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王醉了一夜,次日振作精神,上疏朝廷,表中自旌其忠,声言说降燕王、平息战祸之功,至于先前怠慢之举,也愿受朝廷惩戒。又说大宁塞外荒城,襟山连海,扼守辽东咽喉,乃是鞑虏南下必经之地。宁王身为藩王,不惧风霜,愿受苦寒,希望朝廷不念旧恶,使其继续帅军守城、将功赎罪云云。
宁王文采丰茂,一封奏章写得恳切动人,自觉足以打动朱允炆,使其逃脱削藩大网。而后又写一封书信送给李景隆,述说燕王愿降,劝其暂缓进攻北平。
宁王一边表奏邀功,一边不忘软禁妹子。朱微困在王府,终日弹琴,消解愁苦,宁王夫妇前来,她也闭门不见。宁王知她心怀怨恨,可也并不放在心上,只对妻子说道:“她少不更事,终有一日会明白我的苦衷。等这一阵子过去,我再好好教导她,当初先帝将她许给耿璇,重修前约固然是好,倘若不谐,我启禀圣上、再谋良配,公侯子弟多的是,我就不信没有一个能入她的法眼。”
燕王仿佛认命,素服便帽,骑马挟弓,令人提着酒壶骑马跟从,日日前往城郊射猎取乐。他箭术神准,上落飞雁,下殛狡兔,所得猎物,就地烧烤,饮酒吃肉,甚是粗犷豪迈。
大宁守军,既有北方汉军,也有朵颜三卫。三卫出自辽东蒙古诸部,原本追随蒙元大汗,后因蓝玉北伐,击破蒙元汗庭,诸部无所归依,为朱元璋收服,以夷制夷,拱卫大宁。若干年下来,反而成抗击蒙元的屏障。
宁王得知燕王出城射猎,面子上不好阻拦,下令三卫之一的朵颜部派遣精骑环伺尾随,名为护卫,实为监视。
三卫铁骑万余,蛮夷风气犹存,精于骑射,崇尚勇士。起初奉命监视,但见燕王身手,将帅以下无不佩服。燕王射中猎物,众军尽皆喝彩,燕王趁势邀请骑兵头目,幕天席地,燃起篝火,一同饮酒吃肉,殊无上下之分,喝到痛快处,放歌起舞,欢笑喧天。
众骑士回到部落,无不称赞燕王英雄了得。各部男女闻言好奇,各寻借口前来探看,但见燕王雄武豪迈,无不心生佩服,好事之辈私下里将他与宁王比较。
宁王雅好音乐诗文,常以名士自居,打心眼里瞧不上这些蒙古骑士。有时高兴起来,当众弹琴鼓瑟,所奏中土雅乐,不合蒙古风俗,好比对蛮牛而鼓清角之操,众将士面上不说,心里不以为然。宁王不知众人心思,反而以此为傲,心想:“古有大舜舞干戚而服三苗,如今本王用中土之乐教化你们这些塞外蛮夷,大可比美先贤,成就一段佳话。”
朱鉴老成持重,见燕王与三卫骑兵厮混,心中生出疑虑,暗中禀告宁王:“燕王每日狩猎,常与朵颜骑士交游,饮酒欢歌,亲密无间;若不加以制止,恐怕生出异变。”
宁王不以为意,说道:“君子之道,正心守性,田猎滥饮,本是堕落之道。燕王前途无望,所以放浪形骸、不知廉耻;若他一本正经,深居简出,反要多加提防。”
“王爷言之成理。”朱鉴说道,“可是朵颜三卫野性未驯,倘若受了燕王的挑拨如何是好?”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宁王说道,“我在大宁经营多年,尚且难以将朵颜三卫驯服,燕王才来几天,人单式微,又岂能招纳三卫替他出力?”
朱鉴叹道:“燕王雄才大略,绝非甘心蛰伏之辈。”
“他雄才大略,本王就是才识浅薄?”宁王甚感不快,“当初先帝如何评断我和燕王?”
“这个……”朱鉴额头见汗,“先帝常说,燕王善战、宁王善谋。”
宁王道:“先帝法眼如炬。临阵决胜,燕王高我一筹,至于谋算深长,本王略胜三分。燕王真要对我不利,当初就该纵兵来攻,何苦单人匹马将我妹子送来,他就不怕我当场翻脸,将他扣下押送朝廷?”
“王爷谋虑深远,属下拍马不及。”朱鉴犹不死心,“我才得到消息,燕军已然退回松亭关,军中首脑也随使臣来了大宁,其中便有燕王的谋主道衍和尚、燕王的次子朱高煦。依我之见,为防万一,不可让他们进城,不然燕王君臣相会、如鱼得水……”
“道衍是我师兄,高煦是我侄儿,至大宁而不入,传出去成何体统。”宁王渐感不耐,“朱将军,你为人审慎,本是好的,不过小心太过,有失气度,如此处处设防,倒像是本王容不下燕王。燕王纵有千般不是,到底是我兄长,如今落魄来投,我连他都容纳不下,如何能容天下之士?”
朱鉴知他清高自许,不愿沾染污名,再劝下去也是枉然,只好黯然退下,私下安排人手监视燕王不提。
次日道衍等人抵达大宁,宁王派人恭迎,并在王府设宴接风。朱微、燕王与道衍同门之谊,也都前来与会。
酒过三巡,宁王说道:“老神仙近来可有消息?”
道衍摇头道:“京城一别,仙踪渺渺。”
“可惜!”宁王叹道,“本王曾有夙愿,想接老神仙来大宁住上几日、以敬孝道,如今看来是不成了。道衍师兄,你难得来一趟,不要急着离开,住上一年半载,本王长居塞外,难得知己,弹琴无人听、作诗无人赏,若有师兄再侧,谈玄论道、吟赏风月,一定不会寂寞。”
此话一出,殿中寂然无声,道衍是燕王谋主,世人皆知。宁王明知如此,却要道衍留下,分明吃定了燕王败局已定,公然引诱道衍更换门庭。
道衍固然不知所措;燕王则是面无神情,手拎酒壶,杯杯见底。朱高煦怒涌眉梢,猛地将桌一拍,厉声叫道:“他妈的,朱权,你不要逼人太甚?”
宁王一挑眉毛,微感诧异,朱高煦早已连珠炮骂开:“父王待你不薄,你不帮他就罢了,落井下石,天诛地灭;从前我还当你是个君子,如今看起来,你就是一个忘恩负义的无耻小人!”
宁王脸色阴沉,嘴角透出冷笑。朱棣面皮涨紫,抓起酒壶猛地掷出,正中朱高煦额角,登时酒壶粉碎,血流满面。
朱高煦痛叫一声,捂着伤口叫道:“干吗打我?”
“畜生!”朱棣怒道,“你还敢问我?长幼有序,你算什么东西,胆敢辱骂叔父?看我不撕烂你的嘴,敲掉你的牙……”纵身上前,一掌扫中儿子左颊。
朱高煦摔倒在地,气势不衰,满地乱滚,大声嚷嚷:“你打死我好了,反正打朝廷是死,投降朝廷也是死;以前你跺一跺脚,大宁都要抖三下,现在什么阿猫阿狗都敢爬到你头上拉屎……反正是死,你打死我好了,踢死我好了,就当没我这个儿子,我死了,跟皇祖爷告状去,让他大发神威,咒死这一帮不肖子孙……”
他骂不绝口,气得朱棣两眼血红,连骂畜生,作势要踢,不想朱高煦滚到桌子下方。朱棣怒不可遏,折断一根桌腿,没头没脑地要下杀手。朱微慌忙上前,使出“拂云手”勾住桌腿,一挽一挥,朱棣猝不及防,桌腿登时脱手,他骂了一声,抬脚踢向儿子脑门,朱微脚尖翘起,点向他膝后“跳环穴”。
朱棣无奈收脚跳开,作色道:“十三妹,你干吗拦我?”
“高煦一时愤激、罪不至死。”朱微目光一转,盯着宁王说道,“他话糙理不糙,哥哥你真是落井下石、忘恩负义。”
宁王血冲面颊,拍案怒道:“你说什么胡话?”
“我没说胡话。”朱微冷冷说道,“我实话实说,四哥走投无路,前来求你,你不帮忙不说,还要夺走他的心腹谋士。身为兄弟,如论如何也说不过去。”
宁王按捺怒气,说道:“我何时要夺走他的谋士,留下道衍师兄,不过想要跟他切磋诗文、钻研佛法……”说到这儿,忽见朱微面露嘲讽,只好打住,挥了挥手,悻悻道,“你女孩儿家,我不跟你一般见识。”
道衍起身,合十笑道:“宁王殿下才高学博,道衍早就有心请教,既然殿下有请,逗留数月也无不可。正如殿下所说,此乃求学问道,并无其他意思,公主和二王子都多虑了。”
“道衍!”朱高煦大骂,“我看错你了,见风使舵、卖主求荣,说得就是你这样的贼秃。”
朱棣大怒,又要动手。宁王起身上前,笑着挽住兄长,说道:“我看高煦是醉了,来人啊,将他扶出去。”
“不成!”朱棣厉声道,“黄口孺子,出言无状,张玉……”
张玉应声,朱棣说道:“将他绑起来,带到王府门前大街,当着众人打他一百马鞭。”
张玉迟疑一下,招呼诸将,把朱高煦拖出大殿。一路上,朱高煦骂不绝口,直到消失不见。
朱棣脸色阴沉,退回原座,拎起酒壶一饮而尽。突然间,他趴在桌上,失声痛哭,哭声撕心裂肺、摧人肝肠。
众人无不动容,朱棣边哭边说:“十七啊十七,我一心一意,只想当个藩王,守土戍边,驱逐鞑虏,将来战死沙场、马革裹尸,名垂青史,也算一代名王。谁知道,朝廷恨我,你也怕我,人人恨不得我死,人生一世,草长一秋,死在鞑子手里我认了,死在自家人手里,我不甘心、不甘心啊!”
