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莉西亚初到马德里那年,她的师父兼操纵大师莱安德罗·蒙塔尔沃教过她这么一课:想要在这个世界上保持理智,需要找一个能够彻底放开自己的地方。此地是一个人最后的庇护所,也是灵魂的归属,当世界纷扰而成一出荒唐闹剧,你可以躲到这里,不理外面的世界。莱安德罗最让人气愤的一点是他总是对的。这些年来,阿莉西亚终于臣服,暗自决定是时候替自己找个安全的地方,因为这荒谬世界让她觉得,过去偶尔上演的闹剧,如今已成了日常戏码。这一次,命运之神发了张好牌给她。正如所有美好的相遇,事情就在出乎意料中发生了。
多年前某一天,那是阿莉西亚在马德里度过的第一个秋天,她正在雷科莱托斯大道闲逛,突然一场滂沱大雨,她瞥见蓊郁树林间一幢古典风格的皇宫式建筑,以为是一座博物馆,当下决定,暴风雨结束之前,那就是她暂时的庇护所。她被大雨淋成落汤鸡,湿漉漉地走上阶梯,扶手边上竖立着一长排不知名的雕像。有个人站在门口凝望屋外的豪雨奇观,此时正面无表情,却眼神犀利地盯着她走进来。秃鹰似的目光锁定在她身上,仿佛她是个小猎物。
“您好,请问这里都展出什么样的艺术品?”阿莉西亚随口找话题。
男子睁大眼睛直盯着她,显然对她的问题感到索然无味。
“我们这里展出耐心,小姐,有时候还展示对无知大胆感到的惊奇。这里是国家图书馆。”
不知道是因为同情还是无聊,这位眼神有如猫头鹰的先生向她介绍,这是全球最大的图书馆之一,藏书超过两千五百万册,如果只是想借用洗手间,或是在阅览室大厅翻阅最新的流行杂志,那她现在就可以转身离开,然后在雨中等着得肺炎。
“恕我冒昧,请问阁下怎么称呼?”阿莉西亚谨慎探问。
“所谓的‘阁下’,我已经很多年没见过了,不过,如果您指的是眼前这个不值一提的人,那么我可以告诉您,我是这座图书馆的馆长,最喜欢的休闲活动就是赶走小红雀和入侵者。”
“可是,我希望能成为会员。”
“我还希望写《大卫·科波菲尔》呢!现实是我慢慢变老,没写出什么值得看的东西。你叫什么名字,小姑娘?”
“我是阿莉西亚·格里斯,愿意随时为您效劳,也为西班牙效劳。”
“写不出当代经典一点都不影响我对嘲讽或傲慢的欣赏。我没法替西班牙回答,已经有太多人假装代言西班牙。至于我,您除了提醒我时间的流逝之外,我也看不出您能为我效劳什么。但我不是恶魔,如果您真心想申请会员证,我也不想害您变成文盲。在下贝尔梅奥·普马雷斯。”
“很荣幸认识您。在您的调教之下,我会虚心学习以弥补自己的无知,允许我,在您的召唤下,进入这座诗意的殿堂。”
贝尔梅奥·普马雷斯眉头紧蹙,对眼前这个女孩,他不得不另眼看待。
“我开始有种感觉,您其实能干得很,根本就不需要帮助,您的无知显然远不及于您的胆识,格里斯小姐。我知道自己是个书呆子,说起话来总要引经据典,但即使是这样,也没必要嘲笑我这个年迈的老师!”
“不,我绝无此意。”
“嗯,人的谈吐能展现内涵。阿莉西亚,我很喜欢您,虽然从我的表现看不出来……您可以进去,到柜台跟普丽说,普马雷斯要她帮您办一张借书证。”
“我该如何对您表达谢意?”
“常常到这里来,多读好书,读您自己想读的书,别去管别的人、甚至我说的话,我这个人虽然喜欢说教,但是不会不变通。”
“放心,我一定会常来的。”
那天下午,阿莉西亚领到国家图书馆的借书证,从此开启了她在宽敞阅览大厅消磨的美好时光,许许多多的午后,她的思绪与累积千百年的珍贵人类智慧共舞。偶尔,她从埋首阅读的书页中抬起头,竟恰巧迎上普马雷斯鹰隼般的锐利目光,他向来喜欢在阅览大厅闲逛,除了看看助理都在读些什么,偶尔也气冲冲地把打瞌睡和低声聊天的人赶出去,他常说,沉睡的心灵和愚蠢的闲聊,在图书馆外的世界已经够泛滥了。
有一次,历时一年的观察之后,自认已摸清阿莉西亚阅读品味的普马雷斯,邀她一同前往阅览大厅后面的藏书室,让她得以亲炙一系列不对外开放的藏书。他说,那里保存的都是最珍贵的书,只有持特殊图书证的人才能进入,多半是做研究的学者。
“您从来没提过您做的是哪一种行业,不过,我的直觉是……应该与调查有关,但我指的并不是调查青霉素衍生药物,或是中古文学出土古书考究……”
“您的思考方向并没有错。”
“我这辈子还没有走岔过呢。我们亲爱的国家,最大的问题出在路线,而不是我们这些路人,他们说这是上帝的神秘不可预测。”
“以我个人来说,路线不是由上帝指引的,而是所谓国家安全机构的长官大人。”
普马雷斯缓缓点着头。“您总能让我感到惊讶,阿莉西亚。坦白说,我是不敢打开您这个充满惊喜的盒子。”
“睿智的决定。”
普马雷斯把自己的通行证递给她。“总之,我想确定离开之前能让您也有一张研究员通行证,有朝一日,您如果想进去的话就用得上。”
“离开之前?”
