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5 章(我的脑子里住着一个吞天...)

云畔大惊,想搀他,可他那样高的身量,凭自己的力气,哪里搀得起来。

真正是到了孤立无援的境地,没有人能帮她一把。她跪在地上使劲想撑起他,然而还是不行,便哭着唤他:“忌浮……忌浮,你醒醒啊……”

可能是她够吵,嗓门在他耳边放大,他艰难地喘上一口气,哑声说:“别喊了……我能听见。”

不过需要再缓一缓,等腿里略有了些力气才能站起来。院子是小小的,不知为什么,路却显得特别长,云畔费了好大的工夫,才把他安顿在床上。

一面抹泪,一面上下查看,“他们打你了么?是不是哪里伤着了?”

他很虚弱,唇上没有半点血色,慢慢摇头说没有,“你别怕,是我自己身子太弱。”

审刑院的人确实并未动他一手指头,纵然他身上没有了国公的爵位,总还是梁忠献王的公子,父辈的余威犹在,知院事也不敢随便乱来。

但折磨同类,没有比人更在行的,审刑院常年侦缉案子,知道怎样不伤毫发,让人痛不欲生。六名详议官车轮一样地审讯,从息州兵务审到幽州地动,连赈灾调遣了多少粮草,都要一一查明。等到一轮结束,紧跟着便是第二轮,换个花样,换种手法继续盘问,周而复始……周而复始……没有用饭的时间,没有一口水喝,一天一夜不让你休息,到最后你的脑子已经运转不过来,那些问题再也无法周密回答,届时的答案才是最终答案,才能誊抄在册,呈送官家过目。

云畔拿勺子一点点喂他水喝,温热的一线从喉头流淌下去,麻木的五脏六腑才逐渐活过来。

庆幸,在最后一刻他还能保持清醒的头脑,否则便回不了这里,应该直接下审刑院大狱了。

他翕动着嘴唇叫了声巳巳,勉强抿出一点笑意,“总算还能见到你。”

云畔知道他的不容易,即便他不说,她也懂得。心里那么多的不舍难以表达,她偎在他枕边说:“你辛苦了,从今往后,咱们再也不分开。”

他说好,但实在没有力气支撑眼皮,应完就沉沉睡过去了。

他不说话,她有些害怕,仔细看了半晌,见他呼吸匀停,心才落回肚子里。

偏过头,在肩上擦了擦泪,她从没见过他这么羸弱的样子,看着没有什么外伤,却被他们折磨得不成人形。然而尊严支撑着他,直到院门关上才瘫软下来,他的脆弱不让外人看见,这是李家人的桀骜。

云畔守在他床前,不时摸摸他的额头。屋子里燃着炭,火上熬着粥,天彻底黑了,又起了风,一阵阵呼啸着,桌上的灯火也簌簌摇曳起来。

粥汤翻滚的泡泡变得粘稠,她知道火候差不多了,起身拿大勺,盛进碗里晾凉。

这寒夜,空气冷得像冰一样,她探进被窝摸了摸他的脚,睡了这半天,脚上还是冰冷的,忙翻开包袱找到她带来的小汤婆,灌好热水装进棉布袋子里,摸索着贴放在他脚底。

粥汤晾得差不多了,上前轻声唤他,“忌浮,起来吃点东西。”

他缓缓睁开眼,其实饿过了头,反倒不觉得饿了,但体力亟待恢复,纵是不想吃也必须吃。

强撑着身子坐起来,伸手去端碗,谁知试了两次,手上摇摇欲坠,吓得云畔忙接了过来。

“我喂你吧。”她舀起一匙来,仔细吹凉了才递到他嘴边。

他无奈地笑了笑,“我觉得自己成了废人,连吃饭都得你来喂。”

气氛过于沉重,云畔便有意和他打趣,“今日我伺候你,等来日我生孩子,你也要这么伺候我啊。”

这话立刻点亮了他的眼睛,他振奋起来,“你有了么?什么时候发现的?”

她愣了下,愣过之后讪讪发笑,“我就是这么一说,哪里有了!”