他边说边哭,捶桌顿足,痛不欲生。朱权默不作声,脸色苍白,过了半晌,方才说道:“四哥,你也醉了,今晚就留在府里……”
“我没醉!”朱棣摇摇晃晃、站起身来,“我要呆在这儿,一定又有人说我图谋不轨,我这就离开大宁,省得碍你的眼。我要回北平,即便是死,也跟妻子儿子死在一块儿。”说着步履跄踉,就往外走。
朱权面皮发红,慌忙上前,扶住燕王道:“四哥,你当真醉了……”朱棣挣扎向前,大声嚷嚷:“我没醉,我要回北平,仪华、仪华,我死活跟你一块儿……”
朱权不胜狼狈,回头喝道:“呆着干么?还不来扶燕王……”两个太监上前,朱棣一掌一个,全都打翻。道衍上前劝说,朱棣充耳不闻,宁王想要使劲,他便瞪眼大喝:“你要扣押我么?来、来、来,为兄这条命都是你的……”
宁王本意搀扶,反被他纠缠得无法脱身,扶也不是,放也不是。燕王身份贵重,他人不敢用强,眼看二人拉拉扯扯,走向王府大门,只好一窝蜂跟了上去。
宁王性子严谨,府中埋伏许多精锐甲士,燕军诸将稍有异动,当可一鼓拿下。如今二王拧成一团,众甲士不知所措,纷纷从暗中现身,遥遥跟随在后。
来到王府门前,鞭声传来,清脆刺耳。出门一瞧,朱高煦跪在街边,四人摁住他的手脚,张玉挥舞马鞭用力抽落,皮鞭所及,绸衫破碎,皮开肉绽。街上百姓多多,围成一圈,笑嘻嘻大瞧热闹,另有若干闲散军汉,抄着双手冷眼旁观。
宁王忽觉有些不妙,喝道:“够了,张指挥使,别打了!”张玉应声收鞭,回头看来。
宁王目光闪烁,说道:“四哥,我就送你到这儿……”话没说完,“大椎穴”突然一麻,身子瘫软,气力全无,耳边传来燕王的轻笑:“老十七,比谋略,你还是嫩了点儿。”
宁王转眼望去,燕王目光清澈,醉意全无,眉宇之间透出一股嘲弄。
“哥哥!”朱微相隔最近,燕王突然发难,她看得一清二楚,正要纵身上前,冷不防后心一痛,“至阳”穴已被人拿住,扭头一看,正是道衍,和尚叹气道:“公主得罪……”
变故接二连三,朱微不明所以,惶恐之极,耳听燕王一声大喝:“动手!”
嗖嗖嗖,数支羽箭从围观人群里飞出,正中王府卫兵咽喉。紧跟着,人群中蹿出十余道人影,均是百姓装束,个个手挽角弓,箭矢在弦。
一眨眼的工夫,燕王揪着宁王,道衍扯着朱微,两个箭步蹿到街上。朱高煦躺在地上,原本半死不活,这时一跃而起,大叫:“拿刀来!”几个伪装男子抢上前来,掀开下摆,摘下刀剑,当啷丢了过来。
朱高煦挨了一顿鞭子,满腔怒火无以宣泄,手持双刀,跳到王府门前,两个甲士正好迎面冲来,他大吼一声,一刀一个,将二人砍翻在地。
这时宁王一方都还过神来,朱鉴一声令下,甲士蜂拥而出。朱高煦抵挡不住,节节后退,燕军诸将各持兵器,上前相助,伪装男子也张弓怒射,箭矢所向,王府甲士无不应弦而倒。
一时门前大街,双方杀成一团。燕王毕竟人少,不过几个照面,已然落了下风。燕王抓过一口长剑,横在宁王颈上,厉声高叫:“全都住手。”
王府甲士投鼠忌器,攻势应声一缓,朱鉴也是犹豫不决。燕王使个眼色,诸将环绕四周,退如疾风,上了街边一座阁楼。诸将弯弓注矢,居高临下,朱鉴召集人马,将阁楼团团围住。
到了楼上,张玉找来绳索,将宁王、朱微捆绑起来。朱微脸色苍白,一声不吭,宁王气得浑身发抖,厉声叫道:“四哥,你疯了不成?”
“你看我疯了么?”燕王笑嘻嘻说道,“老十七,只怪你不够意思,当日若肯出兵助我,你我兄弟,何必闹到这个地步?”
宁王沉默一下,涩声道:“你们一直在做戏?”
“是啊,做戏!”燕王大笑,楼头的人都笑了起来。朱高煦也笑,笑了两声,牵扯伤口,痛得倒吸冷气,冲着张玉怨怪道:“老张,你就不能轻一点儿?哎,痛死老子了!”
“殿下勿怪。”张玉歉然道,“轻轻地打,露出了马脚,这一场戏可就唱不下去了。”
朱高煦气恨恨犹有欲怒。宁王神气恍惚,喃喃说道:“四哥,看样子,你谋划已久了?”
“没法子!”燕王笑道,“你天天躲在王府,不用点儿手段,怎么诓骗你出来?”
“这也没用。”宁王悻悻说道,“先帝留下军法,主帅被杀被擒,副帅接任其职,不可因一人而乱三军。我若被杀被擒,自有朱鉴统帅全军。”
“这个好说!”燕王笑了笑,“你既未被杀,也未被擒,而是心甘情愿地听我号令。”
宁王一愣,苦笑道:“四哥,你说笑么?”
“说笑?”燕王脸色一沉,眼神乖戾起来,“我敢孤身前来,就没想活着回去。坏了说,你一意孤行,咱俩同归于尽;倘若你肯助我,将来打下江山,你我一字并肩、平分天下!”
宁王见他目光凶狠,登时心虚胆怯,低头沉吟。燕王又道:“我若回不去,北平一破,妻子必死无疑,你若执迷不悟,将来娇妻弱子,又能依靠何人?还有令妹,只你一个胞兄,你若死了,她岂不伤心?”
“四哥……”朱微想哭,眼里却是一片干涩,“别说了……”
“十三妹!”燕王叹一口气,“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若是挨过这一关,为兄一定负荆请罪。”
朱微闭上双眼,涩然道:“不必了……”
这时楼下发一声喊,有人叫道:“王妃来了,王妃来了!”
宁王脸色惨变,燕王使个眼色,张玉推着宁王走到窗边。宁王注目望去,军士挤满长街,妻子挽着儿子,站在人群之中,正与朱鉴交谈。她一面说话,一面看向阁楼,神情焦急,满面泪痕。
“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头已是百年身。”道衍合十说道,“无数生死成败,只在殿下一念之间。”
宁王呆呆望了妻子一会儿,又回头看一看朱微,蓦地闭上双眼,脸色煞白如死,过了一会儿,睁眼说道:“四哥,我听你的。不过,我身为统帅,不能绑着见人!”
燕王皱了皱眉,看向道衍,和尚笑道:“这个不难。”掣出数枚金针,扎入宁王“丹田”、“凤尾”、“大椎”三穴,而后运掌一挥,绳索断绝,纷纷落地。
宁王一提真气,小腹绞痛如裂,不由蹙眉咬牙,额头上冷汗迸出。道衍笑道:“王爷若不运气,痛苦自会少些!”
宁王瞪他一眼,举步要走,忽觉腰上一痛,多了一把匕首,耳边传来燕王的笑语:“十七弟,对不住。形势危急,小心为上。”
宁王垂头丧气,走到栏杆边上高叫:“朱指挥使何在?”
朱鉴听见叫声,忙道:“下官在此。”宁王妃也悲呼:“王爷!”
“这是干吗?”宁王手指街上人马。
朱鉴诧异道:“这个,王爷你为燕王挟持……”
“谁说我为燕王挟持?”宁王声色俱厉,“我们兄弟好端端的,你来胡搅什么?”
下方将士无不诧异,朱鉴目不转睛地望着楼头,徐徐说道:“王爷,你一定受了燕王的胁迫。”
“胡说!”宁王厉声叫道,“本王未受任何胁迫。朱鉴,你让王妃抛头露面、作何道理?还不快快撤军,将她送回王府。”
宁王妃将信将疑,锐声叫道:“王爷,你、你真没事么?”
