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马德里途中,一路充盈着细雨和沉默。阿莉西亚紧闭双眼,头倚着挂满雨丝的车窗,心思飘荡到千里之外。巴尔加斯的眼角余光一直观察着她的动静,不时费尽心思找话题,就为了打破离开梅希迪斯别墅以来尾随不去的寂静。
“您对巴利斯的秘书可真是态度强硬,”他试探了一下,“说好听点。”
“蛇蝎女人。”阿莉西亚冷冷地回了一句。
“如果不想聊这个,那我们来聊聊天气好了。”巴尔加斯提议。
“正在下雨!”阿莉西亚回答,“还想聊什么?”
“你可以说说,在花园小屋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什么事都没发生。”
“可是您在里头待了半个钟头。我希望您没有把谁又逼到墙角了。我们最好不要一开始就跟所有人对立,这是我的看法。”
阿莉西亚没搭腔。
“我说……我们必须充分合作,这案子才办得下去。”巴尔加斯正色说道,“我们必须分享信息。因为……我不是您的司机。”
“既然这样,案子大概是办不下去了。我可以搭出租车,如果您比较喜欢这样的话。我反正一直都习惯搭出租车。”
巴尔加斯长叹一声。
“别理我,好吗?”阿莉西亚回应,“我身体不太舒服。”
巴尔加斯仔细端详她。她依旧闭着眼,一手揪着臀部,满脸痛苦的神情。
“要不要去一趟药店?”
“去药店做什么?”
“不知道……我看您脸色不是太好。”
“谢了。”
“我可以帮忙买点止痛药什么的吗?”
阿莉西亚摇头拒绝了。她的呼吸变得不太顺畅。
“可以靠边停一下吗?”她终于开口要求。
巴尔加斯瞥见前方大约一百米处有间公路餐厅,旁边的休息站前停了十几辆大卡车。他驶出交流道,把车停在餐厅前面。他下了车,绕到另一边帮她打开车门,并向她伸出手。
“我可以自己来。”
勉力试了两次都不成之后,巴尔加斯抓着她两侧腋下,将她从车内架了出来。他拿起座位上的皮包,挂在她的手臂上。
“您还能走吗?”
阿莉西亚点头回应,随即缓步走向餐厅大门。巴尔加斯轻扶她的手臂,而她破天荒头一遭没抗拒。进了餐厅,身为刑警的巴尔加斯习惯性地扫视周遭,先弄清出入口位置和食客状况。有一桌围坐了一群卡车司机,桌上铺了纸桌巾,摆着餐厅招牌红酒和苏打水。有几个司机转头瞅了他们一下,但一碰到巴尔加斯凌厉的目光,随即别过头,继续安分地吃着盘中的菜肉杂烩。服务生一派皇家旅馆老板的恭敬态势,端着摆满咖啡的托盘上前招呼他们,并指着一张应该是雅座的餐桌,隔离了人群,一望出去还有高速公路景致。
“我马上过来为两位服务。”他说道。
巴尔加斯领着阿莉西亚走到餐桌旁,安顿她坐在背对其他客人的座位。他在她对面坐下,一脸好奇地盯着她。
“您可把我吓坏了。”他说。
“别想太多。”
服务生飞也似的赶过来,脸上堆满殷勤的笑容,热切招待这对不寻常的贵客。
“先生女士决定要吃点什么了吗?本店今天的杂烩锅美味极了,是我夫人亲手烹煮的,不过,不管两位想吃什么,我们都能为您准备,例如牛排啦……”
“请帮我送开水过来,谢谢。”阿莉西亚突然提出要求。
“马上来!”
服务生连忙取来一瓶矿泉水,回来时还多拿了两份手工轧制厚纸板菜单。他赶紧为客人斟上两杯水,并且察觉自己逗留的时间越短越好,于是识相地先行告退。
“菜单留在这里,两位请慢慢看。”
巴尔加斯轻声道了谢,并看着阿莉西亚大口灌下整杯水,仿佛刚从沙漠归来。
“饿了吗?”
她径自拿起皮包,站了起来。“我去一下洗手间。您帮我点餐吧。”
刑警看着她跛着脚往洗手间走去,消失在门后。服务生在吧台观察她,八成是在纳闷这对男女究竟是什么关系。
阿莉西亚关上门,随手拉上门闩。厕所充斥着消毒清洁剂的刺鼻味,墙面褪色的花砖上满是淫秽图案和晦暗的词句。狭窄的小窗上装了通风扇,沾满灰尘的扇叶缝隙间,挤进了一丝灰蒙蒙的微光。阿莉西亚走近洗手台,双手撑在上面。接着,她打开水龙头,散发双氧水味的自来水就这样流着。她打开皮包,取出一个金属盒子,抖着双手把东西拿出来。她拿起一支注射器、一个有塑料瓶盖的玻璃瓶,把针头插进瓶内,抽取液体直到针筒半满。她用指尖轻敲针筒,用力推进活塞芯杆,直到针头冒出一滴饱满晶亮的液体。她走近抽水马桶,放下马桶盖,背靠着墙坐了下来,左手将洋装裙边往上拉到臀部。她摸了摸大腿内侧,用力深呼吸,以两根手指捏着细针,在裤袜头上方扎入,并注入针筒内所有液体。不过数秒钟的光景,她已有所感受。注射器从手中脱落,心思仿佛悬浮在云雾中,一股冰凉在她的血管里蹿流。她靠着墙,什么也不想,就让那条冰冷的蛇在她体内爬行数分钟。她一度失去意识倒了下来,张开双眼时,映入眼帘的是个陌生景象,一个发臭的残破陋室。依稀传来声响,有人敲门的声音,让她一时警觉了起来。
“阿莉西亚,还好吗?”
