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雾笼罩瓦维德雷拉,才踏出出租车的巴尔加斯,衣服已沾了薄薄一层露水。他走向缆车车站旁还亮着灯的小餐馆。夜深人静的此时,餐馆内不见人影,店门挂着已打烊的牌子。巴尔加斯贴近玻璃门往内仔细张望,有个服务生站在吧台后擦拭玻璃杯,当然还有广播相伴,旁边还躺着一只半瞎的老狗,那副德行,大概连跳蚤都不想去碰。巴尔加斯用指关节敲敲玻璃门。百无聊赖的服务生抬头一望,轻轻摇头。巴尔加斯掏出证件,继续用力敲门。服务生无奈地叹了气,绕过吧台后,走向店门。老狗也从瞌睡中醒来,瘸着脚步跟在一旁。
“我是警察。”巴尔加斯告知对方,“必须借用您的电话。”
服务生开门让他进去,指了指吧台边的电话。“要喝点什么吗?我手边现成的有……”
“如果可以的话,来杯浓缩咖啡吧。”
服务生忙着准备咖啡的同时,巴尔加斯拿起话筒,拨了刑事组的号码。那只老狗站在他身旁,睡眼惺忪地望着他,尾巴微微晃动。
“别去吵他!”服务生提醒它。
等待的同时,巴尔加斯和老狗暗自猜测对方的心思,默默较量着各自背负的苍老和风霜。
“这只狗几岁了?”警官问道。
服务生耸了耸肩。“我买下这个地方的时候,它就已经在这里了,当时就是这副德行,连喝得烂醉的酒鬼都嫌它。我算一算……都十年前的事情了。”
“什么品种?”
“杂种狗。”
老狗瘫坐一旁,对他露出光滑的粉红色舌尖。电话另一头传出干咳的声音。
“喂,请帮我接利纳雷斯。我是警察总署的巴尔加斯。”
过了半晌,他听见电话传出咔嗒声,接着是利纳雷斯的声音,说话速度格外缓慢。
“你已经变成马德里名人了。巴尔加斯,快回来领奖吧。”
“我再多留几天,趁这个机会去玩玩节庆游行活动。”
“你万万想不到,我们已经安排好要怎么帮你庆祝了。我说,你三更半夜打电话来做什么?该不会是有什么坏消息吧?”
“就看你怎么想了,我现在人在瓦维德雷拉,就在缆车车站旁边的小餐馆。”
“那是全巴塞罗那视野最棒的地方。”
“这个你最清楚了。不久前,我在滨海公路旁的一栋房子里发现一具尸体。”
巴尔加斯静静听着利纳雷斯的喘息声。
“我觉得很诡异。”利纳雷斯不禁哼气,“你怎么看?”
“你不问我死者身份吗?”
“反正你也不会告诉我。”
“我会的,如果我知道他是谁的话。”
“或许你可以告诉我,你在山上探访豪宅做什么?山区旅游吗?”
“只是去确认相关事证,你明白的。”
“嗯,我猜你大概是要我把某个检察官从床上挖起来,然后到现场去勘验尸体。”
“如果可以的话。”
利纳雷斯又叹了口气。巴尔加斯等着听他出声讲话。
“给我一个小时,我看还是一个半小时吧!还有,拜托你,别再发现其他尸体了。”
“遵命!”
巴尔加斯挂了电话,点了一根烟。热腾腾的浓缩咖啡已经摆在吧台上。服务生看着他,神情略显好奇。
“您刚刚什么都没听到,知道吗?”他特意提醒。
“您放心。我耳背,比老狗还要严重。”
“我可以再打一通电话吗?”警官问道。
服务生耸耸肩,算是默许。巴尔加斯拨了阿维尼奥街公寓的号码,苦等好几分钟都没人接听。后来,他总算听见有人拿起话筒,电话另一头传来微弱的喘息声。
“是我,阿莉西亚,我是巴尔加斯。”
“巴尔加斯?”
“怎么,该不会已经把我忘了吧?”
漫长的静默。阿莉西亚的声音像是从鱼缸里传出来。
“我以为是莱安德罗打来的。”她终于开口,每个字都像是用力拖出来的。
“您声音听起来怪怪的。喝酒了吗?”
“我喝了酒的时候,说话的声音一点都不怪,巴尔加斯。”
“那么,您到底吃了什么?”
“看完床边故事之后,喝了一杯热牛奶。”
“去了哪里?”他问道。
“我跟达涅尔·森贝雷一起喝了点东西。”
巴尔加斯沉默许久。
“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巴尔加斯。”
“您说是就是吧。”
“您在哪里?”
“瓦维德雷拉,正在等警方和检察官过来处理尸体。”
“您怎么跟他们说的?”
“说我去马泰克斯故居确认相关事证,意外发现一具尸体。”
“他们相信你的说法吗?”
“不相信。但是我在总署还有些人脉。”
“尸体的事你怎么解释?”
“我会说不知道尸体的真实身份,因为从没见过这个人。基本上,我说的是事实。”
“您的朋友们知道您被调离这件案子了吗?”
“他们大概比我还要早知道吧!这种消息一向传得比病毒还快。”
“尸体身份一旦确认,消息马上就会传到马德里。当然也会传到莱安德罗那里。”
“所以,我们大概只有几个钟头的时间。”巴尔加斯臆测,“如果运气好的话……”
“费尔明跟您说了些什么?”阿莉西亚好奇地问道。
“没什么,随便闲聊而已。他说,您和他必须好好谈一谈。”
“我知道。他跟您说了要谈什么吗?”
“我们虽然很聊得来,但交情还没好到那个程度。我觉得费尔明似乎认定您是他以前认识的某个人。”
“现在呢?您接下来要做什么?”
