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千钧一发

石姬五花大绑,俏脸上挂着瘀青,目光扫过金帐,脸上不胜迷茫。铁木黎将她拎过,攥在手里,笑道:“和尚,这女子你可认得。”

“这是我的婢女。”冲大师漫不经意地道,“你带她来干什么?”

铁木黎目射精光,在冲大师脸上转了一转,笑道:“若有一块稀世宝石,想要免遭偷盗,最好的法子是什么?”

冲大师道:“盛之铁匣,加以铜锁,秘藏于人所不知之地。”

“非也!”铁木黎说道,“但凡宝物,只要名声在外,总会有人千方百计想要夺取。最好的法子,莫过于裹之泥灰,形同卵石,置于人人都能看见的地方,这么一来,众人眼里唯有卵石、并无宝石,自然也就没了夺宝的兴趣。”

“好个障眼法儿!”冲大师笑了笑,“但不知国师所言有何寓意?”

铁木黎看一眼石姬,笑嘻嘻说道:“这个石姬,就是你的稀世宝石!”

“笑话!”冲大师笑道,“小小一个婢女,小有姿色,资质平常。放眼天下,这样的女子车载斗量,又算得上什么宝贝?”

铁木黎哈哈大笑,说道:“本尊向来以为,人无完人,和尚你狡诈残忍、果决善谋,武学上更是奇才,看来看去,都如无瑕玉人,似乎全无破绽。直到那一日,燕王府中,你见到这个石姬,关切之意天然流露,你瞒得过别人,却瞒不过本尊!”他指一指双眼,“和尚,你破绽已露,还要跟我斗下去吗?”

石姬脸色煞白,神情越见恍惚,冲大师笑道:“铁木黎,你真是异想天开,自古英雄人物,为了成就大事,抛妻弃子,不顾父母;贫僧一心复国,又岂会为了一个无亲无故的婢女向你屈服?”他扫了石姬一眼,漫不经意地道,“你若不信,不妨将她一掌毙了!”

“没错!”坤帖木儿精神一振,“将她一掌毙了!”

“好!”铁木黎略不迟疑,手掌一挥,刷地拍下。

“慢!”冲大师一声断喝,铁木黎手掌说停就停,悬在石姬头顶半分。

冲大师闭上双眼,慢慢说道:“铁木黎,你赢了!”

话一出口,满帐皆惊。铁木黎收回手掌,纵声长笑,石姬也是一脸错愕,说道:“主人!你、你……我、我……”嗓音颤抖,几乎难以置信。

“石姬啊石姬!”冲大师幽幽地叹一口气,“到了最后,我还是丢不下你!”

“主人!”石姬两行眼泪,夺眶而出,“别,小婢死不足惜,主人却是万金的身子……”

冲大师深深地看她一眼,扬眉说道:“铁木黎,我若认输,你肯放过她么?”

铁木黎笑道:“你当真认输?”冲大师默然点头,坤帖木儿直勾勾地盯着他,倏尔双腿一软,瘫坐在地上。

“好!”铁木黎一指坤帖木儿,“你去将他杀了。”

冲大师又看石姬一眼,目光不胜凄凉,跟着走向坤帖木儿。石姬泪流满面,连声道:“不要,主人,不要……”

冲大师一言不发,走到坤帖木儿面前,后者惊恐万状,突然尖声叫道:“臭贼秃,你不得好死,我大汗做得好端端的,落到这个地步,全都因为听了你的鬼话。你杀了我,长生天不会放过你,孛儿只斤的列祖列宗不会放过你,我就做了鬼,也要跟你算账……”

冲大师望着他,突然间失去了所有神气,两眼空洞,轻声说道:“大汗,抱歉!”突然伸手捏住他的脖子,咔嚓,坤帖木儿歪头吐舌,唯有双眼瞪圆,怒意至死不散。

冲大师望着那双眼睛,哆嗦一下,伸手一抹,使其瞑目,呆了呆,回过头,艰涩说道:“铁木黎,你说的,我做了!”

“好和尚!”铁木黎徐徐点头,“看不出来,你还是一个情种。嘿,为了一个女子,不惜弑杀大汗。”

冲大师摇头:“我与石姬,无关情爱!”

“那是为何?”铁木黎微感好奇。

“与你无关。”冲大师冷冷说道,“你若放了她,贫僧发誓,从此遁出红尘,不再参与人世间的争斗。”

“当本尊是傻子?”铁木黎啐了一口,“你薛禅发的誓,根本一钱不值。”

冲大师眼中火星迸射,只一亮,忽又黯然,叹道:“你要怎样?”

“我要你一手一脚。”铁木黎扬起脸来,傲然说道。

“不行!”石姬尖声大叫,“主人,你走呀,别管我……”铁木黎冷哼一声,手上发力,咔嚓,石姬腕骨折断,发出凄厉惨叫。朱微看得花容变色,也是轻轻啊了一声。

冲大师抿起嘴唇,脸色甚是阴鸷。铁木黎扫他一眼,漫不经意地道:“你不肯自断手脚,本尊就一根一根拆了她的骨头。”

冲大师注目石姬,女子咬紧牙关,强忍痛楚,冷汗融入泪珠,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下来。

“我若自废手脚……”冲大师沉思一下,“还能活命么?”

“能!”铁木黎阴森森说道,“看渊头陀面子,我饶你不死。”

“好!”冲大师笑了笑,右手一挥一拧,鲜血迸溅,一条左臂齐肘而断。

朱微失声惊呼,石姬也是始料未及,呆呆望着断肘,心如万针攒刺,一口气上不来,歪着头昏了过去。

冲大师抛下断臂,随手数点,封住血脉,他脸色惨白,大汗淋漓,可是面孔波澜不兴,仿佛所折手臂并非出于自己。帐中蒙古武士都是杀人不眨眼的恶汉,见这情形,各各心惊胆寒,背脊一阵发麻。

“好和尚!”铁木黎见他如此硬气,也不禁动容赞道,“真有你的!”

石姬悠悠醒转,望着冲大师泪雨滂沱,颤声说道:“主人,你为何要这样做?石姬微贱之躯,死一百次也抵不过你这条胳膊……”

“石姬!”冲大师缓缓开口,“你还记得,初次相见,我说过什么?”

“至死记得!”石姬呜咽道,“你说,我很像宝音郡主……”

“十年以来……”冲大师微微闭眼,“你我名为主仆,实为兄妹。我自始至终,都将你当妹子看待,我想见你长大,看你成家,生儿育女,享尽天伦……”

石姬哭成泪人,说道:“石姬哪儿不去,我只想陪你一辈子。”

“一辈子太长了!”冲大师幽幽叹气,“二十年前,我没能救下宝音,苟活人世,受尽煎熬。今时今日,无论休戚生死,我总得尽力一试。”

石姬说不出话来,唯有痛哭流涕。铁木黎看她一眼,笑道:“原来她像你死去的妹子?”

“铁木黎!”冲大师抬起眼来,目光不胜倦怠,“石姬柔弱女子,本领平常,纵有报复念头,也损不了你一丝一毫,贫僧任你处置,你放石姬一马。”

“放不放以后再说。”铁木黎森然笑道,“薛禅,说好了一手一脚,手没了,脚还在!”

冲大师眼神一黯,低头看向双腿,石姬叫道:“主人,别中他的诡计……”

朱微也忍不住说道:“大和尚,你怎地如此糊涂?这大恶人卑劣无信,压根儿没想让你们活着离开。”

冲大师头也不抬,淡淡说道:“你有什么法子,能让我们活命?”

朱微一愣,愤然道:“我没法子,可你自断一腿,连逃走的机会也没了。”

“逃走?”冲大师摇头,“我逃了一世,从云之南逃到地之北,营营碌碌,一无所成。贫僧累了,不想逃了!”说着单膝跪地,扬起右手,嘴角浮现一丝惨笑朱微不忍再看,闭上双眼,可是既无尖叫,也无哭泣。沉寂片刻,传来一声幽幽长叹。

叹息声苍老疲惫,朱微禁不住张眼望去,忽见冲大师身边站立一人,白发萧索,瘦骨棱棱的五指攥住了冲大师的手腕。

“渊头陀大师!”朱微喜极而泣。

渊头陀冲她点一点头,说道:“巧得很,你也在?”

“她是徒儿带来!”冲大师轻声说道。

渊头陀瘦脸微沉,轻哼一声,袖袍簌地飘起,朱微只觉微风拂过,身上绳索节节寸断。

“好掌力!”铁木黎看出门道,由衷赞许。

“铁木黎!”渊头陀白眉皱起,“人,你放是不放?”

“你说她?”铁木黎摇晃石姬,眼珠微微转动,“放又如何,不放又如何?别忘了,渊头陀,强龙不压地头蛇,这儿可是我的地盘。”

渊头陀说道:“我在中条山里,坐了十年枯禅,无水无食,如如不动。”

“与我何干?”铁木黎说道。

“那样的日子,老衲能过十年。”渊头陀目不转睛,盯着铁木黎的双眼,“你呢,朝不保夕、担惊受怕的日子,你又能过几年?”

铁木黎皱了皱眉:“愿闻其详!”

“这女子你可杀、劣徒你也可杀,此乃孽缘因果,老衲无可奈何。”渊头陀略微一顿,“只不过,而后余生,贫僧只有一事可做,那就是不拘何种法子,取你项上人头!”

铁木黎笑道:“当真?”

“当真!”渊头陀从容回答。

铁木黎收起笑容,眯起双眼,目光宛如刀刃,在渊头陀脸上划过,过了时许,慢慢点头,说道:“人,在我手里,你想要,自己来取!”

渊头陀回头望去,冲大师断臂流血,积成小小一洼,两眼一眨不眨,仿佛深陷梦魇,始终不离石姬。

“繁华一梦,万物成空。”渊头陀长叹一声,左脚抬起,落下之时,已到铁木黎身前。

“得罪!”渊头陀扬起右手,轻飘飘一指点出。

耿炳文元气大伤,连日闭营不出。叶灵苏心生疑惑,让乐之扬在谯楼上竖起一根数丈长的竹竿,腾身跳上,站在竿顶上窥望敌营。

瞧了良久,叶灵苏下来,乐之扬问道:“瞧见什么?”

