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卡德轿车绕过海神广场,深陷一片灰蒙蒙的车海,沿着圣赫罗尼莫街驶向皇宫大饭店那幢白色法式建筑。车子停在饭店大门口,门房急忙上前打开后座车门,一手撑着大雨伞,两名特务转头望着她,眼神半是威胁半是哀求。
“让您在这里下车就行了吧?还是要我们押着您进去,免得又爽约了?”
“别担心,我不会为难两位的。”
“说话算话?”
阿莉西亚点头应允。这种阴雨绵绵的日子,上下轿车从来就不是容易的事,但她不想让那两个家伙看见她一副狼狈相。起身时,她努力挤出笑容,掩饰臀部的强烈刺痛。门房撑着伞替她遮雨,陪她走到饭店入口。一群服务员和接待员似乎正等着她,准备护送她走过大厅去赴约。一见到入口通往餐厅的两排阶梯,她忍不住在心里嘀咕,早知道就拄拐了。她从口袋掏出药盒,吞下一颗药丸,用力深呼吸,开始踩着踏步上楼。
历时数分钟,踩了数十级,她总算能在餐厅入口停下来喘口气。一路陪她的接待员直盯着她额头上的汗水。阿莉西亚只能勉强微笑以对。
“到这里就好,接下来我可以自己走。”
“当然,悉听尊便。”
接待员恭敬地告退,但仍频频回头探究她的动静,目光始终没离开,直到她走进餐厅为止。她拿出手帕擦汗,仔细观察着眼前的景象。
人声气息隐约可闻,小汤匙搅动白瓷咖啡杯叮叮当当。皇宫大饭店餐厅的拱顶上,落雨低流,一如舞姿般魅惑,让她联想到巨型的琉璃垂柳,腾空悬挂,仿若美好年代华丽炫目的圆花窗顶。莱安德罗的品味绝对无可挑剔。
彩色玻璃的圆顶下,只有一张餐桌有人,其他都空着。这张餐桌旁,两个身影正接受着五六位服务生的高度关注。服务生总是和客人保持适当距离,虽然听不见客人交谈,但必须能一眼就看清他们的神色。总之,和她暂时投宿的西班牙酒店相比,一流的皇宫大饭店当然是天差地别。莱安德罗生活习性奢靡,他一直把这里当作住宿和工作的地点。多年来,他固定住在814号豪华套房,并且偏爱在这个餐厅谈公事。阿莉西亚常怀疑,他大概自以为住在普鲁斯特时代的巴黎,而不是佛朗哥统治下的西班牙。
她将目光停驻在两位客人身上。莱安德罗·蒙塔尔沃,一如往常端坐在面向入口的位子。中等身材,温和圆脸,给人可靠、亲切的印象。戴着过大的黑框眼镜,正好柔和了犀利的目光。在轻松惬意的氛围下,他看起来就像个拥护王室的地方公证人,或是下班后来此附庸风雅的银行职员。“老好先生”莱安德罗。
他身旁那位先生穿着高级英式西服,和高原牧农般的面容完全不搭调,头发、胡须都抹了蜡,手上端着一杯白兰地。她觉得这张脸很面熟。经常上报的公众人物,有国旗出现的照片大多有他的身影。好像叫席尔什么的。
莱安德罗抬头一看,在远处朝她一笑,示意要她过去,那表情像是在召唤小孩或小狗。阿莉西亚强忍剧痛,藏起坡脚的步伐,缓步越过宽敞的餐厅。与此同时,餐厅最里面的幽暗角落,两位高官正在检视她。虎视眈眈,静止不动,仿佛两只等待猎物的爬行类动物。
“阿莉西亚,很高兴你在百忙中跟我们喝咖啡。怎么样,吃过早餐了吗?”
