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我所知,”维吉尔娓娓道来,“一九三一年到一九三八年间,《灵魂迷宫》系列共八本小说在巴塞罗那出版。关于作者维克多·马泰克斯,我所知有限,只晓得他兼职为童书画插图,另外以笔名在三流出版社‘巴利多与艾斯科比亚’出版了几本小说。谣传他是巴塞罗那移民拉丁美洲经商致富的工业大亨的私生子,这位富豪拒绝承认两人的血缘关系,也抛弃了马泰克斯的生母,她是当年巴拉列罗剧院红极一时的女伶。马泰克斯还做过舞台设计师,以及制作玩具工厂的商品目录。一九三一年,他出版了《灵魂迷宫》系列第一本小说,书名是《阿里亚娜与沉没教堂》,地球出版社发行,如果我没记错的话。”
“在您看来,‘迷宫入口’指的是什么?”
维吉尔歪着头,“以这个情况来说,所谓的迷宫就是城市。”
“巴塞罗那……”
“另一个巴塞罗那……小说里的巴塞罗那。”
“地狱的一种。”
“算是吧!”
“‘入口’在哪里?”
维吉尔耸耸肩,陷入沉思。
“一座城市可以有很多入口。我也不清楚。可以让我再想一想吗?”
阿莉西亚点头应允。
“书名里的‘阿里亚娜’又是谁?”
“把那本书看一看吧,值得一读。”
“您先给我一个预告。”
“小女孩阿里亚娜是整套系列小说的主角。阿里亚娜是马泰克斯长女的名字,这系列小说可能就是为她而写的。主角其实就是他女儿的化身。马泰克斯有一部分灵感也来自《爱丽丝梦游仙境》,这是他女儿最喜欢的书。您不觉得这书很迷人吗?”
“您没看见我激动得发抖了吗?”
“真是受不了您这个样子。”
“您一定能忍受我的,维吉尔,就是因为这样,我才会这么爱您。请继续说吧。”
“我为什么要承受这样的负担!身为禁欲主义者,我还不如女吸血鬼卡蜜拉的艳遇多。”
“维吉尔,那本书……”
“是这样的,阿里亚娜其实就是他的爱丽丝,但书中没有仙境,取而代之的是马泰克斯建构的巴塞罗那,惊恐、邪恶,宛如一场梦魇。该系列每一本小说的主角都是阿里亚娜和其他几个古怪角色,所有怪奇历险,皆以前卫诡异的风格铺陈不幸的灾难。公认的系列最后一本小说出版时,内战正打得如火如荼,书名好像是《阿里亚娜与幽冥机器》,讲述了一座城被围攻、侵略,最后遭到屠城的故事,相比之下,君士坦丁堡的陷落简直像儿戏。”
“您刚刚说公认的最后一本小说……什么意思?”
“有人言之凿凿,据说马泰克斯在战后失踪时,正在写系列第九本,也是最后一本小说的结局。因此,很多年前,消息灵通的收藏家们互相放话,为了收购这份手稿,再高的价钱都出得起,不过据我所知,这份手稿至今仍未找到。”
“马泰克斯是怎么失踪的?”
维吉尔耸耸肩。“战后的巴塞罗那……还有哪儿比这里更容易让一个人消失的?”
“有没有可能找到更多这一系列的书?”
维吉尔把剩下的橘子汽水一口气喝完,缓缓摇头。
“依我看非常困难。大概十年或十二年前吧,我听说有人在塞维利亚市的塞万提斯书店地下室的一个箱子底,发现了三本《灵魂迷宫》系列小说,后来以极高的价钱卖出去了。但是现在,我可以告诉您,唯一可能找出一点蛛丝马迹的地方只有比克市的柯斯塔古书店,或在巴塞罗那市区。古斯塔沃·巴塞罗或许有可能,森贝雷也可以试试,但是,别抱太大期望。”
“您说的是森贝雷父子书店吗?”
维吉尔讶异地看着她。“怎么,您知道这家书店?”
“听说过。”
“如果是我的话,会先试试巴塞罗,他经手的都是极稀有的珍藏书籍,而且在收藏界人脉广,如果柯斯塔古书店有书的话,巴塞罗一定会知道。”
“这位巴塞罗先生愿意见我吗?”
“据我了解,他已经是半退休状态,不过,要是一位年轻美女,他说什么都会找时间见面聊一聊的。这样……您懂我的意思吧!”
“嗯,我会好好打扮一下。”
“唉,真可惜我不在那里,看不到您的模样。所以您是不打算告诉我这是怎么一回事?”