“本王一切安好!”宁王答道。
朱鉴冷笑一声,说道:“王爷,你若当真安好,能否只身下楼,来与下官一会。”
“放肆!”宁王怒道,“本王何去何从,何须听你支使?”
朱鉴道:“王爷不敢只身下来,就是受了燕王的胁迫。”宁王妃急道:“指挥使……”朱鉴打断她道:“王妃不必多说,下官自有分寸。”
在场军士议论纷纷、心意不定。朱鉴手持盾牌,站到高处,高声大呼:“燕王悖逆无道,残杀命官,反叛朝廷,如今不念兄弟之情,悍然绑架宁王,想要挟裹诸军、背叛君父。可谓不仁不孝、不忠不义。依照军法,主帅被擒,副帅替之,宁王受制于人,而今由我继任大宁主帅,诸军听我号令,歼灭叛党,报效国恩。”
军士面面相对,疑惑不定,宁王妃忍不住叫道:“朱鉴,你这样做了,置宁王于何地?”
“王妃见谅。”朱鉴说道,“下官受命于朝廷,危难之时,自当为朝廷效力。来人,将王妃、世子带回府中,好生看管。”
几个甲士上前,不顾宁王妃挣扎,将其母子拽进王府大门,宁王妃边走边叫:“王爷,王爷……”
叫声凄厉酸楚,直如钢针扎在宁王心头,他嗓子哽咽,叫道:“朱鉴,你、你……”心中百感交集,一时说不出话来。
嗖,朱高煦弯起角弓,对准朱鉴,抽冷子发出一箭。朱鉴将手一抬,羽箭笃地扎入盾牌。朱高煦顿足怒叫:“老滑头!真该死!”
忽听朱鉴又叫道:“围住四面,断绝出入,无水无粮,看他们撑得了多久?”
“这一计好毒!”宁王变了脸色,“四哥,指挥使一意孤行,不肯听我号令,如他所言,待在此间,迟早饿死渴死。”
“急什么?”燕王漫不经意地道,“富贵险中求,要成就大事,难免艰难险阻。比起北平之时,这点儿凶险算不得什么。朱鉴围而不攻,还是狠不下心肠杀害主公,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围棋之中,这叫缓着,可谓大大的失算。”
宁王心中纳闷,盯着燕王:“这么说,四哥还有后手?”
“稍安勿躁。”燕王挽着宁王并排坐下,“戏台已经搭好,就等角儿登场。”
“角儿?”宁王奇道,“谁啊?”
燕王呵呵一笑,住口不言,宁王揣测不透,越发灰心沮丧,寻思:“父皇说燕王善战,宁王善谋,可是他心中所想,我这善谋的一点儿也猜测不透……”
忽听远处一阵呼喊,势如大漠长风,由远及近,冲决而来。
“来了!”道衍张开双眼,燕王也腾身站起,双目如虎如狼,发出幽幽冷光。
宁王只觉诧异,凝神细听,突然身子一颤,失声叫道:“朵颜三卫!”
朱鉴听见呼声,也觉惊诧,正向发声处张望,忽见一骑人马飞驰而来,到了近前,骑士翻身下马,急声禀报:“朵颜三卫数千人马逼近城门。”
“胡闹!”朱鉴惊怒交集,“他们来干什么?”
骑士犹豫一下,说道:“他们自称勤王,拯救王爷,铲除奸佞。”
“原来如此。”朱鉴转怒为喜,“莫非他们知道了燕王叛乱的消息……”说到这儿,又觉疑惑,“不对,这点儿工夫,他们如何知道的?”
“指挥使!”骑士急切问道,“还请示下!”
朱鉴还过神来,沉吟道:“谨慎为上,传我将令,让他们立刻退回本部,胆敢违抗者,此间事了,我当亲自问罪。”
“是!”骑士起身上马,刚刚消失,又有一骑仓皇奔来,尚有一箭之地,马上骑士便叫道:“有人开了北门,朵颜骑兵冲进来了。”
朱鉴雷震一惊,忙问:“谁开的门?”
“不知道!”传令兵话音未落,远处蹄声如雷,烟尘腾空,一转眼的工夫,数百精骑转过街头,横冲过来。朱鉴心知不妙,厉声叫道:“列阵、列阵!”
甲士匆忙列阵,阵脚未稳,一支箭破空飞来,掠过朱鉴额角。他大叫一声,血流满面,迷糊双眼,仓皇勒马后退,抹去血水,忽见一人骑马冲来,只一愣,脱口叫道:“邱福!”
邱福回头高喊:“叛逆朱鉴就在前面!”不由分说,挥刀直指。
朱鉴摸不着头脑,怒叫:“胡说什么?谁敢上前,都是死罪!”
他素有积威,朵颜骑兵应声勒马,神气犹豫,这时宁王从楼头探出头来,高叫:“朱鉴悖逆,谋害本王,斩其头者,赏金千两!”
燕王后面出声,宁王前面说话,可是朵颜骑兵身在楼下,只见宁王、不见燕王,听到号令,更无迟疑,举刀拉弓,齐声狂叫。
一连串变故快得离奇,朱鉴老谋深算,也是应对不及。一愣神的工夫,精骑疾如狂风,卷入阵内,马蹄腾空,乱刀齐下,甲士非死即倒,血光四溅。
邱福挥舞长刀,直冲阵心。朱鉴后退不及,跟他遇个正着,刚要呵斥,眼前白光闪过,邱福手起刀落,斩下他的头颅。
主帅一合殒命,诸军无不丧胆。幸存者纷纷丢弃兵刃,跪伏于地。朵颜精骑杀透长街,呼啸转回,跃马挥刀,发出嗬嗬吼叫。
宁王看着楼下情形,只觉双腿发软,心中愧恨交迸,恨不得一死了之。忽听燕王笑道:“十七,下去吧!”不由分说,将他搀扶起来,两人并肩携手,走下阁楼。
骑兵看见二人,纷纷下马叩拜。燕王大声说道:“我与宁王谈妥,从今日起,大宁之军由我统帅,即日南下,经略中原,与南边朝廷一争高低。”
骑兵们齐声欢呼,人人两眼放光,面目狰狞,心中均想着杀入中原花花世界,好好烧杀掳掠一番。
宁王一眼望去,如梦方醒,原来镇守大宁,竟与虎狼为伴。他费尽心思,将朵颜三卫羁縻在辽东草原,如牛如羊,貌似驯顺,谁知道,燕王不过寥寥数句,即刻挑起了蒙古骑兵征伐四方的雄心。
宁王想起朱鉴所谏,心中懊悔不已,扭头寻找他的尸体,却见邱福拎着朱鉴的头颅走上前来。宁王望着头颅,惨然一笑,向邱福说道:“邱指挥使,你开的城门吧?”
邱福面皮一热,恭声说道:“王爷见谅,下官生是燕藩人,死是燕藩鬼,王爷待我不薄,可邱福始终忘不了燕王的恩惠。”
当日晋王之乱,张玉、邱福立下大功,朱元璋为了削弱晋王,将二人调拨到宁王手下。后来削藩事起,张玉佯称有病,告归北平,邱福留下不说,还向宁王告发张玉诈病。由此宁王当他忠诚,赏赐有加,令他继续带兵,谁知紧要关头,邱福还是投靠了燕王。
宁王面有愠色,沉默不语。燕王笑道:“邱福,你这话可说错了。如今大伙儿都是一家,再说什么宁藩、燕藩,可就大大的见外了。”
“没错!”邱福笑道,“王爷教训得是。”
燕王笑笑,回头指使诸将,接管大宁诸军。他发号司令之时,始终将宁王扣在身边,至于朱微和宁王家眷,全都软禁王府,交由道衍看管。
邱福、张玉久在大宁,辨识人物,收纳心腹,何人可用,何人可弃,尽都了然于心,燕王携宁王而令诸将,不过半日工夫,便将城内诸军收于麾下。又令朵颜番骑出城喻晓各部,三卫首脑也纷纷前来输诚。燕王田猎之时,双方多有暧昧,此次夺取大宁,番骑也立了首功,燕王重赏有加,邀请三卫首脑留宿王府,一来示以恩宠,二来当做人质,以防番骑野性难驯,紧要关头生出变故。
当晚风云变色,朔风转厉,大雪漫天,一夜之间,积雪半尺,气寒肌骨。
次日一早,风雪未停,燕王声言检阅士马,突令大宁诸军,尽在城外集结。
诸军叫苦不迭,可又不敢怠慢,纷纷冒雪出城、排列成阵。到了正午时分,燕王顶盔披甲,骑马出城,宁王在左,道衍在右,朱高煦尾随其后。
此时狂风怒号,白雪漫天,长空大漠,茫茫一色,风雪呼啸而过,卷起周天寒彻。受阅诸军盔甲结冰、马毛沾雪,呼吸之间,仿佛吞吐云雾,然而人马肃立,纹风不动,一眼望去,仿佛千万尊冰雪雕塑。
燕王纵马直进,但见人强马壮,纪律精严,不由满心欢喜:“先帝常说,大宁番骑,甲于天下,如今看来,言下不虚。”回想之前的凶险豪赌,胸怀一畅,豪气上涌,策马直上高处,面朝军阵,运足丹田之气,大声说道:“朝廷无道,奸佞当国,有能者埋没,有功者不赏。你们都是大好男儿,捍卫疆场,流血流汗,结果只能与牛羊为伍、跟风沙作伴,朝廷里的奸臣却享尽荣华、富贵子孙,这样子,公平吗?”
