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街阴暗的转角矗立着一幢灰扑扑的建筑,仿佛从未接受过阳光的洗礼。一扇铁门挡在入口处,大门上不见任何门牌或标示,让人无从得知屋内究竟藏了什么秘密。警方的公务车停在大门口。巴尔加斯和利纳雷斯下了车。
“那个可怜虫会一直待在这里吗?”巴尔加斯问。
“我想他也没什么机会跳槽到别的地方。”利纳雷斯边说边按电铃。
等了将近一分钟,大门往内移动了。迎上前来的是个目光犀利的男子,一副倒霉样,神情极不友善,他示意要他们进门。
“我以为你死了。”他认出巴尔加斯,随即送上问候。
“我也很想念您,布劳利奥。”
警界的资深人士都认识布劳利奥这个人,身材矮小,皮肤被福尔马林泡得发皱,遇过烫伤意外,却因此成了公务员,职称法医助理,是此地的精神象征。有些人坏心眼,曾闲言碎语地说他只能栖身在太平间的地下室,屋里都是破烂,外表苍老,因为他睡的床上长满了臭虫,打从十六年前初来此单位,他天天穿的都是同一件衣服。
“法医已经在等候两位了。”
巴尔加斯和利纳雷斯跟着他穿越一条又一条潮湿昏暗的走道,通往殡仪馆内部。流传的黑色传奇叙述布劳利奥大约三十年前初到此地,在圣安东尼奥市场前遭电车碾过,据说他是急着逃跑才被撞上,或因偷了点小钱,或抢劫不成,或骚扰良家妇女,版本不一。救护车司机到现场接收伤患,眼看他肚破肠流,根本不可能活命,当场就宣告死亡,接着,司机用一个破旧大袋子装了尸体搬上车,中途在商业街的小酒馆跟几个好友喝点小酒,然后才把血肉模糊的尸体送进拉巴尔区的市立殡仪馆太平间,紧邻教学医院。当值勤法医正打算划下手术刀进行开膛解剖,尸体却睁大双眼,突然复活了。这起事件被认定是全国医疗卫生系统罕见的奇迹,地方报纸整个夏天一再大肆报道,成了茶余饭后的奇闻。“倒霉鬼起死回生,一步之遥入坟墓”,这是《世界日报》当时的头版头条。
只是,布劳利奥的名气和风光仅是昙花一现,细琐日常匆匆而过,这个丑陋邋遢的话题人物,纠结如发丝的肠胃让他饱尝胀气之苦。读者们早已等不及要忘了他,大家的心思再度转回演艺明星和足球巨星身上。可怜的布劳利奥,尝过了成名的蜜汁,一时难以适应重回默默无闻的卑微身份。他试图通过暴食过期的油炸甜甜圈结束自己的生命,但结果只是有点儿消化不良并且患了结肠炎。在蹲马桶的时候他体验了神迹,他亲眼看见灵光出现,因而顿悟上帝迂回传达的旨意:老天爷留他一条活路,就是要他为黑暗中的僵尸和亡灵服务。
这些年来,单调的工作日复一日,神秘莫测的刑警队交出一张张漂亮成绩单,靠的是布劳利奥的辛劳、奔走和巧手不断游走阴阳两界,却被心思恶毒的人解读成打死不肯下地狱,宁愿苟活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巴塞罗那——因为在许多人眼里,那跟地狱没两样。
“还是没交女朋友啊,布劳利奥?”利纳雷斯问他,“就凭你身上腐烂香肠的味道,女孩们肯定争着向你求爱。”
“女孩我多的是,”布劳利奥拼命眨着下垂瘀青的眼睑,看起来像眼皮上的一块补丁,“而且她们都很温顺和安静。”
“别在那儿胡说八道。快去把尸体弄过来,布劳利奥!”有人在阴暗处发号施令。
布劳利奥一听到上司出声,立刻转身出去,巴尔加斯随即瞥见安德瑞斯·马内罗医生的身影,当年曾并肩作战的法医老同事。马内罗上前握了他的手。
“有些人只在葬礼上才会见面,您跟我连这种机会都没有。我们只有在解剖尸体或其他刑案现场才会见面。”法医说。
“这就表示我们还活着。”
“你是活得不错,巴尔加斯,您现在可是壮得像头牛。上次见面是多久以前的事啦?”
“至少五六年前了。”
马内罗微笑点点头。即使在大厅微弱的灯光下,巴尔加斯还是看出老友比实际年龄苍老许多。过了半晌,他听见布劳利奥踉踉跄跄推着担架车的脚步声。死者身上盖的麻布紧贴尸体,并因为接触水汽而开始变得透明。马内罗走近担架车,随手掀开遮盖死者头部的裹尸布。他面不改色,视线却转向巴尔加斯。
“布劳利奥,您可以走了。”
解剖助理一脸不悦,眉头深锁。“医生,不需要我帮忙吗?”
“不需要。”
“可是,我以为您会要我留下来协助……”
“不必。出去散散步吧!”
布劳利奥对巴尔加斯抛出充满敌意的眼神,因为他非常清楚,一定是巴尔加斯从中作梗,才使他无法参与这场解剖盛会。巴尔加斯对他眨了眼,指着出口。
“快点,布劳利奥。”利纳雷斯在一旁催促,“您已经听见医生说的话。还有,好好洗个热水澡,想办法把您下面那个家伙搓洗干净,一定要用肥皂和浮石,一年至少要这样好好洗一次。然后去找个姑娘帮它凑个对儿吧!”
