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傍晚,离开了善饮白兰地且善于洞察人心的巴塞罗,阿莉西亚沿着加泰罗尼亚大道漫步回家,路上的奢华商店已点亮橱窗灯光。回想当年,她学习观察那些店家,以及经常光顾的贵客,有头有脸的上流人士在盛装的外表之下,满怀着贪婪和猜疑。
她忆起当时抢劫店铺后扬长而去的情景,现场留下惊声尖叫的店员和顾客,还有被跟踪时的紧绷激动,脱身后尝到复仇的快感、正义的激情,总觉得自己从那些自认能拥有一切美好事物的人们身上掠夺了一些东西。那天,她的抢匪生涯在拉耶塔纳大道警局地下室潮湿阴暗的密室里画下了句点。那个没有窗户的地窖,只摆了一张固定在地上的铁桌和两张椅子。一条阴沟划过密室正中央,地板湿漉漉。扑鼻臭味混杂了粪便、血腥和清洁剂的气味。逮捕她的两名警察用手铐脚镣把她束缚在椅子上,就这样关在暗室里,让她不禁想象接下来可能上演的惨剧。
“傅梅洛如果知道这里有个这么嫩的婊子,一定乐死了。他会让你脱胎换骨的。”
阿莉西亚对傅梅洛早有耳闻。街头小混混常聊起此人,还有他在地牢里把人行刑致死的传闻,就在警局地下密室这种地方。她不知道自己是因为寒冷还是恐惧而颤抖,如此熬过好几个钟头,直到那扇铁门打开,传来人声和脚步声,她紧闭双眼,感受到尿液沿着小腿往下流。
“眼睛张开。”有人这样对她说。
这个男子中等身材,方正的脸庞仿佛地方公证人,他对着泪眼婆娑的她露出亲切笑容。房里没有其他人。这家伙衣冠楚楚,一身柠檬味的古龙水香气,不发一语地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接着他缓缓绕过铁桌,在她背后驻足。阿莉西亚紧抿双唇,努力压抑着已到嘴边的惊恐呐喊,觉得喉咙像着了火,就在这时,男子那双手落在她肩上,凑近她左耳畔低语:
“别害怕,阿莉西亚。”
她突然涌现一股强烈的不安,困在椅子上不断颤抖。她感受到男子那双手从她的背部往下滑,接着,她发现折磨手腕的压迫感解除了。迟疑数秒钟,她终于恍然大悟,掳获她的男子已经解开了她的手铐。她的四肢血液循环逐渐恢复正常,疼痛也随之而来。男子执起她的双手,轻轻放在桌上。他在她身旁坐了下来,开始替她按摩手腕。
“我是莱安德罗。”男子说道,“觉得好一点了吗?”
阿莉西亚点点头。莱安德罗面露微笑,放开了她的双手。
“现在我要帮你解开脚踝上的脚镣。你会觉得有点痛。不过,在此之前,我先把话说清楚了,你不会乱来吧?”
她摇头回应。
“没有人会伤害你的。”莱安德罗边说边帮她解开脚镣。
行动重获自由后,阿莉西亚从椅子上起身,缩在房间角落。男子视线落在椅脚旁那摊尿液上。
“很抱歉,阿莉西亚。”
“您到底想干什么?”
“我不想干什么,只是想聊一聊而已。”
“聊什么?”
“你过去两年的雇主,巴尔塔萨·鲁阿诺。”
“我又没欠他任何东西。”
“我知道。只是想让你知道,鲁阿诺已经被捕了,你的大部分同伙也一起落网了。”
阿莉西亚面露疑虑瞪着他。“警方会怎么处置他?”
莱安德罗耸耸肩。“鲁阿诺这辈子已经完了。经过长时间审讯,他已经全部认罪,现在就等着被处死吧。大概这几天就会执行。对你来说,这是好消息。”
阿莉西亚不由得猛吞口水。“其他人呢?”
“几乎都是未成年的小鬼头,大概不是送进劳教所,就是去坐牢。这样还算是运气好。最倒霉的是那些重回街头鬼混的,恐怕也活不了多久了。”
“那我呢?”
“看情况。”
“看什么情况?”
“看你自己。”
“我不懂。”
“我希望你在我手下做事。”
阿莉西亚不发一语望着他。莱安德罗闲适地坐在椅子上,面带微笑注视着她。
“我已经观察你很久了,阿莉西亚。我觉得你有天赋。”
“什么天赋?”
“学习的天赋。”
“学习什么?”
“生存。还有,你的长处不应该只用在替鲁阿诺这种不值一提的罪犯填满口袋。”
“您到底是谁?”
“我是莱安德罗。”
“警察吗?”
“算是吧,你就当我是个朋友就对了。”
“我没有朋友。”
“每个人都有朋友,问题是要懂得如何去找。我现在提供你一个机会,接下来十二个月,你在我手下做事,回馈是一个舒适的住处和一份优渥的薪水。期满后,你如果不想干了,随时可以走人。”
“如果我现在就想离开呢?”
莱安德罗指着房门。“你若真的想走,那就请便。回到街头混日子吧!”
阿莉西亚目光停驻在房门上。莱安德罗起身打开门,接着坐回椅子,并刻意腾出一条出路。
“你如果决定要走出这扇门,没人会拦你。但是,我提供给你的机会只在这里。”
她往房门走近几步。莱安德罗丝毫无意上前挡住她。
“如果我打算留下来呢?”
“如果你决定投给我信任的一票,首先,你可以好好洗个热水澡,换上一套新衣服,然后到七扇门餐厅去吃顿丰盛的晚餐。你去过那里吗?”
“没去过。”
“那里的墨鱼饭简直是极品佳肴。”
阿莉西亚饥饿的肚子不由自主地咕噜叫。“然后呢?”
