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江船行的客船,缓缓驶离武昌钞关码头。
由于凌晨启航之前,发生旅客遗失行李事件,一而再清查,耽误了一个时辰开航。因此船驶离码头,已经是日上三竿,别的客船早已远出二十里外了。
顺风顺流,船速度可观,双帆皆已升满,船破水向下游疾驶。
这种中型客船通常称为快船,满载旅客也只有四十位,终站是南京。
三江船行拥有这种快船十艘之多,每天驶出一班,十天便可抵达南京。上行的日期,如果一切顺利,二十天即可返抵武昌府,但有时会误期三五日。
船沿途不上下旅客,直航南京。但沿途有些段江面有沙礁,不能夜航,而且有些重要的关卡需要查验,必须停泊接受检查,不得不停泊度宿。
第一天的宿站,预定是武昌县西面的三江口镇,一百七十里左右。可是,耽误了一个时辰,到埠当然也得晚一个时辰了。
三江口镇是检查站,北至黄州团风镇,南至七矾,东至武昌县城十里,所以要设关卡检查。
这里的武昌县,与武昌府城是两处地方两码子事,搞错了就弄不清东南西北啦!
中舱是官舱,但这次乘住中舱的旅客没有一个是官。
晁凌风便是十四名旅客中的一名。隔开的小舱内有四位稍为体面的旅客,他就是其中之一,拥有一处稍整洁的床位,比前后舱的大通铺要好得多。
十天旅程,彼此少不了客套一番互相请教姓名,沿途也好打招呼相互照应。
午后,他闲来无事,倚坐在舱窗旁浏览江景。
江面宽有四五里,浊浪滚滚,风浪不小,江上帆影片片,天空中水禽飞翔,两岸村镇星罗棋布,一切皆显得安详静谧,船破水的声浪是有节拍性的,反而有安眠作用。
后舱突然一阵乱,传出呼叫声。
“船家,船家,快叫船医来。”有人将头伸出右舷的舱口,向后艄大叫:“有人得了急病,快来哪!”
叫声急迫,气大声粗。
晁凌风正好倚窗外望,闻声将头伸出窗外,向后艄张望,无意中看到那人的后脑,右耳后近发根的地方,长了一颗豆大的紫痣,如果不留心察看,不容易发现。要不是那人缠了青包头,边缘恰好位于痣上方,他也不会发现这颗痣。
世间每个人都生有痣,毫不足怪。
后舱一阵乱,不久,他听到两名船伙计从窗外的舷板经过。
“真是见了鬼啦!”一名船夫大发牢骚,“好像冲了太岁一样,船没发航就闹事故,弄得人心惶惶。现在又闹急症,竟然有人咬定是瘟疫,要靠岸,要将病人隔离送走,真像是走了霉运哪!”
“你少说两句,闭上你的乌鸦嘴好不好?”另一名船夫说:“一切有船主担当,你想造谣吗?哼!”
他心中有点不安,瘟疫?这可不是好玩的。五月天,时风时雨,时令不正,吃的江水浑浊,闹时疫并非不可能的事。
他的本能行动,是早作预防。
他的腰囊盛了不少零碎法宝,平时拴在腰上,外面加长腰带掩住,小偷休想打他的主意。
瓷制的小葫芦中,盛有性质与行军散差不多的药丸,这是他的预防时疫、提神醒脑、防呕止泻的万灵丹,救急保命的神药。用得着,是无价之宝,用不着,不值半文钱。
不是他敏感,直觉中,他觉得同舱的三位同伴,似乎精神有点委顿,提不起精神,迄今三个人都躺在床位上,半睡半醒显得无精打采,似乎真有一点不对劲。
他吞下两颗丹九,未雨绸缪。
不知过了多久,他恍恍惚惚地睡着了。
一连串怪梦打扰着他,他睡得很不安稳。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悠然醒来。
舱中漆黑,他讶然挺身坐起,怎么天就黑了?怎么可能呢?
舱窗是敞开的,他看到窗外的星光,本能地疾趋窗口向外张望。
老天爷!船好像搁浅在岸上呢!