虽然总说现在有身孕不是时候,但要是真能怀上,那也是情理之中的惊喜。

可惜没有,白高兴一场。

不过看他精神好像还不错,便料定这下子不要紧了,谁知他半夜时分又开始发烧,伴随着剧烈的咳嗽,烧得脸颊通红,大概那一日一夜的磋磨再加上受了寒,催逼出旧疾来了。

云畔急得团团转,用热水替他擦身,也不能降热,只好扒着门缝向外求助:“替我请一位大夫来,公爷病了,求求你们了……”

因先前那个解差得了好处,也分与了要好的几个同僚,所以守门的听见里面有动静,不能置之不理。向上回禀之后,到了中晌时分就引了个郎中进院子,郎中把了脉相,说是脾虚肺热,须服用六君子汤调理。开了十来副药,解差还送了炉子和药吊子进来,只是云畔必须学着自己煎药,向郎中仔细请教了方法,先是浸泡,然后三碗水煎成一碗……反正小心翼翼看着火,中途倒了一回发现水太多,重又倒回去接着煎。好不容易熬成了,忙端过去让他喝了,但这种药见效很慢,夜里照旧烧得滚烫。后来又开了清热解表的方子,两下里搭配着用,及到第三日,才逐渐有了好转。

这几日看着她忙碌,他心里很过意不去,她原本也是侯爵家的娘子,嫁到公爵府邸该是享尽富贵才对,没想到情况急转直下,才只受用了半年,便跟着他圈禁在这里。如今过得农妇一样,娴熟地生炉子煎药,娴熟地洗米熬粥,这一切的一切,本不该她承受的。

她又端了药碗来,他心里五味杂陈,接过药碗放在一旁,握着她的手道:“我这几日细想想,有些后悔了。如果不退避,如果以手上兵权和他们硬拼,也不会连累得你这样。”

云畔却说不,“胜败乃兵家常事,一时的隐忍,强于贸然行事。只是困在这里,不知道外面局势如何,我料两位国公都没闲着,如果你还在其位,我也是日夜提心吊胆,不得安生。”

他望向屋外,月亮恰巧吊在门楣下,外围好大一圈月晕,明日应该会刮大风吧!

“正月十五日……”他自言自语着,“到了那日就见分晓了。”

云畔听了,低头仔细算了算,还有二十五日。

她没有去追问他的计划,只知道紧跟着他的脚步就可以了。两个人没有过婚前的轰轰烈烈,婚后这样细水长流的感情日渐加固,那是滋润四肢百骸的一种力量。她什么都信得过他,目下的小坎坷也不足为惧,她一点都不担心,相信总有一日能够平稳度过。

他调转视线,温情地望着她,“可惜不能给你预备新衣,这是你嫁给我的头一个新年。”

云畔下意识抿了抿头,“这里没有镜子,我也不知道自己如今成了什么样……”不好意思地掩嘴一笑,“一定很丑吧?”

他却摇头,“荆钗素衣,难掩国色。”

其实素衣倒也算不上,她进来的时候卸下了尖利的簪环首饰,但身上穿的依旧是绫罗。这就形成一种很奇异的景象,荒芜的院落里,锦衣华服的人出入生炉子洗碗,要是被不知情的人看见,八成以为这些衣裳,都是从富户亲戚那里打秋风得来的吧。

这么想着,她乐呵呵笑起来,她总是这样,再悲戚的环境下也不自苦,永远乐天知命,永远温暖。

他看着她的笑脸,心中某些根深蒂固的东西开始逐渐发生转变。想给她最好的,却又害怕万人之上,有她不能拒绝的情非得已。到时候不得不让她受委屈,让她笑着吞泪,那么这段时间的同甘共苦,恐怕就变成她一辈子最懊悔的事了。

云畔呢,不愿意去想那些深奥的东西,她只知道保得他现在好好的,将来那些事,留待将来再去解决。

大约足够深爱一个人,渐渐就学会了成全。这场权力的争斗不是儿戏,能活下来的必定是胜利者。生死存亡面前,什么都是题外话,经过了他两次被押解提审,她已经不去思量,将来会不会戴着花钗博鬓,坐在明堂上哭了。如果活着必须权倾天下,那就去权倾天下,无论如何,只要他活着就好。