“不公平!”诸军愤激起来,齐声高叫。
燕王又道:“如今皇上昏庸,受了小人挑拨,誓要诛灭同宗、杀尽同族,湘王活活烧死,周王关在牢里。我在北平,九死一生,宁王虽在边陲,圣旨一到,也是无可幸免。奸臣步步进逼,我等无路可走,唯有舍生忘死,杀出一条血路,诛灭奸臣,肃清朝纲。败了无话可说,倘若一战而胜,各位都是从龙之士、靖国功臣,荣华富贵,传之子孙。”略一停顿,大声叫道,“你们愿意跟随我吗?”
“愿意!”数万人激动不已,各各青筋绽出,面红耳赤。
“这一役!”燕王环视四方,一字一句地说道,“清君侧,靖国难,平定祸乱,是名靖难!”
诸军亢奋狂喜,一心建功立业,纷纷随之吼叫:“清君侧,靖国难!”
叫了一遍,又喊一遍,朵颜番骑说不来文绉绉的汉话,竞相勒起缰绳、发出凄厉长啸,夹杂汉军喊叫,直如冬日惊雷,顺着万里长风,传到无穷天际。
得到消息,朱高炽和徐妃先后登上城墙、极目眺望,但见从南到北,人马如潮,从午至暮,络绎不绝。
城头一团死寂,人无语、马无声,弥漫绝望之气。
忽听远处一声呼啸,两骑人马驶近城门,吱嘎嘎,守军一齐扯起弓弦。
“不要发箭!”徐妃忽道,“那是使臣!”
众人定眼望去,当头一骑高举一面旌旗,白底描画日月,下有五爪金龙。五爪之龙,帝王之相,手持日月龙旗,象征当今天子。
两骑在鹿角前停下,一老一少,老者须发皓白,少者容颜俊朗。乐之扬眼尖,认出一是耿炳文,一是耿璇,父子二人全副披挂、耀武扬威。
“燕王妃徐氏何在?”耿炳文嘶声高叫,一双老眼向着城头逡巡,“我是长兴侯耿炳文。”
朱高炽上前要答,徐妃拦住他,大声回答:“本妃在此,耿侯爷有话便说!”
看见徐妃,耿炳文神色稍缓:“王妃娘娘,我跟随令尊身经百战,深受中山王大恩,今日兵戎相见,着实非我所愿,还望娘娘迷途知返,不要越陷越深……”
“侯爷是为劝降而来?”徐妃语气冷淡。
耿炳文道:“我奉天子之命,前来宣读圣旨。”
“请读!”徐妃答道。
耿炳文脸色难看,取出圣旨,咳嗽一声,念道:“皇帝诏曰,燕王悖逆无道,杀戮命官,侵占北平,致使天下震动、六合不安,先帝英灵,因之含怒,公侯百官,忧心忡忡……”
徐妃听得不耐,冷笑道:“侯爷,长篇大论就不用提了,我只问一句,这一道圣旨,骂人还是劝降?骂人呢,你大可骂完,若是劝降,不用浪费口舌,叫破了嗓子可不妙。”
城头守军哄然大笑,耿炳文老脸涨紫,徐徐收起圣旨,说道:“王妃娘娘,你不要后悔。”打一个手势,耿璇将龙旗斜插马上,掣出弓箭对准城头。
呼啦,守军扪开弓箭。耿炳文摆手说道:“别担心,我有书信,转送王妃!”
耿璇弓开满月,嗖,一箭越过城头,钉在谯楼柱上。军士摘下,但见箭杆上绑了一封书信。徐妃拆信一瞧,脸色发白,眼里掠过一丝恍惚。
“母妃!”朱高炽见她神情不对,忍不住问道,“信上写了什么?”
“没什么!”徐妃将信叠起,长吐了一口气。
“这一封信,乃是宁王亲笔所写,寄予李景隆大帅。”耿炳文朗声说道,“信中言明,燕王已为宁王所擒,不日缚送京城,城中之人早早投降、可免一死;若不然,天兵压境,玉石俱焚。”
朱高炽脸色惨变,城头生出一阵躁动。
徐妃略一沉默,慢慢说道:“燕王、宁王亲密无间,天下共知。宁王的笔迹本妃认得,这一封信,分明就是假的。”说着将信撕成碎片,双手一扬,碎纸雪片似的飞落城头。
耿炳文大怒,挥鞭遥指:“王妃娘娘,你执迷不悟,休怪老夫不念旧情!
“不劳关心。”徐妃微微冷笑,“耿侯爷,慢走不送!”
耿炳文怒哼一声,忽见耿璇一动不动,喝道:“还呆什么?”
耿璇咬了咬牙,扬声说道:“王妃娘娘,宝辉公主还活着?对不对?”
徐妃皱起眉头,看向乐之扬,后者微微冷笑,扬声答道:“没错,她还活着!”
耿璇眯眼细瞧,问道:“你是谁?”
“以前我叫道灵!”乐之扬停顿一下,“现在我叫乐之扬!”
“是你!”耿璇大怒,“你怎么在这儿?”
乐之扬未答,徐妃笑道:“他是公主夫婿,燕王与我,已将宝辉许配给他了。”
此话一出,无人不惊。耿璇先是一呆,继而怒血上涌,一张脸仿佛酱爆猪肝。耿炳文也是老脸铁青,呵呵笑了两声,说道:“好,好!”猛地举起马鞭,抽在儿子身上,咬牙道:“还不走?留下来出丑?”
耿璇咬牙瞪眼,恶狠狠扫过城头,突然掉转马头,父子并肩,飞快去远。
“母妃!”朱高炽目送耿氏父子消失,压低嗓子问道,“那封信真是假的?”
徐妃也不瞧他,随口问道:“你相信你父王么?”
“这……”朱高炽吞咽唾沫,“自然信的。”
“我相信你父王!”徐妃注目东北,喃喃说道,“无论何等困苦,他总能找到出路。”
耿炳文含恨而去,他统领大军前锋,当下占据要津、扎下营盘、忙忙碌碌,昼夜不息。到了深夜,北平四周火光点点、烂如星海,城头守军望见,无不心虚胆怯。
次日五更天上,朝廷军营响起号角,一连三声,半似牛吼,半如鬼泣,北平城里听见,人人惊起,睡意全无。
徐妃以下,所有将官登城观望形势,但见营盘内外,火把犹如萤火,忽来忽去,分分合合。
天亮时分,营内传来闷响,数百牛马驶出营门,拖曳数十辆庞然大车,上有长梯,偃伏不起。
“云梯!”朱高炽微微皱眉,“今日便要攻城?”
徐妃说道:“长兴侯报复心切,怕是一日也等不得了。”
“说到此事!”朱高炽瞅了瞅乐之扬,“昨日何苦提起十三姑,若不激怒耿家父子,也可多缓几日,好待父王援军。”
乐之扬心中气恼,正想驳斥,忽听叶灵苏说道:“兵法云:‘怒而挠之、佚而劳之’,耿炳文只是先锋,受人激怒,愤而出战,大犯兵家之忌;若他按兵不动,只是扎好营盘,造好器械,等到大军抵达,并力攻城,更难抵挡。”
朱高炽作声不得,心中十分气闷,自从遇上叶灵苏,他处处受制,屡落下风,堂堂燕王世子,乾纲不振,成何体统。时当用人之际,又不能公然与之翻脸,唯有自恼自怒,一言不发,沉着脸瞪视城外。
徐妃眼珠转动,笑道:“叶指挥使谙熟兵法,本妃当真意想不到?”
“纸上谈兵罢了!”叶灵苏越是漫不经心,朱高炽心里越是愤懑。
忽听战鼓声响,无数人马潮水一般从营内涌出,跟随云梯,徐徐向前。来到数百步外停下,一名将官越阵而出,高叫:“长兴侯耿炳文大将军令,城内之人,速速归降,倘若不受,人城尽为齑粉。”
朱高炽微微失神,徐妃扯了扯他的衣袖,世子如梦方醒,高叫:“要战便战,何须多言?”
将官退入阵中,不多时,鼓声再起,云梯向前,落在守军眼里,真如云来山移,气势十分惊人。
城墙之前遍值鹿角,挡住了云梯去路。一队军士冲到近前,搬开鹿角,朱高炽忙叫:“放箭……”
“慢着!”叶灵苏喝止。
朱高炽不悦道:“叶指挥使,为何不能放箭?”