“等检察官采取行动之后,我会陪同法医到现场勘验尸体,到时候会编个故事向他们报告我的调查过程。法医是我当年在莱加内斯工作时的旧识,是个挺好的人。我看看能不能从他那里查出一些线索。”
“所以您会在那里至少待到天亮……”
“至少。我会去太平间小睡一下。相信他们肯定会借我一张解剖台。”巴尔加斯无奈地自嘲,“法医都很喜欢开玩笑。”
“注意安全。有最新进展就打电话给我。”
“放心。您去睡一下吧!该休息了。”
巴尔加斯挂了电话,走到吧台边,拿起依然温热的浓缩咖啡,一口气喝个精光。
“要再来一杯吗?”
“我看……还是来一杯牛奶咖啡吧!”
“要不要配一份点心帮助消化?小店请客,反正明天也要扔掉。”
“好吧。”
巴尔加斯用力咬了一口硬邦邦的牛角面包,把它对着灯光仔细打量一番,暗自怀疑用这玩意儿帮助消化是不是好主意。老狗在饮食方面没有这样的疑虑,它紧盯着面包,不怀好意地舔嘴巴。巴尔加斯撕了块面包丢在地上,老狗一个箭步冲上去接住,火速吞下美味的奖品,眼巴巴地喘气望着他。
“小心啊,待会儿您怎么样都甩不掉它。”服务生提醒道。
巴尔加斯和这位新朋友互看了一眼。他把剩下的牛角面包递出去,老狗一口吞掉。他想,在这个人吃人的世界,一旦年纪大了,连常识都能伤人,一点点的善意和怜悯就是上帝了。
利纳雷斯说好的九十分钟,已经变成了漫长的两小时。巴尔加斯总算瞥见警车和另一辆厢型车车灯穿过夜雾,正从滨海公路往上行驶,他随手付了钱,大方地给了一笔小费,走到餐馆外等候,手上夹着烟。利纳雷斯没下车。他摇下车窗,示意要巴尔加斯上车,和他一起坐在后座。开车的是他的部属,副驾驶座是个矮胖男子,大衣、帽子齐备,一脸哀愁肃穆,不发一言。
“长官好。”巴尔加斯主动问候。
检察官没有回应,或许对他视而不见。利纳雷斯射来凌厉的目光,微笑着耸耸肩。
“我们要去哪里?”他问。
“就在这附近。在滨海公路上。”
车子往下驶向公路入口,巴尔加斯偷偷瞥了老同事一眼。刑事组待了二十年,利纳雷斯被迫苍老了许多。
“你看起来气色不错。”巴尔加斯扯谎虚应。
利纳雷斯低声苦笑。巴尔加斯无意间在后视镜里和检察官四目相视。
“两位是老朋友?”检察官问道。
“巴尔加斯这个人根本没有朋友。”利纳雷斯说。
“非常有智慧。”检察官如是评论。
巴尔加斯引导驾驶员从滨海公路岔入暗夜中的小径,不久后,车灯映出马泰克斯故居外的铁栏。厢型车紧跟在后。一行人下了车,检察官走在前面,一路直视着树木遮蔽下的别墅。
“尸体在地下室。”巴尔加斯说明,“游泳池里。大概已经死了两三周了。”
“你去吧!”从厢型货车下来的一个小伙子突然冒出这么一句,看来是刚入行的新人。
检察官走到巴尔加斯面前,紧盯着他的双眼。
“利纳雷斯说,您在调查案子的时候发现了这具尸体?”
“是的,长官。”
“您无法辨认尸体的身份?”
“我不知道他是谁,长官。”
检察官看了利纳雷斯一眼,这位警官正忙着搓手取暖。货车上的第二个小伙子,显然比另一个资深,神色隐晦莫测,他走近待命,并看了看巴尔加斯。
“一具还是多具?”
“什么?”
“尸体。”
“我想应该是一具吧。”
小伙子点头回应。“去拿个大袋子,还有钩子和两把铁锹。”他这样吩咐小学徒。
半小时后,两个小伙子忙着将尸体抬进货车,检察官在车顶上填写文件,利纳雷斯的部属在一旁高举手电筒,这时,巴尔加斯发现老同事悄悄来到他身旁。他们默默看着运尸车内部陈设,也看着小伙子如何将尸体抬上车,这具尸体显然比他们预估的沉重许多。抬入车内的过程中,尸体不止一次受到碰撞,遭撞击的部位似乎是头部,两人边搬边吵,偶尔还低声咒骂发牢骚。
“尘归尘,土归土,”利纳雷斯喃喃说道,“他是我们的人吗?”
巴尔加斯先确认检察官听不见他说的话。“算是吧,我还需要一点时间。”
利纳雷斯低下头。“十二小时,再长就不行了。我没办法给你更多时间。”
“安达亚?”巴尔加斯试探地问道。
利纳雷斯点头。“马内罗还在殡仪馆工作吗?”
“他正在等你。我已经跟他说你会过去。”
巴尔加斯微笑致谢。
“还有什么是我应该知道的吗?”利纳雷斯问道。
巴尔加斯摇摇头。“你女儿玛努雅兰还好吗?”
“胖得跟老树干一样,跟她妈妈一个样儿。”
“你就爱那样的。”
利纳雷斯煞有介事地点头承认。
“小丫头大概已经不记得我了吧?”巴尔加斯好奇道。
“名字不记得了,但是她会亲切地叫你‘那个婊子养的’。”
巴尔加斯递了一根烟给老友,但对方婉拒了。
“我们这个世界到底怎么了,利纳雷斯?”
老同事淡然以对,只是耸耸肩。“西班牙就是这样的吧,我想。”
“事情有可能更糟。被装进大袋子里的也可能是我们。”
“时间还没到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