“然后你会搬到新的住处,拥有属于自己的房间和浴室,可以在自己的床上裹着干净的床单休息、睡觉。慢慢来,明天我再去找你,带你去我的办公室,好好跟你解释工作内容。”
“为何不现在就告诉我?”
“这么说吧……我的工作是解决问题,以及对付鲁阿诺这种罪犯或其他更棘手的犯罪分子。必须除掉这些人,不能让他们对任何人造成伤害。但我最重要的任务还是发掘优秀人才,就像你这种,不知道自己是可塑之才,我的工作就是教他们如何发展成才,让他们帮助别人。”
“帮助别人……”阿莉西亚冷冷地复述。
“这世界并不像你所经历过的那样善恶不分,阿莉西亚。这世界就像一面镜子的反照,有什么样的人就有什么样的世界,所以,我们绝不能浑噩度日。像你我这样别具天赋的人,有责任利用它为善助人。我的长处是发掘人才,并指引他们在必要时做出最好的决定。”
“我没有天赋。什么才能都没有……”
“你当然有天赋!相信我,最重要的是你要相信自己,阿莉西亚。因为……只要你愿意,从今天起,你将会重拾被剥夺的人生,而且,只要你给我机会,我也会把机会还给你的。”
莱安德罗挂着温暖的笑容,阿莉西亚顿时兴起一股尴尬而痛苦的冲动,竟想上前去拥抱他。男子向她伸出手。阿莉西亚往前踩了一步又一步,走过整个房间,来到他面前。她握住那个陌生人的手,在他的注视下茫然若失。
“谢谢你,阿莉西亚。我保证,你一定不会后悔的。”
多年前的这段对话,已随着时光渐渐消音。刺痛开始张牙舞爪,阿莉西亚不得不放慢脚步。她知道一离开马术俱乐部,就有人一直在后面跟着。她可以感受到那人的存在,他的目光从远处一路盯着,伺机前进。到了罗塞利翁街口,她驻足红绿灯旁,回头张望,漫不经心地扫视背后的街道,查看兰布拉大道散步的数十位行人,个个精心打扮,刻意招摇一身彰显身份和地位的行头。她希望跟踪者是那个可怜虫罗维拉,但她始终怀疑,那个熟练地隐身在三十米外的门廊下,或若无其事地混进人群里监视她的人,会不会是洛马纳?暗中观察她的举动,紧跟着她不放,插在大衣口袋里的手急切地抚着暗藏的尖刀,那是他长久以来为她预留的。过了前方的街区,她瞥见茅利蛋糕店的橱窗摆满巧手制作的甜点,等着抚慰有钱贵妇的深秋抑郁。她再次回头查看,决定进蛋糕店歇息片刻。
神情严谨单纯的年轻女孩领她到窗边坐下。在她的印象中,茅利蛋糕店向来是有一定年龄和地位的女人喜欢的地方,品尝上等洋甘菊茶和充满罪恶感的甜点。那天下午,店里聚集的顾客完全如她预测,阿莉西亚努力让自己融入其中,于是点了一杯牛奶咖啡,以及一进门就瞥见牌子上写了名称的鲜奶油夹心焦糖蛋糕。等候送餐期间,她堆起客套的微笑,虚应邻桌几位佩戴炫目珠宝的贵妇投射过来的犀利目光,并暗自解读了贵妇们以近乎“唇语”的极低音量对她的非议,得到的结论是:如果她们可以剥下我的皮制成面具,她们会非常乐意的。
甜点一上桌,阿莉西亚立刻大快朵颐,蛋糕不过几秒钟就去了大半,糖分在血液里起了作用。她从皮包里掏出莱安德罗在阿托查车站送行时塞给她的药瓶,打开瓶盖,拿出一颗药丸,摊在手掌上细看半晌,臀部出现的新一波刺痛让她下定决心,吞下药丸后,她喝了一大口牛奶咖啡,吃完剩下的甜点,以食物先垫垫胃。她待了大约半小时,默默望着街上的人潮,等待药效发挥作用。她感受到疼痛趋缓,取而代之的是全身疲惫,这时候,她赶紧起身结账。
她在蛋糕店前的街边拦了一辆出租车,一上车就给了地址。司机很健谈,一大半时间都是他在唱独角戏,阿莉西亚微微点头回应。药物副作用让她全身发冷,车窗外的万家灯火全糊成了一片水彩漫淹的抽象图腾。行驶中的车水马龙仿佛远在天边。
“您还好吧?”出租车司机在阿维尼奥街的公寓大门口停车。
她点头回应,付了车资,没等找零就下了车。司机不放心她,一直等到她把钥匙插入锁孔才驶离。阿莉西亚不想在此时碰见赫苏莎或其他热心的邻居,久别重逢,免不了要聊上一阵子。她轻踩脚步,在黑暗和眩晕的夹攻之下,慢慢爬上仿佛永无尽头的楼梯,总算到了家门口,并奇迹似的开了锁,进了屋子。
踏入家门,她再度掏出药瓶,抖着手捏出两颗药丸。她随手把皮包丢在脚边,往餐桌走去。费尔南迪托帮她买来的那瓶白葡萄酒还在。她用白葡萄酒填满杯子,甚至溢了出来,接着单手扶着桌沿,一口气吞了两颗药丸,喝光满满一杯酒,并举起空杯向远方的莱安德罗致敬,也敬他再三的告诫“尤其不能喝酒服用”。
她踉跄走向卧室,脱了衣物随手往地上丢,连电灯都懒得开就倒在床上,好不容易才拉起被子盖住身体。大教堂的钟声在远方回荡,一身疲惫的阿莉西亚,随即合上了沉重的眼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