“不清不楚!”叶灵苏说道,“有士兵从帐篷里向外运土。”

乐之扬惊道:“莫非在挖地道?”

叶灵苏白他一眼:“你还不笨。”

二人下了城楼,叶灵苏召来谷成锋,耳语数句,谷成锋快步离开。乐之扬好奇道:“你跟他说什么?”

叶灵苏道:“你耳朵比狗还灵,不会偷听么?”

乐之扬叹道:“我哪儿有那么无耻。”叶灵苏轻哼一声,说道:“谁知道呢?”

不一时,谷成锋一溜烟返回,笑嘻嘻说道:“成了!”转身就走,乐之扬还在发懵,叶灵苏拽着他的衣袖跟了上去。走不多远,来到一处城墙根下,几个士卒正在挖坑,花眠站在坑边,手拿绳索,末端栓了石块,吊到坑底,而后取回,用尺子量过,向叶灵苏含笑点头。

谷成锋递过一个器皿,形如喇叭,上小下大,两端用薄纸密封,不知其中藏有何物。

叶灵苏接过器皿,递给乐之扬。

“什么?”乐之扬接过器皿,一头雾水。

“地听仪!”叶灵苏说道,“贴近地面,能听数十里远近。众人中数你耳朵最灵,这样的活儿非你莫属。”

乐之扬摇晃器皿,嗡嗡嗡声如蜂鸣,叶灵苏忙道:“别乱晃,当心坏了。”

乐之扬一笑,摇晃间,听其声而知其形,地听仪的构造他已了然于胸,暗服东岛之能,跳进坑里,将“地听仪”贴紧地面,闭目凝神,灵觉扩散蔓延,蛇眠鼠奔、虫豸潜行,无不尽收耳底。

听了小半个时辰,乐之扬跳出土坑,凝重道:“南军的确在挖地道,而且不止一条。”

叶灵苏微微动容,忙问:“有几条?”

乐之扬屈指一算:“六条,分从不同方向逼近城墙。”

“多深?”花眠冷不丁问道。

“不到一丈!”乐之扬想了想,“最深处不过八尺。”

“那不是地道。”花眠恨声说道,“那是地龙攻城术。”

“梁思禽破扬州的法子?”叶灵苏皱眉问道。

花眠脸色铁青,默然点头。乐之扬怪道:“梁思禽破扬州,那是什么典故?”

叶灵苏说道:“当年本岛前辈守卫扬州,设下强弩火炮,城外方圆数里,明军难越雷池半步。后来明军挖掘坑道,上面土皮不动,下方深入五尺,分由各道逼近城墙,透过坑道,明军潜伏甲兵,攻城之时,凿破地皮,一涌而出,架设云梯,八面攻城,一旦攻势不利,立马退回坑中,城上炮弩,能打地面之军,奈何不了地下之敌。相持了一日,明军仰攻失利,竟在城墙根下埋了数千斤火药,硬生生炸出缺口、蜂拥而入。到这地步,城中前辈无力回天,全都力战身亡。”说到这儿,不胜黯然。

“这法儿是梁思禽想出来的。”花眠咬着细白牙齿,“耿炳文当初也在军中,现学现用,拿来攻打北平。”

“如此说来,倒也难防!”乐之扬发愁道,“要么派军出城,夜袭敌营。”

“你戏文听多了?”叶灵苏白他一眼,“夜袭敌营?哪儿有这样的好事儿!耿炳文老成宿将,一定广布哨卫,昼夜监视北平。我刚才还看见了,他环绕营寨布设鹿角、蒺藜,防范燕军骑兵踏营。”

乐之扬道:“这也不成,那也不行,难道坐着等他攻城?”

“换在其他时节,这战法难以抵挡。”叶灵苏流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笑意,“可惜耿炳文不是梁思禽,为将者不知天时,生搬硬套,要吃大亏。”

乐之扬见她自信满满,待要细问,叶灵苏又说:“乐之扬,你用‘地听仪’监听,留意坑道方位,画在地图上面,坑道离城十丈,再来告我。”说完挽着花眠去了。乐之扬独自留在坑边,看一眼“地听仪”,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跳进坑里。

坑道掘进神速,昼夜不息,不过一日工夫,距离城墙不过十丈。

乐之扬听得清楚,赶到府衙禀告叶灵苏。众人登上城墙,举目望去,四野坦荡,悄没声息。不过数日,敌营规模又增长了数倍,连云如带,依山傍岭,营帐间篝火熊熊,炊烟一丛丛、一簇簇,由浓而淡,连贯天地。

敌军日渐增多,徐妃愁上眉梢,摇头叹气。朱高炽瞪眼看了半晌,忽道:“好端端的,哪儿有什么地道?从敌营挖到城墙,须得耗费多少人力?”

叶灵苏只是冷笑,朱高炽面红过耳,叫嚷:“笑什么?我说得不对?”

叶灵苏也不理睬,低头瞧看地图。朱高炽受了轻蔑,越发有气,一张肥脸涨红发紫。徐妃瞥他一眼,笑道:“高炽,你我生得太晚,不曾见过梁思禽与东岛斗智,你外公晚年说起,仍是心有余悸,其中许多机关秘术,至今早已失传,不过‘地龙攻城术’我也有耳闻,据说梁思禽用了奇门异术,坑道一夜之间,便可抵进城墙……”

朱高炽满心不信,可也不敢顶撞母妃,唯有暗自咕哝两声。

过了一个时辰,还是不闻动静,朱高煦等得不耐,侍奉徐妃进入谯楼躲避风雪。

乐之扬转眼望去,叶灵苏素面朝天、青丝乱舞,披着猩红大氅,立身一群男儿之间,仿佛冰山红莲,英姿飒爽,惹人艳羡。

叶灵苏以手捂口,忽然轻轻咳嗽起来。乐之扬才想起她伤势未愈,多日来昼夜奔忙,居然忘了此事。“驭气”之法,他已随心所欲,当下十指轻颤,隔空挑动女子真气。

叶灵苏顿又所觉,眉尖微扬,转眼望来。乐之扬注目前方,佯作不觉,只是暗中“驭气”。叶灵苏皱了皱眉,定定地望着城下,不多时,体内气血畅和,俏脸洇染血色,雨润红姿,娇美不胜。朱高炽正从谯楼里出来,望见女子,不觉一呆,几乎挪不开双眼。

“世子!”士卒躬身行礼。

朱高炽连声咳嗽,掩饰窘态,问道:“还没动静么?”

叶灵苏抬眼望天,暮色低垂,四野昏暗,想了想,说道:“耿炳文害怕雷火珠,白天不敢攻城,今晚必有动作!”

朱高炽故意唱反调:“为何定是今晚,明晚就不成吗?”

叶灵苏懒懒不答,乐之扬解释道:“李景隆不日将到,耿炳文初战受挫,届时必受责难。换了是我,定要抢在主帅到来之前扳回一局,以便将功赎罪。”

朱高炽听得有理,不便反驳,说道:“但愿你们猜中。母妃不肯回府,定要呆在城头,冻出个好歹,可不好交代。”

入夜之后,天寒气冷,风雪如狂,城下旷野沉寂,始终没有动静。到了四更天上,众人无法,退入谯楼歇息。

徐妃在楼中设宴,温了黄酒驱寒。乐之扬喝了两杯,身心俱暖。叶灵苏小酌半杯,放心不下,又去巡城。乐之扬按剑跟随,两人一前一后,沿着女墙行走,循着女墙的箭垛,若干竹管蜿蜿蜒蜒,若隐若现,回想玉泉湖边的水车,乐之扬忽然有所领悟。

刁斗声急,忽到五更。叶灵苏呵暖双手,俯瞰城下,过了良久,抖去肩上雪花,失望道:“走吧,今晚不会来了!”

她转身离开,忽觉乐之扬没有跟上,回头一瞧,乐之扬斜倚女墙,侧耳聆听,忍不住问道:“听见什么?”

乐之扬竖起食指,小声道:“下面有声响。”

叶灵苏一愣,走到女墙边,功聚双耳,凝神听去:风雪呼号中果然夹杂叮当声响,低头望去,城下漆黑一团,恍恍惚惚,似有黑影晃动。

“出来了!”乐之扬压低嗓音,“人不少!”

叶灵苏心子怦怦狂跳,她几乎小瞧了对手,耿炳文不愧开国名将,用兵谨慎,耐性过人。黎明时分,夜最浓,天最冷,守军最为懈怠,此刻破土攻城,出其不意,攻其不备,一不留神,北平必然失守。

想到这儿,她冷汗迸出,匆匆召集众将,接连发号司令。

为防打草惊蛇,城头偃甲息兵,一切如常,谯楼飞檐上挂着数盏气死风灯,火光摇晃,在风雪中奄奄欲灭。

施南庭、杨风来指挥数百民夫,齐力转动湖边水车,湖水夹杂冰块,进入大锅煮沸,而后顺着皮竹造成的水管送上城头。

南军开始架设云梯,刀剑撞击铁甲,发出一串低鸣,更有将官发怒,压低嗓子训斥士卒,话才出口,就被风雪吹散。数不清的黑影从坑道里钻出,影影绰绰,呼出团团白气,交融蒸腾,如云似雾。

叶灵苏发出号令,数百根粗大水管对准坑道方位,突然开塞防水,白花花的水柱滚滚而出。南军锐卒刚上云梯,就被淋了个正着,当日乃是终年极寒之日,此时又是一日中极寒之时,呵气成冰,捉刀堕指,水从竹管喷出还是滚热,淋到士卒身上,已是温温凉凉,再经风一吹,倏尔化为薄冰,奇寒彻骨,诸军哆哆嗦嗦,纷纷掉落云梯。

水车转个不停,竹管飞珠泻玉,流水落下城头,直如数百条水龙飞入人间。

水为万物之母,然而隆冬时节,却成了最为歹毒的利器。南军锐卒浑身湿透,凝霜结冰,冻不可忍,试图退回坑道,哪知水流汹涌,顺着出口灌入坑中,无人不湿,难以落足。又因低于地面,水势渐长,内涝成灾,诸军乱成一团,前行者凝结成冰,后进者泥水翻滚,黑暗中你退我挤、应对乏力,任凭水势漫涌,不知不觉地灌满坑道。

城上水流不停,城下传来一声声闷叫,起初清晰可闻,渐渐低弱下去。又过一阵,东方渐白,天色放亮,远山轮廓在曙光中微微显露。大雪下了数日,城垣四周一地皆白。城下寂静极了,靠近城根,云梯四处散落,刀剑埋没雪中,坑道出口若隐若现,外面横着几具尸体,浑身冰层包裹,几乎不成人形。

“就这么完了?”朱高炽意犹未尽,“耿炳文闹了半天,就留下这个?”