她还没来得及搭腔,莱安德罗眉梢一提,两名杵在墙边的服务生便走过来听候指示。服务生正在为她添一杯鲜榨橙汁,阿莉西亚感受到高官紧盯她的目光。她不难猜出他们在想什么。大部分男人,包括因工作需要而必须精于观察的人,经常误将看见的当作观察,几乎总是停留在表面无关紧要的细节上。莱安德罗常说,消失在对手的目光中是一种境界,可能要花一辈子才学得来。
她有一张看不出年纪的脸,轮廓突出但可塑性强,没有过多皱纹和颜色。阿莉西亚每天都会根据莱安德罗交付的任务,扮演不同角色。躲在暗处或者暴露在太阳底下,当背景或主演,剧本怎么写就怎么演。休息的时候,她自我封闭,进入莱安德罗形容的透明阴影中。她头发乌黑,脸色苍白,与冬日阳光和室内沙发再和谐不过。浅绿色双瞳微微闪着光,分散旁观者的注意力,因为她的身体虽然孱弱却难以忽略,但必要时,她会套上宽松衣物,避免在大街上引人侧目。然而,莱安德罗认为近看她总是流露着阴郁,对此,做师父的再三叮咛,尽可能把这种情绪藏起来。“你天生是夜行动物,阿莉西亚,但现在我们不得不躲在白昼之中。”
“阿莉西亚,让我向你介绍,这位是备受崇敬的曼努埃尔·席尔·巴德拉先生,内政部部长。”
“非常荣幸认识您,部长。”阿莉西亚礼貌性地伸出手,但部长没有回应,仿佛怕她会咬人。
巴德拉默默看着她,似乎还无法确定,究竟是她不良女学生的特质让他不安,还是她根本就是个无法归类的样本。
“承蒙部长抬爱,我们有幸协助一项非常敏感的任务,必须保持高度谨慎,全力以赴。”
“当然!”阿莉西亚附和的语气实在太温柔可爱,逼得莱安德罗不得不在桌下轻轻踢她一脚。“我们随时尽全力提供协助。”
巴德拉继续打量她,目光融合了猜忌和欲念,这种年纪的男人见了她,还不确定该从哪里赞美她的时候,多半会露出这样的眼神。莱安德罗常说,他上司的面部表情所传达的意思,是一把双刃剑,他还没有学会如何精确地运用。
这一次,当她挨近时,从巴德拉明显的尴尬神情看来,阿莉西亚相信利刃恐怕是朝她自己划了一刀。“他要开始反击了。”她暗想。
“格里斯小姐,您会打猎吗?”他问。
她迟疑了一会儿,试图从师父的眼神里解惑。
“阿莉西亚基本上成长在城市里。”莱安德罗急着插话。
“人在打猎的时候,可以学会很多事情。”部长开始发表高见,“我很荣幸有机会和佛朗哥大元帅一起狩猎,正是他本人不厌其烦地教导我,一个猎人应该遵守哪些基本原则。”
阿莉西亚频频点头,仿佛听到了什么惊奇的新鲜事。与此同时,莱安德罗在吐司上抹了果酱,然后往嘴里送。阿莉西亚没有异议,只是漫不经心地听着。部长继续高谈阔论。
“一个猎人必须了解的是,狩猎碰到危急状况时,猎物和猎人的角色会相互混淆。打猎,我指的是真正的打猎,是双方平等的决斗。不到流血倒地那一刻,谁都不知道自己是猎人,还是被捕的猎物。”
引人深思的一番高论之后,他停顿下来,慎重地沉默半晌,阿莉西亚刻意露出崇敬的神情。
“这也是大元帅的最高行事准则吗?”
阿莉西亚的脚在桌下被踢了一下,那是莱安德罗提出的警告。
“老实告诉您吧,小姑娘:我一点都不喜欢您这个人。我听到的所有关于您的事情,根本就不得我心,我不喜欢您的语气,也不喜欢您的自以为是,居然让我在这里等了大半天,好像是他妈的什么大人物一样。我不喜欢您的眼神,尤其讨厌您高傲的冷嘲热讽。我这辈子最厌恶的就是不知分寸的人。更厌恶的是我还得亲自提醒这些人。”
阿莉西亚眉眼一垂,谦卑承受训斥。餐厅里的气温仿佛瞬间急降了十度。
“恳求部长先生接受我的道歉,假如……”
“别插嘴。我是看在您长官的面子上,才会在这里和您交谈,我也说不上来为什么,但我相信,您是我能交付这项任务的最适当人选。还有,千万别搞错了:从现在开始,您必须直接向我报告。而我这个人呢,可没有蒙塔尔沃先生那份耐心和宽容。”
巴德拉坚定的目光紧盯着她。他有一双黑眼睛,角膜上细如毛发的血丝仿佛随时会迸裂。阿莉西亚暗自想象他头戴羽毛军帽,脚踏军靴,在他所谓的狩猎活动中,抱着大元帅的大腿猛拍马屁,国家元首们开抢打死士兵们放在射程范围内的猎物之后,在自己的生殖器上抹上火药和鸡血,借此感受征服者的男子气概,以此荣耀上帝与祖国。
“老兄,我非常肯定阿莉西亚一定不是刻意冒犯您。”一旁看好戏的莱安德罗连忙求情。
阿莉西亚也点头附和长官,严肃的神情难掩歉疚。
“不用我多说,我接下来要跟两位谈的事都非常机密,理论上,这次的谈话根本没发生过。还有任何疑问吗,格里斯小姐?”
“完全没有,部长先生。”
“很好。那就劳驾您赶快把这片吐司吃了,我们好进入正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