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寓里弥漫着阿莉西亚的气味。处处都是她的香水味、她的气息,还有与他肢体接触时留下的芳香。费尔南迪托一直端坐在沙发上,脑海里盘旋的除了那股芳香,还有无情啃噬他的焦虑。阿莉西亚带着手枪出门去了,虽然不过才十五分钟,对他却已是无尽的漫长等待。他开始如坐针毡,一秒都待不住,于是站了起来,走到窗边,把紧邻阿维尼奥街的窗子都打开,呼吸点新鲜空气。或许,那股让他心慌意乱的香味会溜出去找上别的受害者。他让寒冷微风醒脑提神之后,回到屋里继续静静等待,毕竟,阿莉西亚是这么交代的。他的冷静顶多只维持了五分钟。才过一会儿,他开始在饭厅来回踱步,边走边念着书架上的藏书书名,指尖摸着经过的每一件家具,细看他过去来访从未注意的物品,想象阿莉西亚走过同样的路径,触摸着同样的东西。“够了!费尔南迪托。”他暗想,“去好好坐着吧!”
所有椅子他都坐不住。才刚转移阵地到客厅,却突然起意走进屋子尽头的走道,两旁开了两扇门,其中一间是浴室,另一间应该就是卧房了。忽地一阵羞愧感强袭,间或伴随着懊恼、不安和羞耻,因此,尚未走到浴室门前,他赶紧折返饭厅。一动不动坐了几分钟,一旁相伴的只有墙上荡来荡去的老时钟。他一时有感而发,时间前进的速度,总是违逆人们当下的需求。
他又站起来,踱到窗边,不见巴尔加斯的踪影。他的脚下还有五层楼,人们各自过着不相干的庸俗日子。他不知怎的又踱回走道上。面前已是浴室门口。他走进去,看着镜中映出的自己。一支打开的口红横放在架上,他拿起来仔细端详。血红色。他把口红放回去,羞愧地走了出来。另一边就是卧室房门。他站在门口就能看见平整的床铺。阿莉西亚昨晚没上床睡觉。他脑海里涌现千头万绪,在这些念头搅乱心思之前,全被他极力屏除了。
他往前挪了几步,盯着床铺。他想象她玉体横陈的娇态,随即别过头去。他不禁纳闷,多少男人曾经和她一起躺在那张床上,轻抚着她的胴体和双唇?他走近衣橱,接着打开门,昏暗中隐约可见阿莉西亚的衣物。他轻抚过悬挂在内的洋装,随即把门关上。床铺对面摆放着木制五斗柜。他拉开第一层抽屉,眼前出现满满的丝质和蕾丝衣物,全都整齐叠放着。黑色、红色和白色。数秒钟过后,他突然意会自己看到的是什么。那是阿莉西亚的内衣。他猛吞口水,手指悬在那儿,距离内衣仅有两厘米。他急忙把手抽回,仿佛那些丝缎突然起了火,接着,他用力关上抽屉。
“你这个大笨蛋!”他忍不住责备自己。
无论愚蠢与否,他还是开了第二层抽屉。里面放着丝袜,还有一些吊带,似乎是用来固定丝袜的,看得他脸红心跳。他缓缓摇头,并关上抽屉。恰巧就在这一刻,电话铃开始恼怒地嘶吼,吓得他心脏好似要从嘴里飞出体外。他猛地关上抽屉,一口气跑回饭厅。电话铃声刺耳喧嚣,仿佛火警铃声。
费尔南迪托走近电话旁,眼睁睁看着它不断震动,却不知所措。铃声毫无间断地响了超过一分钟。最后,小伙子颤抖的手终于移到话筒上方,他将它拿起来那一刻,铃声却戛然而止。他放回话筒,用力吸了一口气。他坐了下来,双眼紧闭。胸口有个东西频频撞击他。那是他的心脏,跳得又急又快,仿佛卡在喉咙里,他一下子笑了出来,对于自己的诡异举止,他只能自嘲。如果阿莉西亚看到他这副德行……
他根本不是这块料,他这样告诉自己。越早认清这个事实越好。那晚发生的事,以及他为阿莉西亚效命的短暂经验,说明他绝不是做侦探的料,还是做做生意或者从事服务行业适合他。偷偷看了美女上司的内衣这件事最好赶紧忘掉。他告诫自己,许多有影响力的大人物,常常就是在微不足道的小事上栽了跟斗。
他正在提醒自己务必记取教训,身边的电话再度响起,这一次,他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拿起话筒,一出声就是高八度的嗓音。
“喂,您哪位?”电话另一端传来震耳欲聋的大嗓门。
巴尔加斯打来的。
“我是费尔南迪托。”他答道。
“请阿莉西亚来听电话。”
“阿莉西亚小姐出去了。”
“她去哪里了?”