徐妃默不作声,眺望敌营,营寨里静悄悄的,压根儿没有打过仗的样子,一时也觉困惑,但觉劳师费力,胜得太过轻易。

叶灵苏审视良久,忽道:“城下并无积水,足见水都进了坑道,敌军受困内涝,短时间无力攻城。”

徐妃说道:“耿炳文狡猾老将,不可掉以轻心,城上仍要派人严防。”

“母妃放心!”朱高炽忙说,“您一宿未睡,还是早早回府歇息。”

徐妃点头道:“都指挥使,你也劳碌一夜,回衙休息为好。”

听她一说,叶灵苏也觉困倦,当下返回府衙,看过几张图样,恍恍惚惚,伏着桌案睡去。

朦胧间,忽听有人叫唤,揉眼一瞧,却是花眠。后者神气古怪,招手说:“快来!”转身便走。叶灵苏莫名其妙,随她上了城头,但见徐妃、朱高炽均已到了,望着远处一脸骇异。

叶灵苏定眼望去,风雪稍霁、天清气朗,耿军大营一望可见。许多士卒扛着锄头,正在营前掘土,挖出一个深坑,从中吊出大块寒冰,冰里模模糊糊,似有人影浮动。

叶灵苏的心猛地揪紧,寒风中面颊犹如火烧,眼前模模糊糊,耳边似有号哭传来。她疑心是梦,使尽揉一揉眼睛,定了定神,极目望去,营中空地上,冰块横七竖八,一行行,一排排,不少将士趴在冰前、放声号哭。

原来水攻之后,坑道里的官军不及退走,大多溺死冻毙,寒气进入坑道,竟将死者冻成了冰块。

叶灵苏呆呆望着冰尸,忽觉喉头发甜,脑子闷痛。她双手放开女墙,后退两步,吐出一口鲜血,倏尔脑子一空,失去了知觉。

不知过了多久,叶灵苏醒转过来,胸口闷痛如故,鼻间暖香萦绕,张眼四顾,却是燕王府里养病的宅院。花眠坐在床边,一脸焦急,见她醒转,长吐了一口气,嗔道:“灵苏,你要吓死我么?”

叶灵苏支撑坐起,只觉头痛欲裂,揉了揉,问道:“花姨,我怎么了?”

“你在城头昏过去了。”花眠说道,“你先前的伤还没好全,后又劳心伤神、以致风寒入侵,最妙不过躺卧数日,什么都别放在心上。”

“不成!”叶灵苏摇头,“打仗可不等人!”

花眠看她一眼,叹道:“还要打下去么?”

叶灵苏望着帐顶呆呆出神,忽地说道:“我也不知道,可是答应的事总要办到。”

花眠欲言又止,忽听脚步声响,徐妃引着宫娥进来,看见少女苏醒,喜不自胜,坐到床边,挽住她的手说:“天可怜见,你到底醒了。满城将士都盼着你主持大局,这一阵,官军损失极惨,营寨里死沉沉的,连烧火的烟气都没了。”

叶灵苏低头不语,眉间殊无喜悦,徐妃察言观色,说道:“叶指挥使,你若身子不适,不妨休息数日。”

叶灵苏沉默一会儿,抬头强笑:“不用了,习武之人,身子没那么娇嫩。”

花眠一边听了,知道她仍是放不下战事,不由皱起眉头、轻轻叹气。徐妃却眉花眼笑,说道:“敢情好,你再支撑两日,等到王爷回来一决胜负。”

叶灵苏犹豫一下,略微点头。徐妃站起来,捧来一个玉盅说道:“这一盅茯苓人参鸡,本是宫廷里的方子。本妃亲手调制,可以滋补元气。”

叶灵苏接过,品尝一口,鸡汤鲜美,可也冲不散心中的苦闷。

徐妃百事缠身,寒暄两句,便告辞出门,恰与乐之扬遇上。后者欠身行礼,徐妃慌忙扶住,笑道:“乐大人免礼,都指挥使的病还需你多费心。”

“娘娘放心。”乐之扬支吾答应。

他走到床边,花眠说道:“我还有事,先走一步。”不由分说,转身便出,留下叶、乐二人沉默相对。

过了半晌,叶灵苏幽幽地说道:“没想到……杀人竟是如此容易。”

乐之扬苦笑道:“不知者无过,那种死法,谁也没有料到!”

“不!”叶灵苏低头发愣,“若说没料到,不过自欺欺人。可是一旦临阵交锋,我的心里便只有胜负,至于善恶好坏,全都顾不得了。”

乐之扬沉默一时,徐徐说道:“义父常说,自古兵者为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圣人明知兵凶战危,仍要交兵打仗,何况你我凡夫俗子?”

叶灵苏微微地合上双眼,轻声说道:“乐之扬,我累了!”

“你好好歇息。”乐之扬说道,“守城的事交给我好了。”

“不为这个……”叶灵苏轻轻抚摸被褥上的纹绣,“我忙忙碌碌,可又不知为谁奔忙?尽力争胜,又不知为谁而战?杀人无算,换来的只是一场噩梦。方才睡梦里,我梦见那些人冻在冰里,望着我乞怜求饶,我想要砸破坚冰,救他们出来。可是来不及了,四周燃起了大火,连冰带人,就像蜡烛一样化掉了,冰里的人望着我,眼里满是责怪,怪我没有救他们出来……”

叶灵苏双手抱膝,将脸埋在膝间,双肩微微耸动。自从得知身世,乐之扬从未见她如此悲恸,心中说不出是何滋味,禁不住伸出手指,刚要碰到女子秀发,又如触到花刺,仓皇收了回来。

叶灵苏若有所觉,抬头看来,两人目光相接,乐之扬低头说道:“该疗伤了。”

叶灵苏怔了一下,无言地叹一口气,盘膝端坐,含胸拔背。乐之扬双手挥舞,叶灵苏的真气如丝如弦,随之跳动起来,酸麻轻重,八触齐来,阴阳交融,渐入玄妙境地。

疗完伤已是夜深。乐之扬走出王府,骑马返回工坊。叶灵苏病重,工坊群龙无首,一切赖他主持。乐之扬性子逍遥,不喜拘束,再见战争惨烈,越发意兴阑珊,若非心有所系,早已远走高飞,走马时心想:“朱微心软,见了白天的景象,不知作何感想?”

忽然一缕琴声悠悠飘来,乐之扬收起思绪,满心纳闷。战事紧急,城中百姓朝不保夕,早已断了管弦宴乐。可是再听数声,忽又怦然心跳,琴声律调精准,了无意趣,使人一听便觉厌倦。

乐之扬沉思一下,对随行的士卒说道:“我有事要办,你们先回去。”翻身下马,向琴声来出走去。

走了两百余步,到了一间民居前。乐之扬一纵身,越墙入内,定眼望去,果见水怜影坐在堂上,点了一盏青灯,正襟危坐,手抚琴弦,见了他喜上眉梢,冉冉起身,软语叫道:“霖弟……”

乐之扬对水怜影情愫复杂、更有几分警惕。这女子心肠阴狠、手段激烈,单以为人而论,乐之扬打心底里不愿承认这个姐姐,当下支吾道:“水姑娘,你还是叫我乐之扬好了。”

水怜影不胜失落,注视他时许,幽幽地说道:“你还是不肯认我?”

“八部之主现在何处?”乐之扬扯开话头。

水怜影冷笑一声,嘲讽道:“比起自家身世,你更关心别人?”

乐之扬不耐道:“云虚来了北平,要跟落先生一决生死。”

“云虚算什么?”水怜影侧身坐下,冷淡不屑,“城主真要杀他,他早就死了几百次了。”

乐之扬疑惑道:“落先生在哪儿?”

“他在燕山。”水怜影想到什么,星眸黯然,叹气道,“我来见你,也是为了他。”

乐之扬见她神色,心头一沉,忙问:“落先生怎么了?”

水怜影注目琴弦,喃喃说道:“前日傍晚,他突然召集八部、交代后事,说要做一件改天换地的大事,艰险之极,有死无生,故将城主提前传与万绳。大伙儿吃了一惊,争相问他详情,可是城主始终不说。”

乐之扬说道:“落先生夺天地之造化,世上还有什么事情能让他送命?”

“我也不知道!”水怜影轻轻摇头,注目乐之扬,“你或许知道!”

“我?”乐之扬一愣。

“城主渊深海默,崖岸自高,从不对人吐露心事,生平也没一个至交。八部之主和他虽有师徒名分,真正明白他的也没有一个。不过……”水怜影若有所思,“城主待你与他人不同,谈吐随意,不计长少,堪称隔代奇缘、忘年之交。师父和万师伯一度猜想你会加入西城、继承城主的衣钵。若说天下有人能改变城主的心意,恐怕也只有你乐之扬了。”

乐之扬沉吟道:“你要我说服先生不要以身涉险,放弃那一件攸关生死的大事!”

水怜影点头,乐之扬又问:“秋前辈派你来的?”

“不!”水怜影摇头,“我自己来的。”

乐之扬奇道:“令师知道么?”

“其他西城弟子,对城主敬仰如神,宁可伤心难过,也不敢拂逆他的意思。”水怜影冷笑一声,“我可不同,事在人为,我不可想眼睁睁看着。管它是成是败,总得试一试才行。”

乐之扬心烦意乱,梁思禽交代后事,恐与天劫相关。至于他口中的大事,乐之扬左思右想也猜测不透,不过联系之前的情形,必定与燕王造反有关。他对梁思禽景仰之深,不在八部之下,当即也不多想,慨然说道:“好!水姑娘,请带我去见先生!”

