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夜记》之一
不久以前,月亮乘着晓风的便利,在天边多勾留了一些时刻,当我从海里浴罢刚起身的时候,她递了一封信给我。
“时代是变了,”月亮在信上这样写着,“石头也在向着用脚踏在他的脸上的人反抗。”
“孩子做着成人的工作,成人做着狗的工作。”
“我向来是爱惜孩子的。”
“从许久以前,我每天出来旅行的时候,我总是用我银灰色的手抚摩着孩子们的睡眼,向他们悄悄的讲着仙女和妖婆的故事,他们没有一个不喜欢我的;无论是睡在天鹅绒枕上的哥儿,无论是睡在破棉絮上的小虱,他们总是一例的见了我就向我微笑,欢迎我所讲的故事。但是近来不同了,时代渐渐赤裸了一切的真相,针锋相对的两方面已渐渐逼近到了肉搏的时期,他要维护着他的战利品,他要收回他的失物,从前的美丽的抒情的诗意完全失去了。成人是这样,孩子们也是这样。仅有一小部分的孩子还能安稳的睡在柔软的床上从丝质窗帘的漏缝里听着我的故事,但是他们也像有预兆似的终感到不安。其余一大部分都将他们的时间消磨在街市上和工厂里,用着没有发育完全的肩头挑着牛马一样的重担。他们的外形还是孩子,但是他们的劳苦已经是成人。偶尔从腐臭的空气里望见了我,他们也不再向我微笑,只是低低的叹息和呻吟。他们不再要妖婆和仙女的故事,他们所希望的只是少挨一点饥饿,少受一点打骂。记得有一次,我从墙上砖头的破缝挤进去向一个睡在干草上的黄瘦的孩子说:
“孩子,你辛苦了,你知道旁人说过月亮里有广寒宫,宫里有美丽的仙女和好玩的玉兔么?你辛苦了,你闭上眼睛,我带你去玩,好不好?”
可是,出我意外,孩子却凄苦的向我笑了一笑:
“谢谢你,我不要去。可是你若爱惜我,请你保佑我,叫我明天多摇一个纱锭,少受几下管工秃头阿三的巴掌。”
“啊啊,这是什么景象,我一阵心酸,只好悄悄的退出来躺在乌云后面去了。”
“时代是变了,虽然还有一部分的孩子能维持着他们的好梦,但这迟早也是要消失的,因此我知道我所有的故事是完全不适用的了,新的时代需要新的人儿,新的时代也需要新的故事,因此我将我这担负了许多时的职任,暂且分一部分给你,我知道你是经验丰富性情慈善的,希望你看在穷苦的孩子的面上,出来的时候也顺便给他们讲一点新鲜的他们所要听的故事。”
“只是,我希望你接近他们的时候,你不妨将眼睛睁得小点,不要使你火热的光线烫痛了他们,我知道他们一定要同以前欢迎我一样的欢迎你的。”
这是不久以前月亮写给我的信。我向来就是热情爱护孩子的,因此我立刻接受了她的请求。
每天乘着这个地球的一部分转向另一面去,人们所谓夜间的时候,我便偷暇将我所见过的事情整理一下,编出一些故事,预备讲给时常在露天里劳动着和我亲近的孩子们听。在高贵的幼稚园里被保姆领带着的穿羊毛绒衣的孩子们或者不喜欢我的故事,这也只得随他们,我原不是为他们而讲的。
这下面便是我的材料。
我要借了这些故事,使这个旧的世界能早日从新生的孩子们的手下走上新的轨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