岸上不远处,有一堆篝火在燃烧,依稀可以看到两个人,在篝火旁坐着聊天。
“喂!大家起来看,船搁浅了。”他向邻床的旅客叫。
没有回音。
他心中一怔,到了邻床伸手一摸,摸到一个冷僵的尸体。
“咦!死了?”他惊呼。
四张床,除了他之外,有三具尸体。
他机灵灵打一冷战,只感到心中发冷,不祥的预感震撼着他。他警觉地收拾自己的包裹,悄然启开舱门,像幽灵似的在前后舱走动。
除了死人,什么都没有。
后艄的船夫,也没有一个活的。
十二名船夫,船主和七名船夫死在自己的舱房内,艄公死在舱房旁,后舱面摆了两个,前舱面也有两具船夫的尸体。
帆仍然张在桅上,被风吹得啪啪怪响,半搁在岸上的船身,也因之而不住摇晃。船右舷近船首处,船身内陷,船壳破裂,相当严重,可知定是发生了可怕的碰撞,因而被人拉上岸来的。
“真是瘟疫?”他悚然自问。
他相当机警,慢慢定下心神,悄然到了后艄。厨中灶火犹温,他点起一枝松明,再作一次仔细的检查。
船主和另两名船夫,是被一种锋利而细小的匕首,割断了咽喉。可是,没有血流出,行家一看便知,是人死了许久之后,故意用匕首刺割的。
“咦!为何要故意布置凶杀的疑阵?”他喃喃自语,心中疑云大起。
十二个船夫,一个不少。
后舱原来有十名旅客,但只有八具尸体。中舱十四名旅客,只有他一个人活着。前舱旅客十六名,十六具尸体一个也不少。
连船夫带旅客,共有四十九具尸年。只有他一个人是活的,失踪了两名,可能是病发时,失足掉下江去了。
后舱的八具尸体中,没有那位有耳后有紫痣的人在内。
疑云重重,这是怎么一回事?假使真是瘟疫摧毁了这艘走霉运的船,若么可能有三具被死后割断咽喉的尸体?显然不合情理。
他悄然下船,绕出两里外,在一处树林中换了一身青袍,藏好包裹和竹钩杖,手中多了一把折扇,真像一位颇有气概的年轻儒士。
篝火烧得旺,两个村夫打扮的人,可能为了壮胆,因此把篝火烧得旺旺地,都不敢向岸旁的船只张望,似乎害怕船上会突然出来冤鬼怨魂。
一位村夫正在将枯枝往火上放,突然听到一声轻咳。
“哎呀……”村夫吓得惊跳起来,接着看到站在不远处的晁凌风。
“老天爷!你……你想吓死人吗?”另一位村夫拍拍胸口,脸都吓青了。
“抱歉。”晁凌风背着手走近,用扇向身后一指,“在下从那边来,看到火光,一时好奇,打扰两位啦!”
“你是……”
“过路的,那边不是有路吗?”
“那是到黄石港的小径。”
“在下是从黄石港来的。我这人有夜游的不良习惯,信步到了此地。哦!你们半夜三更在这里……”
“我们是前面三汊河村的人,奉村长所差,在这里看守出了祸事的船只。”村夫指指远处的客船,“那艘船半夜三更,张满帆直往上游两里地的江礁上撞。恰好本村有两艘渔船泊在岸旁,十几个人把船拖到此地来了。”
“老天爷!船上全是死人。”另一名村夫说:“不知道到底遭了什么横祸飞灾。村民已派人到县城报官。可真麻烦了。死了这许多人,怎么得了?”
“哦!这里地属武昌吧?”
“不,属大冶。”
“大冶?距武昌县的三江口巡检司有多远?”
他心中又是一惊,怎么跑到大冶来了?船应该停靠三江口镇,度宿并接受关卡盘查呀!
“这里往上到武昌县,足有四十里呢!”村夫不假思索地说。
这是说,船并没在三江口巡检司接受检查。
也是说,他整个下午昏睡至三更后。而这期间,船上的人死光了。他是唯一幸运活着的人,另有两位失踪。
他是不可能如此昏睡的,除非……
瘟疫!
他曾经眼下预防的丹药。
但既然是瘟疫,他怎么可能昏睡的?
既然人都死了,谁割断死去已久的人的咽喉?用意何在?是谁割的?