水怜影破颜而笑,望着乐之扬目光殷切。乐之扬明白她的心思,窘迫道:“水姑娘,事不宜迟,你换身衣裳,我们偷偷出城。”

水怜影叹一口气,怅然若失,她转身进屋,换了一身漆黑劲装,灯火摇曳间,越发肌肤胜雪、婀娜生姿。乐之扬望她模样,心头隐隐闪过朱微的倩影,关山遥隔,也不知她现在何处,想到这儿,莫名地惆怅起来。

趁了夜色,二人来到城头,避开守军。嗤、嗤两声细响,水怜影射出“孽因子”,深入砖块间隙,内力所至,刷刷刷长出两条长藤,宛如活蛇,飞也似的爬过墙头、一直垂往城下。

水怜影向乐之扬一笑,抓住长藤,飞身跳下。乐之扬暗暗称奇,也挽起长藤越过城头。

城墙高约六丈,那藤随生随长,竟似永无休止。直到离地一丈,水怜影才纵身跳下,她手一离开,长藤登时枯萎,噗,化为一团飞灰。乐之扬陡然失去依傍,慌忙翻身跳落。

水怜影仿佛一只黑燕,轻盈灵动,向前飞驰。乐之扬逍遥漫步,紧随其后。两人越过敌营,进入燕山,一路人烟渐少、峰峦起落,大雪纷纷扬扬,染得群山白头,放眼一望,林莽浩荡,仿若琼海玉湖。

兜兜转转,天亮时分,一座山峰拦住去路。山势陡峭,高出同侪,山下立着一方巨石,透过皑皑白雪,隐约可见“雾灵”二字。

“这是雾灵峰!”水怜影手指山顶,“也是燕山绝顶。”

乐之扬点头道:“天晴时,站在北平谯楼,有时也能看见。”

“似近而远!”水怜影说道,“不想走了半夜。”

两人边走边说,接近山根,忽听一声沉喝:“谁?”

“我!”水怜影停下回答。

林中沙沙有声,卜留钻了出来,满身泥土雪花,活似一只胖乎乎的土拨鼠。他盯着二人,诧异道:“水怜影,你的武功何时恢复的?刚才那一招‘灵鸦渡水’使得好俊。”

水怜影一路飞奔,并未掩饰轻功,卜留远远看见,几乎不敢相信。

“闲话少提!”水怜影冷冷说道,“识相的闪开,我带乐公子去见城主!”

卜留瞅一眼乐之扬,笑嘻嘻说道:“水师侄,你也知道,城主千叮万嘱,不许外人上山!”

水怜影道:“那我不客气了。”作势要上。

卜留向后一跳,喝道:“咄,好大胆子……啊哟……”他脚底一滑,忽然摔了一跤,面露苦相,揉着脚踝哀号,“妈呀,我扭了脚,哎哟,我的脚……”

卜留泽部之主,一身柔功惊世骇俗,哪儿会有扭脚的道理。乐之扬满心惊讶,待要慰问,水怜影扯他一下,急匆匆走向山峰。

乐之扬大惑不解,忽见卜留挤眉弄眼、连连努嘴,登时明白过来,对方托词扭脚,故意放行。

乐之扬点头示意,转身上山,跟着水怜影上了一条狭长鸟道,左侧傍山,右边悬空。才走数步,忽听上方声如响雷:“什么人?立刻留步,否则休怪我不客气。”

乐之扬举目望去,石穿站在数丈高处,手举一块巨石,作势向下掷出。乐之扬忙叫:“石兄,是我!乐之扬!”

石穿认出乐之扬,惊讶道:“啊,是你,哎呀……”突然身向后仰,巨石脱手,将他压了个正着。石穿发出连一串呻吟,“妈的,好沉,哎哟,站不起来了……哎哟哟……”

乐之扬哑然失笑,石穿神力千钧,岂是一块山石能够压住,《易经》有云:“山泽通气”,山泽二主果然串通一气,就连弄虚作假,也是一般的滑稽儿戏。

机会难得,两人趁机掠过鸟道,来到一方石坪。顶着漫天风雪,石坪上居然有人对弈,左面的是水部沐含冰,右面的是火部周烈,两人所用棋盘非木非石,而是一方硕大冰块,冰面溜光,刻画纵横,盘上并无黑白棋子,全用手指点画。沐含冰指尖落下,冰面圆溜溜凸出一块,算是白子,周烈向下一戳,冰面向内凹陷,算作黑子。吃子之时,沐含冰轻轻一点,凹子结冰填满,周烈随手一抹,凸子又会融化于无形。

乐之扬生平第一遭见人如此下棋,禁不住停下观战。那二人落子如飞,下了再抹,抹了又下,专注之甚,静如磐石,然而浑身大汗淋漓,化为氤氲白气,尽管飞雪漫天,二人身上却无一片积雪。

“这叫‘冰棋’!”水怜影说道,“西城之中,只有水火二部能下。”

乐之扬点头道:“这般下法,颇能淬炼内力。”

两人一问一答,目光不离棋盘。水火二主内力各有所长,论棋力,周烈略胜一筹,是以盘面占优。

“老沐!”周烈目不斜视,冷不丁说道,“大雪天的,怎么有麻雀儿叽叽喳喳。”

“胡说!”沐含冰正在长考,也不抬头,随口回答,“哪儿有麻雀儿,分明就是两只耗子!”

周烈道:“要是耗子,就该偷偷摸摸,哪儿有呆在一边聒噪的道理。”

他们阴阳怪气,明里贬损乐、水二人,暗里催促二人离开。

乐之扬又好气又好笑,拱手道:“二位好手段,待有闲暇,定要请教。”

两人不理不睬,周烈说道:“世道越来越坏了,耗子连人都不怕,嘀嘀咕咕,没完没了。”

“说的是。”沐含冰应和,“我耳根子都听起茧子啦。”

乐之扬没奈何,苦笑摇头,继续上山。山路越发陡峭,冰雪溜滑,无以落足,回头望去,群山低头,此峰独高,极远处,原野平荡如砥,北平城小如石子,官军大营恍若无数细小珠玑,项链一般环绕城池。

转过一道山梁,前方苍松横斜,拦住去路,松叶苍黑,经霜未凋,上有积雪,宛如白了头的昆仑奴。兰追白衣白发,手撑白伞,站在一根松枝上面,下临无尽悬崖,身子一上一下,脚底树枝随之起伏,仿佛随时都会折断。

山道狭窄,如要经过,非得通过兰追这一关。水怜影双眉一扬,挺身要上,乐之扬伸手拦住她道:“我来!”言下颇有关切之意,水怜影听得一愣,转眼望来,蓦地双眼一红,涌起莹莹泪光。

乐之扬知她会错了意,想要辩解,又怕越描越黑,索性懒得多说,轻轻一纵,跳上松枝,落下时枝干浑如铁铸,纹丝不动。兰追眼中惊讶,脱口赞道:“好轻功!”

乐之扬“蛊痘”在身,双腿精力无穷、收发自如,轻功之妙,隐隐然超越风部之主,当下拱手笑道:“兰先生,小可并无它意,只想求见梁城主,拥炉烹雪,闲谈叙旧。”

兰追细长的眉毛轻轻皱起,俊眼里闪过一丝怅然,叹道:“乐先生见谅,兰某奉命镇守此间,职责所系,不敢怠慢!先生若能让我离开此树,兰某自然退让放行。

乐之扬心知不能善了,略一点头,纵身而上。他对兰追甚有好感,不愿扰乱他的气机,使之坠落悬崖,存心用轻功决胜,晃身逼近,使出“灵舞”功夫,身子摇曳,手挥目送,双掌所过,掀起周天风雪,片片雪花为掌力裹挟,拂中面颊,竟如刀割一般。

兰追不料对手厉害至斯,吃了一惊,匆忙掉过雨伞,滴溜溜一转,风雪迫近,顿时荡开。乐之扬与之一碰,仿佛撞上一面软墙,但随伞面转动,劲力生出许多变化,似吞似吐,若拒还迎,一扯一推,乐之扬几乎站立不住,慌忙转身,挥掌横扫。两股劲力撞在一起,兰追借势向后,飘出两丈有余,悠悠转转,落向松枝,仪态缥缈,风姿曼妙,俨然空灵神仙,绝非尘世俗人。

乐之扬看得舒服,叫一声“好”,后发先至,抢占兰追落脚的树枝。兰追举起白伞,人随风势,嗖嗖嗖绕过乐之扬,翻身落向他的身后。

乐之扬回身追击,兰追伞柄一转,画出一个半弧,忽又飞向别处,半途中伸出脚尖,挑起一团冰雪,飒地踢出,星星点点,漫若寒星。乐之扬挥手扫落,去势稍缓,但见兰追轻轻巧巧,早已落在一根细枝上面。

乐之扬身子一沉,势如怒箭射出,兰追避而不战,仍是闪赚飘飞。两人一追一走,绕着苍松起起落落,快到极点,前后相续,如影随形,断是难分彼此。水怜影一边看着,只觉眼花缭乱,移开目光,晕眩之感方才退去,心下又惊又喜:“风部绝学,看天吃饭,风大雪大,威力越大,时下罡风怒雪,兰追人借风势,胜过平日许多。霖弟只凭精纯内功、惊人脚力,竟能不落下风,当真不可思议。”又想,“兰追轻功飘忽,人却有些死心眼儿,若他不肯借道,怕是很难过去。”

乐之扬越斗越觉不妙,兰追顺风飞行,即使无处落脚,也能蹈空不下。乐之扬使尽解数,却如追逐风云的鸟儿,看似快过对方,却总是捉摸不到。兰追避过锋芒,复又落下,偶尔突施反击,可说立于不败之地。

乐之扬不耐纠缠,把心一横,笑道:“兰兄,得罪!”双手一扬,正要“驭气”,忽听一声大笑,从头顶上掉下一个人来。

树上二人颇感意外,双双跳到一边。那人砸中苍松,咔啦一声响,松树齐根而断,打着旋儿掉落山崖。

乐之扬应变神速,松树折断一刻,纵身跳回山道。兰追凭虚御风,本已升到半空,忽见掉落那人跟着断树笔直下坠,倘若不救,必定摔死。

兰追伞柄一转,身形下沉,仿佛流星赶月,一把拽住那人,“风魔伞”癫狂旋转,带起一股升力。两人降落势头登时一缓,那人呵呵大笑,伸出双手,铁钩似的抓住岩石,兰追左手撑伞,右手也扣住山崖,一时气红了脸,冲着那人喝道:“苏乘光,闹什么鬼?”