“我不知道。”
巴尔加斯低声咒骂。“你呢?你又在那里做什么?”
“阿莉西亚小姐要我待在这里等您回来,然后向您报告昨晚发生的事。”
“发生什么事了?”
“我想还是当面向您报告比较好。您在哪里?”
“我在民事管理局。阿莉西亚有没有说她什么时候回来?”
“她什么都没说,拿了一把枪,然后就出去了。”
“一把枪?”
“呃……基本上就是一把左轮手枪,有转轮的那种……”
“我知道那是什么玩意儿。”巴尔加斯立刻打断了他。
“您会到这里来吗?”
“我晚一点再去。我得先回家洗个澡,换一身干净的衣服,因为我全身又脏又臭的,梳洗完我就过去。”
“我会在这里等您。”
“那还用说。哦,费尔南迪托……”
“什么事?”
“你最好给我安分一点,不该碰的东西就别碰,知道吗?”
蓝色电车前进的速度慢得让人浮躁。阿莉西亚抵达车站,及时跳上正要发车沿着迪比达波大道上山的缆车。车厢里挤满了一群小学生,显然是从寄宿学校出来的。两名随行的神父表情严肃,阿莉西亚暗想,一行人八成要去山顶的神殿郊游。她是全程唯一的女乘客,才刚坐定,其中一位神父大声训斥了躁动的男生,喧闹声立即消音,一群孩子安静得出奇,连肚子翻搅的咕噜声都听得见,或许只是荷尔蒙一时在血管里像脱缰野马似的奔窜吧!阿莉西亚索性低下头,维持她单独搭车的习惯。依她看来,这些寄宿生大概十三四岁,他们偷偷睨着她,仿佛从没见过这样的女子。其中一个男生满头红发、一脸雀斑,那张脸比一般孩子更傻气,他坐在她正对面,看她看得入迷。男孩呆滞的视线时而落在她的膝盖,时而移至她的脸庞。阿莉西亚抬起头,定定注视着他。过了半晌,这个可怜虫似乎一时气短噎住,甚至惊动一位神父过来赏了他后脑勺一巴掌。
“臭小子,我不是说过了吗?不准捣蛋!”神父教训他。
接下来的行程,就在沉默、怒视和偶尔传出的窃笑声中结束了。“看看发育期的少年是预防怀旧最有效的疫苗。”阿莉西亚这样暗想。
到站之后,她决定继续坐在位子上,先让两名神父疏散那群闹哄哄的住宿生。她看着凌乱的队伍在一路推挤和纵声大笑中渐渐往车站移动。有些胆大的孩子仍频频回头看她,并和同伴互通评语。阿莉西亚一直等到两名神父将所有孩子聚集在车站里,就像把一群牲畜圈围在畜栏,这才下了车。越过小广场后,她凝望雄伟的松园矗立在前方的山丘上。
离车站仅数米的圆顶餐厅大门口停着好几辆黑色轿车。阿莉西亚早已熟悉这家餐厅,因为这是莱安德罗在巴塞罗那偏爱至极的用餐地点,他常带她到这里吃饭,就为了让她见识高级餐馆的用餐礼仪。“高贵的淑女不只是拿餐具,而是轻抚它们。”阿莉西亚把手伸进皮包,摸了摸左轮手枪,打开保险开关。