按他昏睡的情形估计,船上发现有人患病,是午后不久所发生的事,午膳通常在午牌正未之间。他服药时,该已经是未牌初正之间的事。那么,他昏睡约在未牌正未之间。
如果他估计正确,船上的人—一死去,该是申牌初的事了。
船是如何航行的?三江口的巡哨部为何不加以拦截?除非是船黑夜偷越。
再远航五十里才撞礁,可能吗?
舵公一死,船一定会打旋、漂流、没落下帆甚至会翻覆。可是,船居然在人死光之后,航行共百里以上。
谁在驾驶?鬼?还是那失踪的两个人?
一阵寒颤通过全身。他想起前天谭家桥镇所发生的事故。
太极堂!太极堂冲他而来的。
全船五十二条人命,除了他之外,有五十一家的老少失去他们的亲人。
“你们这些天诛地灭的畜生!”他仰天厉叫,声调完全走了样。
“哎呀……你……你说什么?”两村夫惊跳起来大叫,像是见了鬼。
“抱歉。”他心神一定,“我不是说你们。”
“你……你没有毛病吧?”一名村夫问。
“没有。哦!老乡,哪些人把船救起来的?”
“我们村上的人,我也在场。”
“很好,你亲眼看见船摇摇晃晃向礁上撞吗?”
“不,是笔直往礁上撞的。”村夫直摇头,“这件事,我们所有的人,都感到奇怪。我们都是一辈子活在船上的人,怎样行船谁都有经验。这艘船的确是有人驾驶的,笔直地斜向疾驶,冲向礁石航向稳定。可是,等我们抢救上岸时,船上没有一个活人,舵工早就死僵了。老天爷!一定是冤魂在驾驶这艘船,不让尸体喂鱼鳖。菩萨保佑!我一想起来就发抖,所以几乎被相公你的出现吓坏了。”
“也许真是鬼魂。”他感到自己的掌心在冒冷汗,“在下也懂得驾船,死人是不会把船斜向疾驶撞礁的。水流的速度相当猛,能保持顺流直漂已经难能可贵了。”
“说得是呀!那时船的航向,舵工最少要将舵左推两满把。这种大舵两满把是六尺,才能保持右冲的航线,相当费力。死人不可能将舵压出六尺的,一定是鬼。”
“你们好好看守吧!我要走了。听你们这么一说,真感到阴森森的浑身不自在。”
“相公,你别吓人好不好?”村夫又吓白了脸,赶忙将头转过,避免视线触及那艘船。
“为人不做亏心事,是用不着怕鬼的,老乡。再见,两位。”
回到放包裹的地方,他重新坐下来沉思。
假使是太极堂的人冲地而来,为何不割断他的咽喉?只有船主三个人被巧妙的手法割断,不合情理。
他又迷惑了。
如果是太极堂的人所为,凶手应该认识他,那时他昏睡失去知觉,但呼吸仍在,凶手绝不可能不检查他,也绝不可能不割断他的咽喉。
只有一个可能,凶手不是太极堂的人。
“我得先留在此地,打听官府验尸的结果,再向目击的村民打听详情,然后回武昌府城去查。”他向自己说,立即动身先远离现场再作打算。
府城平湖门内的三江船行,乱得一塌糊涂。
三天了,店堂里人潮仍满,一片愁云惨雾笼罩了这家倒霉的船行。
青龙帮的总舵设在武昌站色套,帮主兼总舵主龙王公冶长虹,带了人亲自与行主刘高协商善后事宜。
青龙帮本身也有人经营船行,但不驶长程客船。三江船行不是青龙帮经营的,但直接受青龙帮的保护,每年缴交定额的常例钱,青龙帮怎能不参与善后?
