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安德罗手持电话筒,频频点头。他这样拿着话筒已经四十五分钟了。巴尔加斯和阿莉西亚在一旁紧盯着他。两人已喝完一瓶葡萄酒,阿莉西亚起身要再拿一瓶,巴尔加斯微微摇头挡下了她。她点了烟,开始一根接一根地抽,目光始终锁定在专注倾听且不时点头称是的莱安德罗。
“我了解……不会,当然不会。知道了……是的,长官。我会告诉他们……再会。”
莱安德罗挂了电话,双眼涣散无神,似乎大大松了一口气,却也难掩沮丧。
“刚刚在电话里的是席尔·巴德拉。桑奇斯已经承认了……”他终于开口解释。
“承认什么?”阿莉西亚立刻追问。
“这下所有环节都连起来了。他坦承,犯案动机由来已久。巴利斯和银行家乌巴赫似乎是在内战结束后不久认识的。巴利斯当时是颇受瞩目的政治新秀,就任蒙锥克监狱典狱长这个冷门职务期间,展现了高度忠诚。通过一个奖励对国家有重大贡献的个人而设的基金会,乌巴赫送了巴利斯一些信贷银行的股票,这家银行是战后多个清盘的金融机构组成的。”
“您说的这是战利品的掠夺和分赃。”阿莉西亚插嘴。
莱安德罗叹了口气,耐住性子。“小心措辞,阿莉西亚。不是每个人都像我这么宽容。”
她撇了撇嘴角。直到她露出顺从的眼神,莱安德罗才继续说:“一九四九年一月,巴利斯应该会拿到第二批股票。当时这是口头约定。但是,就在前一年,乌巴赫却出乎意料地在一场意外中身亡……”
“什么意外?”阿莉西亚急着追问。
“住宅发生火灾,他和妻子在睡梦中葬身火海。拜托别打断我,阿莉西亚。如我刚刚所说,乌巴赫去世后,关于他的遗嘱出现歧见,看来他并未兑现口头约定。更复杂的是,作为他的遗嘱执行人,乌巴赫指定了代理其法律文件的律师事务所一位年轻律师。”
“伊格纳西奥·桑奇斯。”阿莉西亚说道。
莱安德罗投以警告的眼神。“是的,伊格纳西奥·桑奇斯。桑奇斯不只是遗嘱执行人,也是乌巴赫夫妻的爱女维多利亚的法定监护人,直到她成年。是的,在你打断我之前,我先说明好了,他在这位千金小姐满十九岁时娶了她,当时引发不少谣传,算是一桩丑闻。听说,从少女时代开始,维多利亚和她未来的丈夫一直维持着不正常的关系。我还听说,桑奇斯只是个野心勃勃的外人,他看上的是钱,因为根据乌巴赫的遗嘱,大部分遗产由维多利亚继承,而这两人之间却有极大的年龄差距。还有,维多利亚有精神疾病史。据说她在少女时期曾经离家出走,失踪了整整六个月。但这些都只是传言。基本上,事件主因出在乌巴赫银行股东大会的决议过程,桑奇斯拒绝转让巴利斯宣称死者答应给他的股票。会议进行的当下,巴利斯不得不忍气吞声。