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尔明连日困在船底货舱呼吸着同样的腐蚀气味,当一缕清风从藏身的军需品木箱缝隙钻进来,他仿佛嗅到香芬。他侧歪着头,从箱缘缝隙看见货舱里的扇形朦胧亮光。是手电筒。
惨白柔和的光线扫过所有货物,覆盖着汽车和艺术品的麻布,顿成薄纱般剔透。底舱传来的脚步声和金属碰撞声渐渐靠近。费尔明咬着牙,默默回想自己躲回藏身处之前走过的路径。布袋、蜡烛、剩食,甚至在货物间走道可能留下的足迹。他自认应该没有任何疏漏。他们不会发现他的,他这样告诉自己。不可能。
就在此时,他听见那尖锐又熟悉的嗓音叫唤着他的名字,仿佛在吟唱小曲。顿时,他的膝盖像果冻一样瘫软。
傅梅洛。他的声音,他的脚步,听起来已近在咫尺。费尔明紧闭双眼,仿佛在漆黑密室里因诡异声响而饱受惊吓的孩子。他闭上眼不是因为这么做可以保护自己,而是没有勇气见到那个身影伫立在一旁,然后倾身扑向他。此刻,他感受到脚步声缓缓前进,离他仅仅数厘米。戴着手套的指尖抚着木箱盖子,仿佛蛇蝎在盖上蠕行。傅梅洛正吹着口哨。费尔明屏息以待,双眼紧闭。额头的冷汗直往下滴,他必须紧紧握拳才不致一直发抖。他连一丝肌肉都不敢动,就怕碰触到装满步枪的袋子,可能会发出声响。
或许是他误解了。或许他们会发现他。或许世上根本就没有一个他能藏身并安度余生的角落。或许,那个一如往常的晴空丽日,他将告别世间。因此他决定豁出去了,打算用躺卧的那堆步枪做最后一搏。两秒内弹孔遍布全身而死,总好过落入傅梅洛手里,接下来的两周被吊在蒙锥克监狱地牢的天花板上,惨遭各种手段凌虐至死。
他摸了摸身旁的长枪,找到了扳机,用力抓紧,但直到此时才想起,枪支极可能没装子弹。管他的,他心想。以他瞄准的水平,一枪打穿自己脚的可能和射中哥伦布雕像眼睛的概率一样高。想到这里,他不禁面露微笑,双手随即抓起长枪抵在胸前,忙不迭地找寻撞针。他从未操作过枪支射击,但他告诉自己,幸运之神总是站在新手这一边,尽管信心不足,总可以靠努力来弥补。他上紧撞针,打算把傅梅洛的脑袋轰个粉碎,管他要上天堂还是下地狱。
过了半晌,脚步声却逐渐远离,带走了创造荣耀的机会。他顿时想起,伟大的情圣,无论是已付诸行动或以此为职志,生来就不是在最后关头称英雄的角色。他大大松了一口气,抚着胸口,湿透的衣服紧贴身躯,仿佛第二层肌肤。傅梅洛和他的爪牙即将离去。费尔明想象他逐渐消失在阴暗的货舱,脸上漾起轻松的笑容。或许根本没有人告密。或许那只是例行检查。
此时脚步声突然停止了,阴沉的静默骤然浮现。有好一会儿,费尔明只听得见自己的心跳。接着,就在他几乎不动声色地微微吐息时,木箱盖上来回移动的一条细小轻盈的东西触碰着他,和他的脸庞相距不过几厘米。他闻出那股介于酸甜之间的气味。那是他逃亡大历险的鼠老弟,它正在木箱盖子裂缝间嗅个不停,努力想闻出好友的味道。费尔明正打算轻轻发出嘘声驱离它,货舱却突然响起震耳欲聋的巨响。
大口径枪管射出的子弹,不偏不倚地击中距离他脸庞不到五厘米的木盖上的那只小老鼠。血滴渗入裂缝,落在他的双唇。费尔明突然觉得右腿发痒,视线往下一探,这才发现刚刚子弹射穿木箱时,擦烂了他的裤子,差点打中他的腿。一道朦胧亮光掠过藏身处,映出子弹穿越的路径。费尔明听着脚步声重返他的藏身地。傅梅洛在木箱旁跪了下来。费尔明从木箱缝隙瞥见他锐利的目光。
“你还是一如既往跟鼠辈交朋友。你真该听听阿曼西奥的惨叫声,是他告诉我们你藏在哪儿。只是一点皮肉上的挑战,你们这些英雄叫得和金翅雀一样欢快。”
费尔明直视眼前那凌厉的目光,回想起过去种种,觉得自己若不是躲在这个装满枪支的木箱里冷汗直流,恐怕已经吓得屁滚尿流了。
“你闻起来比那个老鼠朋友还要臭!”傅梅洛低声说,“我想你需要好好洗个澡。”
接着,费尔明听见来回走动的脚步声,一群人吵吵嚷嚷忙着挪动箱子,搬动货舱的物品。与此同时,傅梅洛寸步未离原地,双眼探究着大箱子阴暗的内部,目光宛若探出窝口的一条蛇,耐心静候。片刻之后,费尔明感受到箱子遭受榔头重重一击。起初,他以为他们要把箱子拆了。但一见到盖缘出现几支铁钉,他恍然明白,原来他们打算把箱盖钉起来。刹那间,木盖和箱缘仅存的缝隙消失了。他的藏身处顿成葬身之地。
费尔明感觉到箱子被人用力往前推移,傅梅洛一声令下,他的手下立刻下了船舱执行任务。接下来的状况他已有心理准备。他可以感受到一群人用杠杆抬起箱子,接着听见帆布条缠绕木架的声响,还听到链条在转动,霎时,他感受到起重机突然急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