,这双手在监狱的夜里于她的囚室留下印记。这是我的手,这是彼得·奎克的手!我顿觉毛骨悚然。

我说:“不,不行。我不能帮你!”肿胀与悸动立刻停止。我走到远处,扶着牢门。这是我自己的手,套在黑色丝绸手套里。她唤了声:“奥萝拉。”“别那么叫我!都是假的!这都是假的!”我捶打牢门,喊,“普雷蒂太太!普雷蒂太太!”等我再回头,我发现她满脸通红,仿佛被扇了一个巴掌似的。她僵直地站在那里,一脸惊骇、痛苦万分。她哭了。

“我们想想别的办法。”我说。但她摇头,低声说:“你难道没有看出来吗?你难道没有看出来,没有别的办法吗?”一滴眼泪从她的眼角颤抖地滑下,落入地上的尘埃。

普雷蒂太太来了,向我点头示意。我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我知道,要是回头,塞利娜的眼泪、她的瘀青、我强烈的渴望,都会让我回到她身边,我又会迷失方向。牢门上了锁。我走开了,像是一个受了巨大折磨的人,被驱策着缄默地离开,每一步,都好像肉被人从骨头上撕扯下来。

我一直走到塔楼楼梯口。普雷蒂太太在那儿与我告别,大概是觉得我可以自己下楼。但是我并未下楼。我站在阴影中,头靠冰冷的白墙。我一直没有挪步,最后听到楼上传来脚步声。我以为来人是里德利小姐,转过身,擦了擦脸,怕被看到脸上的泪水或石灰。脚步声愈来愈近。

来人不是里德利小姐,是杰尔夫太太。

她看到我,怔住了。她说她听到楼梯上有动静,想来看看……我摇了摇脑袋。当我告诉她我刚去看了塞利娜·道斯后,她打了个冷战。她看上去几乎与我一样痛苦不堪。她说:“自打他们把她带走,我的牢房区大变样了。所有星级囚犯都转移了,来了一批新的女囚,里面有一些还是新面孔。埃伦·鲍尔,埃伦·鲍尔也走了。”

“鲍尔走了?”我沉闷地说,“我为她高兴。可能在富勒姆,他们会待她好一些。”

她却露出更加痛苦的神色。“不是去富勒姆,小姐。”她很遗憾我还不知道这个消息,五天前,他们终于把鲍尔送去了医务室,她在那里去世了。她外孙女来把遗体带走了。杰尔夫太太那么煞费苦心地关心她,最终还是功亏一篑。他们在鲍尔的衣服里发现了一段红色法兰绒,还因此斥责了她,扣了她工资,以示惩罚。

我震惊地说不出话来。最后我说:“天啊,我们怎么承受得了?这叫我们如何忍受?”叫我如何承受那四年的时间。

她摇着头,捂着脸,转身上楼,脚步声渐行渐远。

我走下楼,穿过曼宁小姐的牢房区,看着坐在囚室里的女人。每一个都佝偻着瑟瑟发抖,每一个都凄惨可怜,所有人都生病了,或是有生病的迹象,饥肠辘辘或是恶心反胃,手指因劳作与寒冷而干裂。在牢房尽头我请另一个看守把我带去二号塔楼,在那里,一名男看守一路护送我穿过男囚区,我没有与他们说话。我来到通往门房的沙石道口,天色已晚,下着冰雹,河水翻滚。我抓着帽檐,顶着风雪,深一脚浅一脚地朝前走。米尔班克从我四周拔地而起,墓冢一般的阴沉与寂寥,里面却关了几百名凄苦可怜的男女。我来了那么多次,从没有像今天这样感觉他们拧在一起的绝望沉沉地压在我身上。我想到鲍尔,她曾经祝福我,但现在已经撒手人寰。我想到塞利娜,满身瘀青,泪水涟涟,管我叫她的灵契,她说,我们一直在找寻对方,要是现在失去了彼此,我们都会死。我想到了我那可以俯瞰泰晤士河的房间,想到瓦伊格斯坐在门外的椅子上……看门人摇动手上的钥匙,他已经派人为我喊马车了。我心想,现在几点?可能六点,可能已经午夜,母亲可能已经到家,我要怎么解释?我的衣服沾了石灰,浑身牢房的气味。要是她写信给希利托先生,要是她喊阿什医生来,我该怎么办?

我站在门房门口,犹豫了。头顶上悬着肮脏、灰霾的伦敦天空,脚下是散发着腐臭,没有一朵花可以生长的米尔班克大地。冰粒像针一样拍打着我的脸。看门人在门口站着,准备带我进他的小屋。但我还是迟疑。他问:“普赖尔小姐?怎么了,小姐?”他拂去脸上的雨雪。

我说:“等一下。”一开始我说得很轻,他皱着眉,朝前一步,没有听清,“等一下,”我喊得响了一点,“等一下,您必须等一等我。我回去一趟,我必须回去一趟!”我说我还有一件事没有做完,我必须回去!

也许他又说了什么,我没有听见。我转过身,径直朝监狱的阴影走去——几乎在沙石地上跑了起来。我对碰到的所有男看守都说同样的话:我必须回去!我必须再去一下女囚区!他们都惊讶地看着我,但都给我放行。到女囚区,我遇上了克雷文小姐,她正在牢门口值勤。她和我很熟,也让我过去。我说我不需要看守陪,只是还有一件小事没有完成,她点点头,不再看我。在底层牢房区,我也重复了同样的话,我爬上塔楼楼梯,听着普雷蒂太太的脚步声,当她走到更远的牢房时,我跑到塞利娜的囚室门前,贴着门上的牢眼,推动拨片,看见了她。她低落地坐在椰纤盘的旁边,用她那流血的手指拨弄着椰纤。眼睛红肿湿润,肩膀还在抽动。我没有叫她,她抬头看见我,猝然一动。我嘶哑地说:“快过来,到门口来!”她跑过来,贴着墙壁,她的脸紧贴着我的,我能感觉到她的呼吸。

我说:“我愿意帮你,愿意和你一起走。我爱你,我不能放弃你。告诉我要做什么,我这就去做!”

我看见她的眼睛,乌黑的眸子里摇曳着我的脸,珍珠般苍白。我想起爸爸和那面镜子。我的灵魂飞离了我——我让它走,让它栖息在她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