事隔多年,巴利斯总算飞黄腾达当上部长,他仗着权势,强迫桑奇斯把他自认应得的股票还给他,甚至狮子大开口要求更多。他威胁桑奇斯,指控他涉及维多利亚一九四八年的失踪事件,为了隐藏他让未成年少女怀孕的事实,把她藏在布拉瓦海岸的一家疗养院,就在圣菲琉德吉索斯镇附近,五六个月后,国民警卫队在那里发现她漫无目标地在海滩上闲荡,看起来营养不良。所有迹象显示,桑奇斯后来让步了。通过一连串非法交易,桑奇斯以信贷银行的股票和本票为支付方式,赠送了一笔可观的财富给巴利斯。巴利斯绝大多数的资产就是这样来的,并不是岳父给的,即使这样的说法已谣传多时。但是,巴利斯还想要更多。他继续施压,一再威胁要抖出未成年的维多利亚离家出走的旧事,桑奇斯永远也无法原谅自己无辜的妻子受到牵连。他设法找不同单位投诉,但所有人都袖手旁观,并对他直言,巴利斯权势惊人,已是国家权力核心身边的要人,没有人惹得起。再说,就这样告发他,恐怕会让战后财团分赃酬庸的丑闻曝光,没人会乐见这样的事。他们郑重警告桑奇斯,要他忘了这件事。”
“但他始终没忘记。”
“显然是没忘。不但没忘,而且决定复仇。他就这样铸成了大错。他找来私家侦探调查巴利斯的过往,发现有个蹲过蒙锥克监狱的无赖仍对他怀恨在心,这个塞巴斯蒂安·萨尔加多在服刑期间,曾多次被典狱长巴利斯下令刑讯逼供,有过同样遭遇的还有其他犯人与其家属。没想到,想找巴利斯报仇的名单有一长串,只缺一个具有说服力的策略。于是,桑奇斯想了个复仇计中计,设下圈套,借由巴利斯部长那段阴暗的往事,布局了一场政治或个人仇杀计划。他通过萨尔加多寄出多封恐吓信,在此之前,他先和萨尔加多取得联系,抛出诱饵,只要他愿意合作,一出狱就会先拿到一大笔钱。桑奇斯早就料到信件一定会被追查,这么一查,就会查出源头是萨尔加多。于是他也买通另一个囚犯瓦伦丁·莫尔加多,此人要找巴利斯算账的理由多得数不完。莫尔加多虽然在一九四七年出狱,但他指控巴利斯间接造成了妻子在他服刑时病逝的悲剧。莫尔加多受雇担任乌巴赫家族的司机。经由莫尔加多牵线,桑奇斯还找上一个叫贝伯的人,他曾担任蒙锥克监狱狱卒,桑奇斯付了一大笔钱给他,还将梅宝纳地产位于赛科港的一栋房子以非常低廉的租金租给他,借此换来巴利斯担任典狱长期间刑讯逼供虐待的其他囚犯资料。其中一人是戴维·马丁,一个患有精神疾病的作家,绰号‘天堂囚徒’。对于桑奇斯策划的复仇大计,此人显然是个理想人选。巴利斯曾下令两名手下将马丁带到奎尔公园旁的豪宅内杀死,但不可思议的是,马丁居然脱身逃走,因此,巴利斯一直很害怕这个曾因发疯隔离在单人牢房的作家,总有一天会找他复仇,因为巴利斯谋杀了一个叫伊莎贝拉·吉斯伯特的女子。你在听我说吗?”