如果仅是瘟疫肆虐倒也罢了,青龙帮可以不管。可是,船主与两名船伙计的咽喉,是被杀手行家所割断的,这一来,青龙帮麻烦大了。
青龙帮硬赔了五千两银子,案子轰动江湖。
令公冶帮主咬牙切齿的是,三江船行是事发的第三天一早,才接到江夏县衙的传讯火签,才知道船发生了事故。
公文从大冶县衙转移江夏,所以需要时间。
而船行的掌柜,却发现旅客名簿失了踪,显然是昨晚被人窃走的,凶手的用意显然在湮灭证据。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谭家桥镇的事故尚未处理,目下又出了这可怕的大灾祸,青龙帮果真是流年不利,屋漏又遭连夜雨,船破又遇顶头风。
敏感的人,已经想到可能与太极堂有关。
可是,无凭无据,总不能空口说白话与太极堂理论,只要对方说一声拿证据来,自己就下不了台。
晁凌风住在文昌门的江汉客栈内。
这是市面相当繁荣的大街,文昌坊向北伸展,大街的北端就是平湖门。街很长,而且有夜市。江汉客栈规模不大,因此反而不太引人注意。
他是事发的当天,一早自现场获得验尸的结果。死者全是时疫致命的。三具尸首喉间的小刀伤,仵作也查不出结果来。反正刀伤是死后加上去的已无疑问,替这宗骇人听闻的大命案,平空添加了极端神秘的色彩。
接着,他访问了十余位当晚目击与抢救的渔民,证实昨晚那位村夫所见,大部分属实,这才以快速的脚程赶回府城,当天下午便投宿在江汉客栈。
那时,府城还没得到血案的消息,血案的公文还没从大冶的县衙发出呢!
他的落店,成为他事发并不在现场的铁证。府城距现场足有两百二十里,陆路需走两天。水路更慢,需三至四天。
他不是一个鲁莽的人,决定慢慢找出凶手来。
青龙帮群雄陆续赶来总舵,风雨欲来。
太极堂的总坛在府城东十五里左右的小洪山镇,镇东北是磨儿山,西面府城方向数里,是大洪山名胜区。
小洪山镇这几天,也忙得不可开交。
太极堂的堂主旱天雪冉大刚,也忙得焦头烂额。
府城内,稍有头面的江湖人,是不敢闹事的,甚至避免露脸。这里有楚王府、有按察司、有市政使衙门、有府衙、有县衙……武职水陆衙门也不少,想在这里称老大充大爷,门都没有。
反而是那些小混混会权术,能交通官府里的官吏役卒,城内城外吃得开兜得转,翻云覆雨神气得很,正是真正的城狐社鼠。
城外,尤其是望山门至海船窝,延伸至如鱼套,这一带才是江湖人的真正猎食场,堤内的长街长有三四里,这里什么都有。
这天申牌初,晁凌风穿了青直裰,打扮得像个吃水上饭的壮汉,进入长街东首的一条小巷。
小巷第七家正在办丧事,忌中人家,拜祭时辰未到,通常很少有人登门。
他提了香烛登门,有两位戴孝的年轻人迎接他。
他上香、拜祭,年轻人也以家属身份叩谢。
礼毕,年轻人陪他到客堂奉茶。
“在下姓晁,是令兄的朋友。”他脸上一片愁容,话说得诚恳,“令兄王建这次应朋友的敦请,到南昌干一份差事,没想到遭到如此可哀的变故,真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事情已经发生了,那也是无可奈何的事,两位还请节哀才是。本来,我这次也打算下南京的,暂时有事抽不开身,所未能成行。据我所知,令兄因为手头并不宽裕,所以乘的后舱,但不知还有谁和他同行的?”
“晁爷,先家兄是独自前往的,并没邀有同伴同行。”那只有十四岁的年轻人流着泪说:“那天我送他上船,也没发现他有同伴。”
“事先,他曾经在船行与一位旅客在一起交谈甚欢,也是一条船上的人,订了船位之后,还和那人一同离开的。他回家之后,可曾提及交了些什么新朋友?”
“这……好像没听说过他提起。”
“比方说,姓江、姓李,江永隆、李世鸿等等。”
“这……真的没听说过,晁爷问这些……”
“据三江船行说,旅客共有四十位。我已经仔细调查过,到船行领赔偿金的人,本地共有二十七人,另五人是咸宁人氏,三位是来自南京返程的小商人,另五位是外地人。其中有一人迄今还查不出身份,他的路引是伪造的。两位失踪的人,姓名是江永隆和李世鸿。对江汉阳府人氏,我曾经到汉阳四处打听,却没有人知道这两个小商人。”
“晁爷,汉阳府大得很呢,要打听两个在外经商的人,怎么查呀?”
“本来我可以多花一些时日,花些钱托衙门里的人查户口黄册,汉阳只有两县,一定可以查得到的。只怕他们的身份路引也是伪造,那就白费心机,反而迁延时日了。”。
“咦!晁爷查这两个人的用意……”
“他们失踪,所以要查。”
“说不定已经落江了呢。”
“可是,已经八九天了,下游各州县并没有浮尸的通报传来呀!大冶的神秘奇案已经传遍沿江各府县,各地有无主浮尸,一定会行文来武昌的,不是吗?”
