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门后方有个小房间,里面摆了几个放满罐头的置物架。角落的墙壁开了个口,内部依稀可见凿开石壁往下延伸的地道,空间异常狭窄。达涅尔走近地道口探头张望,一股浓烈恶臭从地下室飘上来。动物腐败的臭味,掺杂了屎尿、血腥和恐惧。他立刻掩住口鼻,仔细倾听黑暗中的动静。接着,他发现墙上挂着一支手电筒。他打开手电筒,光束直指地道深处。一排石阶隐遁在阴暗的黑洞里。
他缓缓步下阶梯。两侧的石墙渗出水汽,路面湿滑。他估计自己大约往地下前进了十多米后,终于来到石阶底。一条地道由此延伸,与其相连的是个空间如卧房般的穴室。恶臭如此浓烈,搅得他心神不宁。手电筒灯光掠过阴暗处,眼前出现一排铁栅栏横亘其中,两端嵌入石壁,把穴室隔成两半。他借着灯光环顾整个地下室,却一头雾水。这里什么都没有。直到他听见吃力的呼吸声,这才发觉角落里有个黑影,一个瘦骨嶙峋的身影正朝着光线爬过来。他顿时推翻了自己前一刻的结论。有个东西被关在里面,他几乎认不出那是个人。
那双眼睛已在黑暗中干枯,似乎已看不见,眼球略见灰白。那双眼眸正在找寻他。那个身影,破烂衣物覆盖着皮包骨的身躯,周遭尽是干燥的血迹,还有粪便与尿液。他抓着一条铁栅栏杆,试图站起来。他仅剩一只手。原本应有另一只手的手臂,如今成了化脓的残肢。那人紧贴着铁栏,仿佛想扑上来嗅闻。霎时,他面露微笑,达涅尔很快便发现,原因是他看见了自己手上的枪。
达涅尔拿出那串钥匙,一试再试,终于找到铁栅栏挂锁的钥匙。他打开地牢铁门。那人在里面望着他,一脸期待的神情。达涅尔认出眼前这苍白的男子,那个让他学会去仇恨的人。曾经不可一世的意气风发,曾经高傲不可攀的气势,在那张脸上已不留一丝痕迹。或许有某人或某事将他完全掏空了,留下的只是一个渴望黑暗和遗忘的空壳。达涅尔举起手枪,枪口瞄准他的脸。巴利斯开心地笑着。
“你杀了我母亲。”
巴利斯频频点头,接着抱住了他的膝盖。他伸出仅剩的一只手寻找枪,然后把枪口对准自己的额头。
“拜托,拜托。”他苦苦哀求。
达涅尔的手枪一触即发。巴利斯闭上双眼,脸部用力抵住枪管。
“看着我!你这婊子养的混账东西。”
巴利斯睁开眼睛。
“告诉我,为什么?”
巴利斯迷惑不解地傻笑着。他掉了好几颗牙,牙龈还在流血。达涅尔推开他的脸,喉咙涌上一股恶心。他紧闭双眼,脑海中浮现胡利安在房里熟睡的小脸。他随即收了手,并打开手枪弹匣。子弹掉落地上,接着,他用力推开巴利斯。
巴利斯紧盯着他,先是惊慌失措,接着神色恐慌,连忙捡起一颗颗子弹,颤抖着把子弹递给他。达涅尔把手枪往地牢角落一丢,接着抓住巴利斯的脖子。巴利斯的眼神立刻显露一线希望。达涅尔用力抓紧他的脖子,把他拖出地牢,紧接着上了石阶。到了厨房之后,他一脚踢开门,继续拖着全身发抖的巴利斯往外走。达涅尔没看他一眼,一路不吭声,默默拖着他走过花园铺石小径,一直来到门前,掏出守卫给的那串钥匙,打开铁门。
巴利斯开始哀号,一脸惊惧。达涅尔用力把他推往街道上。他跌倒在地,达涅尔又抓紧他的手臂,强迫他站起来。巴利斯只往前走了几步便停下。达涅尔踹了他一脚,迫使他继续往前。他被推着走到那个小广场,一旁的首班蓝色电车正等着发车。天色渐亮,巴塞罗那上空挂着蛛网般的红霞,远方的海洋也染红了。巴利斯跪在达涅尔面前,不断哀求。
“你已经自由了。”达涅尔说道,“滚出去吧。”
毛里西奥·巴利斯先生,当年最耀眼的政坛巨星,只好瘸脚沿着大道往下走。
达涅尔驻足原地,一直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灰暗的破晓晨光中。空荡的电车在一边等着,他决定到车上歇息。他在车厢里找了个位子坐下,把脸靠在车窗上,然后闭上双眼。过了半晌,他进入梦乡,当查票员唤醒他时,朝阳已钻出云层,巴塞罗那遍地清新。
“去哪里啊?”查票员问他。
“回家。”达涅尔应道,“我正要回家。”
片刻之后,电车开始下山,达涅尔的视线落在大道底的海平面上,内心已无怨恨。这么多年来,他第一次带着从此将伴他度过余生的回忆从睡梦中醒来:母亲的面容,一个比他现在还要年轻的女人的样子。
“伊莎贝拉……”他喃喃低语,“我多么希望能够好好认识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