阿莉西亚点头回应。
“桑奇斯打的主意是让巴利斯相信,有人策划阴谋,威胁要将他过去刑讯逼供和谋杀囚犯的丑闻公布于世。最适合担任幕后黑手的人,当然是马丁和其他几个同期的囚犯。他们让巴利斯陷入不安,迫使他走出安稳的豪宅和官位,和他们面对面算清旧账。这恐怕是唯一能息事宁人的办法。在他们出手之前,他必须先毁灭他们。”
“但,那只是个圈套。”阿莉西亚补充说明。
“完美的圈套。因为一旦警方介入调查,他们发现的线索将是私人恩怨,以及巴利斯企图掩饰的非法交易纠纷。萨尔加多正好是完美诱饵,因为他很容易和其他囚犯取得联系,尤其是戴维·马丁,真正的底牌。即便如此,巴利斯多年来一直保持冷静。直到一九五六年在马德里文艺协会发生了攻击事件,当时作案的是莫尔加多,从此,巴利斯开始紧张了。他秘密运作让萨尔加多出狱,找人跟踪他,希望借此找到马丁的下落。但萨尔加多去了北方车站,打算拿回他一九三九年被捕前私藏的一笔赃款,却在那里遭刺杀身亡。这条线索就这样断了。此外,巴利斯还犯了几个严重的错误,因而误导他走错方向。他向旗下的阿里亚娜出版社一名员工施压,要求这位巴布罗·卡斯科斯和森贝雷家族成员取得联系,因为他曾和森贝雷家的媳妇贝亚特丽丝交往。森贝雷家族经营一家廉价二手书店,巴利斯深信,马丁可能把那里当作藏身之处,他甚至可能和书店已故的女主人伊莎贝拉·吉斯伯特有某种特殊关系。现在你有什么话就快说吧,更精彩的还在后头。”
“那么……马泰克斯的小说呢?那本藏在书桌抽屉里的书又是怎么回事?他女儿梅希迪斯告诉我,失踪之前,他正在阅读这本书……”
“那是策略之一。马泰克斯曾是马丁的好友兼同事,他也曾被关在蒙锥克监狱。施压、威胁和阴谋等阴暗想法渐渐腐蚀巴利斯的思绪,于是,他决定和亲信比森特远赴巴塞罗那,亲自面对他认定的复仇之王戴维·马丁。根据警方推测,而且我也同意这样的说法:巴利斯打算密会马丁,并借机永远除掉这个人。”
“但是马丁已在多年前去世了,马泰克斯也是。”
“没错。在那里等着他的,其实是桑奇斯和莫尔加多。”
“由警方去和戴维·马丁打交道不就得了?对他来说,这样不是简单多了?”
“确实,但是这么一来,他一心认定还活着的马丁会在被捕时说出他杀害了伊莎贝拉·吉斯伯特和其他人,这样的丑闻,足以摧毁巴利斯辛苦建立的声誉。”
“这样想倒是很有道理。那么,接下来呢?”
“巴利斯中计被抓之后,桑奇斯和莫尔加多将他带往新村一处废弃多年的工厂,梅宝纳公司的资产。桑奇斯供称,他连续几个小时以暴力虐待巴利斯,把他丢进工厂的锅炉里活活烧死。席尔·巴德拉刚才也提到,警方已经在现场找到遗骸,他们认为很有可能是巴利斯。接下来还要做X光鉴定才能证实那是不是部长的骨骼,我想今晚到明天早上之间就会知道结果。”
“就这样结束了?”
莱安德罗点点头。“至少和我们相关的部分结束了。本案是否牵涉其他共犯,或有更进一步案情发展,有待警方继续调查。”
“这个案子会向媒体披露吗?”
莱安德罗面露微笑。“当然不会。此时此刻,中央高层正在开会讨论如何回应,如何向外界宣布。细节我也不清楚。”
接下来是漫长的沉默,仅偶尔传出莱安德罗啜饮热茶的声响。他的双眼始终紧盯着阿莉西亚。
“这整件事都大错特错。”她终于开口咕哝。
莱安德罗耸了耸肩。“或许吧!但是案子已经不在我们手上了。上级交代给我们的任务是协助办案、找出巴利斯的藏身处,这些都已经完成。我们也交出成果了。”
“事实根本就不是这样。”阿莉西亚不服气。
“不管我是怎么想的,高层的理解就是这样,当然,你怎么想也不重要,阿莉西亚。所谓的错误,其实是一个人不懂得适时放手。现在我们只需要审慎旁观,看看案子会怎么发展。”
“莱安德罗先生说得很有道理,阿莉西亚。”巴尔加斯附和,“我们帮不上什么忙了。”
“看来,我们做的已经够多了。”阿莉西亚语气冷漠。
莱安德罗不以为然地摇摇头,问道:“长官,您介不介意我们私下谈几分钟?”
