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码头尽头找到她时,她正端坐在一只大皮箱上,在阳光下吞云吐雾,目光凝望浮在滚滚白浪上的邮轮船员搬运大箱子上船的情形。费尔明在她身旁坐下。两人默默并肩坐了好一会儿,享受这份无须言语的相伴。
“好大的皮箱。”他终于开了口,“我一直以为,全世界的女人当中,您应该是唯一懂得轻装旅行的女人了。”
“丢下不愉快的回忆比舍弃好鞋子容易多了。”
“好说,我反正只有一双鞋……”
“真是个苦行僧。”
“是谁帮您收拾行李的,费尔南迪托吗?这小无赖,现在学得可精了,口风居然这么紧。”
“我让他发过誓的,半个字都不能透露。”
“怎么收买他?热情的香吻吗?”
“费尔南迪托的吻只能留给苏菲亚。我已经把公寓钥匙留给他了,他以后可以住在那里。”
“这件事情千万不能让森贝雷先生知道,他是那个丫头的法定监护人。”
“您说的没错。”
阿莉西亚定定看着他。费尔明迷失在那双深沉而不可测的媚眼当中,仿佛两口阴暗的深井。她拉起他的手,轻轻地吻了一下。
“您这阵子去了哪里?”
“到处走走,我需要搜集情报。”
“还掐了谁的脖子吗?”
阿莉西亚回以冷笑。“有些事必须处理一下。不同的细节还得拼凑起来才行。这是我工作分内该做的事。”
“我还以为您早就退出这一行了。”
“只是想把未完的任务处理完毕。我不喜欢事情只做一半就丢在那里不管。”
“没打算来好好辞行一下吗?”
“您知道我不来这一套,费尔明。”
“但是大伙儿总会想知道您是不是还活着,而且没断手断脚什么的。”
“难不成您怀疑我已经死了?”
“我也有软弱的时候。年纪到了,遇上岌岌可危的状况,人在惊吓之余会学到一点教训。这就是所谓的适可而止。”
“我想过要给您寄张明信片。”
“从哪里呢?”
“还没决定。”
“我猜这艘邮轮应该不是要去太阳海岸吧?”
阿莉西亚摇了摇头。“不是,还要再远一点。”
“我想也是,我看这一去应该是很远的地方。可以问您一个问题吗?”
“别问我要去哪里就好。”
“关于森贝雷家族的安危,达涅尔、贝亚、爷爷、胡利安……他们都安全吗?”
“现在都没事了。”
“为了确保这些无辜的人能无忧无虑过日子,或至少能平静度日,您是不是去可怕的地狱走了一遭?”
“没什么,费尔明,我只是顺路去了一些地方。”
“这香烟闻起来味道很好,看起来很贵,成分天然。您一向喜欢用漂亮精致的高档货。我抽一般的就行,我比较喜欢看着钱在我兜里的样子。”
“要不要来一支?”
“好。没有瑞士糖的时候,至少要来点邪恶的东西。说真的,我从内战以来就没再抽过烟,当年的香烟都是回收烟屁股加上有尿骚味的杂草做成的。过了这么多年,品质应该好多了。”
阿莉西亚点了一支烟递给他。费尔明瞪大眼睛看着烟嘴上的口红印,然后才吸入第一口。
“不打算告诉我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吗?”
“您真的想知道吗,费尔明?”
“我这人有个怪癖,就是想知道事实真相。这种病带来的痛苦您是无法想象的,毕竟什么都不知道地满意活着,那得有多惬意啊。”
“事情说来话长,而且我差不多也该上船了。”
“在您航向自由的新旅程之前,应该会有点时间开导一下我这个天真无知的可怜老傻瓜。”
“确定真的要我告诉您真相?”
“我这人就是这么固执。”
接下来将近一个钟头,阿莉西亚娓娓叙述她记得的所有过往,从她在孤儿院度过的时光,在街头鬼混的日子,一直到她如何开始为莱安德罗·蒙塔尔沃效力。她聊起这些年来的特务生涯,最后以为自己早已丢弃了灵魂,殊不知心里的角落仍保有那份灵性,她也提及了和莱安德罗分道扬镳、不再共事的过程。
“当初说好了,巴利斯这案子是我重获自由的护照,我的最后一个任务。”
“但根本不是这么一回事,对不对?”