叶灵苏道:“放箭能挡住云梯么?”朱高炽哼了一声,将手一挥,箭雨飘出。敌军阵中蹿出数百人,手持大盾挡在前方,箭支钉在盾上,笃笃笃声音繁密。
朱高炽恼羞成怒,再令发箭,箭雨漫天,无休无歇,不时有人中箭惨叫,盾牌密层层扎满箭支,形同刺猬,触目惊心。
鹿角层层挪开,云梯径直向前,为防牛马受惊,改为人力拖曳,移动变缓,可来势不停。
朱高炽脸色惨变,军事非他所长,箭射无功,登时没了主张。忽听轱辘声响,转眼一望,身边木轮滚滚,移来数十尊古怪器具,方形四轮,前有铁管,方形者形如木柜,后有牛皮革囊,铁管长约六尺、粗如人腿,车轮高过女墙,故能操纵铁管、上下俯仰。
“这是什么?”朱高炽看得发呆。
“飞天喷筒!”叶灵苏回答
吱嘎嘎,机关转动,云梯笔立,锐士劲卒身披重锴、手持坚盾,蛇攀蚁附,压住云梯,以奔雷之势向城头倒来。
朱高炽错步后退,面无人色。徐妃屹立不动,眸子幽幽闪亮。
“放!”叶灵苏一声锐喝,军士压下革囊,声如驴鸣,铁管吐出丈许烈焰,炽热或气涌向四方。
朱高炽惊得缩成一团,徐妃也有几分诧异。迎面云梯正巧倒来,梯上锐卒挥刀披甲,忽见烈焰扑来,一脸狰狞化为惊愕。
刹那间,连人带梯尽为烈焰吞没,惨叫声惊天动地,空气中弥漫焦糊恶臭。喷筒所蓄“火油”本是东岛秘传,易燃易爆,炽热无比,一旦喷出,熔化精铁、洞穿肌骨,云梯上的士卒变成火球,一团团,一串串,从云梯之上滚落下来。
喷筒分为两拨,一拨喷吐火焰,一拨填充火油,此来彼去,火势不减,先喷登城锐卒,再喷倚城云梯,数十架云梯化为一支支火把,冲天燃烧,浓烟翻腾,犹如数十条黑龙当空起舞。
朝廷诸将远远望见,无不目定口呆,后续官兵见状,都是望而却步。
耿炳文又惊又恨,再发号令,一时鼓声大作,阵势敞开一角。上万士卒推出大车,上有铁篷覆盖,车里装满泥土,冲近城墙,倾在墙根。
篷车成百上千,车盖黝黑光滑,士卒藏在车下,严严实实,不露形迹,但从城头望去,仿佛无数巨龟挤在一处,层层叠叠,爬行蠕动。
土堆越升越高,倘若不加制止,势必积土成山、垒成斜坡,直达城头。
土坡一成,城池立破。朱高炽急发号令,掷下滚木礌石,不想砸中车盖,浑不着力,纷纷弹开,篷下的士卒毫发无损。
朱高炽只觉不妙,定眼细瞧:车盖中央高耸、四周低矮,化解木石冲势,使其滚落两旁。
车盖不破,下方士卒有恃无恐,透过盖上射孔,劲弩对准城头。霎时箭如飞蝗,簌簌簌漫天乱蹿,朱高炽忙令竖起盾牌,力请徐妃退入谯楼。
“几支箭算什么?”徐妃一哂,手指城下,“高炽,你认得这篷车么?”
朱高炽张口结舌,徐妃面露失望,忽听叶灵苏说道:“这是‘玄武车’。龟背蛇形,以土为灵,盾甲在上,移山卸岭。别看它貌不惊人,模样简陋,当年这一小小篷车,填平城池,挖掘壕沟,对手叫苦连天,偏又无可奈何。”
“不错!”徐妃欣然点头,“当年家父漠北失利,为鞑虏十万铁骑围困,全是倚仗此车,冒着泼天箭雨,挖壕筑城,坚守月余。本妃久闻其名,今日也是第一次见得,指挥使既然认得,想必早有破解之法?”
“要破玄武车,还须雷火珠!”叶灵苏将手一挥,“抬雷罐上来!”
“雷罐?”朱高炽兀自懵懂,忽见喷筒退后,数百士卒上前,手里拎着麻袋,打开一瞧,竟是许多竹筒,筒口用黏土密封,外有纸绳搓成引信。,“竹筒也能砸人?”朱高炽将信将疑。
“竹筒没用。”叶灵苏说道,“里面的东西才厉害。”
朱高炽不及细问,士卒已将引信点燃,将竹筒掷向城下,数以百计,落到土堆上面,翻滚不定,骨碌碌钻入玄武车下。
车下士卒不知来者何物,一愣神的工夫,数百只竹筒一起爆炸,声如爆竹,烟火飞溅,浓烟中咻咻连声,射出无数钢珠铁钉,接近者粉身碎骨,远离者满身血孔、面目全非,即使相隔数丈也难逃大劫,身中数弹,号哭动天。
爆炸之后,木罐碎屑燃烧。玄武车铁篷以下均是木造,一点便着,又因数目众多,密密层层,此车起火,彼车也燃,不过半个时辰,玄武车大半燃烧,化为一片火海。烈火之外,浓烟滚滚,只在车盖下来回流蹿,纵有幸存士卒,也被呛了出来。朱高炽趁势下令,箭雨如泼,尸横遍野,十停官军,逃回本阵的不过五停。
这一把火从午至暮,烧了足足半日,车无车样,人无人形,酥黑如碳、臭不可闻。
耿炳文一战夺气,狼狈退军。徐妃等人站在城头,望着烟火熄灭,人人静寂无声,叶灵苏脸色发白,望着城下尸堆出神,“雷火珠”威力之强,大大出人意料。她本非软弱女子,杀伐决断,剑下游魂多多,可是短短一日,夺取数千条性命,场面残酷之甚,当真匪夷所思。叶灵苏纵然心硬如铁,也觉魂悸魄动,恍恍惚惚,俨然处身噩梦,不敢相信城下的一切都是自己造成。
官兵退尽,燕军也下城休整。叶灵苏走下城楼,闷闷不乐,乐之扬看出她的心思,想要劝解两句,可一想到城下惨状,也觉心口发堵,不知从何说起。
回到工坊,叶灵苏钻进屋里,反扣门扉,既不见人,也不理事。乐之扬不懂机关之术,拙于应对,焦头烂额,无奈去找花眠。花眠叹道:“征伐之事,本是人世间至悲至惨,灵苏这孩子,看似骄傲倔强,骨子里却柔软得很,见了今日之事,必定百般自责。”瞪了乐之扬一眼,“都怪你,不是你,她怎会卷入这一场是非?”
乐之扬苦笑道:“叶姑娘承受不了,你劝她放手就是。王妃那儿,我去应对。”
“晚了!”花眠摇头,“灵苏一诺千金,不会半途而废,等你回去,她也许就想通了。”
乐之扬将信将疑,返回府衙,果如花眠所说,叶灵苏已从房间出来,披着猩红大氅,正在指挥工匠熔炼炮管。炉火跳动,热浪奔溢,女子卓立炉前,俏脸映照火光,平添几分艳色。
叶灵苏回头看见乐之扬,紧一紧大氅,忽道:“跟我来!”翻身上马,驰出府衙。
乐之扬心中纳闷,跟随其后。两人快马联辔,一路奔驰。
夜色已深,街上兵马来往、沸沸扬扬,两侧民居却暗沉无光、悄没声息,一动一静,颇有几分诡异……马不停蹄,来到玉泉湖边。叶灵苏勒马观望。湖中残荷已凋,水面上飘荡浮冰,随波逐浪,撞击有声。更远处,城墙湖水之间,灯火通明,人声喧哗。乐之扬凝目望去,施南庭、杨风来正督促工匠士卒,竖起数架水车,上有竹管以皮革相连,一头扎入湖水,一头直上城头。水车旁边有数口大锅,也与竹管相连,锅下有灶,可以燃烧柴火。
策马到了工地,施、杨二人上前相见。
“二位尊主!”叶灵苏手指水车,“何时能够完工?”
施南庭掐指一算:“还需三日!”叶灵苏点头:“宜早不宜迟。”
乐之扬打量水车大锅,好奇道:“施尊主,这是什么器械?”
“长鲸车!”施南庭说道,“多人转动水车,可以将水送上城头。”
“这些锅呢?”乐之扬又问。
“蠢材。”杨风来白他一眼,“天冷了,水进竹管,结了冰怎么办?”
乐之扬哑然失笑,忽见叶灵苏策马向前,当下跟了上去,随口问道:“将水抽上城头有什么用?”
“或许有用,或许无用。”叶灵苏意兴阑珊,“得看敌军怎么出招。”
乐之扬疑惑难解,待要追问,见她神气,再也不好开口。两人绕着湖岸寂然行走,不多一会儿,便将灯火喧哗抛在身后,只见浓云遮天、星月不见,平湖连波、寒烟笼罩,湖面上静得出奇,鱼儿摆尾也能听到。
寒风疏一阵,紧一怎,吹了一会儿,纷纷扬扬地飘起雪花,起初细如米粒,越下越大,扯絮飞羽,无所不至。
叶灵苏跳下马来,手捧雪花,悠然出神。
乐之扬忍不住说道:“叶姑娘,雪下大了,还是回去吧。”
叶灵苏只是摇头,牵着马走过廊桥,来到金龙亭中,扶着阑干,注目湖水,过了良久,轻声说道:“乐之扬,真有地狱么?”
