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被囚禁的某个时刻开始,毛里西奥·巴利斯开始认为灯光是痛苦的征兆。身在幽暗中,他可以想象周围没有生锈的铁栅栏监禁他,地牢的墙壁并未渗出污秽液体,仿佛黑色蜂蜜凝结在石缝间,在他脚边积成凝胶状的水洼。毕竟,置身一片漆黑里,他根本看不到自己。
他几乎一直活在黑暗里,每天仅有一次例外,当一道微光出现在阶梯上方,巴利斯能瞥见一个模糊的剪影替他送来一壶污水,以及一片他在几秒钟内就吞光的面包。看守人换了,但方式未变。他的新任监视者从未驻足正眼看过他,也没对他说过只字片语。他完全忽略巴里斯的问题、哀求、羞辱和咒骂。他把食物和饮水放在铁栏边,随即转身离去。新任看守人初次下楼时,一闻到地牢和犯人发出的臭味便反胃呕吐。此后,他下楼时几乎皆以手帕掩住口鼻,而且除非必要绝不多留片刻。巴利斯早已不闻其臭,就像他对手臂的疼痛几乎无感,残肢上蔓延的紫黑色线条仿佛密布的黑色蛛网,伤口不时抽痛,但他已麻木。他们让他活生生腐烂,而他已经不在乎了。
他曾揣想,总有一天,不再有人步下阶梯,那扇门不再开启,他残存的余生就在黑暗中度过,身躯渐渐腐蚀,生命最终被自己吞噬。他担任典狱长那几年,常常目睹这样的事情。运气好的话,几天之内即可以结束了。他已经开始想象,极度饥饿引发的焦虑一旦开始延烧,他恐怕会陷入体力虚耗、神志不清之中。残酷至极的是缺水。或许,当绝望和苦闷狠狠啃咬他的心智,他会开始舔食墙上渗出的污水,他的心脏会停止跳动。二十年前在蒙锥克监狱,有个曾在他手下做事的医生常说,上帝总是优先怜悯婊子养的混账东西。连这一方面生命都是个混蛋。或许,到了最后一刻,生命对他起了恻隐之心,严重的伤口感染可以让他省略最难熬的困境。
他梦见自己已经死了,装在麻布袋里的尸体被丢在蒙锥克地牢的尸堆里……就在此时,他听见楼梯上方那扇门再度开启。他在昏寐中醒来,顿时口干舌燥,且疼痛不已。他把手指伸进嘴里,感觉牙床正在渗血,牙齿一碰即动摇,仿佛嵌在湿软的黏土上。
“我口渴!”他用尽气力大喊,“拜托!给我水……”
步下阶梯的脚步比平日更沉稳。在地下的世界,声响比光线更值得信赖。生命的日常只剩疼痛、缓缓腐败的身躯、脚步声传出的回音,以及四周墙壁里咕噜作响的管道。先是尖锐声响,随即亮起一盏灯光。巴利斯听声辨出渐近的脚步声。他瞥见有个身影伫立在地下室楼梯口。
“水!拜托,让我喝水!”他苦苦哀求。
他拖着身躯匍匐至铁栅栏边,睁大眼睛仔细看。突然迎上一束刺眼强光,眼球一阵灼痛。是手电筒。巴利斯往后退缩,举起仅剩的一只手蒙住眼睛。即使如此,他仍感受到灯光扫过他的脸庞,以及他沾满排泄物和干燥血迹,还披挂着破烂衣物的身躯。
“看着我!”有个声音这样命令他。
巴利斯放下遮住双眼的手,缓缓张开眼睛。瞳孔花了点时间才适应眼前的明亮。铁栅栏另一侧的面孔不同以往,却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
“我叫你看着我!”
巴利斯顺从照办。一个人尊严尽失时,听命行事比发号施令容易多了。访客继续走近铁栅栏边,仔细打量他,手电筒灯光扫过他的四肢,以及他残败的身躯。就在此刻,巴利斯恍然悟出为何铁栅栏另一侧盯着他看的面容会如此熟悉。
“安达亚?”他大喘了一口气,“安达亚!真的是你吗?”
安达亚点头回应。巴利斯顿时有拨云见日的宽慰,数日或数周以来,他首度有了畅快的呼吸。这大概是另一个梦吧,有时候,即使身陷阴暗困境,仍有机会和前来营救的救星对话。他揉了揉眼睛,笑颜逐开。
“感谢上帝!感谢上帝!”他喜极而泣,“是我,毛里西奥·巴利斯,巴利斯部长,是我……”
他朝着警官伸长手臂,感激涕零,毫不在乎让他见到自己这副狼狈相,衣不蔽体,残肢断臂,而且浑身屎尿。安达亚往前跨了一步。
“我在这里多久了?”巴利斯问道。
安达亚没搭腔。
“我女儿梅希迪斯还好吗?”
安达亚仍无回应。巴利斯紧抓着铁栏杆,费了好一番力气才慢慢站起来,总算能平行直视对方的眼神。警官面无表情地望着他。难不成这又是另一场梦?
“安达亚?”
对方掏出香烟,随手点燃。巴利斯闻着烟味,忆起他尝试的第一支烟,已是多年前的往事了。那股无可比拟的香气。他以为那支烟是要给他的,却眼看着安达亚双唇叼着烟,吐出一道长长的烟雾。
“安达亚,快带我离开这里!”他哀求。
警官指间的香烟升起一圈圈烟雾,他的双眼在烟幕后炯炯发亮。
“安达亚,这是命令!让我离开这里!”
对方面带微笑,又吐了几口烟。“你交友不慎。”警官终于打破沉默。
“我女儿在哪里?你们对她做了什么?”
“没做什么……暂时还没有。”
霎时,巴利斯听见一阵绝望的呐喊,却浑然不知那是他自己的凄厉嘶喊。安达亚把烟蒂往地牢内一扔,正好落在巴利斯脚边。接着,他踩着阶梯往上走,囚徒见状开始大吼大叫,以仅剩的气力拍打铁栏杆,直到精疲力竭,跪倒在地。警官自始至终无动于衷。阶梯高处的大门关上了,就像被封闭的墓穴,黑暗再度强压在他身上,而他从未感受过如此的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