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克尔用两个保温壶装了刚煮好的咖啡送到楼上,为了搭配咖啡的香醇,还附上一大盘街角面包店刚出炉的面包,美味诱人。两人均摊了档案夹之后,面对面席地而坐。阿莉西亚连着吃了三个面包,倒了满满一杯咖啡,一边啜着,全神贯注地紧盯从布里安的资料堆里带回的第一份档案夹。片刻之后,她不经意抬起头,却发现巴尔加斯一脸尴尬地望着她。
“怎么了?”她问。
他指了指她的裙边。为了靠坐在沙发旁,阿莉西亚随手把裙边拉了上来。
“别这么孩子气。我想您以前不会没看过。这又没什么。”
巴尔加斯没回话,但自行调整了姿势,想办法避免直视丝袜的纹理,因为他必须集中注意力,才能好好阅读那位拯救失落灵魂的律师的精彩眉批和记录。
两人在咖啡因和糖分的帮助下默默看到凌晨,人物之间的联系渐渐浮出水面。阿莉西亚拿来一大张白纸,画起了关联示意图,包括各项事件、日期、人名,还有线条和圆圈。巴尔加斯偶尔找到重要资料,随手就递给她。无须言语解释。只消她一个眼神,并默默点头回应。她似乎具备建立各种关联的超能力,脑袋运转速度俨然比其他人快了一百倍。巴尔加斯理解女同事的思考模式,从未出言质疑或企图干扰她的思路,只是很尽责地过滤文件,然后将新资料提供给她,再由她一样接一样慢慢拼凑起那张线索示意图。
“我不知道您怎么样,但我一定要起来动一动了。”熬了两个半小时,巴尔加斯忍不住说。
他已经把手边所有档案检视完毕,血液中的咖啡因似乎渐失效力,眼皮几乎撑不开。
“去睡吧。”阿莉西亚建议,“已经很晚了。”
“那您呢?”
“我还不困。”
“怎么可能?”
“我是夜猫子,您知道的。”
“介意我在沙发上打个盹吗?”
“要怎么躺都行,不过,我可能偶尔会弄出一点声响就是了。”
“放心,市政府的管乐队也吵不醒我。”
大教堂钟声唤醒了他。睁开双眼,映入眼帘的是悬在窗前的浓雾,扑鼻而来的则是咖啡香和烟味。绵延的屋宇上方,漫天酒红的晨曦。阿莉西亚依旧坐在地板上,嘴上叼着烟,原本的衬衫和裙子已经脱下,身上穿的顶多算是黑色睡衣或类似组合,看了只会引人胡思乱想。巴尔加斯勉力拖着脚步进了浴室,一头钻到水龙头下冲冷水,然后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他发现浴室门上挂了一件丝质蓝色浴袍,马上拿去给阿莉西亚。
“披上吧!”
她伸手接下,然后站起来伸伸懒腰,接着穿上睡袍。
“我要开窗通风一下,否则恐怕要打电话找消防队来救我们了。”巴尔加斯提醒。
一股新鲜空气窜进客厅,一团团烟雾像被施了魔法的鬼魂,缓缓滑出窗外。巴尔加斯检查了保温瓶里的咖啡,一大盘面包只剩下糖霜,两个烟灰缸装了满满的烟蒂。
“希望这一切都没白忙。”
除了现场一片狼藉,阿莉西亚还画了十几张示意图。她把那些图一一贴在墙上,并刻意贴成环状。巴尔加斯走近看。她舔了舔嘴唇,像只得意的猫。
警官摇了摇保温瓶,看看是否有剩余,最后只倒出半杯。他拉了张椅子坐在阿莉西亚制作的图表前,频频点头。“现在就请您让我大开眼界吧!”
她系上睡袍,将头发盘成发髻。“想要加长版还是精简版?”
“先提重点摘要,然后再看。”
阿莉西亚站在图表墙前,俨然一位学校老师,只是,这位老师看来像个喜欢夜生活的欧式艺妓。
“蒙锥克堡,一九三九年到一九四四年。在这期间担任典狱长的毛里西奥·巴利斯,娶了名门闺秀埃莱娜·萨缅托,一个政商关系良好的企业富豪的掌上明珠兼继承人,她父亲同属于一群被昵称为‘佛朗哥十字军’的商人团体,成员包括银行家、企业家和贵族,长期为佛朗哥政权提供大笔金钱援助。这群富商当中,有一位就是米盖尔·安赫尔·乌巴赫,信贷银行的创始人和最大股东,从这个母公司分割出来的子公司,就是您昨天拜访的梅宝纳地产。”
“资料上提到了这些吗?”