“这……这我就不懂了。”
“我是令兄的朋友,我要尽朋友的道义,他是被冤死的,我要找出凶手来。这件事你兄弟俩千万不可声张,知道吗?”
“这……好的。”
“尤其不要提我来过的事。我该走了,告辞。两位务请节哀,也许我能查出凶手,慰令兄在天之灵。”
人们都知道这件轰动大江南北的神秘大案,官府也断定是瘟疫侵袭,但却查不出三个人死后的一刀有何用意,也无法追查。
通都大邑旅客往来繁忙,官府不可能控制每一艘大小船只的乘载旅客人数,又没有活口苦主投诉,这案子也只好暂且放下,悬而难决。
但人们都可以想像得到,官府不久便会结案的,死者的死后一刀,可能牵涉到某种神秘的宗教仪式。
比方说,神巫教,就有攫取死者的阴魂役使的说法。在死者的遗体以法刀豁切某一处都位,便可以摄取死者的阴魂,附在某件物体或法对上,永远受到某物体或法刀主人的役使。
这虽然触犯了损毁尸体的罪行,但不算是谋杀,官府便不至于加紧追缉。
追查最力的是青龙帮,出动了所有的行家,把目标放在太极堂的人身上,已大部认定是太极堂的人所为,所差的只是证据,未获得确证之前,只能暗中进行查证的工作,双方的关系愈来愈紧张。
傍晚时分,晁凌风出现在黄鹤楼前。
楼有丁勇把守,不许闲人擅登。
楼前的广场中,正是热闹时光,各种摊位买卖正旺,江湖行业中的巾、皮、李、瓜,一应俱全,趁天黑之前,多赚几文开销。
他站在一处卖狗皮膏药的摊位前,颇饶兴趣地看那位中年郎中,说得天花乱坠。十几位看热闹的人,真正买膏药的就没有几个。
郎中看到了他,似乎并不特别注意。
他不再是穿青直裰的穷汉,而是青饱飘飘,手摇折扇的年轻公子爷。在这些人中,是最出色的一个。
终于,看郎中大吹法螺的人都离开了。
他是唯一留下的一个,站在摊前神态悠闲,盯着留了鼠须的郎中微笑,笑意令人难测。
“公子爷看了好一会了。”郎中也向他微笑:“似乎公子爷无意买小可的膏药,是不是有需要小可效劳的地方,公子爷何不明告?”
“你的障眼法道行相当高。”他用折扇指指那根用来作道具的青竹筒,“只是一刀下去,刀口太整齐了,会令人起疑的。”
“公子爷说我这膏药接竹是障眼法?”即中冒火了,“你这是有意损人,破人买卖吗?”
“别生气,老兄。”他轻摇折扇,“没有旁人,就你我两个,说说无妨。”
“哦,你是……”
“黄郎中,贵友商柏年要在下传话。”
黄郎中一听商柏年三个字,脸色一变。
“他要我传话说,你不够朋友。”他接着说:“他把你当成好朋友,还想到南京混出一番局面,再派人捎书请你前往享福。可是,没想到你居然不前往大冶替他办后事,未免太薄情。难道说,真的人在人情在,人死两丢开吗?哦!这是他说的。”
“别嚷嚷好不好?”黄郎中手忙脚乱地收摊,“他……他真的托……托梦要……要你传……传话?”
“你以为呢?”
“公子爷,你……你是看见的。”黄郎中双手一摊,“我都快混不下去了,哪……哪有钱替……替他办……办后事?我……”
他在袖内掏出十两的一锭金子,丢入黄郎中的盛膏药木箱。
“市价一比六,六十两银子,够了吧?”他说:“三江船行派有人在大冶协同善后,每人有一百两银子赔偿。你不是商柏年的亲属,可能领不到,但领丧葬费不会有问题,你只要花二十两银子盘费就够了,可以净赚四十两银子,你去不去?”
