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天下无花

徐妃一身盛装,脸色苍白,一双眸子又黑又亮,满头珠翠璀璨耀眼。她站在门前,扫视广场,脸上流露出一丝不屑,跟着漫步向前,一路走到张昺马前。

张昺翻身下马,拱手行礼:“王妃娘娘万安。”

“张昺!”徐妃语气冷淡,“你好大的阵仗,这是要灭了燕王府吗?”

“王妃言重了。”张昺胜券在握、镇定自若,“下官此次前来,实与燕王府无关。”

“哦?”徐妃细眉上挑,“那为何陈兵府前、耀武扬威?”

“王妃迟迟不出,下官害怕走漏了嫌疑。”

“嫌疑?”徐妃皱眉,“谁啊?”

“宝辉公主!”张昺冷冷说道。

徐妃面有诧色,迟疑道:“宝辉当日受冷玄之邀去了金龙亭,多日未归,不在府里。”

“据下官所知,宝辉公主就在王府。”张昺盯着徐妃,寒声说道,“当日冷公公失踪,宝辉公主事后潜逃、难脱嫌疑。王妃娘娘,事有轻重,您不要护短。”

“岂有此理?”徐妃怒道,“宝辉公主失踪,我还没跟你们算账,你倒找上门来了?别说宝辉不在,就算她在王府有如何?她是先帝之女,冷玄不过一个太监,身份天渊悬殊,就算宝辉杀了他,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冷公公是钦差,皇命在身,谁敢害他,就是反抗朝廷。”张昺嗓音拔高,“王妃娘娘,你说宝辉不在,可敢让下官入府一搜?”

“放肆?”徐妃嗓音发抖,“本妃何等人?难道骗你不成?”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张昺咬牙狞笑,“公主若是不在,搜一搜又有何妨?”不待徐妃反驳,将手一挥,锦衣卫呼啦上前,将徐妃团团围住。

徐妃面红过耳,厉声喝道:“张昺,你好大胆?”

郑和一躬身,拔出一把短剑。扶桑道人袖袍一挥,郑和飞出老远,几个士兵猛扑上去,将他摁倒在地、夺下宝剑,反拧双手。郑和极力挣扎,挨了数拳,口鼻鲜血长流。

事发突然,眼看王妃被困,府门前的太监、守卫个个傻眼,谢贵趁势挥鞭,手下将士蜂拥而上,守卫欲要关门,均被打翻在地。刹那间,铠甲铿锵、刀剑出鞘,冲开王府大门,数百精兵长驱直入,府中下人惊叫奔逃。

“张昺!”徐妃凤眼圆睁,厉声叱咤,“你这是搜查?还是抄家?”

“王妃恕罪。”张昺笑笑,“下官自有分寸。”

“龙困浅滩遭虾戏。”徐妃恨声说道,“你们这些狗官,终归不得好死。”

“下官的死活,王妃说了不算。”张昺笑吟吟转过头,“谢大人,节制诸军,不可伤及无辜,如有抗拒,格杀勿论。”

谢贵应了一声,领着亲军匆忙进府,张昺由属下官吏围绕,大摇大摆地跟在后面。两名锦衣卫一左一右,挽住徐妃双臂,将她挟持向前。徐妃用力挣扎,锐声叫道:“本妃有腿有脚,把狗爪子拿开……”

锦衣卫暗中受命,无动于衷,张信看不过去,下马上前,喝道:“放肆!她是先帝之媳、燕王之妻、中山王的女儿,龙眷凤身,万金之体。你们什么东西?也敢用脏手碰她?”义愤难忍,手按剑柄,锦衣卫见他凶煞,不觉放手。徐妃感激地看了张信一眼,振一振衣衫,扬起头来,挺直腰身,一步一顿地走进王府。

官军兵分四路,驱赶宫人,占据要津,四处搜查宫殿,闹闹嚷嚷,沸反盈天;谢贵、张昺自领一路精兵,越过前殿,直奔后院,沿途所遇宫人,惊惊慌慌,尽如鸟兽散走。张昺洋洋自得,笑道:“早知王府如此空虚,何必带这许多人马?人说燕王蓄养死士,照我看都是谣传。”

“大人所言极是。”谢贵也笑道,“燕王应当是真疯,一个疯子,能有多大能为?”

两人边说边走,走近王府后院。此间本是元帝后宫,女墙如带,阁楼巍峨,一弯曲水流淌,白玉石桥横跨水上。岸边垂柳青碧,歇了几只黄鹂,忽见大队人马,刷刷刷展翅惊飞,盘旋鸣啭,叫声凄厉。

张昺听见叫声,只觉不大吉利,举头望鸟,微微皱眉,扶桑道人袖袍一扬,“大至流神通”劲力扫过,鸟儿纷纷下坠,噗通噗通地掉进水里。

徐妃怒道:“伤生害命,也是出家人的所为?”