“哎呀呀……”老赌鬼一脸无辜,“我来帮你呀!”

“撒谎!”兰追收起白伞,给他脑门一记,“你故意砸断松树,叫我无处立足,白白地输给乐之扬。”

“屁可以乱放,话不可乱说。”苏乘光慢条斯理地道,“我可是一心一意地帮你,不领情就罢了,何苦冤枉好人。”

“好个屁!”兰追咬牙切齿,“我就不该救你,摔死你活该!”

“哈!”苏乘光笑道,“我就知道你能抓住我。”

“哼!”兰追脸色一沉,“万一失手呢?”

“别忘了我可是赌鬼!”苏乘光摇头晃脑,洋洋得意,“别的不说,赌命可是我的本行。”

兰追一时气结,若比脸皮之厚,十个兰追也不是苏乘光的对手,两人相处,吃亏的总是兰追,今日情形也不例外。兰追恨得牙痒,可也奈何不得这位同门。

乐之扬见二人身在险中,不忘斗嘴,心中暗暗好笑,扬声问道:“二位部主,可要援手么?”

“不用!”苏乘光不等兰追开口,抢先说道,“你要当心,万老大和地母可没我们好说话!”

“你就是你!”兰追怒道,“别把我牵扯进来!”

苏乘光哈哈大笑,乐之扬也不觉莞尔,转身上山,走了一程,忽道:“水姑娘,苏先生、兰先生都是当世俊杰,与你年貌相当,你对他们没有一点儿意思?”

水怜影应声诧异,看了他一眼,失笑道:“好小子,你要当红娘、做媒人?”

“哪儿话!”乐之扬面皮一热,“一时想到,随口问问!”

水怜影看了看天,眼中闪过一丝悲苦,冷冷说道:“当年在妓院,我已看够了男人的丑态。无论何种男人,我都打心眼儿里厌恶,今生今世,我不会嫁人。”

乐之扬呆呆望着她,心里一阵难过,他对水怜影心思矛盾,既憎恨,又关切,既厌恶,又怜悯,倘若真是姐弟,他也希望水怜影历经劫难,能够有所归依。可是水怜影心中疮疤难愈,身为兄弟也是无可奈何。

水怜影老于世故,看出他心中所想,微微冷笑,一掠身,抢到乐之扬前方,使出轻功,履冰踏雪,一溜烟直上峰顶。

峰顶方圆数丈,积雪盈尺,狂风怒号,直如千军万马践踏而过。隐约可见一间石屋,孤零零矗在那儿,屋顶悬着三部风车,迎着风雪转个不停。

水怜影一手按腰,扬声高叫:“梁城主,乐之扬求见。”

对面略一沉寂,忽听有人冷哼一声,说道:“水怜影,你好大的胆子!”

人影晃动,万绳、秋涛出现前方,天部之主脸色阴沉,眉间大有怒气,秋涛怀抱那只叫做“北落师门”的白猫,也是抿着嘴唇,愁眉不展,苦笑道:“乐公子,城主有令,不见外人!”

乐之扬微感踌躇,水怜影抢先说道:“乐公子不算外人,他算城主的半个徒弟。”

“胡说!”万绳喝道,“城主之徒,不过八部之主,哪儿来的半个?”

“水姑娘说得没错。”乐之扬笑道:“古人一字为师,城主对我的指点又何止一字?小可私心里视他如师,城主如何看我,小可并不在意。”他语气冲淡平和,可是字字句句,压住风雪怒吼,清清楚楚地传入众人耳中。

万绳紧皱眉头,回头看向石屋,过了半晌,说道:“城主无意见你,乐公子,你请回吧!”

乐之扬看这情形,心知梁思禽就在石屋,可他不愿接见,强行闯入似又不妥。忽听水怜影说道:“城主没说见,也没说不见。”

万绳脸上腾起一股青气,含怒未发,秋涛抢先说道:“怜影,不可对万部主无礼。”

“无礼?”水怜影冷冷说道,“到底是万部主的面子要紧,还是城主的生死要紧?万部主一再阻拦,莫非是盼着城主归西,你好接替大位。”

“你……”水怜影句句带刺,激得万绳心浮气躁,咬着牙向秋涛冷笑,“好啊,秋涛,你教得好徒弟。”

“师兄见谅……”秋涛话没说完,万绳把袖一拂,厉声道:“你不管教,万某只好代劳。”随他拂袖,虚空中传来尖锐细响,嗤嗤嗤数缕细丝挺直如铁、刺破寒风,直奔水怜影飞去。

蚕丝本细,来势又急,藏身风雪,全无征兆。水怜影发现之时,蚕丝已经缠上手足四肢,万绳运劲一提,女子登时腾空而起,仿若牵线木偶,扯手扯脚,怪模怪样。

万绳五指一勾,水怜影身不由主地向他飞去。乐之扬皱了皱眉,上前一步,信手一抓,捉住水怜影的足踝,内劲如洪流涌入,所系蚕丝齐齐振动,万绳虎口一热,手臂真气乱蹿,来不及转念,嗤嗤连声,蚕丝纷纷断绝。乐之扬一挥手,水怜影得了自由,翻身落下,双手按地,锐叫一声:“起!”

她翻身之际,显露高明轻功,天、地二主无不惊讶,秋涛脱口叫道:“怜影,你的武功……”话没说完,忽听万绳一声惨哼,转眼望去,不禁骇然。

万绳四周雪地长出十余条长藤,青黑带刺,活龙活现。万绳一个不防,左脚竟被缠中,尖刺扎入肌肤,藤条劲力十足,万绳马步一晃,险被拉扯倒下。

水怜影为人阴狠,平时按兵不动,静如闺阁处子,一旦出手对敌,便有一股子不管不顾的疯劲。她一到峰顶,借着风雪掩护,早已布下了“孽因子”,此刻一不做,二不休,撕下伪装,倾力出手,刺藤有如群蛇出窟,缠的缠,绕的绕,横抽竖劈,纵横交错,织成一张怪网,笼罩万绳全身。

万绳八部之首,艺业惊人,临危不乱,双袖一抖,嗖嗖嗖响声不断,蚕丝汹涌而出,迅疾如飞梭纺纱、浓密似喷云吐雾,数百上千,分从四面八方缠住刺藤。“天罗绕指剑”敢称为剑,细丝贯注“天劲”,断人手脚头颅,锋锐不下利剑,这时丝缕所过,刺藤纷纷断绝。不料断藤落而更生,断得越快,长得越多,一眨眼的工夫,密密丛丛,遍地都是。白雪上青藤怒放,仿佛有人手持乌墨狼毫,于白花花的宣纸上狂书乱写。

万绳越斗越惊,如此异术从所未见,虽有丝剑绕身,斩断靠近刺藤,可是斩不胜斩、防不胜防,只守难攻,竟然成了一阵无休无止的烂仗。

秋涛一边瞧着,心中的震骇更胜万绳。水怜影当年到了西城,矢志复仇,苦心习武,结果贪多求快、走火入魔,幸得梁思禽相救,保住性命,却成了废人,无缘修炼上乘内功。谁知此时相见,不但武功尽复,而且远胜当年。“恶鬼刺”外人看来,奇形怪状,形同妖魔,可在秋涛眼里,这异术的根基还是“周流土劲”,长得越多越快,越是耗费内力。水怜影双手按地,大汗淋漓,双颊惨淡如纸,眼波恍惚迷离。

万绳突然踉跄一下,脸色发青,一扬手,丝剑嗤嗤嗤切断数根刺藤,口中叫道:“好妮子,刺上有毒!”

毒性发作,万绳步子虚浮,身边刺藤乱舞,势头越发癫狂。乐之扬犹豫未定,秋涛放下白猫,一跺脚,积雪破开,一团泥土喷溅而出,落入她手,化为一条湿乎乎的软棍,呼地一声抽向水怜影。

水怜影倾尽全力,正与万绳相抗。秋涛突然出手,软棍所指,正是她劲力虚弱、难以防守的地方。水怜影无法可当,只好撤开双手,就地一滚,刺藤失去“土劲”支撑,纷纷枯萎,凋零成泥。

啪,软棍落在地上,秋涛紧皱眉头,并不追击。万绳脱出藤网,倒退两步,噗地坐在地上,小腿肿胀发黑,刺孔流出一缕缕脓血。

“好霸道的毒!”秋涛望着伤口,变了脸色,转眼瞪视徒弟,“解药呢?”

水怜影狼狈爬起,扬起脸大声说道:“你让乐之扬见城主,我就给他解药!”

“你……”秋涛眼中沉痛,“怜影,我好心痛!你武功恢复,却瞒着为师;如今以下犯上,毒害本门师长,若不严惩,天理不容!”说着扬起软棍。

水怜影微感犹豫,双手作势按地,秋涛冷笑道:“好哇,尽管使出来,为师也好领教你的高招!”

“师父……”水怜影嗓子一哽,眼泪先流了出来。

秋涛一咬牙,呼,软棍抡圆,落向水怜影头顶。女子将眼一闭,收起双手,竟然打算束手待毙。

师徒相争,乐之扬不便插手,忽见秋涛动了真怒,再不援手,水怜影一定没命,心头一急,纵身要上,这时一阵狂风卷来,软棍失去准头,冲天而起,狂摇乱舞。秋涛蓦然把握不住,软棍脱手飞出,刷刷刷随风盘旋,绕着峰顶飞了一圈,噗的一声扎入雪中,瞬间冻结,挺立不倒。

秋涛呆了一下,回头看向石屋,忽听一声倦怠的声音幽幽飘来:“都进来吧!”

