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我在梦里重返遗忘书之墓。我变回十岁的自己,在儿时的旧卧室醒来,重温已弃我而去的母亲在记忆中印下的容颜。梦里的我知道,错都在我,一切都怪我,因为我没有资格忆起她的种种,因为我从未认真缅怀过她。
不久,父亲走进了房里,被我凄厉的哭喊惊醒。梦里的父亲依旧年轻,仍然紧守着所有秘密,他拥我入怀,不断安慰我。接着,晨雾中的巴塞罗那曙光渐露,于是我们出门。但不知何故,父亲陪我走到家门口便止步。他松开了手,我意识到,这趟旅程,我必须单独完成。
我迈步向前,回想当时,身上的衣物、鞋子甚至身躯,竟重如铁块,一步比一步更费力。到了兰布拉大道,我突然惊觉,整座城市凝固了。行人一动不动,像是老照片里的影像。一只白鸽振翅飞翔,姿态模糊难辨,只留下一个轮廓。细碎的花粉静止在浮尘中,宛如渗透在尘埃里的微光。卡纳雷塔斯喷泉涌出的泉水晶莹剔透,宛如琉璃泪滴项链。
我慢慢走着,仿佛正努力涉水前进,总算进入了岁月静止的巴塞罗那,来到遗忘书之墓入口。驻足大门口时,我已疲惫不堪。我始终不解,这一身几乎让我举步维艰的无形重担,究竟何物?我抓着大门环,叩了门,却无人应。我握紧拳头,一次又一次用力捶打门板,然而管理员一再漠视我的请求。精疲力竭的我,终于跪倒在地。那一刻,我凝望着一路如影随形的魅惑,突然认清了可怕的事实:这座城市和我的命运将永远冻结在这个魔咒之中,而我再也记不起母亲的容颜。
就在这时,已经万念俱灰的我,发现在用蓝线绣着我名字缩写的制服外套口袋里,藏着一块小小的金属片。那是一把钥匙。我在浑然不觉中带着这把钥匙多久了?钥匙已生了锈,几乎和我的良知一样沉重。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它插到钥匙孔里扭动。正当我以为自己永远办不到时,门锁却开了,接着,大门缓缓往内滑动。
一条蜿蜒长廊深入历史悠久的宽敞宅邸,沿途尽是点点烛光。我遁入黑暗中,背后传来大门关上的声响。我看出那是一条两侧挂着壁画的走廊,画中的天使和神话人物在幽暗中窥视着我,并且似乎正随着我的脚步移动。我沿着走廊来到一扇拱门前,过了门便是雄伟的拱顶。我驻足门口,海市蜃楼般的迷宫矗立在眼前,一座由螺旋梯、通道、天桥、拱门,以及全世界的书籍构建的永恒之城,向上通往玻璃圆顶。
我母亲就在那里,在书城底端等着我。她躺在一具石棺里,双手交叠胸前,苍白的肌肤一如身上那件纯白洋装。她闭着眼睛,双唇紧抿,一动不动地躺在那儿,出窍的性灵已经远去。我伸手轻抚她的脸庞。肌肤冰冷如大理石。突然她睁开了双眼,满载回忆的迷茫眼神紧盯着我。当她轻启发黑的双唇说话时,发出的嗓音却震耳欲聋,仿佛一列货运列车迎面撞上,把我抛到半空中,然后重重跌入她那足以融化世界的话语回音里。
你必须陈述事实,达涅尔。
我在幽暗的卧室里惊醒,裹着一身冷汗寻找身旁的贝亚。她紧搂着我,轻抚我的脸。
“又做噩梦?”她轻声问。
我点点头,用力吸了口气。
“你刚刚说梦话了。”
“我说了什么?”
“听不懂。”贝亚没说真话。
我盯着她,她的笑容近乎怜悯,或许她只是展现耐心罢了。
“再睡一会儿吧。离闹钟响还有一个半小时呢,今天是礼拜二。”
礼拜二,今天轮到我送胡利安上学。我闭上双眼,佯装入睡。几分钟后,当我睁开双眼,贝亚正盯着我看。
“怎么了?”我问。
她趴到我身上,在我唇间印上温柔的香吻。
“我也睡不着……”她语带暗示。
接着,我缓缓褪去她的衣服,又掀起被子,正要往床下扔,却听见卧室房门外传来轻盈的脚步声。贝亚随即阻挡了我正在她大腿间游移的左手,撑着胳膊支起身子。
“怎么了,小宝贝?”
胡利安在房门口看着我们,满脸尽是腼腆和不安。
“有人在我的房间……”他语带颓丧。
贝亚叹口气,随即张开双臂。胡利安急忙躲进母亲怀里,我立即放弃了所有邪恶的想法。
“是猩红王子吗?”贝亚问道。
胡利安点点头,一脸忧愁。
“爸爸马上就去你房间,我会狠狠揍他一顿,他以后就不敢再来了。”
儿子对我抛出急切的眼神。当爸爸不就是为了达成这种英雄任务吗?我露出笑容,对他使了个眼色。
“狠狠揍他一顿……”我重申意图,极力挤出愤怒的表情。
胡利安总算有了点笑意。我从床上起身,穿过走道,来到孩子的卧房。这房间让我忆起儿时的卧房,大约也是胡利安这个年纪,当时的楼层比较低。我发觉自己竟毫无睡意,于是在床沿坐下,随手开了小夜灯。胡利安被满满的玩具围绕,其中只有少数是承接自我的旧玩具,不过他倒是接手了我大半的书籍。我随即找到藏匿在床垫下的“嫌疑犯”,拿起那本黑色封面的小书,翻到第一页。
灵魂迷宫 VII
阿里亚娜与红衣王子
文/图:维克多·马泰克斯
我已经不知道该把那些书藏在哪里才好。我儿子找东西的本事日益精进,他的嗅觉能让所有隐藏物无所遁形。我随手翻着书页,旧日回忆再次浮现脑海。
我又一次把书藏进厨房最上层的储物柜,但有自知之明,这里迟早也会被儿子找到。我回到卧室,发现胡利安蜷缩在母亲怀里。母子俩都睡着了。我站在幽暗的房门口,静静看着他们。听着深沉的呼吸声,究竟我这个世界上最幸运的男人为什么能如此受到命运的眷顾?我凝视着相拥沉睡的母子俩,沉醉梦乡,远离尘世,忍不住忆起当年初次见到如此紧拥的他们,竟是满怀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