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花三月下扬州

有一年的春天,我同全平①应洪为法②之邀,到扬州去玩。我们从上海乘火车到镇江,摆渡过江到瓜州,再乘公共汽车到扬州。那时正是莺飞草长的三月天气,“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一路坐在车中,油绿的郊原不停地从车窗外飞过,不曾进城,我已经心醉了。

①周全平,创造社成员,主编《洪水》。著有小说集《梦里的微笑》、《苦笑》等。

②洪为法,参加编辑《洪水》,著有诗集《莲子集》,及《为法小品集》。

那时洪为法正在第五师范教书,热心写作,写诗也写小说。“沫若哥哥,沫若哥哥”,他同郭老的许多通信,曾经发表在当时的《创造周报》和《创造日》上。后来创造社出版部成立,《洪水》创刊,他同我们的书信往还也繁密起来,可是彼此一直不曾见过面,这时他便一再写信来邀我们到扬州去玩几天。恰巧我这时在美术学校已经读到最后一年,要缴毕业制作,便决定趁这机会到扬州去作旅行写生,实在一举两得。因此,那次“烟花三月下扬州”,我并不曾“腰缠十万贯”,却是背了画架画箱去的。

全平因为事忙,同洪为法见了面,在“香影廊”喝了一次茶,游了一下瘦西湖,就在第二天又遄回上海去了,我则一人在扬州住了将近十天左右。

本来,我在镇江住过几年,对于一江之隔的扬州,两三星火,望是久已望见了,可是始终不曾有机会去过。这时住在上海,反而远道经过镇江再过扬州去,想到人生的际遇真是难以预料,心中不免有了许多感慨。

扬州是一个具有悠久浓厚的我国古老文化传统的地方。可是即使在三十年代,当我们第一次去时,盐商的黄金时代早已是历史上的陈迹,一代繁华,仅余柳烟,社会经济的调敝,已经使得扬州到处流露了破落户的光景。我晒着午后微暖的阳光,踏着青石板的街道,背着画架,到西门外旧写生时,沿街那些人家的妇女,往往两代三代一起,坐在门口糊火柴盒,可知衰落的暗影已经笼罩着这个城市了。

扬州当时的土产,除了酱菜和化妆品以外,还有漆器,这是一般人少知道的。洪为法领了我到街上去逛,有一条街一连有许多家漆器店,所制的文房用具和小摆设都十分精致,当时使我见了十分诧异,因为一向只知道福州以漆器著名,从不知道扬州也出产漆器的。我买了一只嵌螺甸的黑漆小盒,可以放书案上的零物,一直用了十多年还不曾坏。

最近读报,知道扬州地下发现了许多古代漆器,都是楚国文化遗物,原来扬州的漆器生产已经有这样悠久的历史了。

西湖在扬州西门外。我到扬州的目的,除了拜访洪为法之外,另一目的就是作画,因此,在那十多天之中,差不多每天背了画架,独自步出西门,到西湖上去写生。

那时的西湖上,五亭桥、小金山、白塔诸胜,由于年久失修,显得有点零落之感。沿湖的一些园林,又被白宝山徐老虎之流的小军阀和土豪恶霸占去了,一般游客休想随便闯得进去,只有沿岸的垂柳和芦苇,那一派荡漾的春光是不用钱买的,因此,我总是在西门的桥下雇一只小船,叫他沿湖缓缓的划,一直划到平山堂,然后弃船上岸去写生,同时同船家约好,在夕阳西下之际,到原处来接我回去。

有一天,不知怎样,船家竟失约不来。我在平山堂山冈的岸边等了又等,松树上归巢的喜鹊乱叫,仍不见有小船来,眼看暮色四垂了,只好赶紧沿湖步行回城。好在那时年纪轻,腰脚健,走几里路实在不算一回事,反而藉此欣赏了一次薄暮中的西湖。