占地宽广的松园有两个入口。主要入口,也就是车辆出入的通道,位于曼努亚努斯街,距离车站广场仅一百米,从广场沿着山丘旁这条街道往北方延伸就是滨海公路。第二个入口设有铁栅门,一入门就是贯穿花园的阶梯小径,离电车车站仅数步之遥。阿莉西亚走过铁门前,伸手去试了一下,一如她的推测,大门上锁。她继续沿着围墙往主要入口的方向走。院子里还有第二栋房子,可能是过去的庄园警卫住处,她猜想目前应在监视范围之内。上了山丘后,她发现高处至少出现了一个身影,正在监看庄园周围的动静。安达亚可能派了人分别驻守在庄园内外。她半途停下脚步,这是个可以看到主要入口的角度,于是她仔细观察眼前的围墙,推测这可能就是费尔南迪托前一晚潜入庄园的地方。在她看来,这个方法在大白天并不适用。从目前的局势看来,她需要帮手。她走回车站广场,缆车正要开始下山。她走进圆顶餐厅,此时不见任何食客,厨房要好几个小时后才开工。她走向咖啡吧台,挑了一张凳子坐下来。有个服务生从帘幕后探出头,面带微笑走了过来。
“请给我一杯白葡萄酒。”
“有什么偏爱的吗?”
“帮我挑支好酒吧。”
服务生点头同意,马上熟练地拎了个酒杯,视线始终未与她的目光相接。
“我可以借用一下电话吗?”
“当然可以,您请用吧,小姐。电话在后面,就在吧台最里边。”
阿莉西亚一直等到服务生再度消失在帘幕后方,她先啜了一口酒,接着走到电话旁。
费尔南迪托探头到窗外张望,试图在阿维尼奥街来来往往的行人中找寻巴尔加斯的身影,这时候,背后的电话突然响起。这一次,他毫不迟疑地拿起话筒。
“您到哪里去啦?不打算来这里了吗?”
“谁要来啊?”阿莉西亚在电话另一端问道。
“抱歉,我还以为是巴尔加斯长官打来的。”
“你跟他碰过面了吗?”
“他打过电话,说会过来一趟。”
“什么时候打的?”
“差不多十五分钟前。他说他人在民事管理局。”
阿莉西亚沉默许久,费尔南迪托暗自诠释她可能困惑不解。
“他有没有说在那里做什么?”
“没说。您还好吧?”
“我很好,费尔南迪托。巴尔加斯到了以后,你先向他报告昨晚发生的事,然后转告他,就说我在迪比达波缆车车站旁的餐厅等他。”
“就在松园旁边……”
“你告诉他,快点过来。”
“需要帮忙吗?要不要我过去支援?”
“想都别想。我要你乖乖在那里等巴尔加斯,把我交代给你的事情做好,听见没?”
“我知道了……阿莉西亚小姐?”
阿莉西亚已经挂断。费尔南迪托怅然盯着话筒,就在此时,他突然觉得眼前晃过一个影像。望向对街巴尔加斯公寓的窗户,他发觉屋里有些动静,猜想一定是警官在他和阿莉西亚通电话时上楼回家了。为了确认事实如他臆测,小伙子走到窗边张望,却看见巴尔加斯走在街上,此时正走近格兰咖啡馆大门。
“长官!巴尔加斯!”他大声叫唤。
警官却在大门内消失了。费尔南迪托再度张望对街的窗子,恰好看见有个身影正拉上窗帘。他本想立刻去拨阿莉西亚刚刚给他的电话号码,却突然感受到一股强烈的不安。他转身冲出门,下楼的脚步越来越急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