普马雷斯面色凝重。
“巴利斯部长已下令终止我的职务,我在图书馆的最后一个工作日是昨天,礼拜三。部长是根据好几个因素才做出这项决定,一方面是因为我本人对统治阶级的漠不关心,另一方面是某个政府高官的妻舅对于治理这个机构垂涎已久。显然某个蠢货以为图书馆馆长这个头衔在某些圈子里就跟受邀去皇家马德里体育场的总统包厢一样尊贵。”
“我很遗憾,普马雷斯先生,真的。”
“不用替我觉得遗憾。回顾这个国家的历史,有才能的人,或者至少不是彻底无能的人,几乎不可能领导一个文化机构。所有严密监控和无数专业人员的投入,就是为了阻挡适才适任的人才坐上高位。精英政治和地中海型气候在需求上是不相容的。我想,我们就是要付出这样的代价,才能拥有全世界最优质的橄榄油。一个勇于创新的图书馆员领导西班牙国家图书馆,虽然才短短十四个月,已经是出乎意料的意外插曲,而支配小老百姓命运的政府杰出高官,现在有了解决的办法,特别是觊觎这个职位的亲朋好友数都数不完。我只能说,我会想念您的,阿莉西亚。想念您这个人,想念您的神秘,还有您的嘲弄。”
“我也会想念您的。”
“我要回归美丽的故乡托莱多,看看那里有没有我的容身之处,盼望在山丘上租一栋安静的别墅,居高临下,鸟瞰整座城市,安度我逐渐凋零的余生,远眺塔霍河,重读《堂吉诃德》,他和他那群敌人,大部分都住在我的故乡附近,即使历经那样的辉煌年代和经典文学的熏陶,依旧无法导正这艘偏航的大船。”
“能否让我帮帮您呢?文学不是我的专长,但是我有些门路可以制造点麻烦,给您一个惊喜。”
普马雷斯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我不会惊讶的,但我会害怕,其实,我只敢招惹一些无知的笨蛋。而且您已经帮了我够多的忙,只是您不知道罢了。祝您好运,阿莉西亚。”
“也祝您好运,大师。”
贝尔梅奥·普马雷斯面露笑容,那是个开怀的灿笑。阿莉西亚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这个笑容。他紧紧握住她的手,压低音量说道:
“我有件事想问您,阿莉西亚。容我好奇一问,除了对诗歌的喜好,以及您的学识和教养,促使您来到这个地方的真正原因是什么?”
她随意耸了耸肩。“一个记忆。”
图书馆馆长皱起眉头,一脸好奇。
“童年的一个回忆。我曾经在一次濒临死亡的情况下梦见过类似的场景。好多年前的事了。那是一座群书堆砌而成的殿堂……”
“是在哪里发生的事?”
“巴塞罗那。战争时期的往事。”
馆长缓缓点头,同时自顾自笑着。“您说是梦中的地方?确定吗?”
“几乎可以确定。”
“确定是令人安慰的,但质疑才能成长。还有一件事。将来有一天,您不得不制造麻烦,搅乱浑水。我之所以知道,是因为您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带着这种阴郁眼神来到此地的人。当这一天来临时——这一天一定会来的——您会知道,这座图书馆隐藏的东西远胜于外观给人的印象,而像我这样的人,总会来来去去,但这里总会有人能帮上忙的。”
普马雷斯指了指宽敞的拱顶走廊尽头那扇黑色的门,走廊两侧是堆满藏书的一排排书架。
“越过那扇门,就是通往国家图书馆地下室的楼梯。那里有数不清的书架通道,无限延伸,存放了数百万册藏书,其中许多是古版书。光是战乱期间,为了避免遭战火烧毁,这里就增加了五十万册书籍。不过,地下室里并非只有书。我猜您大概从来没听过雷科莱托斯皇宫的吸血鬼传奇吧?”
“确实没听说过。”
“但是这个想法很吸引人,您说呢?至少具有戏剧性……”
“这一点我倒是不否认。不过,当真有这么一回事吗?”
普马雷斯对她眨了眨眼。
“我刚刚不就说了?虽然外表看起来不像,但我这个人其实很懂得欣赏嘲讽。这件事,我就留着让您自己慢慢去发现吧!希望您别停止造访这座图书馆,或是任何类似的地方。”
“为了祝福您身体健康,我会再来的。”
“就算是为了世界的健康吧,这个世界已经很久不长进了。好好保重,阿莉西亚。希望您能找到我曾经错过的人生之路。”
就这样,普马雷斯不再多言,默默走过研究员的通道,穿越阅览室大厅,跨出雷科莱托斯大道的国家图书馆大门,他始终不曾回眸,挺身迈向遗忘,在灰暗的西班牙天空下,无数迷茫灵魂有若恒河沙数,他就这样成了其中一粒沙尘。
时序推移,几个月后,好奇战胜谨慎的那一天终于来临,为了解密,阿莉西亚决定跨越那扇黑色房门,深入隐匿在国家图书馆地下室的黑暗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