乐之扬一怔,失笑道:“你问这个干吗?”
“若有地狱,我早晚会去。”叶灵苏幽幽地说道,“我这双手,太脏了。”她抬起双手,雪白修长、温润无瑕,突然间,数点泪珠滴在手心,经风一吹,凝结成薄薄的冰片。
乐之扬一时答不上话来,半晌才道:“千错万错,全都怪我。”
“不!怪我!”叶灵苏摇头,“我是不祥之人,先害死了我娘,又害死了华盐使、楚先生,现如今,更害死了千百人,我活在世间,就是罪孽。”
乐之扬激动起来,大声说道:“叶姑娘,战场之上,你不杀人,人便杀你,杀人即救人,不得已而为之。若要怪,只怪那些帝王公侯,为了一己之私,忍见生灵涂炭。”
“他们是始作俑者,我们是助纣为虐。”叶灵苏意兴阑珊,“小时候,岛上的前辈天天嚷着复国,可是为了一座北平,就死了这么多人。若要夺取天下,又得攻下多少座北平?人呀,可真怪,明知于己不利,偏偏死活要做。”
乐之扬沉默一下,叹道:“叶姑娘,你可以放手!”
“你会放手么?”叶灵苏转过头来,妙目澄波,一望见底。
乐之扬一阵茫然,脑海里念头纷纭,一忽而出现梁思禽,一忽而又出现朱微,于他而言,打仗杀人愚蠢可悲,一时半会儿也不想参与,可是种种恩义纠葛,让他难以摆脱。乐之扬只觉无力,叹道:“我不会!”
“你不会?”叶灵苏深深地望他一眼,忽又掉头看向湖面,“那么我也不会!”
“叶姑娘……”乐之扬嗓子微微一哽,鼻酸眼热,不知所言。
叶灵苏看了看天,喃喃说道:“好大的雪,若不打仗,便是丰年!”
乐之扬嗫嚅嘴唇,终究没了应声。叶灵苏沉思默想,过了一会儿,忽道:“乐之扬,你带了笛子么?”
“带了!”乐之扬抽出“空碧”。
“为我吹一支曲子。”叶灵苏想了想,倦怠地道,“《周天灵飞曲》就好了!”
乐之扬心口一热,想起东岛上的光景,百感交集,神思飞扬,当下横起笛子,吹了起来,曲子一如往昔,空灵飞扬,然而不知不觉,多了几分抑郁缠绵,宛如流云环山,飞泉绕石,仿佛海上的孤帆,又似暗夜的星光。
音符飞出笛孔,远远送出,城头的喧哗渐渐低落,直至沉寂下去,天上的风声也变柔变软,仿佛天公俯瞰尘寰,发出幽然长叹。
过了良久,乐之扬放下玉笛,叶灵苏痴痴怔怔,仍如一叶小舟,还在笛声中漂泊,又过一会儿,她才一拂衣袖,叹气道:“今晚听完此曲,明日死了,也了无遗憾。”转身上马,飞驰而去,留下乐之扬一个,对着冷湖飞雪,忘了身在何处。
天寒日甚,风雪更急。燕王心忧北平,昼夜兼程。他老于军事,行军之外,广布斥候,派出百余轻骑,从南至北散布数以百里。
这一日,行军之际,北方风雪中出现一道人影,近了一瞧,却是派出的斥候之一。
斥候背上中箭,满身是血,见了燕王,气息奄奄地道:“西北有大队蒙古兵,他们也发现我们,追赶一百多里,同行六七人,只我一个回来……”说完口吐血沫,歪着头掉了气。
燕王脸色阴沉,下令扎营,召集心腹诸将,说道:“不出所料,蒙元大军南下,趁我跟朝廷交战,想要坐收渔人之利。”
“此事甚为棘手。”道衍拈须沉吟,“蒙人蹑我之后,有如刺芒在背。我与朝廷无论胜负,难免都会削弱,那时蒙人趁虚一击,只怕燕云不保。燕云为中原之门户,若为蒙人占据,好比登高山而转巨石,趁势而下,无可抵挡。”
张玉道:“朵颜三卫与蒙元同族。蛮夷枭獍之性、反复无常,我若强盛,还可驾驭,倘若对阵朝廷、一战不利,三卫、蒙元内外呼应,必定一发不可收拾。”
“此话不然!”邱福说道,“蒙古大汗坤帖木儿出身黄金家族,实权却操在国师铁木黎手里,三卫对黄金家族还算尊崇,可对铁木黎颇有成见。若说攻打铁木黎,朵颜三卫未必落后于人。”
“如今之势,要么先南后北,要么先北后南。”道衍说道,“先解北平之围,必为蒙元所趁;但若北击蒙古,侥幸取胜,损失必多,恐怕无力对抗朝廷。”略一停顿,幽幽叹气,“正所谓:身陷维谷,进退两难。”
诸将七嘴八舌,说了半晌,也无定论。燕王踱来踱去,忽而低头沉吟,忽而举头望着帐顶。突然,他停下步子,帐中顿也沉寂下来。
“朱能!”燕王开口。
朱能挺身出列,燕王慢慢说道:“你前往刘家口,召集本部兵马,佯装南下,将南军吸引到松亭关,缓解北平之围。”
朱能神色诧异,张玉失声叫道:“王爷,你要北上?”
燕王冷冷道:“我若就此南下,无异引狼入室。败给朝廷,不过帝王家事,丢了燕云,则是千古罪人。”他扫视众人,目光如电,“这是先帝的江山,我可不做石敬瑭!”
石敬瑭本是五代时后唐大将,因与皇帝有隙,起兵造反,求救于契丹皇帝,引狼入室,攻灭了后唐。作为报偿,石敬瑭将燕云十六州割让给契丹,致使中原关隘尽失,此后三百多年,中土各朝无险可守、无马可用,受尽北方蛮族践踏欺凌。朱棣畅晓史书,深谙兵法,决心不计成败,也要坚守燕云,以免胡人坐大。
帐中沉寂一时,道衍挺身站起,肃然合十:“王爷胸襟博大、志向宏远,自古雄主无以过之。”
诸将也受触动,纷纷跪伏:“王爷英明。”
“都起来!”朱棣一挥手,“汉军不擅骑射,统统留下。兵贵神速,我只带朵颜三卫。”
张玉犹豫道:“王爷明断,朵颜三卫与蒙元同族,万一不听调遣,岂不误了大事!”
“怕什么?”燕王冷冷说道,“封锁消息,趁夜偷袭,一仗打完,他们连对手是谁也不知道。”
如此繁复情势,燕王三言两语就轻轻化解,诸将恍然之余,均是五体投地。接下来,燕王又分派诸将整军备战,独将道衍留下,问道:“宁王近况如何?”
“落落寡欢!”道衍说道,“正如王爷吩咐,我将他与王妃、公主分置两处。但以贫僧之见,夫妻兄妹,人伦之常,不如让他们呆在一起!”
“这个老十七,打小儿多愁善感,平日自命风流,遇上小小挫折,就跟经了霜的茄子一样。”燕王冷哼一声,想了想说道,“也罢,我去看一看他!”
二人出帐乘马,来到宁王帐前,还没入内,就听琴声铮纵,幽沉寂寥,郁愤难舒。
燕王掀开帷幕,笑着踏入帐中。宁王见是兄长,吃了一惊,匆忙推开琴案、跪倒磕头。燕王抢上一步,将他搀扶起来,笑道:“你我兄弟,客气什么?”
“不敢!”宁王额上见汗,“君臣有道,不可乱了规矩。”
“成败尚未可知,君臣二字再也休提。”燕王说道,“这两日忙于行军,不曾与你把酒言欢;若有亏欠之处,老弟不要放在心上。”
“不敢,不敢!”宁王拘谨窘迫,如履薄冰。
“为兄此番来,想请老弟写一样东西。”燕王慢条斯理地说道。
宁王一愣,忙道:“小弟才疏学浅,敢当大任?”
“你若才疏学浅,为兄就是草包了。”燕王哈哈大笑,宁王却是汗流浃背,张着嘴不知如何回答。
道衍使一个眼色,侍从取来纸笔,摊在桌上。燕王拍一拍桌案,笑道:“十七,出师不可无名,征伐不可无道。你文采俊雅,替我写一道檄文,清君侧,靖国难,好好骂一骂那些奸臣贼子,黄子澄、齐泰、梅殷、卓敬、李景隆、耿炳文、郭英……一个都不能少,至于咱们那个皇帝侄儿,昏庸无道、识人不明、变更祖制、辜负先帝,也要一条一条地说明白!”
“这、这……”宁王面无血色,身子发抖,“小弟刚刚上表请罪,如今又写檄文,传了出去,岂非颠三倒四、反复无常。倘若世人以小弟为无信之辈,所写的檄文恐怕也难以服众。”
燕王眯起双眼,盯着宁王,那目光似在他骨头上刮过。宁王哆哆嗦嗦,低下头去,不敢与兄长四目相对。忽听朱棣笑道:“这么说,你是不想颠三倒四、反复无常了?”