“我还不知道该不该说,维吉尔。”
“可以拜托您一件事吗?”
“当然。”
“您正在处理的这件事落幕的时候,如果您全身而退,手上还保有这本书的话,把它拿来给我。我想和这本书独处,几个钟头也好。”
“您觉得我为什么不能全身而退呢?”
“谁晓得?如果说马泰克斯的《灵魂迷宫》系列有什么共同点,那就是谁跟它扯上关系都没有好下场。”
“这是您自己编出来的另一个传说吗?”
“可惜不是。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
十九世纪末,一座以文学咖啡馆和谈话沙龙形式存在的孤岛与世隔绝,自此冻结在时间之河,无论历史潮流在马德里壮阔的大道上如何流转,人们总是能在这里看见它,静静伫立原地,“希洪咖啡馆”的旗帜迎风飘扬,相隔数步就是国家图书馆。它在那里静静等着,仿佛流动中的巨型沙漏,随时准备拯救怀着精神或口腹渴求的迷惘灵魂,以一杯咖啡的价格,望着回忆之镜,在那个当下,让人不禁自以为将永生不朽。
时近黄昏,阿莉西亚越过大道,正走向希洪咖啡馆大门。巴尔加斯挑了一张靠窗的桌子,正在享受进口香烟,以警察惯有的目光凝视路上行人。一见她进门,他的视线立刻上扬,并对她招手。阿莉西亚落座,马上拦住一旁经过的服务生,点了杯牛奶咖啡,希望能驱走图书馆地下室带来的寒意。
“等我很久了吗?”阿莉西亚问。
“等了一辈子。”巴尔加斯没好气地答道,“一个很充实的下午?”
“那就看您怎么想了。您呢?”
“也不赖,没啥好抱怨的了。您下车以后,我去了巴利斯的出版社,拜访了那个叫巴布罗·卡斯科斯·布恩迪亚的家伙。您说的没错,有些地方真的不太对劲。”
“怎么说?”
“卡斯科斯本身并不是什么傻乎乎的乡巴佬。其实,他挺会装模作样的。”
“越是没本事,越爱说大话。”阿莉西亚说。
“首先,这位老兄带我参观了他的豪华办公室,然后对毛里西奥先生个人和专业方面歌功颂德了一番,好像没有他就活不下去一样。”
“或许真是如此。像巴利斯这样的大人物,后面总会跟着一大群奴才和马屁精。”
“当然,这两种人确实走到哪儿都不缺。卡斯科斯这个人呢,我怎么看他都觉得……他老是心神不宁,好像在担心什么,而且不停地问东问西。”
“他有没有说巴利斯为什么找他到家里去?”
“一开始他口风紧得很,什么都不肯说,逼得我非得耍点手段不可。”
“你还批评我的办事方法有问题。”
“对付怪胎和马屁精我很有天赋。”
“接下来呢?”
“事情有点复杂,容我先看一下笔记。”巴尔加斯说,“啊!找到了。请注意,这位卡斯科斯年轻的时候,曾跟一位贝亚特丽丝·阿吉拉尔小姐订婚,但贝亚特丽丝在他当兵时和他分手,然后嫁给别人,据说是奉子成婚,新郎是个叫达涅尔·森贝雷的年轻人,巴塞罗那老书店‘森贝雷父子书店’老板的儿子,这是萨尔加多最爱的书店,出狱后去了好几次,一定是为了重拾入狱二十年错过的文学出版物。您如果记得那份案情报告,上面提到这家书店的两名员工,其中一人就是达涅尔·森贝雷,他们曾经在萨尔加多遇害当天,从书店一直跟踪他到北方车站。”
阿莉西亚突然眼睛一亮。“请继续说,拜托!”
“回到卡斯科斯。事情是这样的……我们这位愤愤不平的主角,被戴了绿帽的陆军少尉,和他心爱的女友,也就是他认定最美丽的贝亚特丽丝,从此失去了联络。这女孩直到今日依然美若天仙,照理应该跟他共度余生的,却偏偏选上达涅尔·森贝雷那样的穷光蛋。”
“您不要自己加油添醋。”阿莉西亚说。
“我虽然不认识她本人,但是跟卡斯科斯相处了半个钟头之后,我很高兴贝亚特丽丝小姐做了这样的选择。这是陈年往事。现在让我们转移时间点,来到一九五七年,当时卡斯科斯给大部分的西班牙公司发过简历和家族成员的介绍信,他意外接到阿里亚娜出版社打来的电话,这是毛里西奥·巴利斯一九四七年创办的出版社,直到今日他仍是最大股东兼董事长。出版社约他见面,当场提供了一个经销部门的职务给他,请他担任亚拉冈、加泰罗尼亚以及巴利亚利群岛三个地区的业务代表,薪资优厚,升迁道路顺畅。卡斯科斯接下工作,随即开始上班。几个月过去了,某天毛里西奥·巴利斯出现在他的办公室,邀请他到霍彻餐厅共进午餐。
“卡斯科斯也纳闷,堂堂出版社董事长,又是西班牙文化界举足轻重的大人物,他们从来没见过面,为什么要请中层员工吃饭?而且是去法西斯政权的旗舰餐厅,说不定地下室还有摆放元首骨灰的地方。上了前菜之后,巴利斯特意赞赏了卡斯科斯的工作能力,还说大家都夸奖他在经销部门的表现。”
“卡斯科斯都当真了?”
