团团乌云缠绵在山坡上。出租车车灯照出了坐落在瓦维德雷拉路口树丛中的豪宅的轮廓。
“到了滨海公路我就不能计费了。”司机告知乘客,“从去年开始,市政府严格管制进出车辆。有人气不过,直接开了进去,结果树丛后马上冒出一个警察,立刻送上罚单。不过,我可以让两位在入口的地方下车……”
巴尔加斯亮出一张五十元钞票。司机的眼神仿佛苍蝇见到了糖蜜。
“这个……我没有这么多零钱……”
“您如果在这里等我们的话,就不需要找钱了。市政府也不会找您麻烦。”
出租车司机没好气地哼了一声,但怎么算都划得来。“好吧,您说的也对。”
到了公路入口,眼前是一条未铺柏油的羊肠小径,绕行在巴塞罗那近郊的山坡上。司机小心翼翼地开了进去。“两位确定是这里吗?”
“继续直走。”
马泰克斯的故居就在公路入口大约三百米外。过了半晌,出租车车灯抚过公路旁半掩的栅栏门。栅栏另一侧依稀可见锯齿状的复折屋顶和岗楼,从花园里的残垣断壁间窜起,看来已弃置多年。
“就是这里。”阿莉西亚说道。
出租车司机漫不经心地环顾周遭,兴味索然地从后视镜看着他们。
“这个……我看这地方根本就没有人啊……”
阿莉西亚充耳不闻,径自下了车。
“您车上应该有手电筒吧?”巴尔加斯问道。
“这种额外的服务不包含在车资里面。咱们说好了车资是十元吧?”
巴尔加斯掏出一张五十元大钞,在他面前晃了几下。“您尊姓大名?”
大钞的说服作用顿时让司机眼睛一亮。
“西普里亚诺,叫我西普就行,竭诚为您服务。”
“西普,您今晚走运了。能否为这位小姐准备一支手电筒?免得她不小心跌倒摔断腿。”
司机低头在手套箱翻找了老半天,终于拿出一支照明范围不小的圆柱状手电筒。巴尔加斯伸手接下,下车前,他对半撕开五十元大钞,把其中一半递给司机。“另外一半回程再给。”
西普无奈叹气,仔细打量着半张大钞,仿佛那是一张过期的彩券。
“如果你能回来再说……”他喃喃自语。
阿莉西亚已从狭窄的栅栏门缝钻了过去。她的身影在月光下的灌木小径往下移动。巴尔加斯的身形大约是她的两三倍,必须用力掰开生锈的铁栅栏才能跟着阿莉西亚进去。栅栏内侧有一条铺石小路往前延伸,直通别墅前的大门入口。脚下的鹅卵石铺满落叶。
巴尔加斯追随她的脚步越过花园,来到栅栏尽头的斜坡旁,巴塞罗那在此一览无遗。远方的海洋在月光下闪烁,呈现一片浮动的银色水塘。
阿莉西亚静静观察别墅正面外墙。比拉华纳叙述的影像,此时在她眼前具体成真。她想象当年风光时期的别墅样貌,艳阳照拂下的赭红色外墙,曾经汩汩涌流的喷泉,如今皆已干涸龟裂。她想象马泰克斯的两个女儿在花园玩耍,作家和妻子伫立客厅落地窗前凝望孩子的身影。如今,马泰克斯的故居已经成了陵墓,百叶窗在风中摇摆。
“如果改成明天白天再来一趟的话,我送您一箱上等白葡萄酒。”巴尔加斯说,“如果可以马上就走,再加一箱。”
她一把抢走他手中的手电筒,走向别墅入口。大门半开着。生锈的挂锁弃置在门口。阿莉西亚将手电筒灯光瞄准断裂的挂锁,蹲下来仔细检视。她捡起其中一块金属,看起来应该是锁头的部分,然后凑近面前看了又看。她觉得铁块内部已经裂开。
“这是枪击造成的。”巴尔加斯在她背后下了这样的结论,“小偷的火力不小。”
“谁知道是不是小偷。”阿莉西亚把铁块放回地上,站了起来。
“你闻到什么了吗?”警官问道。
她默默点头回应,接着走进玄关,驻足楼梯口,一排白色大理石楼梯往上延伸至阴暗中。手电筒灯光扫过上方楼梯暗处。一盏老旧的水晶吊灯在高处摇摇晃晃。
“我看这楼梯不怎么牢靠。”巴尔加斯提醒她。
两人缓步上楼,一级一级往上踩。手电筒的灯光能照亮前方四五米,然后消失在深不可见的黑暗中。他们一进门就闻到的恶臭始终未曾散去,踩着楼梯时,一阵阴凉潮湿的微风迎面而来,似乎是从楼上吹过来的。
踏上二楼的楼梯间,眼前出现一条长廊,与另一条宽敞通道相连,旁边是一整排玻璃窗,皎洁月光洒了一地。大多数房门被拆除,房间里不见任何家具或窗帘。两人沿着通道往前,一边检视这个了无生气的地方。地板上厚厚一层灰尘像毯子一样,踩上去竟会发出响声。阿莉西亚将手电筒照在一排延伸至暗处的脚印。
“最近才踩上去的。”她低声说道。
“可能是乞丐或流氓之类,大概想溜进来偷点什么。”巴尔加斯说。