气劲锋锐,千钧一发。

燕王府中,铁木黎吃过苦头,此时蓄力待发,呵地一拳送出,五指忽张忽缩,劲力忽刚忽柔,来回变换三次,布下三重防御,。

两人劲力纠缠,渊头陀指尖向前,内劲极薄极细,以无厚入有间,以柔丝过针眼,指尖所及,“天刃”层层瓦解,锋锐之意直逼铁木黎心口。

铁木黎旋身错步,左手向前,石姬双脚悬空,迎向渊头陀的指尖。

渊头陀白眉一颤,张开五指,拿向石姬腰身。

“千钧一发禅”以浑身之力集于一发,变指为爪,劲力登时分散。他禅劲一弱,铁木黎得到空隙,手臂一抖,软如蛇,硬如钢,挟带风雷,斩向老和尚手腕。

“天刃”贯注,无坚不摧。渊头陀也不敢轻撄其锋,收起五指,中指作势弹出。

铁木黎自忖难当,身子再转,又将石姬横在身前。渊头陀无奈收指,抓向石姬肩头,冷不防铁木黎突施暗箭,从女子腋下点出一指。

老和尚反手一拂,击散指力,跟着顺势出指,绕过石姬,点向对方“太液”穴。这一指妙入毫巅,铁木黎意想不到,仓皇收掌,转过石姬,护住自身,右脚嗖地弹起,闪电般蛰向老和尚的小腿。

二十年前,两人并驾齐驱,几次交手,难分轩轾。后来铁木黎分心国事,渊头陀坐破枯禅,一分一专,再次相逢,渊头陀已然胜出一筹。铁木黎自知硬打硬碰,不是老和尚的对手,渊头陀一日不死,杀了冲大师也难逃报复,故此使出诡计,逼迫对方夺人。石姬是死是活,铁木黎无所顾忌,渊头陀却是投鼠忌器,明知踏入圈套,可也欲罢不能。

一个放手施为,一个束缚手脚。渊头陀有力难施,形势十分不利。可他静中参悟,将“大金刚神力”越练越小,蜗牛角上夸大国,螺蛳壳里做道场,劲力系于一发、专于锋芒,无所不至,无孔不入。铁木黎穷于应付,唯有以小对小、针锋相对,难以大开大合,发挥“天刃”的长处。故此二人胜负,只在方寸之间,落到寻常人眼里,两人咫尺相对,襟袖飞舞,隔了一个石姬,竟似不曾动过。

招式微妙,电光石火,一发便收,可是招式收回,所蓄的内力来不及消散,积少成多,招招累加,起初还能收放自如。数十招以后,气势按捺不住、好比两张强弓,箭在弦上,越拉越满。

两股气势彼此纠缠、冲撞,形如二龙夺珠,旋风平地而起,愈来愈强,向外纵横铺张。帐中人双眼难睁、须发横飞,四面金帐来回晃荡,发出一连串吱嘎嘎的怪响。

铁木黎渐感不妙,体内真气跃跃欲出,心中杂念丛生,不但压制不了,反而越来越多。再看渊头陀,举手投足,从容自若。铁木黎略一转念,登时明白:驾驭细微真气,极为消耗精神,故而每使一招,便多一分杂念,招招叠加,难以收拾。渊头陀修炼“千钧一发禅”,一来淬炼禅劲,二来磨炼心性,经历十年寒暑,早已一念澄空,任何杂念都如水过无痕,动摇不了老和尚的心旌。

铁木黎心神一乱,气血乱滚,身子生出幻觉,充气似的臌胀起来。这时间,渊头陀踏前一步,手不抬、足不动,气势直如山岳崩塌,向着铁木黎当头压来。

铁木黎内外交困,忽一反掌,拍向石姬的头顶。

这一下围魏救赵,渊头陀不得不救,右手食指吞吐,点向铁木黎的掌心,左手如烟似雾,轻飘飘一抓,扣住了石姬的右臂。嗤啦,劲力所达,衣袖迸裂,露出白如羊脂的一段手臂。

铁木黎左掌一缩,右手猝然推出,先前数十招积蓄的内力透过石姬,势如山洪决堤,猛地冲向渊头陀。

这一招极得“天逆神掌”的精要,倾力一掌只是虚招,诱使渊头陀抓住石姬,方才使出真正杀着。这一股内力好似燎原野火,倘若不加阻拦,刹那间就能将石姬焚烧荡尽。渊头陀不得已,潜运神通,“大金刚神力”注入女子躯体,护住她的百脉五脏。

石姬的身子成了战场,两股真力殊死相抗。女子苦不堪言,一口鲜血直冲喉头,五脏六腑都似翻转过来。

嗤,渊头陀的指尖点中铁木黎的掌心,一股尖锐劲力,游丝一般顺着手臂攻向心脉。

“呔!”铁木黎双目陡张,厉声大喝,三道人影冲出人群,竺因风扑向渊头陀,明归拦住冲大师,那钦截住了朱微。

“呵!”混乱之中,渊头陀一声断喝,狮吼龙吟,震得金帐簌簌发抖。帐中人无不头晕耳鸣,又听一声惨叫,一道人影高高抛起,砰地摔在地上。竺因风双臂骨折,口血狂喷,抽搐两下,翻眼气绝。

帐中一团死寂,鬼力赤以下,一干武士瘫在地上,面红耳赤,挣扎起。

渊头陀卓然挺立,一手扶住石姬。铁木黎站在五尺开外,身子摇晃不定,恍若风中弱竹,倏然间,他噔噔噔连退三步,背脊靠上金帐,劲力传到帐篷上,嗤啦,毡幕一分为二,狂风怒雪汹涌灌入。

铁木黎定住身形,面皮由白转红,透出一股紫气。

石姬低头不动、不知死活,渊头陀将她横抱起来,缓步走向冲大师。明归识趣退开,那钦站立不动,可也不敢阻拦。

“师父!”冲大师盯着渊头陀,眼底颇有忧色。

“走吧!”渊头陀头也不回,走向帐外,冲大师和朱微跟随在后。方才刹那工夫,渊头陀夺弱女、退强敌、震死竺因风,吼瘫众武士,一气呵成,神威盖世,余下的武士眼看四人离开,死死攥着刀柄,却无拔出来的胆气。

走出帐外,风雪拂面,寒意顿生,帐前密密麻麻地环绕蒙古将士,想是被渊头陀的“狮子吼”引来,但无号令,不敢冒然冲入。

呛啷,一个千夫长拔出刀来,横身拦住去路。

“大胆!”冲大师沉喝一声,“乌兰巴日,你干什么?”

乌兰巴日正是千夫长的名字,他见四人形迹可疑,本想拦住盘问,可被冲大师一喝,心虚胆怯,还刀入鞘,欠身道:“薛禅王子,金帐发生何事?你的手?”目光落在冲大师的断臂上。

冲大师说道:“铁木黎谋害大汗、篡夺汗位,乌兰巴日,你速速帅军将他拿下!”

人群一阵骚动,乌兰巴日张口结舌,冲大师不待他细想,又道:“让开,我要去就医。”

“且慢!”乌兰巴日还过神来,嚷嚷道,“铁木黎在哪儿?”

冲大师道:“还在帐中!”一伸手,推开乌兰巴日,径直向前走去。诸军惊疑不定,可又不敢阻拦。

朱微左右顾盼,双手紧攥成拳,掌心里都是汗水,两侧的蒙古将士样貌粗犷,如虎如狼,数百双眼睛在黑暗里迸射幽光。

风更大,雪更急,营地静得可怕,千百人呼出的白气在虚空中凝结成缥缈的云雾,朱微陷身其间,只觉人墙如山,迷茫无助,如论如何也不见出路。

“拦下他们!”一声怒吼,嘶哑低沉,仿佛匕首短枪,扎入众人耳鼓。

将士应声望去,铁木黎步子踉跄,冲出金帐,厉声高叫:“薛禅勾结明朝公主,杀害坤帖木儿大汗,罪不容诛,速速将他们拿下。”

众人一愣,纷纷怒视冲大师一行,冲大师面不改色,大声说道:“别听他胡说,铁木黎专权误国,大汗不愿当他的傀儡,所以遭到他的杀害。鬼力赤就在金帐里面,铁木黎想要将他立为大汗。”

这几句话,他潜运内劲发出,营内将士无不听得一清二楚,登时群情汹汹,直要涌向金帐。

铁木黎两手按腰,了无惧色,冷笑道:“你们仔细瞧瞧?他身边的汉女是谁?这是大明宝辉公主,他若没杀大汗,何以带着明朝公主逃命?大伙儿不信,拦下他们问个明白。”

朱微身份可疑,成了极大软肋。冲大师目光一转,看向公主。朱微心生寒意,向后一缩,冲大师略一沉默,摇头苦笑。换在以往,当此紧要关头,他十九杀了朱微明志,以便取信蒙古将士,而今不知为何,胸中豪气荡然,脚步一急,径直走向营门。

诸军一时哗然,冲大师非但不辩解,还有夺路逃走的意思,当真岂有此理,发一声喊,纷纷拥了上来。

渊头陀叹一口气,回身将石姬交给冲大师,后者独臂揽住。渊头陀抓住身边一个帐篷,信手一扯,帐篷离地而起。渊头陀旋身一挥,牛皮帐幕如云似雾,呼啦,卷住数名蒙军,其势不停,嗖地撞翻了另外一群。

帐篷本是羊毡缝制,落在渊头陀手里,舒卷开合,急如风云。蒙古将士遇上这一件古怪兵刃,还没看清敌人,就被卷入帐中,抛到数丈之外。刀枪刺中帐篷,却是软绵绵无从着力。

朱微心思茫然,跟着冲大师跑了几步,回头望去,蒙古将士漫如潮水,一退又进,不住拥上,渐渐地将渊头陀包围起来。

朱微一咬牙,冲上前去,挥掌打倒一个军士,夺过他的单刀,乱劈乱砍,杀入敌群。

渊头陀见她举止癫狂,出招有攻无守,屡屡陷入险境,心中怪讶,一抖手,帐篷卷成一束,化为一条白花花的四方软棍,指东打西,连拉带扯,顷刻扫倒一片人马,赶到朱微身边,埋怨道:“小姑娘,你干嘛不走?”

朱微道:“大师不走,我也不走!”

渊头陀大皱眉头,说道:“你武功不济,留下来死路一条。”

“死了也好!”朱微叹一口气,“活着又有什么意思?”