巴尔加斯的声音。
“我很好……”她吃力地应道,“马上出来。”
刑警的脚步声踌躇半晌才慢慢离去。阿莉西亚把大腿流出的鲜血拭净,放下洋装裙边,捡起断裂的注射器放回金属盒。她在洗手台前洗了脸,并用墙壁铁钉上挂着的残余卫生纸把脸擦干。出去之前,她先照了照镜子。看起来就像梅希迪斯的娃娃。她涂上口红,整了整衣装,用力深呼吸之后,重返活人的世界。
回到餐桌旁,她在巴尔加斯对面坐下,送上格外甜美的笑容。他拿着一杯啤酒,看起来连一口都没喝过,一脸忧容望着她。
“我帮您点了牛排。”他终于开了口,“三分熟,蛋白质更丰富。”
阿莉西亚点头示意,这是再好不过的选择了。
“我不知道该帮您点什么菜,但是突然想到,您应该是肉食动物吧。”
“带血的肉是我唯一吞得下去的东西。”阿莉西亚附议,“最好还来自纯洁的动物。”
他的脸上并未因此露出笑容。阿莉西亚在巴尔加斯的眼神里读出了他的心思。
“想说就说吧!”
“说什么?”
“您心里想的事情。”
“我在想什么?”
“我看起来像吸血鬼的女朋友。”
巴尔加斯眉头深锁。
“莱安德罗常这样说我。”阿莉西亚语气平和,“我无所谓,习惯了。”
“我不是在想这个。”
“之前在车上的事情,抱歉了。”
“没什么好抱歉的。”
服务生端着两盘菜肴走过来,一脸殷勤。
“这是小姐的牛排、先生的杂烩锅。还需要什么吗?再来点面包,或者来点红酒配菜?”
巴尔加斯一一婉拒。阿莉西亚瞥了一眼盘中被成堆马铃薯包围的牛排,不禁叹了口气。
“有需要的话,牛排可以多煎一会儿……”服务生在一旁客气地说道。
“这样就可以了,谢谢。”
接着,两人默默开始用餐,偶尔互看一眼,交换勉强的笑容。阿莉西亚毫无胃口,但还是努力吃着,假装自己很享受这份牛排餐。
“嗯,非常美味。您的杂烩锅呢?是不是好吃到想把女厨师娶回家?”
巴尔加斯放下汤匙,往椅背上一靠。阿莉西亚心知肚明,他正在打量她那放大的瞳孔和倦怠的面容。
“注射了多少剂量?”
“不关您的事。”
“是什么样的旧伤?”
“有教养的女士是不会谈这个的。”
“我们如果要一起工作,我就有必要知道事情的严重性。”
“我们又不是订婚了。这工作一两天就结束了,你不需要带我回家见您的母亲。”
巴尔加斯压根儿笑不出来。
“是我小时候发生的事。战争期间的大轰炸。医生不眠不休,花了二十四小时全力为我动手术,总算才重建了我的臀部。我想,我的身体里大概还留着几片意大利战机的‘纪念品’。”
“在巴塞罗那吗?”
阿莉西亚点点头。
“我有个刑警同事也是巴塞罗那人,他和身体里的霰弹碎片共同生活了十二年,大约橄榄的大小,刚好贴着主动脉。”巴尔加斯说。
“他后来死了吗?”
“嗯……在阿托查车站前面,被派报车撞死的。”
“媒体就是这么不可靠。一有机会,他们就会置人于死地。您呢?战争期间在哪里?”
“待过几个地方,但大部分时间都在托莱多。”
“在城堡里面还是外面?”
“有什么差别?”
“战争的纪念呢?”
巴尔加斯动手解开衬衫纽扣,向她展示右胸上的圆形伤疤。
“我可以摸一下吗?”
巴尔加斯点点头。阿莉西亚挨了过去,以指尖摸了摸疤痕。吧台后方,服务生正在擦拭的玻璃杯忽地脱手落了地。
“像那么回事儿。”阿莉西亚说,“痛吗?”
巴尔加斯扣好衬衫纽扣。“只有笑的时候会痛,真的。”
“干这行,您大概没有机会笑到需要吃阿斯匹林止痛了。”
巴尔加斯总算露出笑容。阿莉西亚举起水杯。
“为我们的伤痕干杯吧!”
刑警举起杯子,两人干杯庆祝。他们默不作声继续吃,巴尔加斯清空了盘子,阿莉西亚在盘中把牛肉推来移去。等她终于把盘子推到一边,他开始吃起她几乎没动过的马铃薯。
“那么,今天下午有什么计划吗?”他问。
“我已经想好了,您可以回警察总部去弄一份萨尔加多信函的影印本,看看能不能从中找出一点线索。如果还有时间,可以去拜访一下阿里亚娜出版社的卡斯科斯先生。这部分不太对劲。”
“不跟我一起去找他吗?”
“我有别的计划。我打算去拜访一位老朋友,或许他可以助我们一臂之力。我单独去找他比较好。他这人很古怪。”
“要当您的朋友,古怪大概是必要条件。您是去问他关于那本书的事情?”
“没错。”
巴尔加斯朝着服务生比了个手势,要他过来结账。
“不点杯咖啡或饭后甜点吗?”
“等会儿到车上您再请我抽一根进口香烟。”阿莉西亚说。
“该不会耍什么花招摆脱我吧?”
阿莉西亚摇头否认。
“晚上七点,我们在希洪咖啡馆碰面,然后‘交换信息’。”
巴尔加斯神情严肃看着她。她庄重地举起了手。
“我保证。”
“好吧!您在哪里下车?”
“雷科莱托斯,您刚好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