只是他的身体,这次过后变得很难调理,虽然烧退了,咳嗽却总不见好,有时候半夜里忍得辛苦,云畔索性坐起来,绞了热热的手巾替他敷在背上。这是艰苦年月里唯一的土法子,虽不能治本,却可以缓解一下症状。

天晴的时候,把躺椅搬到门前去,檐外的日光斜斜照进来,整个人便沐浴在一片辉煌里。他眯着眼,笑着说:“当年在军中都没有这样暴晒过,只怕脸都要晒黑了。”

话才说完,立刻一方香香的帕子便盖在他脸上,她牵起一角露出他的眉眼,和他闲谈一些琐事,满含期待地说:“今日是扫尘日,晚间会有杂菜粥送进来吧,还有灌浆馒头和糖瓜儿。”

关在这角门子里,和那些美食都无缘了,起先觉得粗茶淡饭可以将就,但时候一长,就开始想念那些好东西。

李臣简给了她一点希望,“等尘埃落定,我带你去尝尝那些没有吃过的店,州东仁和店、州西宜城楼、金梁桥下刘楼,还有曹门蛮王家……每一家都有拿手的菜色,必定有一家是你喜欢的。”

她听了很高兴,托着腮道:“还有乳酪张家,听说他家酥山名气很大,我还没有尝过呢。”

对于这家店,他尚且有些了解,“早前惠存和静存吵着要吃乳酪张家,我打发人替她们买过,据说最好吃的不是酥山,是水晶皂儿和大小软脂。”

可惜正说得兴致盎然,忽然又咳嗽起来,云畔忙替他抚胸顺气,半晌才平息下来,然后便是长时间的沉默,隔了好一会儿,他忽然道:“其实我这样的身子,若是老老实实等官家下诏,是绝没有机会的,反倒是政局搅动起来,对我才更有利。”

云畔有些意外,平时他虽也和自己说心里话,但涉及到如此深层的,却从来没有过。

那是他心里的疤,是他从来不愿意承认的技不如人,今天能这样开诚布公,那么这辈子已经没有任何秘密,再需要隐瞒她了。

他轻舒一口气,将脸上的帕子取了下来,神情平静得,仿佛在议论别人的事。“我的脑子里,住着一个吞天的野心家,他时刻想成全自己的宏图霸业,将文臣武将踩在脚下。原本论能力和谋略,我不输任何人,可是没想到,一支冷箭射穿了我筹划多年的梦,巳巳,这就是命吧!这两日,我愈发觉得力不从心,我在想,自己是否真的适合那个位置,如山政务压下来的时候,我能不能挑起这个担子。”

云畔听出了他的退让,也看清了宦海险恶,愈发能理解他心里不曾说出口的担忧。

“你是怕自己脱下甲胄,无法保护家小,是么?”她扒在躺椅的扶手上,眨着一双大眼睛望着他,“你说过的,咱们的处境如逆水行舟,退一步便万劫不复。楚国公是一定要除掉的,这样的人留着必成祸患,但你更怕陈国公靠不住,对么?”

他起先沉郁,但见她一针见血点破了他的心思,反倒会心地笑起来,“夫人蕙质兰心,果真什么都明白。”

云畔却笑不出来,她知道他面上与陈国公交好,其实背后也提防着,便追问:“大哥做过对不起你的事么?”

他没有直接答复她,从躺椅里站起身,慢慢踱开了步子,“人人都有私心,天塌地陷的时候,总是自保要紧。若说义气,大哥比之三哥更重手足之情,但谁能担保将来他为君我为臣,他还能如往常一样待我?当初官家还没即位前,与父亲最是亲厚,但即位之后多翻试探,父亲日日如履薄冰,我都看在眼里。直到后来父亲过世,禁中追谥了‘忠献’二字,才算认可了父亲……我也担心将来会像父亲一样,惴惴不安一辈子,与其日夜担心头顶上的刀会落下来,倒不如自己去做那执刀之人。”

但就是人算不如天算,没想到一个小小的生兵,毁了他的英雄梦想。所以那日惠存和祖母说起那个名画故事,让他由不得一阵感慨,世上的事,有时就是这样无奈。

云畔想起了绘萤的到访,“那日梁娘子说你下了令,日后有关楚国公的动向,一应都呈禀陈国公,里头有你的用意吧?”