巴尔加斯立刻起身。
“当然没问题。这样吧,我回街对面的住处去打电话和总署联络,看看有什么新的指示。”
“我想这是个很好的安排。”
巴尔加斯经过阿莉西亚身旁时,刻意回避她的目光。他向莱安德罗握手告退,对方也亲切回应。
“非常感谢您大力协助,长官。还有,谢谢您对我们阿莉西亚照顾有加。我欠您一份人情。将来有我帮得上忙的地方,千万别客气。”
巴尔加斯点头致意,随即静静离去。终于等到两人独处的时刻,坐在沙发上的莱安德罗示意要阿莉西亚在他身旁坐下。她勉强听从了指示。
“巴尔加斯这男人,气度很大。”
“嘴巴更大。”
“你不要说他,他只是做了一个好警察该做的事。我喜欢这个人。”
“很好。我记得他目前单身。”
“唉!阿莉西亚啊,阿莉西亚……”
莱安德罗像个父亲似的搂着她的肩膀,并做出要拥抱她的样子。
“来吧。在你爆发之前,先放松一下。有什么不满尽情发泄。”
“这整件事情都是胡扯。”
莱安德罗慈爱地把她拥入怀里。“我完全同意。他们办案的手法太粗糙了。你和我绝不会用这种方式处理事情,但是中央高层的那些大官很紧张。首相府已经指示,案子到此为止。这样也好,万一他们说我们办事不力所以查不出结果,我还得绞尽脑汁去应对。”
“洛马纳呢?他又出现了吗?”
“目前还没见到他的人影。”
“太奇怪了。”
“确实。不过,这只是警方接下来几天要解决的悬案之一。”
“悬案可多了。”阿莉西亚说道。
“也没多少件。桑奇斯这个案子已经定了。剩下的只是细节,包括牵涉的金钱数字和涉案嫌犯等。我们手上已经有供词和检测结果,全都符合调查结果。”
“表面上看起来是这样。”
“席尔·巴德拉、总理先生和首相府都认定这件案子已经侦破。”
阿莉西亚欲言又止。
“阿莉西亚,这就是你想要的结果。不是吗?”
“我想要的结果?”
莱安德罗以哀伤的眼神望着她。
“你的自由。你从我身边解脱了,摆脱讨厌的莱安德罗,永远自由了。从此消失。”
她定定注视着他。“您是说真的?”
“我答应过你的。那是我们谈好的协议。最后一件案子。接下来,你就自由了。你以为我为什么千里迢迢到巴塞罗那来?这些公事一通电话就解决了,根本不需要踏出皇宫大饭店一步。你也知道,我最讨厌旅行了。”
“既然这样,您为什么来这里?”
“为了亲眼看看你。我想亲口告诉你,我是你的朋友,永远都是。”
莱安德罗拉起她的手,面露微笑。“你自由了,阿莉西亚。你自由了,直到永远。”
她顿时热泪盈眶。尽管不愿意,她还是拥抱了莱安德罗。
“不管发生什么事……”她的老长官这样说道,“不管你做了什么,希望你记得,我会一直在,我会提供你需要的所有协助。没有任何义务和承诺的制约。上级单位已经正式通知我,这个周末,你的户头会多出一笔十五万元的汇款。我知道你已经不需要我,也不会想念我,但是我有个请求,可以的话,偶尔打个电话给我,就算只有圣诞节也好。可以吗?”
阿莉西亚点头回应。莱安德罗在她额头吻了一下,随即起身。
“我搭的火车一个钟头内发车,现在得准备到车站去了。不要来送我。不准来。我不喜欢那种场面,你知道的。”
她送他到门口。一踏出大门,莱安德罗回眸一望,那是她此生头一遭在他的眼神里瞥见一丝羞怯和顾忌。
“接下来这些话,我从来没跟你说过,因为我自认没有资格说,但是,我想现在可以说了。我一直很爱你,阿莉西亚,就像爱一个女儿一样。或许我不知道如何当个好父亲,但是,你是我这一生最大的喜悦。我希望你幸福。这真的……真的是我给你的最后的命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