“公子爷,小的当然去,当然去……”
“有条件。”
“条件?”黄郎中脸色又变了。
“我要知道是谁出生意要他前往南京谋生的。他与三江船行的胡老七交情不错,胡老七在那艘鬼船上当火夫头,很可能在船上闲来无事,在厨下帮胡老七的忙。”
“这……我想想看……”黄郎中低头沉思。“晤!我记起来了,是东湖……呃……”
在楼前赶热闹的人甚多,两人只顾谈话,忽略了往来的人。
黄郎中向前一仆,仆倒在自己的盛膏药木箱上,左背肋出现一星金属光芒,是钉形暗器,贯入心房,认位之准,无与伦比。
“哎呀……”晁凌风吃惊地叫,浑身发抖,慌乱地撩起饱袂,见鬼似的扭转身撒腿狂奔,脚步沉重,挤出人丛沿街狂奔,喘息如牛,满头大汗,最后奔入汉阳门,夹杂在入城的人潮中向城里逃。
两个青衣人以不徐不疾的脚程,蹑在他身后,并不急干跟上,是跟踪的行家。
但还不算最好的行家,因为他们居然没看出可疑的征候。
击毙黄郎中的暗器长虽然有六寸,但露出体外的钉尾长不足三分,不是行家绝不可能一看便知,外行人也必定扶起黄郎中问原因,绝不会立即撒腿便跑……
关闭城门的钟声,从王城的钟楼传出,天黑了。
天色渐暗,街上行人往来不绝,跟踪的两大汉将距离拉近至三丈左右,亦步亦趋。
他已经气喘如牛,脚下踉跄,似乎随时都可能倒下,也可能一口气喘不过来,就此去见阎王。
“他快完蛋了。”一名大汉向同伴说:“再不把他弄走,咱们到手的将是一个死人。”
“不行。”另一位大汉断然拒绝,“仙长交代过,任何人问起死鬼商柏年的事,必须活擒问口供。这小子一定有同伴,咱们必须一网打尽。”
“奇怪!仙长为何这在重视一个下三滥的商柏年?”
“不知道就不要多问。反正咱们与仙长交朋友,朋友有事理该效劳,没有弄清内情的必要。”
“对,探问内情是犯忌的事……哎呀!他完蛋了。”
晁凌风一不小心,撞中一个行人,自己立脚不牢,重重地摔倒。
被撞中的人反而愣住了。
“对不起。”两大汉抢出,向在一旁的人道歉,“咱们的同伴喝醉了,没撞痛吧?”
两人扶起了喘息如牛,似乎将要虚脱的晁凌风,匆匆便走。
不久,拆入一条小巷。
“救……命啊……”晁凌风虚脱地、惊恐地叫,完全失去挣扎的力道。
“去你的!”一名大汉冷叱,一掌将他打昏了。
内院堂屋点起了灯火。
晁凌风昏昏沉沉,被摆放在壁根下。
两大汉在喝茶,一位三十来岁的妖媚妇人,也坐在桌旁喝茶,流波四荡的媚目,紧盯着晁凌风目不稍瞬。
“你两个丑驴,居然在什么地方,弄来这么一个标致的小后生?”妇人的话真够粗的,“是不是打什么鬼主意,弄来送给老娘的?”
“你别想。把他送给你们那群人,你们也卖不了几个钱,他不是做工干活的材料。”那位满脸横肉的大汉说:“你也不能留来自己用,尤二娘。问完话之后,我还要把人带走。”
“问什么话?”
“你不要介入,反正处理掉,你当作没发生这回事。喂!你下厨先弄些吃的,这里的事不要过问。”
“先说好,可不要把我这里弄脏,免得老娘费手脚,知道吗?”尤二娘到了晁凌风身旁,“老曲,这么好的人才,处理掉真可惜,交给我好不好?”
“一点也不好。快走,女人,我们要办事呢?”老曲不耐烦地挥手赶人。
尤二姐摇摇头,扭着腰肢走了。
老曲从衣内拔出一把小匕首,站在晁凌风面前,叩响小匕首,狼似的盯着晁凌风狞笑。
“小子,太爷我姓曲,是个杀人不眨眼的英雄好汉。”老曲的话威胁意味十足,“太爷有话问你,你必须乖乖地有问必答。如果不,太爷要一刀一刀把你的肉一块块割下来。”
“我……我知道。”晁凌风虚弱的语音若断若续,“你……你已经不……不眨眼就……就杀了黄……黄郎中,你……你是英……英雄。”
“你知道就好。”
“不……不要割我,你会弄脏这地方,那……那位尤……尤二娘不肯呢。”他的腔调逐渐稳定下来了。
“喝!你总算还没吓昏。”老曲在一旁蹲下,用匕首尖搁在他脸上磨来磨去,“你是怎么认识商柏年的?从实招来。”
“我根本不认识商柏年,他确是向我托梦……”
“胡说八道!”
