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安德罗每天早上八点半准时现身。他在备有新鲜早餐和鲜花的客厅里等她。在此之前,阿里亚娜·马泰克斯已经醒来一个钟头了。负责叫醒她的是医生,他已经放下了所有礼节,不敲门直接进屋。随行的还有一个护士,但是她不怎么说话。
第一件事是清晨的注射,打了这一针就能让她睁开眼,并记得自己是谁。接着,护士会协助她起床、脱衣,带她去浴室淋浴十分钟。然后,护士帮她穿上她依稀记得在某个地方买的衣服。她从未重复穿过同样的衣服。医生帮她测量脉搏和血压的同时,护士在一旁替她梳头化妆,因为莱安德罗喜欢看她打扮得漂亮体面。当她和他一起坐在桌边,世界又恢复成原来的样子。
“昨晚睡得好吗?”
“他们到底帮我打了什么针?”
“我说过了,药性温和的镇静剂。你如果觉得不好,我让医生别再帮你注射这种药了。”
“不,不,谢谢您。”
“那就照你说的。要不要吃点东西?”
“我不饿。”
“至少喝点橙汁。”
有时候,阿里亚娜把入口的食物全吐了出来,甚至严重眩晕后失去知觉,就这样从椅子上跌下。发生这种情况时,莱安德罗会立刻按下桌上的电铃,不消数秒钟,有人会过来将她扶起,再次帮她梳洗干净。这时候,医生通常会帮她补上一针,顿时让她冷静下来。为了能够打这一针,她甚至兴起了佯装晕倒的念头。她已经不知道自己在那里待了几天。她借由每次注射之间的空当来估计时间,而打针让她完全沉睡,一觉不醒。她的身形日渐消瘦,衣服过于松垮。当她在浴室镜子里看见裸身的自己,总忍不住自问镜中女子是谁。她时时巴望着莱安德罗把一整天的流程早早完结,然后医生会拎着他那只神奇的手提袋回到房间,带来让人遗忘一切的药物。药物进入体内的时刻,全身血脉偾张,终致意识尽失,这是她此生经历过最贴近幸福的记忆。
“今天早上觉得怎么样,阿里亚娜?”
“还好。”
“我想,可以的话,今天就聊聊你当年失踪的那几个月。”
“这个我们前几天已经聊过。更早之前也谈过了。”
“没错,但我想慢慢总会有新的信息出现。人的记忆就是这样,常会跟我们耍点小花样。”
“您想知道什么?”
“我想重回你离家出走那一天。还记得当时的情况吗?”
“我累了。”
“再忍耐一下。医生马上就来,等他帮你打一针,就会舒服多了。”
“可以现在就打吗?”
“我们先聊一聊,然后你再服药。”
阿里亚娜点了点头。同样的戏码每天都要上演,她已经不记得自己是否叙述过那些事。反正也无所谓了。已经不需要隐藏任何秘密。所有人都死了。而她永远也踏不出这个地方了。
“那天是我生日。”她开始叙述,“乌巴赫夫妇为我办了一场庆生会,我在学校的所有同班同学都受邀到家里。”
“都是你的朋友吗?”
“不是我的朋友,只是买来的庆生会同伴,像那个家里所有的东西一样,都是用钱买来的。”
“你是那天晚上决定要离家出走的吗?”
“嗯。”
“但有人帮你,是吗?”
“对。”
“跟我聊聊那个帮你的人。戴维·马丁,对不对?”
“嗯,戴维。”
“你是怎么认识他的?”
“戴维是我父亲的老朋友。他们以前是同事。”
“他们一起写过书吧?”
“广播剧本,叫《冰兰花》。一个以十九世纪巴塞罗那为背景的悬疑故事。我父亲不让我听,他说那不是给小孩听的故事,但我还是溜到瓦维德雷拉家里去听,音量调到最小……”
“根据我手边的资料,戴维·马丁一九三九年入狱,当时内战已经结束,他企图闯越边界返回巴塞罗那,因此被捕。他被关进蒙锥克监狱,在那里和你父亲重逢,后来,狱方一九四一年宣称他已经死亡。你现在跟我谈的是一九四八年的事,距离他的死讯已是好几年以后。确定帮助你逃亡的人真是马丁?”
“就是他。”
“会不会是另外有人冒充他的身份?何况,你当时已经很多年没见过他了。”
“就是他。”
“好吧,你怎么又遇见他了呢?”
“家教老师马诺丽小姐每周六会带我到丽池公园。我们去水晶宫,那是我最喜欢的地方。”
“那也是我最喜欢的地方。你就是在那里碰见马丁的吗?”
