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然起得很早,觉得尽将时间抛在读书中似乎有些傻气,便开了门,慢慢踱到街头小立。
街上冷冷清清。昨夜细雨,两旁街树上新绿照眼;街心只余几条蜿蜒的车辙,路已干了——上海一天中的黄金时代是在晚间而不在清晨,清晨的街上只有短衣的劳动者和推车的菜贩或偶一见到——在这样的清寂之中,我抱臂悄立,我觉得我已成了当前宇宙的主人,一切烦恼和不平都被忘了。
偶然一阵晓风起处,两旁的树叶都沙然互相摔击。风过后,从我立处附近的一株树上,飘然落下了一片黄叶,正落在我的面前。
我不知怎地记起了今天是所谓立秋。虽然树叶天天都在落,但是我今天因想起了立秋,对这眼前的一片黄叶,不觉便有些零落,之感,我念着“一叶落而天下秋”,我好像已越过了炎帝之宫,跨入素女青娥之殿。
立刻间,我的感觉锐敏了起来。并没有风,我觉得身上似乎已有些瑟瑟的意味,街上的清凉,也给了我一个萧条的感象。我仰首望天,晨曦还没有升起,天上布满了灰白色的絮似的密云,寂然不动。间有一两只乌鸦翩然掠过,也听不出翼响,只有树叶在萧萧细语——啊!秋竟潜到了人间,我不觉这样感慨了一句。
我开始缓缓地徘徊,想从记忆里追寻出我所读过的诗文里关于秋的描写。想了好久,似乎都很茫然。新诗向来是背不出的,小说里片段的描写也记不清悉,倒是几首旧诗词反记了起来,但又与目前的景象不大合,不是秋夜,便是秋暮。
最后,我想到了张翰的“西风莼鲈”那段话。
可是,秋天虽动人乡思,然在我这样有家归未得的人,却是一无所动!我诚有家,然而现在不是我归家的时候。
“燕然未勒归无计”,我想起了这不知谁氏的一句词,我不觉傲然含笑。我笑我现在能有点英雄气,不再作儿女态。诚然,不能衣锦还是永莫还乡!
我走了回来,从架上捡出一本《蔫萝集》,翻到《还乡记》,读了几页,我更莞然。我既永不会还乡,我也永不会有那“累赘”,像作者的痛苦我大约也永不会受到了。
我微笑掩卷,走到中庭。方广不到一丈的天井里,西面墙上已有了一尺多朝阳,天上夜云还没有散尽,正在一朵朵地向南飞去。
一九二五年八月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