她小小年纪,如此看淡生死,渊头陀颇感意外,然而敌众我寡,唯有尽力挥舞帐篷,护住朱微,且战且退。

退到营门附近,忽听有人叫道:“上马!”二人应声一瞧,冲大师夺来两匹战马,自与石姬共骑一匹,另一匹直冲过来。渊头陀抓住朱微,翻身上马,冲到营门,栅栏已然落下,渊头陀也不停下,借着奔马之势,猛地挥出一掌,砰,千钧栅栏一推即倒,渊、冲二人跃马而出。

蒙古将士惊怒交加,各自找来战马,背起弓箭,大呼小叫地冲出大营。

渊头陀一行人多马少,不过片刻,就被赶上。蒙古骑士弯弓夹马,乱箭射出。眼看前方两骑变成一对刺猬,渊头陀忽然勒马转回,手中帐篷抖开,四方软棍又变成一面硕大圆盾,箭雨射中帐篷,均被弹在一边。

蒙古将士目定口呆,可也有人看出便宜。乌兰巴日发一声喊,骑兵左右分开,张开两翼,向前包抄,一旦阵势围圆,渊头陀纵有天大的本事,也挡不住蒙古兵四面齐射。

铁蹄杂沓,呼啸而过,眨眼间,四人二马,再次陷入重围。数百张强弓搭上箭矢,齐刷刷地对准阵心。

“立马投降!”乌兰巴日大喝一声。

渊头陀叹一口气,垂下帐篷说道:“天意……”

话音未落,远方传来一阵异响,仿佛被窝里敲打破鼓,喑哑震耳,惊心动魄。

蒙军起了一阵骚动,忽听有人高叫:“汉人来啦,汉人杀来啦……”话没说完,变成一声惨叫。

乌兰巴日惊慌失措,放下弓箭,向南张望,远方暗夜深处,千军万马一跃而出。骑士身披铁铠,马蹄全都包裹棉絮,挽弓弩、挺枪矛,势如奔雷,突入军阵。刹那间,箭如雨落,枪矛齐飞,好比滚水泼雪,蒙军不及应敌,就被冲得七零八落,剩下的顾不上冲大师等人,回身纵马,狼狈逃往大营。

冲大师环视四周,说道:“去山上!”夹马向西冲去,那边山影起伏,在风雪中若隐若现。混乱中,冲大师不失冷静,逃回大营并非良策,那儿一马平川,适合骑兵驰骋,只有逃入山区,崎岖的山势才是屏障。

趁着混乱,冲到山脚。冲大师回头一看,无人追来,这才弃了马匹,上了山坡,找一块岩石藏好身形。

朱微犹有余悸,回望战场,铁甲骑兵仿佛一股暗青色的潮水,汹涌激荡,不断地吞没逃逸的蒙军。

“谁的军队?”朱微忍不住问道。

“燕王朱棣!”冲大师冷冷说道。

“四哥?”朱微有些不敢置信,“这么巧?”

“不巧!”冲大师摇头,“燕王早已定计夜袭,只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朱微想起他孤身在燕军大营外游荡,恍然道:“那天你是去当间谍?”

冲大师点头:“兵贵神速,燕王深得个中三昧,他用的朵颜三卫是蒙古人。燕王怕他们不肯同族相残,故意趁夜偷袭,好让朵颜骑兵不知敌人是谁,等到接战交锋,知道也来不及了……”

渊头陀注目战场,叹一口气,突然一跤跌倒,咯地吐出大口鲜血,身子有如泄气的皮球,眼看着萎缩下去。

“大师!”朱微失声惊呼。

“师父……”冲大师上前一步,伸手要扶,才想起左臂已经不在。

“我没事!”渊头陀面如金纸,口气虚弱,“受了点儿小伤!”

“铁木黎干的?”冲大师问道。

渊头陀闭目点头。金帐一战,渊头陀震死竺因风,因而分心,中了铁木黎一击。此后他绝地反击,逼退铁木黎,夺回了石姬,可也受了极重的内伤,好在十年枯禅,练就惊人耐力,强忍伤势,突出蒙营,支撑到此间方才发作。

“铁木黎!”冲大师举目望天,“嘿,铁木黎。”

渊头陀听出他话中怨毒,张开双眼,目光落在冲大师的断臂上,涩声问道:“你的手没了?”

“是!”冲大师答道,“没了。”

“大盈若冲!”渊头陀有些怅然,“没想到一语成谶!”

“徒儿一直奇怪。”冲大师笑了笑,“师父为何给我起名为冲?”

渊头陀略一沉默,方才说道:“你相貌殊异,智力高妙,好比佛陀宝相,大圆大满,圣德庄严;自古满则损、盈则亏,我怕遭遇天妒,故而以‘冲’命名,消解满盈之兆,只没想到,天道茫茫,终归无所遁逃!”

冲大师一时默然,低头看向石姬,见她牙关咬紧,仍在昏迷,身子滚烫如火,气息说不出的微弱。

忽听渊头陀说道:“我两面受敌,护不住她,她的脏腑受了重创,恐怕是活不长了。”

朱微吃了一惊,冲大师也不抬头,木然望着石姬,轻轻将她放下,右手按住“膻中”,度入一股内力。

石姬张开双目,看见冲大师,眼露惊喜,刚要说话,鲜血冲口而出。冲大师挥动手指,封住她体内血脉。石姬停下呕血,缓过气来,哭中带笑:“主人……我、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别说话!”冲大师将内力注入女子体内,但觉经脉散乱、脏腑虚弱,多处筋骨朽坏,整个儿就像一堆松散的泥土。

“主人……”石姬凄然一笑,“我要死了……”

“别说傻话!”冲大师犹豫一下,“我不许你死!”

石姬望着他,眼波微微迷离,轻声说道:“我也不想死,可是没法子呀,主人……”

“石姬……”冲大师低下头,柔声说道,“你叫我冲吧!”

石姬目光一亮,苍白的脸上涌起一抹血色,咳血说道:“我有些话,再不说就来不及了,我说了,你别怪我……”

冲大师叹道:“你说吧,我不怪你。”

“我知道,你所以待我好,全因为我像宝音郡主……”

“是啊……”冲大师嗓音低沉,“少时的你,真的很像宝音,眼睛很明亮,仿佛一面镜子,能够映照人心。”

“我只是她的影子……”

“不!”冲大师眼露苦涩,“你就是你,她是宝音,你是石姬……”

“是么?”石姬眼神恍惚,“不管怎么说,这些年,你让我做的事,我并不喜欢。可是……可是只要想着你、看着你,我就打心里感到欢喜,有时候做梦,我也会梦到你,梦到你还了俗,穿着王孙公子的衣裳,比天底下任何人都要漂亮。你拉着我、抱着我,就像新郎对待新娘,前面的房子里鼓乐喧天,燃了好多蜡烛,我们走呀、走呀,可是总也走不进去,每一次,将要跨过门槛……我就突然醒了,心里又欢喜,又难过,总会哭上好久好久……”

石姬自忖必死,无所顾忌,吐露心曲。冲大师一时愣住,不知从何答起,但觉怀中女子脉搏渐弱、身子渐冷,石姬定定地望着他,勉强举起手来,轻轻地抚过他的脸颊,口唇微微蠕动,似要说些什么,冲大师凑上去,只听石姬喃喃说道:“冲啊,真想一直看着你……”

冲大师心中一痛,涩声说道:“看吧,我永远都在……”

石姬微笑起来,指尖缓缓滑落,她闭上眼睛,脸上的笑意却没有褪去。

风雪嘶吼,呜呜咽咽,冲大师抱着石姬,一动不动,双眼直勾勾地望着远方,眼中空无一物,无悲无喜,也无光亮。

朱微心中凄苦,缓缓跪下,握住石姬冰冷的右手。她受过石姬多日照料,虽是冲大师的阴谋,可与之相处,朱微并未感觉多少虚伪,记忆所及,只有温柔可亲,足见任何阴谋诡计,也磨灭不了人的本心。

“冲!”渊头陀悠然开口,“你这一世,到底在寻求什么?”

“徒儿不知!”冲大师茫然摇头,“我以前似乎知道,如今却又不知道了。”他放下石姬,站起身来,眺望远处旷野,那儿火光冲天,正是蒙古大营。朱棣夜袭得手,数万蒙军生死不明。

“大汗死了,石姬死了,勃儿只斤也完了!”冲大师自言自语,“一切都完了,完了……”

这一支蒙古大军,本是他费尽心机,从各大部落里召集而来,也是黄金家族最后的血脉。捕鱼儿海之战后,成吉思汗的后裔早已衰落,燕王夜袭之后,势必一蹶不振,虽然汗位尚在勃儿只斤手里,可是内有铁木黎掣肘,外有瓦剌、鞑靼等部虎视眈眈,草原上失去了共主,此后群雄逐鹿,再也无暇争夺中原。

复国之梦,至此破灭。冲大师大袖一挥,发出癫狂大笑,笑了一阵,忽又嚎啕大哭,哭得昏天黑地,一直哭倒在了山坡上。

朱微抱着石姬,也不瞧他一眼;渊头陀古井不波,只是默默观望。

冲大师哭声渐小,背脊耸动,十指深深地陷入泥里。朱微对他一向鄙夷憎恶,此时见他如此软弱,心里竟然生出了一丝怜悯。

过了良久,冲大师平静下来,趴在那儿,浑如一个死人。

“哭够了么?”渊头陀终于开口。

冲大师默然不答,渊头陀又道:“人心舍近求远,远者难得,近者已失。世间的成败生死,放乎人物,悲喜婉转,不能自已;放乎天地,于其又有何加焉?百多年前,蒙古大军扫南荡北、破国无数,疆土之大,不可计量,而今只剩下一片衰草。成吉思汗、忽必烈权势煊赫,如今他们又在哪儿?帝王屠万民而得百国,其后不过一一丢失,佛陀舍万物而得本心,心之所往,此性长存。人间得失,大底如是,世上万相,也不过虚妄。”

这一番话,朱微听得如痴如醉,喃喃念叨:“世上万相,也不过虚妄?”回想生平得失,忽然悲苦难抑,眼泪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冲大师动了一下,慢慢爬起身来,脸上泪痕未干,神情空寂,竖掌于胸,念偈道:“营营碌碌三十秋,是非恩怨自此休,梦中折花花不得,山自无语水自流!”