“对。我之前已经见过他好几次,他都在远处。”
“你觉得是巧合吗?”
“不是。”
“你第一次跟他交谈是什么时候?”
“马诺丽小姐总会在皮包里随身带着一瓶茴香甜酒,她常常喝了酒就睡着了。”
“这时候马丁就走过来了?”
“嗯。”
“他跟你说了什么?”
“我不记得了。”
“我知道这是一件很困难的事,阿里亚娜,你再想想看。”
“我要打针。”
“你要先告诉我马丁跟你说了什么。”
“他跟我聊起我父亲的事,他们一起坐牢的岁月。我父亲跟他谈起我们,还有发生在我们家的事。我想,他们似乎达成某种协议。谁先出狱,就去帮忙照顾另一个人的家人。”
“但是,戴维·马丁并没有家人。”
“他有深爱的人。”
“他有没有告诉你,他是怎么逃出监狱的?”
“巴利斯命令两名手下把他带到奎尔公园旁的一栋大房子,打算在那里把他杀掉。他们经常在那里杀人,尸体就埋在花园里。”
“后来怎么了?”
“戴维说,那里还有别人,在那栋房子里。那人还帮他逃过一劫。”
“是他的同伙吗?”
“他叫他老板。”
“老板?”
“那人有个外国名字。意大利名字。我记得这个,因为那人跟我父母很喜欢的一位意大利作曲家同名同姓。”
“你还记得那个名字吗?”
“科莱利。他叫作安德烈亚斯·科莱利。”
“我手边的资料没出现过这个名字。”
“因为这个人根本就不存在。”
“我不懂你的意思。”
“戴维不太正常。他会妄想很多事情,还有人。”
“你的意思是说,安德烈亚斯·科莱利这个人是戴维·马丁想象出来的人物?”
“对。”
“你怎么知道?”
“我就是知道。戴维已经失去了理智,他仅剩的一点理性,全都留在牢里了。他的病情已经非常严重,只是他自己不知道罢了。”
“你一直都直呼他的名字戴维……”
“因为我们是朋友。”
“还是情人?”
“朋友。”
“他那天跟你说了些什么?”
“他说,他已经花了三年时间想办法接近毛里西奥·巴利斯。”
“为了报仇吗?”
“巴利斯杀害了他深爱的人。”
“伊莎贝拉。”
“对,伊莎贝拉。”
“他有没有告诉你,巴利斯以什么方式杀了她?”
“她是被毒死的。”
“那他为什么找上你?”
“为了实践他对我父亲许下的承诺。”
“就这样?”
“还有,他认为我可以帮他潜入我养父母的家,巴利斯迟早会在那里出现,到时候就能找机会把他杀了。巴利斯经常在乌巴赫家走动。他们有业务往来,银行股票。除此之外没有别的方式能接近巴利斯,因为他身边一定有保镖或随从保护。”
“但是这个计划并没有实现。”
“没有。”
“为什么?”
“因为我告诉他,他如果这样做的话,一定会被杀的。”
“这一点他自己就想得到。一定还有别的原因。”
“别的原因?”
“你跟他说了别的原因,他因此而改变心意。”
“我要打针,拜托。”
“告诉我,你跟马丁说了什么?居然能让他放弃千里迢迢到马德里找巴利斯报仇的计划,相反地,他甚至决定帮你离家出走……”
“拜托……”
“再一会儿就好,阿里亚娜。等一下我们就帮你打针,然后你就可以好好休息了。”
“我跟您说的都是真的。我当时怀孕了……”
“我被你弄糊涂了!你怀孕?怀了谁的孩子?”
“乌巴赫。”
“你父亲?”
“他不是我父亲!”
“银行家米盖尔·安赫尔·乌巴赫?那个领养你的男人?”
“他是把我买下来的人。”
“怎么回事?”
“他经常晚上偷偷到我房间,都是醉醺醺的。他跟我说,他太太不爱他,而且在外面有很多情夫,两人之间已经没有感情。然后他就开始大哭,接着强迫我跟他亲热。之后又说一切都是我的错,是我引诱他,还说我和我母亲一样,都是婊子。他对我拳打脚踢,还恐吓我说,要是敢把这件事告诉别人,他就会杀了我妹妹,因为他知道我妹妹在哪里,只要打一通电话,她很快就进棺材了。”
“戴维·马丁听到这件事有什么反应?”
“他去偷了一部车,然后带我逃离那个地方。我需要打针,拜托……”
“好的,马上打针。谢谢你,阿里亚娜,谢谢你坦白说出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