“真的,不骗你。要不,我怎么舍得花一锭金子,请黄郎中去大冶收尸?我又没发疯,我是怕商柏年的冤魂缠住我不放,所以……”
“放屁!天下间哪有什么冤魂?我曲柄南绰号称判官钉,做了一辈子杀人买卖,二十年来没杀一百,也有八十。如果真的有冤魂,这世间岂不鬼比人多?”
“对神佛,诚则灵,对鬼怪,信则有。我什么都信,神、佛、鬼、狐、妖、怪……”
“去你娘的说!你姓什么?叫什么?”
“我姓晁,叫晁凌风……”
判官钉曲柄南大吃一惊,匕首突然失手掉落。
坐在桌旁喝茶的另一名大汉,乒乓两声脆响,茶杯坠地打得粉碎,人也跳起来,脸都吓白了。
“晁凌风三个字,吓坏了你吗?”晁凌风挺身坐起,左手扣住了判官钉的右肘,“那么,你一定与太极堂的人,多少有些关连,是不是?”
失手坠杯的大汉拔腿就跑,奔向堂后。
晁凌风拾起匕首,信手一拂,“噗”一声响,匕首柄在两丈外击中大汉的后脑,大汉向前一栽,昏厥了。
“咱们来谈谈。”晁凌风挺身站起,拖死狗似的,把判官钉施向桌旁,将人仰压在桌上。
判官钉浑身发软,张口结舌想叫又叫不出声音,想挣扎又力不从心,眼中有骇绝的神情,像是见到了冤魂。
“我不认识几个人,所以也不知道你判官钉是何方神圣,但从你杀黄郎中的身手看来,你确是暗杀的专家,冷血的杀手。”晁凌风的右手,在判官钉的脸部缓缓抚动,说话的腔调变得怪怪的。
判官钉眼中的骇绝神情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茫然、死板、失神。
“你是太极堂的什么人?地位一定不低。”晁凌风继续问话。
“我和太极堂没有交情,他们讨厌我这种干杀人买卖的杀手。”判官钉用平静的口吻说。
晁凌风一怔,太极堂讨厌子杀人买卖的杀手?这代表什么意义?代表太极堂不齿与歹徒恶棍为伍?可能吗?
“你又怎么知道我晁凌风?”
“前天太极堂主旱天雷,带了有头面的人到鲇鱼套,替青龙帮披红挂彩道歉,江湖朋友都知道双方在谭家桥镇冲突的经过。”
“你与两方面的人有往来?”
“没有。太极堂的人又臭又硬,青龙帮的帮主龙王满口江湖道义,与我这种人格格不入。”判官钉曲柄南有问必答,脸上不带感情。
“你怎么在武昌容身?”
“我和东湖紫虚观的道宏法师有交情。道宏法师未入玄门之前,是江湖上颇有名气的夜袅程景。目下知道他底细的人,寥寥无几。他已修至地行仙境界,但……”
“但好财好包本性未改。”
“是的,紫虚观是他在十年前亲自修建的,里面有如迷宫,地底更有密室。可惜他不接纳外人,连熟朋友也概不招待。”
“他是太极堂的人?”
“不是,谁也不知道他的底细。”
“他为何要你谋害黄郎中?”
“三天前,我从河南来投奔他。他好像很忙,要我和一起来的陈洲老兄,替他在各处暗中打听,留意查问一个叫商柏年的小混混,与哪些人有接触,查到了问清楚之后,立即处理掉再去告诉他。我和陈兄查了三天,今天恰好碰上你和黄郎中谈起商柏年,我一时改不了习惯,所以杀了黄郎中,再跟踪在你身后,希望能找到你的同伴。”
“哦!原来如此,其实你并不知道内情。”
“朋友嘛!为朋友分忧,并不需要知道内情。”
“你倒是很够朋友。现在,告诉我到紫虚观该怎么走法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