渊头陀略一沉默,摇头道:“你还在得失有无之间,方才登堂,远未入奥。”

冲大师面露沮丧,忽听渊头陀又说:“大机大用,本从百死中得来。当年你读破万卷佛经,却无向道之心,而今有意修持,也算进了一步。”

冲大师低头作礼:“还请和尚扶持!”

渊头陀苦笑道:“当年我立下宏愿,你若不能证道,为师也在囊中!”

冲大师道:“愿为锋芒,脱颖而出!”

渊头陀道:“出不难,入也不难,出而后入,才是极难。”

“善哉,善哉!”冲大师眉眼飞动,若有所悟.

三人找山洞躲藏一夜,次日清早,极目望去,蒙古大营夷为平地,烧焦的栅栏青烟缭绕,雪地上散落人马尸体,惹来成群的野狼啃食悲号。

冲大师架起柴火,将石姬尸首焚化,用布帛包好揣入怀中。渊头陀的伤势越发沉重,一夜之间,竟已无法行走,冲大师背起师父,说道:“宝辉公主,我送你去燕王大营。”

朱微摇头道:“我不见燕王、也不见宁王。”.

冲大师微感诧异,想了想,问道:“你有何打算?”

朱微抿了抿嘴唇,低下头,小声说道:“我想去找乐之扬!”

“他在哪儿?”冲大师又问。

“北平!”朱微说道。

冲大师皱眉迟疑,渊头陀在他肩头说道:“这一带是燕山余脉,翻山而过,比走大路更近。冲,她孤身女子,旅行不便,送佛送到西,你护送她回北平吧!”

“是!”冲大师低头应允。

朱微本不想劳烦二人,可她长居宫廷,从未独自出门,一眼望去,四野茫茫,北平地处何方,当真一无所知。只好低头称谢,跟着渊头陀师徒翻山越岭,向南走去。

李景隆抵达北平,围城的南军增至六十余万,大有投石填海、挥汗成雨之势,直将北平、永平二城围得水泄不通。

燕王北袭蒙古,尚在数百里之外,又因内外隔绝,城中守军对此一无所知。朝廷分军北上,绕过北平,直逼松亭关、刘家口,试图断绝燕王南下路径,无论身在大漠的燕王也好,远在金陵的建文帝也罢,心中模糊感觉,北平一战,关系天下运势,只能胜,不能败,故而各逞其能、倾尽全力。

是日,李景隆升起帅帐、召集诸将。耿炳文父子败军之将,垂头丧气,不敢直视主帅。

李景隆扫视战报,脸色阴沉,良久说道:“长兴侯!”

“在!”耿炳文硬着头皮,挺身出列。

“你是开国功臣、本朝柱石。”李景隆字斟句酌,“陛下对你信赖至深,故而令你为副帅先锋,不说攻下北平,也当重挫燕藩的锐气。不曾想,你丧师失众,损兵两万,大大助长敌人威风,敢问,这算不算辜负圣恩?”

“大帅明断!”耿炳文不愿坐以待毙,“下官所用攻城之术,均是先帝留下的遗法,亦是……”他犹豫一下,“亦是当年梁思禽创设……”

听到“梁思禽”三字,帐中起了一阵骚动,诸将交头接耳,神气古怪。李景隆心中不满,瞪眼扫视,目光所过,帐中平静下来。

“梁某人前朝叛逆、釜底游魂,罪不容诛。”李景隆冷笑一声,“他能创设攻城之术,为了报复朝廷,难道就不会留下破解之法么?”

“大帅所言甚是。”耿炳文叹一口气,“当年下官凭借此术,攻城克坚,鲜有败绩,此番攻城,却是处处受制,每出一法,对方便有奇招异术应对。下官甚是疑心,北平城中,恐有九科余孽!”

众将只觉有理,纷纷点头称是。李景隆心中暗恼,死掉两万人马,并不在他心上,所以和耿炳文计较,实为杀鸡儆猴、树立权威。他虽是名将之后,奈何从未经历大战,资历甚浅,难以服众,尤其洪武朝的名将,个个征南扫北,战功赫赫,不将主帅放在眼里。李景隆深感头痛,立意逮着耿炳文的痛脚,严惩重罚,慑服这一帮骄兵悍将。不料耿炳文年老成精,三言两语,竟将败北之罪引到九科门人身上,言外之意,输给梁思禽也不算丢脸。

李景隆怒气冲脑,冷哼一声,拍案说道:“无论对手是谁,折损朝廷兵威,都是大大的不对,两万健儿也不能白白送命!”

耿炳文脸色难看,武定侯郭英见势不对,起身出列,拱手说道:“大帅息怒,长兴侯虽有过失,终归还是功臣,不可因为一次战败,便将先前的功劳抹杀殆尽。”

郭英也是开国名将,悍勇善战,朱元璋对他颇为看重,从不直呼其名,而是叫他“郭四”。他妹子又是朱元璋的妃子,也算皇亲国戚。洪武朝诛杀功臣,元勋股肱大多覆灭,唯有耿、郭数人侥幸存活,故见耿炳文遭殃,郭英兔死狐悲,忍不住为他开脱。耿炳文心中感动,看了郭英一眼,微微点头致意。

李景隆不为所动,冷冷说道:“功必赏,过必罚,长兴侯当年有功,先帝、陛下不曾薄待他。如今冒然攻城、丧师败绩,若不担起罪责,如何让将士心服?本帅赏罚不明,又何以节制三军?”

耿炳文看了郭英一眼,流露深深绝望。郭英心中气闷,咳嗽一声,说道:“大帅……”

“武定侯,不用说了。”李景隆摆了摆手,“来人,拿下长兴侯,摘去他的头盔……”

“慢着!”耿炳文高叫。

“怎么?”李景隆脸色一沉,咬着细碎白牙狞笑,“长兴侯你要抗命?”

“不敢!”耿炳文说道,“我自己来!”丢掉头盔,扯下铠甲,并不停手,将贴身的单衣也扒了下来,露出壮硕苍老的躯体,上面瘢痕交错,一时不可计数。

帐中将帅无不动容,耿炳文按捺悲愤,环顾四周,嗓音微微发抖:“老夫结发从军以来,跟随先帝征讨四方,先后数百战,受创数十处,肝脑涂地,不惧生死;虽无元勋之功,也有犬马之劳……”

“好汉不言当年勇!”李景隆不耐道,“此一时,彼一时……”

“没错,耿某老了,活不了几年了。”耿炳文眼中满是悲怆,“倘若进入监牢,遭受狱卒小人践踏,传了出去,恐怕惹来非议,说陛下不念旧情、亏待老臣,从而动摇军心,有损陛下英明……”

“好大的帽子!”李景隆一拍桌案,腾身而起,他环视四周,忽见诸将抿嘴皱眉,各自望着耿炳文,眉梢眼角大有同情。

李景隆气势一馁,心想耿老儿倚老卖老,委实可恨,若不狠狠惩戒,难消心头之恨,可是众怒难犯,当下咬牙笑笑,坐下来说道,“好,接着说,我倒要看你说什么?”

耿炳文惨笑一笑,说道:“耿某半生都在沙场,要死也当马革裹尸,死在沙场之上,只盼大帅开恩,容我领一支偏师,担任攻城先锋,即便战死,也无遗憾!”

李景隆始料不及,只一愣,忽见诸将的目光齐刷刷投了过来。他猛可醒悟,到了这个地步,倘若一意孤行,势必动摇军心。北平城坚难破,身为前锋,九死一生,何况老头儿自己请命,就算战死,也牵扯不到自己身上。

李景隆转了好几个念头,一半沮丧,一半快意,沉默良久,冷冷说道:“如此也好,长兴侯若能攻下北平,便算戴罪立功,本帅自当禀告朝廷,减免你的罪过。”

“谢大帅!”耿炳文行了一礼,回头望去,耿璇眼中含泪,悲愤难抑,不由暗暗叹一口气。

李景隆又道:“说到攻城,各位可有什么妙方?”

郭英冷冷道:“长兴侯跟城里交过手,知己知彼,以他为最!”

李景隆老大气闷,可又无言以对,要说了解城中守军的情形,耿炳文两次攻城,自然最为了解,只好硬着头皮问道:“长兴侯,你有什么主意?”

耿炳文穿好甲胄,慢吞吞说道:“城里有能人,使诈弄巧,对面都有克制的法子,如今之计,唯有以我之长,击敌之短。”

李景隆皱起眉头,喃喃说道:“我军之长,那是什么?”

诸将一听这话,多少流露出几分轻蔑。耿炳文木然说道:“我军之长,就是人多,敌军之短,就是人少。这一次,我军不用巧计,不用花招,集中攻城器械,百道攻城,一时俱发,使其东西南北不能兼顾,只要攻破一点,再集中兵力、蜂拥而入。”

李景隆不以为然,说道:“这算什么妙方,这样的攻城法子谁不知道?”

耿炳文阴沉不语,郭英却激动起来,老脸涨紫,大声说道:“兵法正奇相生,长兴侯出奇制胜,遭遇败绩;奇兵无效,就该用堂堂之师。如不然,调集六十万大军又有何用?”他停顿一下,森然说道,“如今大锤在手,就该砸烂北平!”

诸将无不点头,李景隆满心烦躁,他打心眼儿里不愿听从两个老将,可他从军以来,并未攻下一座城池,更别说北平这样的前朝帝都。耿炳文身经百战,尚且惨败,比起他来,李景隆更无多少胜算。他搜肠刮肚,将生平所学兵法谋略想了个遍,也想不出什么高明主意。他懊恼起来,甚至有些儿埋怨黄子澄和齐泰,这两个宠臣将他放到如此地位,外人看来风光无限,李景隆起初也很高兴,直到真正带兵打仗,方才明白其中的难处。耿炳文输了受罚,他李景隆身为主帅,倘若也输了,还不知道遭遇何种奇耻大辱。

李景隆抿着嘴唇,脸色铁青,过了足足一炷香的工夫,才慢慢说道:“武定侯的话,各位可有异议!”

诸将面面相对,各自摇头。李景隆也失望、也沮丧,手扶桌案,起身说道:“趁着燕王未到,明日一早,全力攻下北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