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莉西亚睁开双眼,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明亮的烛光。她脑中第一个念头是:她太口渴了,她还没死。其次,她发现有个白发白胡须的男子坐在身边,透过一副迷你圆框眼镜观望她。他的五官让她隐约联想起当年在孤儿院读过的天主教教义手册中的上帝形象。
“您是从天堂来的吗?”阿莉西亚问他。
“不要胡思乱想,我家就在这附近。”
苏德维拉医生拉起她的手腕,按住脉搏,同时看着手表。
“感觉怎么样?”他询问病人。
“我很渴。”
“我知道。”苏德维拉说,却丝毫看不出要帮她倒水的样子。
“我在哪里?”
“这倒是个好问题。”
医生掀开床单,接着,阿莉西亚感受到他的双手落在她的骨盆部位。
“感觉到我压迫的力道了吗?”
她点头回应。
“痛吗?”
“我口渴。”
“我知道,但是您必须再等一等。”
帮她盖上床单前,苏德维拉医生的目光停留在攀附在臀部上的一片黑色疤痕。阿莉西亚看出了他眼中隐藏的惊恐。
“我会留一点药,多少可以帮您处理这个旧伤,但是要小心。您现在还很虚弱。”
“我已经很习惯疼痛了,医生。”
医生叹了口气,随即帮她盖好床单。
“我会死吗?”
“今天还不会。我知道这听起来像无稽之谈,但是,您尽量放轻松,好好休息一下。”
“就像在度假一样。”
“差不多就是这样。尽量吧,至少试着放松。”
苏德维拉医生站了起来,这时阿莉西亚听见有人在一旁低声交谈。他们朝她挪近几步,接着好几个身影出现在小床边。她认出了费尔明、达涅尔和贝亚。他们旁边还有个头发稀疏、目光如隼的男子,她觉得自己仿佛已经认识他一辈子,偏偏记不起是什么人。费尔明和苏德维拉医生窃窃私语,达涅尔在一旁微笑,神情顿时轻松不少。他身旁的贝亚紧盯着她,面露忧容。费尔明蹲跪在她身旁,一手轻轻放在她额头上。
“您已经两次在我面前和死神擦身而过,我都快受不了了。说真的,您那张脸跟死人差不多,但是除此之外,我看都挺好的。觉得怎么样?”
“我口渴。”
“这我就想不通了。您喝掉我身上至少百分之八十的血液。”
“麻醉药效还没退之前,她不能喝水。”医生在一旁解释。
“小事一桩。您到时候就知道了。”费尔明发表高论,“退麻药这件事,就像摆脱宗教学校的教育,解放下面,随后一切就水到渠成了。”
医生对他抛出责备的眼神。“别再胡说八道了,会加重病人的心理负担。”
“我会跟死人一样安静的。”费尔明边说边画十字。
医生没好气地咕哝着:“我明天早上再过来。这期间,各位最好轮班守在旁边。只要出现发烧、发炎或感染症状,马上来找我。无论什么时候都可以。谁先开始?您就算了,费尔明,我知道您很想……”
贝亚自告奋勇。“我留下来!”她语气坚定,一副不容置喙的态势,“费尔明,我本来请苏菲亚照顾胡利安,但又放心不下,因为她完全管不住胡利安。我给贝尔纳达打过电话了,请她有空就过去看孩子。卧房让你们睡,干净床单都在柜子里,贝尔纳达知道在哪里。达涅尔可以睡沙发。”
达涅尔看了妻子一眼,但并未出声。
“放心,我一定会把小少爷变成一只小睡鼠。牛奶掺点威士忌,再加点蜂蜜,保证好喝。”
“不准让我儿子碰酒精!还有拜托别跟孩子聊政治,否则他会不停重复你的话。”
“遵命,完全封锁咨询。”
“贝亚,记得帮她注射抗生素,每四小时一次。”医生特别交代。
费尔明对着阿莉西亚咧嘴傻笑。“别怕,贝亚小姐今天的表现非常霸气,但是她打针的技术跟天使一样好。她父亲是糖尿病患者,虽然他本人跟糖没有任何共同点。她打针的技巧可是连尼罗河的蚊子都嫉妒的。她从小就学会了这个本事,因为家里没人敢替爸爸打针,现在呢,她帮我们大家打针,包括我在内。您要知道,我是个很难应付的病人,因为我有钢铁般的屁股,只要稍微使个力,扎进来的针都会断。”
“费尔明!”贝亚高声呵斥。
费尔明恭敬地行了军礼,随即向阿莉西亚眨眨眼。
“好,我亲爱的吸血魔女,那双巧手会好好照顾您的。千万不要乱咬人,知道吗?我明天再来。乖乖照着贝亚小姐的话去做,想办法不要死掉。”
“我会努力的。谢谢您为我做的一切,费尔明。又让您担心了。”
“以前的事我都不记得了。喂!达涅尔,别老是一张惊吓的脸,这样不会让伤口快点好。”
接着,费尔明拖着达涅尔往外走。
“看来一切都交代清楚了。”医生说道,“现在,我要怎么出去?”