布劳利奥显然已经恼羞成怒,瘸着脚步往外走时,一路不停咒骂着。终于摆脱掉助理之后,马内罗扯下整块裹尸布,点亮天花板上的长方形日光灯。苍白的灯光像罩着一层薄雾,清冷冰凉。灯光洒在尸体周围,利纳雷斯上前匆匆看了一眼,忍不住发出哀叹。
“我的老天爷啊……”
利纳雷斯别过头,走到巴尔加斯身旁低声问道:“看起来像不像某人?”
巴尔加斯没出声,却直视着他。
“这事儿我没办法掩护。”利纳雷斯说道。
“我了解。”
利纳雷斯低下头来,不禁摇头轻喟。“我还能替你做些什么吗?”
“你随时可以替我摆脱掉一直缠着我不放的人。”
“我不懂你的意思。”
“有人死缠着我不放。是你手下的人。”
利纳雷斯紧盯着他,脸上的笑容已经消失。“我没有派人跟踪你。”
“那就是上面派来的。”
利纳雷斯摇头否认。“若有人指派这样的任务,我一定会知道,不管是不是我手下的人。”
“是个很年轻的家伙,表现很差。个头矮小的新人,叫作罗维拉。”
“我们刑事局的人事档案里,唯一的罗维拉已经六十岁,两条腿挨过的弹片多到可以开五金行了。这个可怜的家伙连生活都无法自理,哪来的本事去跟踪你。”
巴尔加斯眉头紧蹙。利纳雷斯浮现失望的神情。
“巴尔加斯,我办案可以不择手段,但是拿刀在背后捅朋友一刀,这种事我绝对不干。”
巴尔加斯有意辩驳,但利纳雷斯举起手要他别开口。两人之间嫌隙已结。
“我只能压到明天中午,接下来就得照规矩呈报案情了。这种事情很棘手,你也知道。”语毕,他朝着出口走去,“晚安,医生。”
布劳利奥杵在市立殡仪馆旁暗巷里的,眼看着利纳雷斯的身影在黑夜中逐渐远去。“我会要你好看的,混蛋。”他喃喃自语。迟早,那些看不起他的混球都会到他这里报到,变成一团肿胀的肉身瘫在大理石板上,由专人以锐利的刀刃伺候。这不是执刀者的第一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有人将死亡视为人生最终的耻辱,此乃大错特错。死后还有一连串的嘲弄和羞辱在灯光明亮的解剖台上等着。敬业的布劳利奥总是在一旁待命,为自己的工作成果留下些许回忆,并确认每具死尸都带着应得的报应跨入永恒。他老早以前就替利纳雷斯备妥编号了。至于他那个好朋友巴尔加斯,他也没漏掉。没有什么比怨恨更能维持鲜明的记忆。
“我会好好替你去骨的,就像割火腿肉那样,然后再用你的骨头做个钥匙圈,王八蛋!”他咕哝着,“哼,很快就轮到你了。”
布劳利奥经常这么絮絮叨叨,而且乐此不疲,他得意微笑,决定抽根烟犒赏自己的天分,再说,凌晨时分的医院街酷寒逼人,抽根烟也能暖暖身子。他伸手到大衣口袋里摸了又摸。这件衣服是他数周前从一个死者身上脱下来的,据说是个企图颠覆政权的人,说明警队里还是有能干活的专家。烟盒是空的。布劳利奥双手插在口袋,静静望着自己吐出来的气息。等他向安达亚报告刚刚看到的事情,拿了赏金就能买好几条塞尔达香烟,甚至还能去唐人街的杂货铺买一管有香味的凡士林,有些客人必须特别款待。
阴暗处传来的脚步声将他从幻想中唤醒。他仔细一看,发现迷蒙夜色中有个人影正朝他走过来。布劳利奥往后退了一步,正好撞上入口大门。访客的身型似乎没比他高多少,但浑身散发着奇异的冷静和坚决,让他剩下不多的头发立了起来。
那人在布劳利奥面前停下脚步,递给他一包已经打开的香烟。“您应该就是布劳利奥先生吧。”他说。
布劳利奥这辈子从没听过任何人好好称呼他“先生”,他发现自己并不喜欢这位陌生人嘴里说出的这两个字。
“您是哪位?安达亚派来的吗?”
访客微笑以对,并将整包香烟高举在布劳利奥面前。布劳利奥抽出一支烟,陌生人掏出打火机,替他点了烟。
“谢谢。”他低声道谢。
“别客气,布劳利奥先生,能不能告诉我,谁在里面?”
“一堆死人,还会有谁……”
“我是指活人。”
布劳利奥踌躇不定。“您是安达亚派来的,是不是?”
陌生人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依旧面带笑容。布劳利奥紧张得猛咽口水。
“法医和一位马德里来的警察在里面。”
“巴尔加斯吗?”
布劳利奥点头确认。
“怎么样?”
“什么?”
“香烟。怎么样?”
“非常好。进口烟吧?”
“所有好东西都是进口货。您身上有钥匙吧,布劳利奥先生?”
“钥匙?”
“太平间的钥匙。我可能需要借用一下。”
“安达亚没交代我把钥匙交给任何人。”
陌生人耸了耸肩。“计划有点变化。”他边说边细心戴上手套。
“喂!您要干什么?”
刀光一闪即逝。布劳利奥突感锋刃刺入,他悲惨一生中从未感受过的刺骨冰寒正急速窜入五脏六腑。起初他几乎感受不到疼痛,只感觉到动作利落,以及剖肚之后产生的虚弱无力。接着,陌生人的利刃再度刺入他的下腹,然后往上用力割了一刀。布劳利奥的感受顿时从冰冷转为烈焰,火热的金属魔爪在他体内开道前进,一路疾行到心脏,颈部涌出大量鲜血,他就这样在无声的呐喊中断了气。陌生人将他拖至窄巷,并随手扯下他腰间挂着的一串钥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