“不是,当然不是。一个人唯有在不知道事实的情况下才能获得自由。”
阿莉西亚向他叙述了她在皇宫大饭店与席尔·巴德拉会面的过程,她和强悍的伙伴巴尔加斯小队长接下任务,两人受命全力协助调查一件永远不会有进展的案子。
“我犯下的错误是,当时没认清这项任务根本就是个骗局。从一开始就是。事实上,根本没有人真的想营救巴利斯。他树敌太多,做了太多坏事,利用特权破坏了游戏规则,还让跟着他的狐群狗党一起吃香喝辣。当他过去犯下的罪行回头找他算账,那群党羽立刻跟他划清界限。巴利斯一直以为有人要对他执行暗杀计划,于是走上岔路。只是,他过去残杀无辜,一路留下血迹,根本找不到出路。多年来,他一直认为过往的亡魂一定会回来找他复仇,可能是萨尔加多,或是‘天堂囚徒’戴维·马丁,多不胜数。但他怎么也没料到,真正想置他于死地的人,其实是多年来的好友和庇护者。权力争斗之中,凶狠的拳头从来不是由正面挥过来,永远都是从背后,而且还会先把人抱住再出手。根本没有任何高层有心要救他或找出他的下落。他们只想让他保持失踪状态,并将他过去做过的坏事永远磨灭。牵涉其中的人太多了。我和巴尔加斯纯粹只是被操弄的工具。因此,到了事件末了,我们也必须消失才行。”
“但我们家阿莉西亚是九命怪猫,她就是有办法一次又一次把死神耍得团团转……”
“都是在千钧一发的时刻死里逃生。我想,我那九条命的额度都用光了,费尔明。现在该是我退场的时候了。”
“可以偷偷告诉您,我会很想念您吗?”
“您要是这么多愁善感的话,我就把您扔进海里去。”
邮轮汽笛响起,回音充斥整个港口区。阿莉西亚站起身。
“可以帮您拿行李过去吗?我保证一定会乖乖留在陆地上。搭船会勾起我不愉快的回忆。”
他一直陪她走到登船平台上,最后一批旅客还聚集在那里。阿莉西亚向水手长展示船票时,顺便也灌了他一点迷汤,于是水手长立刻差遣一个小伙子来为女士把行李拿进客舱。
“您将来有一天会回巴塞罗那吗?这座城市像巫婆一样,知道吗,它会渗入人的皮肉里,逼得人永远放不下它……”
“那就请您替我好好照顾它了,费尔明。还有贝亚、达涅尔、森贝雷先生、贝尔纳达、费尔南迪托和苏菲亚,他们都拜托您了,最重要的是,好好照顾自己,还有小胡利安,这孩子总有一天会让我们大家都永垂不朽。”
“这个说法我喜欢,永垂不朽呐!特别是到了老骨头开始咔啦响的年纪。”
阿莉西亚紧紧拥抱着他,在他脸颊吻了一下。费尔明知道她泪流满面,因此刻意不去看她的脸。直到最后一刻,两人都不愿放下尊严。
“您千万别一直留在码头替我送行。”阿莉西亚提醒他。
“放心。”
费尔明低下头,听着阿莉西亚的脚步声消失在登船口上方。他低头看着地板,然后转过身,两手插在口袋里迈步离去。
他在码头边碰见他。达涅尔坐在长堤边,双腿悬空晃荡着。两人互看一眼,费尔明长叹一声,在他身旁坐了下来。
“我以为您不会来的。”费尔明说道。
“您的新古龙水味道太浓,跟着味道就找来了,就连鱼腥味都挡不住。她跟您说了什么?”
“阿莉西亚?都是一些听了让人睡不着的事情。”
“说来听听怎么样?”
“改天吧,失眠的滋味我已经尝过,不推荐给您。”
达涅尔耸了耸肩。“我想您的警告似乎太晚了。”
汽笛声响彻港口。达涅尔甩头朝向正在解缆离港的邮轮。
“那是美洲航线的邮轮。”
费尔明点头。
“费尔明,还记得吗,多年前,我们曾经到这里来,两人坐在一起想办法拯救世界……”
“那是我们还相信世界有救的年代。”
“我一直还是这样想的。”
“因为您其实还乳臭未干。虽然每天早上都需要刮胡子……”
两人就这样并肩而坐,注视着邮轮穿越港口海面上倒映的巴塞罗那全景,白日下的海市蜃楼,船一驶过都成了抽象涂鸦。费尔明直盯着邮轮船尾消失在从河口扩散的氤氲中,两侧有成群海鸥沿途护送。达涅尔看着一旁若有所思的费尔明。
“还好吧,费尔明?”
“跟斗牛一样好。”
“可是我怎么觉得您看起来很悲伤?”
“那是因为您该去做视力检查了。”
达涅尔没有坚持问到底。“我们去逛逛吧,请您去桑巴涅特酒馆喝杯生啤怎么样?”
“谢谢,达涅尔。不过,您的好意,我今天就心领了。”
“您怎么忘了啊,美好人生在等着我们。”
费尔明面带微笑看着他,达涅尔第一次发觉眼前的老友已经满头白发。
“那个任务就交给您了,达涅尔。我的人生只剩下回忆在等候了。”
达涅尔亲昵地捏了捏他的手臂,留下他和回忆及领悟独处一阵子。
“您别耽搁太久。”他这样告诉老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