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莉西亚在出租车后座醒来,坐直身子,发现自己单独在车内。车窗沾了满满的雾气,她拉起袖子擦拭玻璃,看出车子停在加油站内。每当大卡车在公路上飙速驶过,街灯昏黄的灯光就会颤抖。漫天铁灰色乌云,不见一丝晴天缝隙。她揉揉双眼,摇下车窗。一阵逼人的寒气迎面袭来,立刻赶走残余的睡意。臀部突然一股剧痛。低微的呻吟脱口而出,接着,她用力紧抓着自己的身侧。很快疼痛变为隐隐的抽搐,这是疼痛的预警。最好的做法是在疼痛发生前先服用一两颗止痛药,但是她宁可让神经保持警觉。她别无选择。几分钟过后,出租车司机的身影出现在加油站饮食部门口,手上端着两个纸杯,外加一个沾了油渍的纸袋。他向她招招手,踩着轻盈的脚步绕过车子。
“早安。”他坐回驾驶座,“这天气冷得吓人。我帮您买了早餐。不是丰盛的欧陆风格,比较像是小吃,但至少是热的。牛奶咖啡,还有炸油条,看起来挺好吃的。为了提振士气,我特地请店家在您的咖啡里加了点白兰地。”
“谢谢,请一定要把这些费用加上去。”
“车资都算进去了,这辆出租车就像包吃包住的行动旅馆,快吃些东西,身体会暖一点。”
两人在车内静静吃着早餐。阿莉西亚根本不觉得饿,但她知道自己必须吃点东西。每当大吨位卡车驶过,后视镜总会颤动,而且整辆车都摇摇晃晃。
“这是哪里?”
“我们现在离马德里还有十公里。刚刚有好几个卡车司机告诉我,几乎所有从东部各省通往马德里的公路路口都有国民警卫队进行路检,所以,我想或许可以绕一点路,从城西的田园之家公路或蒙克洛亚宫进入市区。”司机建议。
“为什么要绕路?”
“我也说不上来。我总觉得,一辆从巴塞罗那来的出租车清晨七点进入马德里市区,多少会引人侧目。这是一种警觉,没别的意思。再说,您跟我是个有点奇怪的组合,我这么说可没恶意。不过,还是由您决定吧。”
阿莉西亚一口气喝光咖啡。白兰地跟石油一样烫喉,但至少让她立刻暖和起来。司机偷偷观察着她。阿莉西亚一直没多注意他,直到此时才仔细打量这个人。这男人实际年龄比外表年轻,一头红发,脸色苍白,戴眼镜,却只有单侧镜脚挂着眼镜绳,整个人保有浓厚的学生气息。
“怎么称呼?”
“我吗?”
“不是,这辆出租车。”
“恩尼斯托。我叫恩尼斯托。”
“您相信我这个人吗,恩尼斯托?”
“您可靠吗?”
“基本上还算可靠。”
“嗯,介意我问一个比较私人的问题吗?”司机试探性地问,“不方便回答就算了。”
“问吧。”
“是这样的,之前,我们刚离开瓜达拉哈拉的时候,正好碰到一个回转路段,结果您皮包里有些东西散落在座位上。看您已经睡着,我不想打扰,就擅自帮忙把东西放回去……”
阿莉西亚叹了口气,点点头。“于是您看见我皮包里有枪。”
“是。看起来不像水枪,虽然我也不懂这种东西。”
“您如果觉得心里不安,可以让我在这里下车,之前讲好的车资我照付,然后我去拜托您那些卡车司机朋友载我去马德里。一定有人会乐意载我一程。”
“这我倒是一点都不怀疑,不过,我没觉得不安。”
“不需要替我担心,我自己会想办法的。”
“我并不是担心您,那些卡车司机甚至比您更让人担心。我会按照原定计划把您送到目的地,就这样,不要再多说了。”
恩尼斯托发动引擎,双手握着方向盘。“我们去哪里?”
眼前出现的是一座被晨雾淹没的城市。雾霭笼罩了格兰大道的尖塔和圆顶。浅灰色浓雾掠过路面,包覆着一辆辆汽车和公车,即使开了车灯也难以逼退眼前的昏暗。车流移动得相当缓慢,一路摸索着方向,行人的身影仿佛是卡在人行道上的一具具冰封游魂。
车子经过她过去几年的长期居所西班牙旅社,阿莉西亚抬头注视那扇曾是她住家的窗子。他们顶着阴暗天光继续往市中心前进,直到海王星喷泉在前方出现。
“请问……接下来怎么走?”恩尼斯托问她。
“继续往前开,到了洛佩·德·维加街口右转,再沿着梅迪纳塞利公爵街往前走,第一栋就是了。”阿莉西亚指示路线。
“您不去皇宫大饭店吗?”
“去。但是我们去饭店后面,那是厨房的入口。”
司机点点头,遵照她的指示继续开。这一带的街道几乎不见人影。皇宫大饭店占地辽阔,形成一个不规则四边形街区,自成一座小城。车子沿着饭店周边行驶到阿莉西亚指定下车的街角,正好停在一辆正在卸货的货车后面,几个工人忙着搬下一箱箱面包、水果和其他食品。
恩尼斯托微微侧头瞥了一眼庄严气派的建筑。
“这是给您的,我们说好了。”她说。
司机转过头,迎面而来的是阿莉西亚手上的一大把钞票。
“真的不要我在这里等您吗?”
阿莉西亚没搭话。
“因为您不会回来了,是不是?”
“收下这笔钱吧。”
出租车司机犹豫不决。
“您这样是在浪费我的时间。快把钱收下。”
恩尼斯托顺从地收了钱。
“算一下吧。”
“我相信您。”
“那就自己看着办了。”
恩尼斯托看着她从皮包里掏出一样东西,塞进洋装式大衣口袋里。他敢打包票,那一定不是口红。“这个……我感觉不太好,我们还是离开这里吧?”
“该离开的是您,恩尼斯托。我下车后,请立刻开车回巴塞罗那,永远忘了曾经见过我。”
司机突然觉得胃部抽痛了一下。阿莉西亚把手放在他肩上,亲切地捏了捏他的肩膀,随即下车。才几秒钟光景,恩尼斯托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饭店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