扶桑道人瞥了徐妃一眼,笑道:“这叫不识时务,插翅难飞。”话中颇具威吓,徐妃望着死鸟,心头打鼓,两人相隔咫尺,徐妃若有异动,也难逃这道人一拂。

后院有四门,正门名为“端庆”,也是前朝所造,因其名号吉祥,朱元璋留用未变,只将门首蒙古文字铲去,换以龙腾日月之形。

四门关闭三门,只有端庆门虚掩未闭,两个守门太监探头探脑,看见人来,匆忙关上大门。

谢贵一声令下,撞木上前,连撞三次,门闩折断,大门轰然中开,露出烟柳画阁。

诸军呼啸闯入,可是出人意料,院中清冷冷不见一人。众人心生异样,停下脚步,东张西望,谢贵咕哝道:“不对劲,人呢?上哪儿去了?”

张昺手拈长须,说道:“多半藏起来,分兵搜索,一间房屋也不可放过……”

谢贵还没答话,扶桑道人咦了一声,快步向前走去。张、谢二人不知其故、跟随其后,走了十余步,忽听“呜呜”之声,极尽凄楚,闻而心惊。

众人大奇,绕过一棵大树,忽见前方空旷,并排立着两根拴马石桩,桩上捆绑两人,蓬头垢面,浑身血污,口中塞了麻核,欲说不得,欲叫不能,两眼之中透出绝望。

“葛长史,卢指挥……”张昺认出二人,骇然失声。

那二人正是长史葛诚、护卫指挥使卢振,本是燕王下属,暗中归附朝廷、以为内应。此刻双双被绑,分明形迹暴露。

谢贵愣了一下,叫道:“快,松绑……”突然张口结舌,瞪视前方,但见树后踱出一人,昂首阔步,体格修伟,身披锁子甲,头戴冲天冠,手挽决云长剑,亮如四尺秋水。

“燕……”张昺神魂出窍,惊也不是,喜也不是,手指该人,如见鬼魅,“燕王!”

燕王目如冷电,疯意全无,单人只剑,走到拴马桩前,冲众人微微一笑,剑尖一抖,挑出葛诚口中麻核。

“有埋伏!”葛诚尖声厉叫,针刺一般扎入众人耳孔。

“呵!”燕王手起剑落,葛诚血溅五步,人头骨碌碌翻滚而出。

“为臣不忠者!”朱棣抬起头来,眯眼扫视众人,“斩!”

张昺一行如同堕入梦魇,为这气势所夺,尽管人多势众,竟尔忘了动弹。

“悖主忘义者!”朱棣长剑再挥,扫落卢振人头,“斩!”

连斩两名内奸,张昺才缓过神来,厉声高叫:“拿下他!”

众官兵跃跃欲上,忽见燕王两侧,冲出无数白衣甲士。官军骇然止步,又听身后砰然巨响,端庆门关闭,门户两侧死士蜂拥现身,仿佛破土而出,全无征兆可言。

形势逆转,官军被截成了两段,大半呆在外院,内院只有少半。

“燕王!”张昺嗓音艰涩,“王妃在我手上。”

朱棣抬起头来,注目徐妃,透出一股凄凉。

“王爷!”徐妃微微一笑,苍白的面孔有了血色,“成败一线,尽力而为。”

尽管三言两语,其他人已然听出究竟。徐妃竟是示弱的诱饵,若不将她拿住,张昺等人决不敢贸然进入王府。

“仪华!”朱棣嗓音沙哑,虎目泛红。

仪华是徐妃小名,多年以来,燕王未曾叫过,此刻叫出,不胜凄楚。徐妃应声一颤,眼中泪光转动,强笑道:“能为王爷而死,妾身甘之如饴!”手腕翻转,多出一根尖刺,急如闪电,直奔心口。

“拦住她!”张昺失声惊呼,时下落入圈套,徐妃是仅有的筹码。

扶桑道人早已留心,张昺话没出口,他袖袍一振,劲风突出,徐妃口鼻窒息,虎口剧痛,尖刺嗖地脱手,贴着左腮向上蹿起,划破肌肤,留下血痕。

“母亲……”朱高炽、朱高煦只当母亲殒命,不由齐声悲号,忽见徐妃欲死不得,叫了一半,忽又停下。

扶桑道人扫飞尖刺,右爪突出,出手之快,风飘电闪,徐妃出身将门,却不会武功,还没明白发生何事,肩头一痛,落入对方掌握之中。

嗤,微响破空,一丝绿影钻入扶桑道人的手腕。扶桑闪电缩手,瞥眼扫去,“曲池穴”露出半截松针。他心头一紧,乐之扬如鬼如魅,蹿出人群,脚尖蹴向他的心口。

扶桑道人做梦也没料到这大对头潜伏在旁,忙不迭双手横胸、向前托出,夺,手足相接,扶桑道人臂骨欲断,一股千钧之力将他向后掀出,接连撞翻数人,方才沉身站定,一股气血当胸流蹿,上冲喉头,下逼脏腑,腰身以上似要散架一般。