“我陪您到门口。”管理员热心送客。
房里就剩她们两人了。贝亚搬来一张椅子,在阿莉西亚身边坐下。两人沉默对望。阿莉西亚送上感激的笑容。贝亚只是看着她,情绪反应难以捉摸。过了半晌,管理员从房门口探望,眼看两人无言对坐,隐约感受出气氛有异。
“贝亚小姐,有任何需要的话,您知道我在哪里。我在架上放了几条毯子,还有医生交代的药物和服用说明书。”
“谢谢您,伊萨克。晚安。”
“晚安,贝亚小姐。晚安,阿莉西亚。”管理员随即告退。
他的脚步声在走道上逐渐远去。
“在这个地方,好像大家都认识我。”阿莉西亚说道。
“是,大家似乎都认识您。可惜没有人清楚您真实的底细。”
阿莉西亚点头回应,面露温驯的笑容,但贝亚依旧不买账。阿莉西亚的目光在四面书墙间游走,从地上延伸到天花板,群书满布。她知道,贝亚的双眼始终紧盯着她。
“能不能请问您在笑什么?”贝亚好奇地问道。
“无聊的琐事。我之前梦见自己吻了一位非常俊帅的男子,却不知道对方是谁。”
“您是不是一直都习惯亲吻陌生人?还是只有打了麻醉药才会这样?”
话中带刺的尖锐语气,让贝亚才脱口说出就后悔了。
“抱歉。”她喃喃低语。
“不需要道歉,是我活该。”阿莉西亚说。
“还要三个多钟头才能打抗生素,听医生的话休息吧。”
“我睡不着。我觉得害怕。”
“我还以为您什么都不怕。”
“我只是隐藏得很好。”
贝亚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贝亚?”
“什么事?”
“我知道自己没有权利要求您原谅我,但是……”
“现在先别提这些了,不需要请求我原谅什么。”
“我如果提出这样的要求,您会原谅我吗?”
“您的好朋友费尔明常说,需要请求原谅的人应该去告解室,或是买只小狗。他虽然满嘴胡说八道,这件事倒是说得很有道理。”
“费尔明是个有智慧的人。”
“偶尔。他那副德行,也没几个人受得了就是了。您现在该休息了。”
“我可以牵着您的手吗?”阿莉西亚问她。
贝亚踌躇了一会儿,最后握住了阿莉西亚的手。两人就这样静默许久。贝亚凝视面前这个让她又爱又怕的奇女子。刚抵达此地时,阿莉西亚仍神志不清,医生要检查她的伤势,贝亚在一旁协助他帮病人脱衣。臀部上那刻痕般的惊人伤疤,至今仍深深烙印在她脑海中。
“达涅尔是个幸运的人。”阿莉西亚咕哝着。
“怎么?您喜欢他吗?”
“成为别人的妻子和母亲,我想都不敢想。”
“我以为您已经睡着了。”贝亚说。
“我也是。”
“会痛吗?”
“那个旧伤吗?”
贝亚没回应。阿莉西亚依然闭着眼睛。
“稍微有点痛。”她回答,“麻醉药把疼痛压下来了。”
“这个旧伤是怎么来的?”
“内战期间留下来的,空袭时受的伤。”
“您辛苦了。”
阿莉西亚耸耸肩。“这伤疤正好可以帮我吓跑那些色鬼。”
“我猜您一定有很多追求者。”
“可惜没一个值得交往。好男人都爱上像您这样的女孩了。他们只把我当成幻想对象。”
“或许您只是不想在感情上受伤罢了。”
阿莉西亚笑而不答。
“别以为男人就不会把我当成幻想对象。”贝亚大言不惭,自己也忍不住偷偷笑了。
“我对此毫不怀疑。”
“他们为什么常常这么蠢?”贝亚问道。
“男人啊?谁知道。或许是因为大地之母是女人吧……说来虽然残忍,但他们一出生就昏头昏脑的。不过,有些男人也还不错。”
“贝尔纳达也是这么说的。”贝亚附和。
“您那位达涅尔呢?”
贝亚眯着眼看她。“我的达涅尔怎么了?”
“没怎么样。他看起来是个好男孩,很纯洁的一个人。”
“他有他的阴暗面,只是您不知道罢了。”
“是因为他母亲的那些事情吗?因为伊莎贝拉的遭遇?”
“您对伊莎贝拉的事知道多少?”
“不多。”
“您没打麻药的时候,说谎的功力高明多了。”
“我能够相信您吗?”
“我看您根本就别无选择。问题在于,我能不能相信您这个人。”
“有疑虑吗?”
“当然。”
“有一些关于伊莎贝拉的资料,关于她的过去……”阿莉西亚娓娓道来,“我想,达涅尔有权知道这些事,但是,我不晓得……或许到头来,他还是不要知道的好。”
“阿莉西亚?”
她睁开双眼,赫然发现贝亚的脸庞几乎要碰到她的脸。她感受到贝亚正用力握紧她的手。
“什么事?”
“我有个请求,而且我只说这么一次。”
“请说。”
“不要做出任何伤害达涅尔或我的家人的事。”
阿莉西亚直视那目光,如此威严,让她几乎不敢呼吸。
“请向我发誓。”
阿莉西亚咽下口水。“我发誓。”
贝亚点头应允,再度靠坐在椅子上。阿莉西亚看着她闭上眼睛。
“贝亚?”
“又怎么了?”
“有一件事……有天晚上,我陪达涅尔回到您的家门口……”
“别说了,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