“我、我……”宁王咽一口唾沫,说不出话来。
“以前的事,一笔勾销。”燕王伸出食指,用力敲一敲纸张,“这道檄文,你非写不可,不但要写,还得辛辣狠毒。皇帝侄儿看了,须得暴跳如雷才好。你若不写,就是首鼠两端,等我一落下风,立马打算投奔朝廷。与其如此,你现在就走,岂不更好?”
燕王打了手势,呼啦,侍卫扯开帘帷,狂风呼啸而入,吹得宁王满脸冰雪,蜷成一团,恨不得缩进地里。他心里明白,燕王如此逼迫,乃是要斩断他的退路,檄文就是投名状,一旦写了,唯有紧跟燕王、至死方休。
宁王心中绝望,暗叹一口气,转身坐下,拎起毛笔。燕王笑笑,一挥手,侍卫又将帘帷放下。
宁王笔走龙蛇,写了两刻工夫,方才放下笔来。燕王取过草稿,看了一遍,笑道:“不愧是十七弟,满腹锦绣,倚马可待,看了这道檄文,皇帝侄儿一定气个半死。哈,誉清之后,加盖宁王印玺,即日送往京城。”
宁王面如死灰,低头称是,忽听燕王又道:“十七,我知道你心里大不服气。”
宁王吓了一跳,忙道:“不敢,不敢……”
“敢不敢另说!”燕王笑了笑,“十七你也知道,四哥我眼里揉不得沙子,你若要刷花枪,四哥我奉陪到底。”
宁王肝胆俱裂,噗通跪倒,磕头连连:“小弟不敢,小弟不敢、不敢……”
燕王冷笑出门,宁王兀自磕头,好半晌才停了下来,趴在地上,无声抽泣。
忽而帘帷掀起,寒风扫地,一个声音怯生生叫道:“王爷……”
宁王抹泪抬头,忽见宁王妃拉着世子站在门前,朱微怀抱次子,注目望来。
宁王见了她,心尖儿上腾起一股火苗,猛地跳将起来,一把夺过儿子,劈头喝道:“你来干吗?”
“我、我……”朱微望着兄长,不知所措。
“你还有脸来见我!”宁王多日来积下的愤懑、委屈一股脑儿迸发出来,咬牙切齿,恶狠狠盯着妹子,“你假惺惺的装什么好人?若不是你,我怎么会落到这个田地?我瞎了眼,蒙了心,为了你引狼入室,丢了大好基业,闹得死不死、活不活,成了叛王逆党,毁了一世清名,将来抄家灭族,全都拜你所赐……”
一字一句,都如尖刀刺在朱微心头,她泪涌双目,眼前一片模糊,颤声道:“哥哥,你、你误会了……”
“误会!”宁王不依不饶,恨意更深,“你闹来闹去,不就是为了嫁给姓乐的小贼么?燕王许你嫁他,你就奸恋情热、枉顾孝义,不惜陷害胞兄,将我一门老小置于绝境。当初有人说你死了,我还为你伤心难过,如今看来,你真是死了才好,滚……”宁王一指帐外,声色俱厉,“兄妹之情,一刀两断,我宁王朱权,没有你这样的妹妹!”
朱微头晕目眩,胸口如压巨石,简直喘不过气来。她想要辩驳,可又不知从何说起来,游目看向四周,宁王妃噤若寒蝉,世子紧攥母亲衣角,恶狠狠瞪着姑母,眼中竟也大有恨意。
“他也恨我?”朱微伤心迷茫,不知所措,踉踉跄跄地出了营帐,迎着风雪飞快奔跑。她想哭,偏又哭不出来,想要冲天大叫,嗓子里却似堵了什么,胸中波翻浪涌,悲恸、委屈牵扯交织,呼不出,咽不下,宛如惊涛骇浪,直要将她揉得粉碎。
一匹无主战马挡住去路,朱微翻身跳上,疾驰狂奔,不顾士卒喊叫,一阵风冲出营门,闯入风雪弥漫的旷野。
风刀雪剑扑面而来,肌肤如割,冷彻肌骨。朱微不管不顾,漫无目的,只想逃得越远越好。
不知过了多久,坐下马匹困倦,缓慢下来。朱微立马荒野,游目四顾,飞雪漫天,不见归路。回想宁王的绝情话语,她的心撕裂一般痛苦,伏在马颈之上,浑身乏力,不想动弹,心想:“也不知冻死是什么滋味?我若死在这儿,世上的人都不会知道,乐之扬呢?他也不会知道……”想到乐之扬,酸甜苦热涌上心间,朱微泪水夺眶而出,滴在马鬃之上,很快冻结成冰。
忽听有人高叫:“公主殿下!”
朱微吃了一惊,不想无人旷野,竟也有人追来,回头望去,一骑人马飞奔而来,骑士头戴蓑笠,身披鹤氅,风雪之中看不清他面目。
是走是避,朱微尚未拿定主意,那人已然接近,大笑一声,掀开蓑笠,露出光溜溜的秃头。
“啊?”朱微变了脸色,“冲大师!”
冲大师微微一笑,合十说道:“括苍山一别,殿下病势康复,可喜,可贺!”
朱微不想在此遇上这个大敌,不胜惶恐,左右顾盼,突然一抖马缰,胡乱冲向左面,才跑十来步。忽听“咻”的一声,坐骑头部多了个血孔,脑浆合血涌出,溅了朱微半身,马儿来不及悲鸣,前蹄一软,趔趄栽倒。
朱微忙使轻功,一个翻身向前落下,回头望去,和尚掂量一颗石子儿,笑嘻嘻地望着她:“跑啊,看殿下腿快,还是贫僧的石子儿快。”
朱微望着死马,呆了呆,转身奔向远处,忽然左膝一痛,跪倒在地,耳听哈哈大笑,冲大师纵马冲来,轻舒长臂,抓了过来。朱微反手扫出,五指微微颤动,正是“拂云手”的精妙招数。
啪,朱微一击而中,却如拍中岩石,冲大师面露笑意,五指一张,雄浑之气澎湃而出,势如精钢大网,瞬间将她罩住。小公主手不能动,足不能抬,身子陡然一轻,人已落在马上。
朱微不胜骇异,从头到尾,冲大师一根手指也没碰她,只凭磅礴内力,将她擒上马背;这和尚多日不见,武功又有莫大的精进。
这时远处传来马蹄声,冲大师回头看了一眼,笑道:“找你的来了。”抓起朱微,横放马上,啪的一挥马鞭,向前奔突飞驰。
朱微上下颠簸,只觉血冲头脑、五内翻腾,登时呕吐起来。
冲大师也不理睬,只顾打马狂奔,直到身后蹄声消失,他才缓了下来,低头一瞧,朱微受尽颠簸,苦胆汁也吐了出来,当下笑道:“公主殿下,这滋味儿好受么?”
朱微难受之极,咬牙道:“你干嘛不杀了我?”
冲大师笑道:“你是大明公主,对我大有用处!”
朱微不觉苦笑,心中好不凄凉:“我背负了一个公主的名头,可是父皇也好,哥哥也好,都恨不得我死了才好!”
冲大师见她沉默,说道:“你若不反抗,贫僧便不折磨你。”
朱微仍不做声,闭着双眼,心想:“大不了一死,人不畏死,还怕什么折磨?”
冲大师微感不耐,又见她气息虚弱,再加折磨,只恐没命。当下怒哼一声,扶起朱微,扯出一条麻绳,将她捆在马颈上。
马不停蹄,迎着风雪又跑了两个时辰,前方出现一片营帐,密密叠叠,白如云朵,居中一座金帐,光华璀璨,格外夺目。
“这是哪儿?”朱微失声问道。
冲大师微微一笑,说道:“蒙古大汗的军营。”
朱微脸色惨变,欲要挣扎,奈何要穴受制,身软无力,唯有任人摆布。
进入营门,到处燃烧篝火,一团团,一簇簇,围绕许多蒙古士兵,喝酒烤肉,歌舞喧哗,乱纷纷全无纪律。
冲大师骑马穿过人群,左右环顾,眉头大皱。士兵见了女人,纷纷起哄狂笑,朱微不懂蒙语,可也听出猥亵之意。
冲大师脸色一沉,突然仰天长啸,啸声激越,直如数十个雷霆从大营上空滚过,越响越急,久经不息。众军士两耳嗡鸣,烦闷欲呕,纷纷捂住耳朵,流露痛苦神气。
冲大师见状,收起啸声,营中人无语、马无声。冲大师马头所向,诸军纷纷退让,脸上流露敬畏神气。
到了金帐之外,冲大师抓起朱微,跳下马来,问道:“大汗在么?”