“对,布里安律师的笔记是这样写的。”
“请继续。”
“巴利斯担任蒙锥克监狱典狱长期间,先后在这里服刑并由布里安辩护的囚犯有以下几人:第一个,塞巴斯蒂安·萨尔加多,多年来向巴利斯寄出恐吓信的可疑嫌犯,也是受惠于部长特赦计划出狱的人。但他在外面的世界只活了大约六周。第二位瓦伦丁·莫尔加多,前共和军军官,一九四五年因为在监狱立功而获特赦出狱,根据布里安的记录,当时在城墙重建工程的一场意外中,他救了某位陆军上尉一命。出狱后,他接受富豪团体自创的受刑人新生计划,成了乌巴赫家族的车库管理员,多年后提拔为司机。银行家乌巴赫去世后,他转而投靠他女儿维多利亚,她就是您的朋友梅宝纳地产总经理桑奇斯的豪门娇妻。”
“嗯……还有别人吗?”
“精彩的还没开始。第三位戴维·马丁。抑郁不得志的落魄作家,内战前犯下一系列诡异案件。马丁在一九三〇年成功躲过警方追捕,当时似乎越过边境逃到法国。基于某些不明因素,他隐姓埋名意图重返巴塞罗那,却在比利牛斯山区一个叫普奇塞达的小镇被捕,当时是一九三九年,他刚越过西班牙边境就落网了。”
“除了那些年同样在那座监狱服刑,戴维·马丁和这个案件有什么关系?”
“有意思的来了。那群受刑人当中,马丁是唯一没有直接找上布里安的人。这位律师接受了伊莎贝拉·吉斯伯特的委托,所以才为他辩护。”
“她是森贝雷家族那位……”
“没错,达涅尔·森贝雷的母亲。吉斯伯特是她娘家姓氏。根据推测,在战争结束后不久的一九三九年,她死于霍乱。”
“推测?”
“从布里安个人的记录看来,依据好几项因素,足以确信伊莎贝拉·森贝雷是遭人谋杀身亡。具体而言,她是被毒死的。”
“该不会是……”
“没错,就是被巴利斯毒死的。布里安推测,他由于执迷邪念和欲望未获回应,因而犯下恶行,大概是这样,至少布里安是如此推测的。显然,他不能也不敢去证实。”
“那个马丁呢?”
“根据同一份记录,戴维·马丁是巴利斯执迷邪念的另一个下手目标。”
“部长先生对他有另一种邪念吧?”
“看来是这样的,巴利斯企图胁迫马丁在狱中写作,他的盘算是把作品占为己有,并以自己的名字发表,借此满足虚荣心以及他想成为文坛巨擘的渴望之类。可惜,根据布里安的资料,戴维·马丁当时逐渐失去理智,还有幻听,说他碰到了自己小说里的人物科莱利。他在监狱里陷入神志不清,于是巴利斯将他隔离在塔顶的单人牢房,就在那里度过了生命中最后一年,他也因此被狱友取了个‘天堂囚徒’的绰号。”
“这故事听起来开始很有您的调调了,阿莉西亚。”
“一九四一年,巴利斯眼看着迫使作家替他代笔这手段行不通,便派了两名手下把戴维·马丁挟持到奎尔公园旁的大宅院,打算杀了他。但出乎意料的事发生了,马丁因此逃过一劫。”
“所以……戴维·马丁还活着?”
“不知道。或者应该说……布里安不知道。”
“但是有这个可能。”
“而且很有可能巴利斯也……”
“也认为他就是寄出恐吓信件和企图暗杀他的人。为了复仇……”
“这是我的假设。”阿莉西亚附和,“只是很简单的假设。”
“还有吗?”
“我把最精彩的留在最后了。”她笑道。
“快出招吧!”
“第四个人:维克多·马泰克斯,《灵魂迷宫》系列小说的作者,我们在巴利斯书房发现他藏在书桌里的是其中一本,根据他女儿梅希迪斯回想他失踪那晚的情形,那本小说可能是部长在地球上失去踪影前最后阅读的文字。”
“马泰克斯和另外三个人之间有何关联?”
“在三十年代,马泰克斯和马丁似乎是好友兼老同事,两人都以笔名写小说,并交由巴利多与艾斯科比亚出版社印行。布里安的笔记指出,马泰克斯可能遭遇了和马丁类似的胁迫。谁知道,或许巴利斯又想找他代笔,借他人的文采让自己在文坛建立声誉。巴利斯显然不想一直守着靠政治婚姻谋得的典狱长职位,他还想往上爬。”
“这背后一定有什么内幕。马泰克斯是何方神圣?”
“他于一九四一年被关进蒙锥克监狱,当时是从示范监狱移监服刑。一年后,如果您相信官方报告的话,他在狱中自杀身亡。有可能的情况是,他被射杀身亡后,尸体丢进了无名冢。”
“这一次的执迷邪念是?”