他说是,“我让她匿名呈禀,越是如此,大哥便越知道是我的安排。我人被圈禁,不能随时提点他,唯恐他错漏了消息,被三哥占了先。”他说着,眼里有阴寒的光,“我就要他们棋逢对手,两败俱伤,届时黄雀在后,省了多少手脚……”

结果她听了半晌,闷声不吭爬上了床头。

他回身望,大感不解,“你做什么?”

她指了指墙上的画儿,“黄雀图啊,黄雀在后,被有心之人看见了,又要大做文章了。”

李臣简呆了下,不由嗟叹:“夫人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啊……那是黄鹂,不是黄雀。”

云畔不大相信,打量再三,“是黄鹂吗?”

他说当然,“黄鹂和黄雀不一样,黄鹂雌雄双飞,翅膀及尾有黑羽相间。”说着,细长的手指一划,“就是那个,黄雀没有。”

云畔说不对,“《本草纲目》上写得明明白白,黄雀头大如蒜,体绝肥,背有脂如披绵……这不是黄雀是什么?”

他尴尬地辩解:“我画的是发胖的黄鹂……”转念再一想,要是果真有人刻意扭曲,好像真的解释不清,最后只得垂头丧气地摆了摆手,“算了,还是取下来吧。”

取下来也不能随意放置,云畔用油纸小心翼翼包好,把地心的砖抠了出来,底下挖个坑,再把这图藏进去,手法老道简直就像藏宝。待一切恢复了原样,扑了扑手道:“暂且先收起来,等过阵子天下太平了,咱们再把它带回去。”

然后夫妇两个挤在一张椅子里晒太阳,李臣简望向被风吹得歪斜的枯草,很有兴致地说:“快过年了,我画个傩面给你玩吧!再和解差要卷细线扎起风筝,应当能放上天的。”

云畔很欢喜,看着那半袋面粉道:“我如今会熬粥,已经很不错了,往后还是不做面了吧,揉面太难了。不过我会调浆糊,拿纸照着脸型做个面具,就可以画傩面了。”

这样的年月,总要学会取悦自己才好。

***

因李臣简被圈禁,不需要惊动太多人,外面的消息迟滞,其实人已经放回了西角门子,公府却才刚得知审刑院提审的消息。

家里陡失了两个人,一下子就冷清了,太夫人经不得这样的变故,人整天恹恹地,没有什么精神。王妃起先还在外面奔走,寻找一些旧时的挚友想办法,时间一长全是无用功,人也疲乏了,加上得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便彻底病倒下来。

明夫人探望过两回,但因年关将至,赵家那头开始预备过礼,自己实在抽不出身,只好把向序叫来,“今年魏国公府怕是没心思预备过年了,太夫人和王妃又病了,三十的团圆饭不知怎么样呢。咱们是至亲,不能光顾着自己,对人家不闻不问,我这里叫人预备了些年货,你亲自给人送去,总是咱们的一片心意,将来忌浮和巳巳面前也好交代。”

向序道是,自己才刚散朝回来,进去换了衣裳,就出门往魏国公府去了。

府上的运作倒一切如常,小厮往门房上递名刺,门房领命进去通禀。向序站在台阶下仰头看,门楣上的牌匾撤下来了,府邸还在,封号却已经收回,如今檐下空空荡荡,看了不免叫人心生怅惘。

那厢门内传来脚步声,他收回视线看过去,是惠存带着几个女使婆子出来。向序上前行了礼,朝身后的马车指了指,“家母准备了一点年货,让我给府上送来。”

惠存很感激,掖着手说:“叫姨母费心,多谢了。眼下家里乱得很,礼数上难免不周,请大哥哥恕罪。”边说边指派身边的婆子,“都运进去吧,命人妥善处置。”

向序见她披着斗篷,遂问:“郡主要出门么?”

惠存点了点头,“阿娘让我上陈国公府去一趟,打听哥哥现在怎么样了。真是不好意思,大哥哥给我们送年货来,我应当请大哥哥进去喝杯茶的……”

向序是文官,像那等弹劾的事最早知道,但后续大理寺、审刑院的动向就不甚清楚了。自己也关心魏国公和巳巳的现状,便道:“不妨事,你要去陈国公府,我顺路,正好送你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