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阿塔拉萨纳码头阶梯口下船时,夜色已深。费尔明融入了港口夜雾,成为熙来攘往的码头工人和船员之一,跟着大家走向拉巴尔区街道,也就是当时的唐人街。他混在人群中与路人攀谈后,心里大致有了底。城里前一天才经历过轰炸,空袭已经持续了一年,今晚预计会有新一轮轰炸。他从人们的交谈和眼神中感受到强烈的恐惧,但那天在厄运中侥幸捡回一命,他相信自己今晚不会有更悲惨的遭遇了。迎面来了个脸上有胎痣的小贩,看来已经收摊,正推着糖果点心车,就在即将错身而过时,费尔明先把他拦了下来,并仔细打量着车上的货色。
“我这里有焦糖杏仁果,口味跟战前一样好。”小贩热心兜售,“先生要不要买一点?”
“我的世界里只有瑞士糖。”费尔明说。
“那正好,这里还有一包草莓口味的!”
费尔明双眼睁得跟铜板一样大,光是听到草莓口味就忍不住猛咽口水。因为有阿莱斯慷慨赞助的那笔钱,他干脆买下一整包糖,一到手就像个饿鬼似的急忙拆开。
兰布拉大道朦胧的街灯,一如瑞士糖刚入口的滋味,总让他有感而发:正是这些事物,值得他再多活一天。然而,那一晚走在兰布拉大道,费尔明却发现有群巡夜人手持梯子,检视一盏又一盏街灯,并将仍然明亮的街灯一一熄灭。费尔明走近其中一人,静静观望他执行勤务。当巡夜人开始踩着梯子往下走,突然瞥见一旁有人,于是停了下来,斜眼睨着他。
“晚安,长官。”费尔明客气问候,“请问,为何要让整座城市变得一片漆黑?”
巡夜人将食指往天际一指,收起梯子,继续往下一盏街灯走去。费尔明伫立原地,注视着阴影中诡谲的兰布拉大道。周遭的咖啡馆和商家开始紧锁大门,微弱的月光照亮街面。有一大群人抱着衣物、手持提灯,正朝着地铁站蜂拥而入。有些人拿着点燃的蜡烛和油灯,有些人干脆摸黑前进。走到地铁站楼梯口,费尔明眼前出现一个年约五岁的小男孩。他紧牵母亲的手,或许也可能是祖母,因为在微光中,所有灵魂都苍老了。费尔明本想对男孩眨眨眼,但孩子的目光却瞄准夜空,愣愣望着天际的灰黑浮云,仿佛知道云层里藏了什么。费尔明顺着他的视线往上看,脸上顿感一丝清冷,寒风拂过整座城市,传来阵阵弹药和焦木的气味。男孩的母亲拉着他下楼进入漆黑地铁站时,孩子朝费尔明看了一眼,那眼神把他吓呆了。五岁孩子的双眼里,出现了暮年老人才有的深沉恐惧和绝望。费尔明别过脸,快步走开,却不小心撞上地铁站口的市区巡逻员,这人指着他说:
“您现在不进去,待会儿再来就没有空位了。难民很快就把这里挤满了。”
费尔明点头,但仍加快脚步前行。就这样,他走进鬼魅般的巴塞罗那,城市的轮廓在暮色中几乎难以辨认,只有阳台和大门闪烁着油灯和蜡烛的光亮。他总算来到兰布拉大道圣莫尼卡街,远方隐约可见一座简约狭窄的拱形城门。他沉重地叹了口气,继续朝露西娅的住处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