阿莉西亚没把他的臆测当一回事,自顾自追踪脚印去处。两人沿着脚印绕了整层楼,最后来到别墅西南方的角落。足迹在此消失。阿莉西亚驻足门口,门内应该是主卧室,也就是马泰克斯夫妇的卧房。房内摆设几乎清空,窃贼连壁纸都撕了下来。屋顶已渐渐开始塌陷,部分老旧的屋顶平板仿佛风箱似的敞开,让人产生一种错觉,乍看之下,房间的挑高格局似乎比实际上更高。角落摆着还留有黑洞的衣橱,那是当年马泰克斯妻子藏匿女儿的地方。阿莉西亚开始隐隐作呕。
“这里什么都没有。”巴尔加斯说道。
阿莉西亚沿着走道返回,最后回到别墅顶楼的楼梯口。那股恶臭越来越浓烈,显然是腐烂的臭味,而且源头就在屋内。她慢慢走下楼梯,巴尔加斯跟随在后。她正要朝着大门往外走,突然发现右手边似乎有动静,于是停下脚步。接着,她缓缓走近有一排落地窗的客厅门口。地上有部分木条已被撬开,地上一堆灰烬里,依稀可见烧黑的椅子残骸和书本。
客厅尽头的角落有片门板微微摆动着,门板后方开了个黑洞。巴尔加斯在她身旁停步,掏出左轮手枪。两人缓步趋近那扇门,各自沿着两侧墙壁慢慢前进。到了墙角,巴尔加斯谨慎地推开门,并点了点头。阿莉西亚将手电筒往里面照射。眼前一条长长的阶梯通往别墅地下室。阿莉西亚随即嗅出空气中的腐臭来自下面。她掩住口鼻。巴尔加斯又点点头,然后率先上路。两人走走停停,缓步下楼,一路扶墙前进,就怕不小心踩了空。
终于到了楼梯尽头,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拱顶的天花板,屋子有两排横开的窗户,迷蒙夜色从窗缝渗入室内。阿莉西亚正想往前走,却被巴尔加斯制止了。这时她才惊觉,原以为前方是铺了地砖的地板,其实是水池。拉丁富豪建造的这座地下游泳池,当年绿宝石般的色泽早已消失殆尽,如今只是一面漆黑的水镜。两人走到泳池畔,阿莉西亚的手电筒灯光扫过水面。一团浅绿色水藻在水里漂浮,恶臭就是从这里传出来的。阿莉西亚指着泳池尽头。
“那下边有东西。”她将手电筒靠近水面。池水呈现着鬼魅般的清澈。
“看见了吗?”阿莉西亚连忙问道。
一团黑色的东西在池底晃动,以极缓慢的速度移动。巴尔加斯在附近张望片刻,捡起了一根大概是用来清理泳池的刷子。刷头的毛都不见了,但是金属刷头还在。巴尔加斯将长棍尽量往泳池里延伸,试图够着那团黑压压的东西。最后总算碰到了,那团东西回转了一圈,并且似乎正缓缓解体。
“小心!”巴尔加斯提醒她。
他觉得铁钩似乎碰到了结构扎实的东西,于是使劲用力拉。一团漆黑从池底渐渐上升。阿莉西亚往后退了几步。巴尔加斯首先看清了捞起的沉淀物。
“快别过头。”他轻声说道。
此时,阿莉西亚尚未认出那套西装,那是她陪他一起去格兰大道的西服店选购的。浮出水面的脸庞惨白如石膏,一双眼眸像是磨亮的大理石,周围镶了一圈黑线,嵌在血丝密网中。脸颊上的那道刀疤是她亲手划下的,早已变成紫色印记,仿佛曾遭烈火烧灼。头部侧斜,深深砍下的一刀几乎断颈,喉咙完全外露。
阿莉西亚紧闭双眼,不由得隐隐抽泣。她感觉到巴尔加斯的手正抚着她的肩。
“那是洛马纳。”她总算能说出话来。
她睁开双眼时,尸体已再度往下沉,最后悬在水面下,双手外伸,整具尸体像个十字架似的回转着。阿莉西亚转向巴尔加斯,这位警官正一脸颓丧地望着她。
“比拉华纳告诉我,他叫洛马纳到这里来看看。”阿莉西亚说,“一定有人跟踪他。”
“或许,他碰到了意外状况。”
“我们不能把他留在这里,不能就这样放着不管。”
巴尔加斯摇头。“这件事我来处理就好。现在,我们要赶紧离开这里。”
警官抓着她的手臂,轻轻拉着她走向楼梯口。
“阿莉西亚,这具尸体已经在这里起码两三周。这是您回到巴塞罗那前发生的事。”
她闭上双眼,默默点着头。
“这也意味着,潜入您家里偷走那本书的人,并不是洛马纳。”巴尔加斯继续说。
“我知道。”
两人正打算上楼时,巴尔加斯却突然伫立不动,一把拉住了她。楼上地板发出嘎吱作响的脚步声,正在拱顶下回荡。两人的视线不约而同朝着脚步声移动。警官面带不解的神情倾听着。
“不止一个人。”他以细微如丝的音量低语。
脚步声似乎一度停止,然后逐渐离去。阿莉西亚正打算踏上楼梯,却听见上方传来声响。他们听见楼梯嘎吱作响,还有人声的回音,不禁面面相觑。阿莉西亚关掉手电筒。两人分站门的两侧,隐身在暗处。巴尔加斯将手枪瞄准楼梯口,把子弹上膛。脚步声逐渐趋近。不久后,有个身影在门口出现了。在他往前跨出下一步之前,巴尔加斯已将枪口对准陌生人的太阳穴,打算一枪把他的脑袋轰成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