“关于此案,布里安没有写下任何臆测,但是我想提醒一下,毛里西奥·巴利斯一九四七年成立出版社,取名‘阿里亚娜’,恰巧就是《灵魂迷宫》系列主角的名字……”
巴尔加斯叹了口气,频频揉着双眼,试图厘清阿莉西亚刚才的报告内容。
“实在有太多巧合了。”他终于开了口。
“我也这么认为。”她附和道。
“现在来看看我的理解是否正确……假如这所有的关联确实存在,而我们,或者应该说您,只花了三天就找出脉络,那么……警方和政府高层怎么可能调查了好几个礼拜还交白卷?”
阿莉西亚咬着嘴唇。“这就是我担心的地方。”
“您认为……他们根本就不想找出巴利斯的下落?”
她仔细斟酌了他的问题。“我想他们不至于敢做这样的事情。毕竟巴利斯也不是无名小卒,不能放任失踪事件不了了之。”
“所以呢?”
“或许他们只想知道他的下落。或许,他们对他失踪的真正原因毫无兴趣。”
巴尔加斯频频摇头,揉了揉眼睛。“您真的以为莫尔加多、萨尔加多和马丁这几个当年曾被巴利斯宰制的囚犯,联手策划了一场复仇大计,为死去的同伴维克多·马泰克斯报仇?您现在的想法是这样吗?”
阿莉西亚耸耸肩。“或许不包括那个司机莫尔加多。说不定卷入其中的是他老板,桑奇斯。”
“桑奇斯有什么理由要做这样的事?他是个有头有脸的人,娶的太太是全国最富有家族的继承人……称得上是另一个巴利斯了。像这样一号人物,为什么要去蹚这种浑水?”
“我也不知道。”
“还有,我们在巴利斯车里找到的那些号码呢?”
“任何关联都有可能。或者也可能跟此事毫无关系,只是巧合。您是这么说的,记得吗?”
“又是巧合?我在警界二十年,碰到的巧合比说实话的人还要少。”
“我不知道。巴尔加斯。我真的不知道那些号码有什么含意。”
“知道这整件事真正让我觉得很不对劲的地方是什么吗?”
阿莉西亚再度点头回应,仿佛已经读出了他的心思。
“巴利斯。”她说。
“就是巴利斯。”巴尔加斯接着说,“姑且不提他在蒙锥克监狱那几年如何汲汲营营,还有他干的那些勾当,光是他毒死伊莎贝拉,以及谋杀或试图谋杀戴维·马丁、马泰克斯,天知道还有谁……事实上,他根本是个低级的刽子手,一个靠裙带关系爬上高位的狱警。像他这样的人渣到处都是,走在街上天天都会碰到。没错,他是有些有权有势的朋友,但到头来就是拍马屁。没水准的走狗,小人一个!像这样的家伙,为何能在短短几年从基层爬到政权的巅峰?”
“这的确是个好问题。”阿莉西亚说。
“用您那特别的脑袋好好想一想,说不定可以找出一点眉目,证明我刚刚发的那些牢骚不是胡说八道。”
“您不打算帮我吗?”
“我开始怀疑自己适不适合加入了。看了您那些拼图以后,我总觉得,事情比原本预测的危险许多,我呢,打算几年后就拿退休金走人,然后专心阅读古典文学。”
阿莉西亚无力地瘫坐在沙发上,像个泄了气的皮球。巴尔加斯一口气喝下冷掉的咖啡,叹了口气。他走近窗口,气息深沉。远处再度传来大教堂的钟声,警官凝望着细丝般的朝阳在屋宇和钟楼间缓缓移动。
“我要拜托您一件事……”他说,“这些事情,暂时别告诉莱安德罗或其他人。”
“当然,我又不是疯了。”她立刻回嘴。
巴尔加斯关上窗,走到她身旁,此时她已难掩疲惫。
“你是不是该回到棺材里了?”他问她,“去休息吧!”
他牵起她的手,拉着她进了卧室,掀开被子要她钻进去。阿莉西亚脱下的睡袍落在脚边,接着,她滑进被窝里。他帮她把被子拉到下巴,面带微笑看着她。
“不念个睡前故事给我听吗?”
“想得美。”巴尔加斯弯腰捡起地上的睡袍,走向房门。
“他们是不是设了圈套让我们往里跳?”阿莉西亚突然提问。
他思忖她的问题。“怎么说?”
“我也说不上来。”
“圈套都是中计的人自己设的局。我唯一确定的是,您应该要休息了。”
巴尔加斯开始慢慢把门带上。
“您就在外面吧?”
他点头。
“早安,阿莉西亚。”他边说边关上卧室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