“没有。他是个笨蛋,但是还没笨到那种程度。他觉得事有蹊跷,开始怀疑这份工作和想象中不太一样。巴利斯灌迷汤的戏码一直持续到饭后咖啡。到了这时候,两人的交情已经好到像哥们了,部长向他描述公司的光明前景,还说正在考虑拔擢他担任出版社总经理,接着,出乎意料的事情发生了。”
“请他帮个小忙。”
“没错!巴利斯畅谈自己一向热爱书店,他认为那是文学奇迹的殿堂,尤其是对森贝雷父子书店,他觉得特别亲切。”
“巴利斯有没有提到为什么特别亲切?”
“倒是没有明讲。可以确定的是,他关心的是森贝雷这家人,原因出自书店老板过世的妻子,也就是达涅尔的母亲伊莎贝拉,她多年前有位老友,尤其是他关切的重点。”
“巴利斯认识这位伊莎贝拉·森贝雷吗?”
“根据卡斯科斯的了解,他不只认识伊莎贝拉,还认识她的一位好朋友。叫什么名字来着?对了,戴维·马丁。”
“原来如此。”
“令人好奇啊,不是吗?这个神秘的名字最近才被提起,因为玛丽亚娜说过,部长多年前在蒙锥克监狱和职务接班人的对话当中,曾经提起这个人。”
“请往下说。”
“巴利斯对他有个请求。倘若卡斯科斯能够发挥魅力与才华,利用他对贝亚特丽丝的旧情,和她重新取得联系,这么说吧,重建已经崩垮的友谊之桥,部长说,他会永远心存感激的。”
“这是要他去引诱她吗?”
“可以这么说。”
“目的何在?”
“为了调查那个叫戴维·马丁的人是不是还活着,此人当年曾与森贝雷家有来往。”
“巴利斯为什么不直接去找森贝雷那家人问清楚?”
“这又是一个疑点,卡斯科斯自己也提出了这个问题。”
“那么,部长的答复是?”
“他说这件事有点敏感,再加上他的个性使然,还有,因为其他种种原因,他宁可先去打探一下情况,一定要弄清楚,那个马丁是不是还活着。”
“然后呢?”
“卡斯科斯毫不迟疑,也不敢怠慢,马上就写了一封文情并茂的情书寄给旧情人。”
“他收到回信了吗?”
“嗯,想入非非了吧?没想到您对风流韵事也……”
“巴尔加斯,讲重点!”
“抱歉。回到刚刚的话题。起初,他没收到回信。贝亚特丽丝当时新婚,又刚做了母亲,对这种风流公子哥儿的卑劣伎俩根本不屑一顾。但卡斯科斯锲而不舍,并开始有了个念头:这是他夺回失去一切的绝无仅有的机会。”
“因为这件事,达涅尔和贝亚特丽丝的婚姻乌云罩顶了?”
“谁知道?太早走入婚姻的年轻人,匆忙结婚,还没在教堂成婚就有了孩子……完美的弱点。总之几周过去,贝亚偏偏就是不回信。巴利斯坚持要他继续尝试,卡斯科斯开始急了。接着巴利斯下了最后通牒,于是卡斯科斯寄出最后一封信,约贝亚在丽兹酒店的豪华套房密会。”
“贝亚特丽丝去了吗?”
“没有。但是达涅尔去了。”
“她丈夫去了?”
“没错。”
“贝亚特丽丝把那些情书的事情告诉他了吗?”
“或许是他自己发现的……反正他知道就是了。那天达涅尔去了丽兹酒店,不知情的卡斯科斯特别穿上洒了香水的睡袍,脚踏软布拖鞋,手拿香槟,结果打开房门的一刹那,达涅尔对他狠狠地拳打脚踢,把他揍得面目全非。”
“这个达涅尔有种,我喜欢。”
“话别说得太早。至今脸还在痛的卡斯科斯说,达涅尔差点就把他打死了,还好有个便衣警察刚好经过,及时阻止了他,才没有造成悲剧。”
“什么?”
