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安德罗一走,阿莉西亚锁上房门,躲进淋浴间的淋蓬头下,花了近四十分钟浸淫在蒸汽和热水中。她没开灯,昏暗浴室仅有窗外洒入的微光,就这样任由热水冲退一身疲惫。西班牙酒店的热水炉大概隐藏在地狱的角落,墙壁间的金属管道传出哔啵声响,简直就像催眠曲。直到她觉得肌肤似乎要破皮了,这才关掉热水,静静待在原地好几分钟,聆听着淋蓬头水滴落地的声音,以及格兰大道的车水马龙。
片刻后,她裹上浴巾,给自己斟了满满一杯红酒,悠然躺在床上,随手拿起那天早上巴德拉交给她的资料,档案夹里有几封可能是萨尔加多或是生死不明的戴维·马丁写给巴利斯部长的信件。
她从案件相关资料着手,比对自己这一天的调查结果和官方版本。一如多数警方调查报告,白纸黑字写下的内容往往乏善可陈,唯一有趣的却是报告里只字未提的部分。关于部长在文艺协会疑遭攻击的调查报告,是自相矛盾和肆意揣测的典范。除了巴利斯声明有人在公开场合企图危害其性命,不见任何质疑其说法的论述。唯一有标注了颜色的记录是一个所谓案情目击证人声称看到一个戴着面具或是遮住半边脸的人。
阿莉西亚忍不住发出无聊的叹息。“就差佐罗出现了。”她自言自语。
没多久,她厌倦了这份做做表面样子的报告,便将档案夹丢到一边,决定好好看看那沓信件。总计有十来封,信纸皆已泛黄,字迹奇怪,篇幅最长的也仅有简洁的两个段落。写信的笔头似乎不是很好,墨水不规则地恣意晕染,笔触深浅不一。很少有连在一起的单词,感觉是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写的。内容重复提到“事实真相”和“死者遗孤”,以及“迷宫入口”。
巴利斯多年来持续收到这样的信函,最后有什么东西迫使他做出如此反应。“到底是什么呢?”阿莉西亚自顾自咕哝着。
答案几乎都藏在过往。那是莱安德罗最早教导她的课题之一。曾有一场巴塞罗那警界高层的葬礼,莱安德罗逼她陪同前往(他说这是训练的一部分),当时,她的师父说了这样的句子。根据莱安德罗的理论,人生从某个时刻开始,一个人的未来将会如实呈现自己的过去。
“这不是很明显的事吗?”阿莉西亚这样回应。
“你要是知道人们多么习惯在现在和未来寻找答案,一定会很惊讶的。”
莱安德罗偏爱警句。那一次,阿莉西亚以为他指的是死者,甚至是他自己,那一片像浪潮一样把他拉向权力之海的黑暗,就像许多已经爬上那阴暗的统治阶级的名人一样。那些中选的人多年来为此汲汲营营,浮渣一样漂浮在污浊的水面。这批时代的佼佼者披着腐朽的斗篷重生,潜行在荒凉的故土街道,像下水道溢出的血河……阿莉西亚突然意识到,那些场景出自她在巴利斯书房找到的那本书。排水沟孔汩汩流出的鲜血,渐渐淹没了街道。那座迷宫……
阿莉西亚把信件往地上一丢,合上双眼。血管里蹿流的冰凉源自那该死的药物,总是打开她黑暗的心智后门。这是她为了压制疼痛而付出的代价,莱安德罗是再清楚不过了。他知道,冰冷蹿流全身时,疼痛和意识俱无,此时的她,双眼能看透黑暗,还能听见并感受到别人无法想象的事物,查出他人以为深埋在过去的秘密。莱安德罗知道,每当阿莉西亚陷入那片漆黑的深海,身心受创的她总会满载而归。这令她恨他入骨。她痛恨他,只有一个人在面对自己的创造者时才能感受到那股愤怒。
她猛地起身走向浴室,打开镜子后的橱柜,发现排列整齐的一排药瓶,那是莱安德罗留给她的。她的奖品。她双手抓起药瓶,用力往洗手槽一摔。透明液体在玻璃碎片间慢慢消失。
“该死的混蛋!”
过了半晌,房里的电话响了。阿莉西亚看着镜子中的自己,任由铃声响了好一会儿。接着她回到卧房,拿起话筒,不发一语地听着。
“巴利斯的车找到了。”莱安德罗在电话另一头说道。
她还是默不作声。
“在巴塞罗那。”她终于开口回应。
“没错。”莱安德罗证实她的说法。
“而且不见巴利斯的踪影。”
“保镖也下落不明。”
阿莉西亚坐在床上,迷茫的眼神沉陷在窗口一片猩红的灯光里。
“阿莉西亚?你还在吗?”
“我会搭明天早上第一班火车走。我记得是七点钟从阿托查车站发车。”
她听见莱安德罗的叹息,想象他斜躺在皇宫大饭店豪华套房床上的样子。
“我不确定这是个好主意,阿莉西亚。”
“让警方完全接手这件案子,您觉得会比较好吗?”
“我是担心你一个人在巴塞罗那,你也知道。这样会对你不利。”
“不会有事的。”
“你住哪里?”
“我还能住哪里?”
“那个阿维尼奥街的公寓……”莱安德罗叹了口气,“为什么不找个好一点的旅馆?”
“因为那里是我的家。”
“你的家在这里。”
阿莉西亚环顾周遭,这房间是她过去几年来的牢狱。这堪称坟墓的地方竟能称之为家,亏莱安德罗想得出来。
“巴尔加斯知道这件事了吗?”
“消息是从总部传出来的。如果他现在还不知道,起码明天一大早也会晓得。”
“还有别的事情吗?”
她听见莱安德罗深沉的呼吸声。
“我要你每天无论如何都要打电话向我报告。”
“知道了。”
“每天都要打。”
“我刚刚说了我知道。晚安。”
她正打算挂断时,电话另一头却传来莱安德罗的声音。她再度将话筒放在耳畔。
“阿莉西亚?”
“是的……”
“小心自己的安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