在整个西湖上,除了沿岸的芦丛垂柳,那种草木明瑟的风光之外,当时最令我流连的是平山堂的景色。那一带布满松林的山冈,仿佛已经是西湖的尽头。高建在山冈上的平山堂,前面有一座大坪台,可以凭栏眺望西湖时宽时狭的湖面。

山冈并不高,但是形势非常好,“竹床跣足虚堂上,卧看江南雨后山”,平山堂确是有这样的一种好处。

扬州在旧时不愧是一个风雅的地方。当时虽然已经破落了,但是也破落得毫不俗气。湖上有乞丐,在岸边追着船上的游客要钱,但他们并不口口声声的“老爷太太,少爷小姐”,而是用一根长竹竿系着一个白布兜,仿佛生物学家捉蝴蝶所用的那样,从岸上一直伸到你的船边,口中随意朗诵着千家诗里的绝句:“两个黄鹏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除非你自命是一个俗物,否则对着这样风流的乞丐,你是无法不破钞的。

有一次,我同洪为法一起坐在西湖边上那家有名的茶馆“香影廊”喝茶,有一个乞丐大约看出我是一个从外地来的“翩翩少年”,竟然念出了杜甫赠李龟年的那首绝句:“……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喜得洪为法拍手叫绝,连忙给了他两角小洋。

平山堂所在地的那座山冈,古称蜀冈。据近人考证,明末有名的大画家石涛,晚年寄寓扬州,运用画理为人家园林叠石,死后就葬在蜀冈之麓,在平山堂之后,可惜现在已经湮没,找不到了。

近年国内有消息,说自古闻名的扬州琼花,绝迹已久,现在又被人发现了一株,发现的地点也在平山堂,可见在西湖的名胜之中,这实在是一个重点。在平山堂的后面,有一片洼地,像是山谷,又像是沼泽,四周有大树环绕,景致特别幽静。山鸟啼一声,也会在四周引出回响。我看得着了迷,摆下了画架要想画。可是这是诗的境界,哪里画得出?我便坐在三脚帆布小凳上出神,直到脚底下给水浸湿了才起身,始终无法落笔,然而那一派幽静的景色至今仍不曾忘记。

隋炀帝开凿运河到扬州来看琼花的故事,流传已久。可是据明人的考据,琼花到宋代才著名,因此,隋炀帝是否曾到扬州看过琼花,大有疑问。宋人笔记《齐东野语》说:

扬州后土祠琼花,天下无二本,绝类聚八仙,色微黄而有香,仁宗庆历中,尝分植禁苑,明年辄枯,遂复载还词中,敷荣如故。淳熙中寿王亦尝移植南内,逾年,惟悴无花,仍送还之。其后宦者陈源,命园丁取孙枝移接聚八仙根上,遂活。然其香色则大减矣。今后土之花已薪,而人间所有者,特当时接木,仿佛似之耳。

据此,后土祠的真本琼花,在宋朝就已经绝了迹,后人所见,全是由聚八仙接种而成,所以,一般人都将琼花与聚八仙合而为一。郑兴裔有《琼花辨》,言之甚详。不过,缺乏实物作证,即使是聚八仙,也已经很少见。

近人邓之诚的《骨董琐记》,引《续夷坚志》,说陕西长安附近的户县,也有一株真琼花。原文云:

户县西南十里日炭谷,入谷五里,有琼花树。树大四人合抱,逢闰开花。初伏开,末伏乃尽,花白如玉,攒开如聚八仙状。中有玉蝴蝶一,高出花上。花落不着地,乘空而起。乱后为兵所砍去。

那么,即使真有,现在已同样不存在了。

琼花既是木本植物,最近在平山堂发现的那一株,在我流连在那里的时候,应该早已存在,可惜当时年少,不曾留意到这样的问题。不说别的,我当时在扬州玩了十多天,只知道流连在西湖上,连梅花岭史公祠也不曾去拜谒过一次。虽然那时我已经读过《扬州十日记》,却交臂失之。现在想来,真有点令我惭愧而且懊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