“便衣警察这部分,我也半信半疑。我感觉……那个所谓的警察,八成是达涅尔的同伙。”
“接下来呢?”
“接下来,卡斯科斯顶着一张肿得像鸡蛋面包的脸,回到了马德里,灰头土脸,身心受创,一直想着该怎么向巴利斯报告这件事。”
“巴利斯怎么说?”
“巴利斯默默听完事情的经过,向他保证绝不会把此事告诉任何人,也不会向人透露他对卡斯科斯提出的要求。”
“就这样?”
“似乎如此,直到部长失踪前几天,他又打了电话给卡斯科斯,特地约他到家里谈事情,要谈什么则没有明说,有可能还是跟森贝雷家族、伊莎贝拉和那个神秘的戴维·马丁有关。”
“这次约定,巴利斯却没有现身……”
“事情就是这样。”巴尔加斯做出结论。
“那个戴维·马丁呢?我们对他的了解有多少?您查到这个人的信息了吗?”
“能查到的非常少。但我可以就目前手边的资料告诉您:他是个被人遗忘的失志作家,还有,请注意,一九三九年到一九四一年,他被囚禁在蒙锥克监狱。”
“刚好跟巴利斯和萨尔加多待在蒙锥克的时间重叠了。”阿莉西亚点出关键。
“可以说是‘同窗’。”
“出狱以后呢?一九四一年以后的戴维·马丁发生什么事了?”
“没有以后的事。警方记录显示,他先被宣告失踪,后来在逃亡过程中身亡。”
“也就是说……”
“可能未经审判就遭处死,然后尸体扔进哪个水沟或是埋进乱坟岗了。”
“巴利斯下的命令?”
“非常有可能。当时,他是唯一有权力决定这件事的人。”
阿莉西亚默默思索了半晌。
“为什么巴利斯要这样大费周章去找一个已经被他下令处死的人?”
“有时候死了的人不是完完全全死了,好比伟大的民族英雄熙德的精神。”
“所以,我们可以这样假设:巴利斯认为马丁还活着……”阿莉西亚说。
“很有可能。”
“不但活着,而且一心一意要复仇。或许他暗中操纵萨尔加多这条线索,静待时机出手。”
“嗯,一起蹲过苦牢的老朋友,不会这么容易就忘记。”巴尔加斯附议。
“有一点还不明朗的是,马丁和森贝雷家族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
“八成有隐情,否则巴利斯不会刻意跳过警方这一关,宁可去找卡斯科斯帮他调查。”
“说不定,破案的关键就在这里。”阿莉西亚臆测。
“我们要不要联手好好表现一下?”
她盯着他双唇间露出猫似的谄笑。“还有其他调查呢?”
“您觉得这样还不够?”
“快说吧。”
巴尔加斯点了一支烟,使劲吸了第一口,一边打量着烟圈在指间回绕。
“后来,您还在拜访朋友的时候,我这边的事都做完了,就回总部去拿了当年还在坐牢的萨尔加多写的信件,趁空当去找好友席黑,他是总部的笔迹专家。别担心,我没告诉他这是什么,他也没问。我随便挑了四张信纸给他看了,他仔细检视过后,从重音符和至少十四个字母的连结足以排除惯用右手的可能性。大概是看笔墨写在纸上的角度和压力之类的。”
“那么……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写信恐吓巴利斯的人是左撇子。”
“那又如何?”
“是这样的……萨尔加多突然被释放之后,巴塞罗那警方针对他写了一份调查报告,有兴趣可以去看看,上面特别提及他在牢里失去了左手,后来装了陶瓷义肢。据我了解,好像是审问时一只手被搞断了。”
他觉得阿莉西亚似乎想说些什么,没想到她却一直噤声不语,眼神迷离。大约一分钟后,她脸色开始变得惨白,巴尔加斯发觉她的额头频频冒汗。
“总之,恐吓信不可能出自断臂怪客萨尔加多之手。阿莉西亚,有没有在听我说话?还好吗?”
她猛地起身,随即套上大衣。
“阿莉西亚?”
阿莉西亚拿起存放着萨尔加多信件的资料夹,然后匆匆瞥了巴尔加斯一眼。
“阿莉西亚?”
阿莉西亚朝着出口渐行渐远,巴尔加斯困惑的目光只能紧盯着她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