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十点过后,一辆黑色帕卡德轿车顶着滂沱大雨行驶在格兰大道,最后在老西班牙酒店前停下。酒店的玻璃窗盖上了一层雨帘,但阿莉西亚还是看见了两位不请自来的密使,一身灰黑加上一脸冰冷,一如当日的天气。身穿风衣、头戴绅士帽的两人已经下了车。阿莉西亚看了看手表。莱安德罗这家伙连十五分钟都等不及就差遣走狗过来了。三十秒后,电话铃响了,才响第一声,阿莉西亚就连忙拿起话筒。她非常清楚电话另一头是谁。
“格里斯小姐,早安!事情是这样的……”柜台的毛拉扯着沙哑的嗓音说,“有两个秘密警察一样的家伙,十分无礼地打听您的情况,现在搭电梯上楼了。我让他们上了十四楼,万一您想临时消失。”
“谢谢您这样细心替我着想,华金。您今天在看什么书?有趣吗?”
马德里沦陷后不久,华金·毛拉就进了卡拉巴切尔监狱。出狱时已是十六年后,他是一无所有的孤寡老人,当年怀着孕的妻子成功地向教会申请废除和他的婚约,改嫁了一名陆军中校,还替他生了三个孩子,一家人住在郊区的小别墅。第一次的短暂婚姻留下一个女儿拉克尔,成长过程中,她一直以为父亲在她出生前就过世了。某天,毛拉到女儿上班的戈雅街布庄,偷偷躲在店门口看她,她却当他是乞丐,还给了他零钱。从那时候起,毛拉万念俱灰,蜗居在酒店地下室暖气机旁的陋室,夜班和所有能上的班他都愿意上,一遍又一遍读着廉价侦探小说,塞尔塔香烟不离手,日复一日期待着死亡将一切归位,把他带回到一九三九年,那是他应该永远停驻的时光。
“我正在读一本完全说不通的浪漫小说,书名是《绯红长衫》,一个叫马丁的作家写的,是系列小说《诅咒之城》中的一本。426号房的胖子图德拉借我的,他老是在跳蚤市场买些奇怪的玩意儿。书上写的是您的家乡巴塞罗那,说不定您也可以看看。”毛拉说。
“我不会拒绝的。”
“就这么说定了。您要小心那两个家伙,我知道您能保护自己,但他们看上去不太好惹。”
阿莉西亚挂了电话,冷静地坐下,顶多两三分钟,莱安德罗的爪牙就会出现。她敞开房门,点了烟,打算就这样坐在面对房门的扶手椅上等人。眼前的房门外是一条漫长漆黑的走道,尽头便是电梯。走道弥漫着尘土气味,还混杂了老旧木头和残破地毯的腐臭。
西班牙酒店是座始终处于衰败状态的绝妙废墟。兴建于二十世纪二〇年代初期,在马德里的繁华年代也有过风光的巅峰,但在内战后二十年的时间里变成了一座坟墓,无家可归、被人遗忘的灵魂在破旧的酒店房间等死,一次付一周的房费。旅社数百间客房,空房逾半,多年来一直如此。好几层楼已经关闭,投宿的房客有些出身背景骇人,阴森可怕的漫长走道因此常有离奇怪事流传,有时无人按下按钮的电梯,却自动停在面前,数秒钟后,电梯门打开,泛黄的幽暗灯光下,那逼仄的小空间活脱就像沉入海底的邮轮内舱。毛拉告诉她,柜台经常在凌晨接到内战以来就不曾有过房客的空房拨出的电话。接听之后,话筒彼端通常无人应答,唯有一次例外,他隐约听见女子的啜泣声,于是好意问她是否需要帮忙,此时竟换了个低沉沙哑的嗓音回答他:“跟我们一起走吧!”
“所以……从那时候起,我绝对不接午夜十二点以后的电话。”有一回,毛拉向她坦承,“有时,我总觉得这地方就像一种影射,您知道吗,我的意思是,这里影射了整个国家。这国家处处沾满了血,我们的双手也是,但大家却忙着用自己的手指责别人。”
“毛拉,您简直就是位诗人,就连犯罪小说也无法抹灭您的诗歌天赋。西班牙就需要像您这样的思想家,才能复兴我国伟大的谈话艺术。”
“您尽管嘲笑我吧,您是拿国家薪水的人,这不算什么。我相信以您的身份地位,一定租得起比这个地牢好的地方。像您这样一位优雅高贵的小姐,不该住在这种地方。人在这里,不是生活,而是等死。”
“我就说,您彻头彻尾就是位诗人。”
“滚!”
毛拉的哲学高论并不是危言耸听,西班牙酒店是著名的“自杀中心”。几十年后,停业多年的酒店终于要被拆除了,听放置炸药的工人说,他们在一些房间的床上或浴缸里发现了死了很久的干尸,其中就有当年的酒店经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