“在!”卫兵躬身答道,“大汗急着见你,派人问了好几次。”
冲大师点头,大踏步走进金帐。帐内堆锦积绣,暖香弥漫,上首坐着一个青年男子,愁眉不展,正喝闷酒,旁边跪着两个侍女。
“薛禅!”男子看见和尚,面有喜色。
“大汗!”冲大师合十行礼。
青年男子正是方今蒙古大汗坤帖木儿,继位不久,年纪尚轻。他挥一挥手,侍女退下。坤帖木儿注目朱微,怪道:“大师,这汉女是谁?”
“大明宝辉公主!”冲大师说道。
坤帖木儿有些吃惊,定眼望着朱微,冷笑道:“朱元璋在捕鱼儿海抓了本国不少后妃公主,如今他的女儿也落到咱们手里。嘿,真是长生天的报应。”
二人以蒙语交谈,朱微虽然不懂,可瞧坤帖木儿的眼神语气,心知对方居心不善,登时心中惶急,欲要咬舌自尽,可是冲大师站在身边,那股雄浑劲气始终笼罩全身。朱微刚动念头,便觉舌头僵硬,压根儿无法开口。
冲大师也有所觉,瞥她一眼,向坤帖木儿笑道:“大汗明见,她是燕、宁二王的妹妹,万一战事不利,还可作为人质,跟燕王讨价还价。”
坤帖木儿面露失望,说道:“大师这么说,我起倾国之兵,这一仗并无必胜把握?”
“但凡打仗,并无必胜的道理,何况燕王用兵,不可小觑。”
坤帖木儿呆了呆,忽地颓唐道:“铁木黎来了!”
冲大师也是一愣,笑道:“他是国师,怎能不来?”
坤帖木儿双眉一挑,面有怒容,冲大师却向他使个眼色,目光转向帐门。坤帖木儿只一呆,便听有人呵呵直笑,铁木黎掀开帘帷,扬长而入,身后跟着那钦与若干壮汉,一色黑甲束身,腰佩长刀,神气剽悍。
“铁木黎!”坤帖木儿腾身站起,面带怒容,“你不告而入,不将本汗放在眼里吗?”
“哪儿话?”铁木黎从容笑笑,“外面没人,老臣只好自行进来了。”
“没人?”坤帖木儿一愣,“卫兵呢?”
铁木黎笑道:“多半开了小差,逃回老家去啦!”
“胡说!”坤帖木儿气得嘴歪眼斜,“那都是本汗的亲信,怎么会开小差?”
“那可难说!”铁木黎漫不经意地道,“风大雪大,强敌当前,闹得不好就得把小命儿扔在这儿。换了是我,也得乖乖回去,打仗这玩意儿,可不是小孩儿过家家!”
“你……”坤帖木儿浑身发抖,看一眼冲大师,陡然提起勇气,“你敢小瞧本汗?”
“不敢!”铁木黎笑了笑,“大汗支开老臣,带着大军南下,这样的手段老臣佩服之至,又岂敢小瞧您呢?”
坤帖木儿一时语塞,嗫嚅两下,看向冲大师,流露乞求神气。
“国师见谅!”冲大师笑道,“军情紧急,兵贵神速。燕王夺取大宁,不过一昼夜的工夫,国师恰巧不在,大汗来不及告知,只好仓促南下,以免误了这千载难逢的机会。”
“没错,没错!”坤帖木儿连连点头。
铁木黎呵的一笑,问道:“何为千载难逢?”
冲大师说道:“燕王、朝廷交战,两虎相争,一死一伤,我军趁乱出击,当可夺取燕云、光复大都。原本宁王朱权镇守大宁,与北平互为犄角,我军倘若南下,必然遭到大宁守军阻击。如今燕王吞并宁王,大宁城为之一空,我军大可从容进退,不虞有人拦路。”
“对,对!”坤帖木儿眉开眼笑。
铁木黎冷笑道:“燕王回军一击,你又如何应付?”
冲大师道:“燕王回军,我便后却,它若返回北平,我便紧随之后,如此进退倏忽,令其疲惫,而后设伏突袭,将其一举击溃。”
“高明!”坤帖木儿称赞道,“当年三峰山,拖雷大王就是这么对付女真人。那一战,女真全军覆没,从此也就没了大金国。”
“好啊,拖雷大王都拉出来了。”铁木黎笑道,“看来大和尚不但消息灵通,兵法也很了得。”
“不敢!”冲大师说道,“不世良机,稍纵即逝,若能占据燕云,不出十年,便可囊括中原、席卷三吴。那时候,大汗就是复兴我蒙古的大英雄、大豪杰,名垂青史,光耀祖宗。”
坤帖木儿点头微笑,坐了下来,摸着下颌髭须,望着铁木黎洋洋得意。
铁木黎看一看冲大师,又瞧一瞧坤帖木儿,忽而笑道:“大汗成了英雄豪杰,众人钦仰,坐拥江山。大和尚你辅佐有功,献上不世奇谋,一旦夺下大都,也是元谋功臣,分封厚赏那也是少不了的。”
“罪过、罪过!”冲大师说道,“贫僧出家之人,荣华富贵譬如浮云,只是不忿先祖基业落入异族之手,尽心竭力,光复旧国。至于封赏之类,那是万万不敢奢望的。”
“大师不必谦退。”铁木黎说道,“有功必赏,有过必罚,乃是我大蒙古的惯例,你不受赏,大汗也不答应,对不对?”
坤帖木儿只觉他话中有话,可又揣摩不透,犹豫一下,略略点头。
“这么说来,此次出兵,大汗和大和尚都有好处。”铁木黎诡谲一笑,漫不经意地道,“但不知,本国师又能得到什么?”
坤帖木儿脸色一沉,眉宇间透出怒气,冲大师向他使个眼色,笑道:“国师一国之师,疆土扩张,权势自也随之增长。”
“那可未必。”铁木黎阴沉沉一笑,“以老臣之见,败了不说。倘若胜了,大汗挟战胜之威,第一个要的就是我的脑袋。”
坤帖木儿脸色一变,支吾道:“国师……国师何出此言?”
“当年捕鱼儿海,蓝玉潜师突袭汗庭,金帐残破,王纛坠地,若非老臣,你父子早就没命了。你爹不是嫡裔,无缘汗位,亏我杀了太子天保奴,扶持他登上汗位,可他根基稳固,就想削我的权、要我的命,没奈何,我只好做点儿手脚,让他也去了。”
坤帖木儿五雷轰顶,瞪眼扬眉,青筋暴凸,指着铁木黎浑身发抖:“你、你杀了我父汗?”
“我不杀他?”铁木黎冷笑一声,“你能在这儿说话?”
“你、你……”坤帖木儿心虚气短,转眼看向冲大师。和尚双手合十,低眉垂目,脸色沉静如水,看不出他心中所想。
“能当大汗的人,并不只你一个。”铁木黎漫不经意地道,“自古权臣,难得善终,老臣也明白这个道理,所以选你坤帖木儿,正是因为你秉性软弱,不敢如你爹一般跟我作对。没想到这和尚舌灿莲花,激起了你的雄心壮志,好好一头蠢牛,偏想干老虎的事儿。”他略略一顿,眼中精芒暴涨,“蒙古不是大元,你也当不了成吉思汗!”
这一顿夹枪带棍,杀得坤帖木儿锐气尽丧,望着冲大师流露乞求神气。
“一人也好,一国也罢,失去雄心壮志,便与行尸走肉无异。”冲大师徐徐开口,“而今蒙古诸部,勾心斗角,四分五裂,全因屡遭挫败,失去了入主中原的雄心,长此以往,人心散漫,积贫积弱,再也无力南下,永远困死在这茫茫草原上。”他停顿一下,幽幽地说道,“这就是国师你想要的么?”
“我老了。”铁木黎冷冷说道,“这些豪言壮语,只能骗骗小孩子。我想要的,只是一个老实听话的大汗。”他回过头来,轻轻一拍手,“进来!”
帘帷掀开,走进一个蒙古贵人,神色张皇,左右看看,向铁木黎欠身行礼。
“鬼力赤!”坤帖木儿叫道,“你来干吗?”
“嘘!”铁木黎竖起食指,“客气一点儿,坤帖木儿,从今往后,他就是你的大汗!”
“什么?”坤帖木儿失声惊呼,“你说什么?”
“你被废黜了!”铁木黎冷冷道,“鬼力赤是新任的大汗!”
坤帖木儿面如死灰,盯着冲大师哀叫:“薛禅,救我!”
“铁木黎!”冲大师抬起眼,眉宇凝结冰雪,“贫僧以死相拼,当会如何?”目光一转,鬼力赤为他眼神所夺,禁不住身子后缩。
“大为不妙!”铁木黎坦然说道,“我要杀你,当在百招之后,那时金帐之中,除我之外再无活人;若你逃出金帐,振臂一呼,坤帖木儿权威犹在,未始没有将士听从。”
“既然如此……”冲大师目射精芒,“国师还要一意孤行?”
“薛禅!”铁木黎诡笑,“我要向你发难,自然就有万全的谋算。”
“哦?”冲大师冷笑,“愿闻其详。”
铁木黎一拍手,帘幕忽又分开,两名劲装武士推进一个女子,冲大师只一怔,朱微已是冲口而出:“石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