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2年1月,芝加哥。
这是上帝对我的惩罚,丽娜想;肯定是,准是上帝曾经规定,我的幸福只能很短。难道是因为我和约瑟夫曾躲在动物园那棵树后面偷偷接吻?还是因为爸妈显然已经遭难而我却活得如此滋润?还是多年来我一直不大相信上帝?我努力工作,只是要创造自己的生活,自己的幸福;如今才明白,上帝对我并不满意。
葬礼仪式上,悲痛如浓雾般笼罩她的心灵,好不容易才熬过去,下葬时也是如此。厄休拉操办了七日丧期——人们来来去去长达7天。康普顿来了几次,坐在她身边,握着她的手。丽娜记不得康普顿给她说了些什么,能回忆起的只有他的眼镜镜片上反射着屋里的灯光。系里的德国研究生——现在是科学家——都来了;来的还有她的朋友,就是数学系的邦妮,还有一些认识卡尔的人,但她并不认识。
麦克斯还不明白爸爸去了哪儿。他说,爸爸肯定躲起来了,于是就去寻找,找遍床下面,壁橱里、门背后,都没找到,就不停地追问爸爸什么时候回来。有一次甚至问道:“爸爸去打仗了吗?”
丽娜惊得嘴巴大张。麦克斯还不满三岁,怎么能够把战争与他父亲的消失联系起来?她试图给儿子解释。
“不是,宝贝儿;爸爸去了天国。”
“什么时候回来呢?”
喉咙顿时堵了一大块,堵得她快要窒息:“不回来了。”
她抱起麦克斯,紧紧抱着。同时,也不由得想到,她的人生是如何被这些巨大的恐怖事件标上了记号的。二战爆发几天以后,麦克斯出世;珍珠港事件以后几天,卡尔就去世了。下一次呢?
奥格雷迪警官和梅武德没来,来的是另外两人;其中一人介绍自己名叫拉尼尔,是FBI1的特工。丽娜一下子惊呆了。拉尼尔大约四十来岁,矮壮结实,一头细细的金发。
“FBI?你们怎么会管这事?”
拉尼尔微笑道:“例行公事。我们密切关注实验室每一个人。”
“为什么?”丽娜问道。
“因为那里的情况非常特殊。”他答道,语气亲和。
丽娜没有回应。
拉尼尔接着说,他们详细调查了附近这一带,但没人知道凌晨三时57号大街有车辆打滑的情况,那时人们都在被窝里。但他承诺,他们会继续调查此事。丽娜看着他的眼睛,觉得他在撒谎。
这年底的节假日期间,丽娜觉得特别冷清;她还记得,她和卡尔以及其他几位物理学家是如何度过往年的除夕之夜的:到卢普2去听爵士乐和摇摆舞音乐,跳舞跳到半夜。可今年呢?厄休拉送了一些鸡肉和紫甘蓝过来,丽娜碰都没碰一下。
两周以后,厄休拉又来了。正午已过了好久,可丽娜还没有心思穿好衣服,也没给麦克斯穿好。厄休拉像通常一样干脆利落,立即帮着母子俩洗澡穿衣服,然后清洁房间,并做好茶点。
在餐桌前就座以后,厄休拉一边搅拌着茶杯里的糖粉,一边问道:
“丽娜,亲爱的,下一步怎么打算的?”
丽娜抬起头来,不断眨眼,试图看得更清楚一些;然后耸了耸肩。
厄休拉点点头。“我能理解,你这一段日子犹如地狱里走了一遭。不过,确实应该考虑考虑将来的生活了。”
丽娜搜寻着答案,可是厄休拉讲的似乎是一种外语;她简直不知该怎么回答。
厄休拉接着道:“卡尔走了已经三十多天,我知道你还在悲痛之中,但现在是时候振作起来、恢复正常的生活了。”
丽娜嘴唇紧闭。
“现在的经济状况如何?”
“勉强度日。”
“那么,”厄休拉严肃地说,“你就该回去上班了。”
“怎么去?麦克斯怎么办?”
“可以找个保姆;或许可以问问楼上那位女士,就是她的孙子每周都要来的那一位。”
麦克纳蒂太太,脸膛黑红,白发飘飞,就住楼上。麦克纳蒂一见到麦克斯,总要对这男孩眨眼,老是问丽娜这孩子怎么样。其实,丽娜记得,在七日丧期的无数面孔中,麦克纳蒂太太那关切的表情。丽娜还记得,她端下来一碗水果。是苹果,麦克斯最爱吃的。
“去哪儿上班?哪里挣得够我们母子的开销?还要支付保姆费?”
厄休拉盯着丽娜,沉默了片刻,然后抿紧嘴唇:“当然可以,你记得的。“
“记得什么?“
“康普顿教授呀。丧礼期间的一个晚上,他在你身边坐了很久,他说要是你想工作的话,原来的位置还等着你的。”
丽娜摇摇头——那次谈话毫无印象。
“当时我就坐在你身边,正给你擦背。他甚至还说,他能理解你不能晚下班,因为有麦克斯。他说可以和你协商想出办法来的。当然,他们找了一个秘书代替你,但他说也可以再雇佣一个。”
1 FBI:美国联邦调查局。
2 卢普区:芝加哥的中央商务区,最繁华热闹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