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忘不掉年轻时候在镇江住过的那间小楼,是因为有许多事情,都是从住在里面的那个时期开始的。
我在里面开始看杂书,看笔记小说;开始学刻图章,开始学画中国画,甚至还开始学做旧诗,做了几首便放下不做了。
学刻图章和画中国画,都是没有师承,自己摸索的。一部廉价的石印《六书通》,成了我唯一的老师。一把普通的刻字刀,几块青田石,就使我刻了又磨,磨了又刻。当然不会有人拿石头来找我刻,因此刻来刻去,都是刻给自己的。好在已经读了一些闲书,又在学画中国画,又在学做旧诗,因此要刻图章,不愁没有字句可用。我还记得当时曾刻过一方“某某二十以前作”的阳文章,印在自己的画上,十分得意。
后来学西洋画,当然是正式到美术学校里去学的,但是这时躲在那问小楼上画中国画,却是没有老师的。所用的范本还不是《芥子园画谱》,而是上海出版的石印《古今名人画谱》之类,我就整天对了临摹,自己设色,从花卉翎毛一直画到山水。那时当然已经有了有正书局的珂罗版画册,可是我不会买得起,也没有机会见到。
后来到了美术学校,专心学西洋画。学校里虽然有国画系,而且有很好的老师,诸闻韵、潘天寿几位当时都在任教,可是我反而放弃了中国画,不曾去正式学了。
在那间小楼上,画好了的画,都拿来贴在玻璃窗上。自己画,自己题字,再盖上自己刻的图章。“二十以前”的我,就曾经这么销磨了一个暑假。那时当然没有跳舞场,没有咖啡店,没有电影院。在镇江那样的地方虽然有卖笑的娼妓,甚至也有赌场,但是我好像对这些都不感到兴趣。我不知那时别的年轻人怎样,我却是个十足的书呆子。
当然,书呆子也不是没有感情的。只是一句“书中自有颜如玉”,就已经够我去幻想。因此那时在感情上所做的梦,全是“礼拜六”派的,全是“鸳鸯蝴蝶”式的。一间小楼,已经尽够我的感情去驰骋了。
若不是我的三叔从上海来探望我们,带了我走出那间小楼的天地,我无法想象后来我的生活会怎样发展下去。就是由于这一走,我就从江南城市的一问小楼,走进十里洋场的亭子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