乐之扬一脚得势,借力拧身,“晨钟腿”横扫四方,附近的锦衣卫都成了“乐道大会”上的编钟,乐之扬旋风般一一踢遍,十余人手舞足蹈地飞了出去。

四周空出一片,乐之扬沉身落地,眼看郑和被缚,旋身夺过一口单刀,刷刷两下,斩断绳索,将刀丢出,喝声:“保护王妃。”

郑和接过单刀,拦在徐妃身前,瞪眼暴喝,砍翻一个官兵;却不料一名锦衣卫潜身跳上,举刀戳向他的背脊,徐妃一旁看见,正要惊呼,忽见锦衣卫浑身一僵,长刀落地,明晃晃的剑尖从他胸口吐了出来。徐妃转眼望去,但见张信拔出剑来,一脚蹬翻尸体,冲她点了点头,挥剑与另一个锦衣卫斗在一起。

扶桑道人忽退忽进,卷土重来,拔出七星剑,一抖手,剑光繁星烂斗,向乐之扬当头洒落。

乐之扬让过剑尖,呼地一掌击向扶桑胸口。扶桑回剑遮拦,乐之扬一记“洞箫指”点中剑身,叮的一声,悠长不绝,扶桑道人虎口发热,长剑歪斜。乐之扬脚如枪刺,直奔他的小腹。扶桑道人无奈后退,乐之扬得势不让,奇招连绵,劲力奔流,扶桑道人几无还手之力,可他一身道门武功,以退为进,以守为攻,退守间章法不乱,乐之扬纵然高他一筹,也难以将他一举制服。

乐之扬中心开花,救了徐妃不说,还将朝廷一方搅得阵脚大乱。朱棣喜出望外,宝剑一挥,直取张昺;张昺文弱书生,哪儿见过如此阵仗,惊得浑身僵硬,忘了动弹;谢贵武将出身,挺刀跳上,两人迎面一交,决云剑拨开刀锋,顺势而下,从肩至胁,将谢贵劈成两片,热血迸溅而出,洒了张昺一头一脸。

燕王死士齐声发喊,冲入朝廷军阵,刀枪乱飞,杀成一团。朱棣踢开尸体,抬眼瞪去,张昺缩在几名锦衣卫身后,满身血污,双腿发软。

朱棣冷哼一声,踏步上前。锦衣卫护着张昺后退,其中两人挥刀上前,朱棣战剑一抡,人头滚落,再一转身,剑光闪过,剩下的锦衣卫断了左腿,躺在地上哀嚎翻滚。

朱棣头也不回,奔走如飞,瞬间赶上张昺。

突然间,朱棣汗毛竖起,一股恶寒直冲背脊。他心思机敏,脚步一停,立马转身,剑锋上挑,可已慢了一拍,一人袅如轻烟,扑入怀中,剑尖掠过他的身子,仿佛斩中虚无幻影。朱棣仰身后退,那人飘然纵起,手腕猝翻,笃,一口匕首刺入朱棣左胸。

朱棣脑子一空,周围惊呼四起,众死士魂飞魄散,齐齐向他望来。

刺客抬起头来,老脸枯瘦如柴,两眼冷如冰刺。

“是你!”朱棣冲口而出、不胜骇异刺客正是冷玄,他白衣白甲,冒充死士,乱军之中致命一击。

喊杀声消失了,四周出现异样的死寂,所有目光都落在二人身上。一切变故,皆由燕王而起,朱棣之于燕藩,如心如脑、如魂如魄,他若一死,再多的死士都无用处,徐妃也好,世子也罢,统统无能对抗朝廷。

这道理无人不知,冷玄也不例外。他内伤极重,假死逃生之后,已是油尽灯枯,好在王府本是元宫旧址,冷玄熟悉地势,觅地隐藏,本待伤势稍好再行逃出,不料张昺、谢贵贸然进府,落入燕王圈套。冷玄眼看不妙,铤而走险,杀了一个死士,换了他的衣甲,孤注一掷,刺杀燕王。

燕王身边死士众多,冷玄起初苦无机会,直到朱棣大逞英雄、只身追杀张昺,身边护卫四散,他才终于等到良机。

可是出乎意料,匕首刺穿铠甲,仅仅没入一寸,匕尖所及,柔中带韧。

冷玄心头一沉,手腕上翻,匕首撩向朱棣咽喉,锋刃切开铠甲,隐隐漏出金光。

“金蚕甲!”冷玄念头闪过,恍然大悟。燕王所穿铠甲不止一层,锁子甲里还有一层金缕蚕丝织成的软甲,看似轻软,数十石劲弩也难以贯穿,古来大将往往内穿此甲,用以冲锋陷阵,纵然箭支满身,也能毫发无伤。

燕王骁勇亡命,与蒙古骑兵交战,酷爱亲自突阵;朱元璋怕他有失,特令高手匠人织成此甲,赐予朱棣防身,这件事冷玄也知道,奈何形势急迫,事到临头居然忘了。

匕首刺扎不进,燕王只一愣,回过神来,左手翻出,扣住冷玄手腕,但因相隔太近,宝剑不易施展,索性丢在一边,握拳猛击冷玄胸腹。冷玄伸手格住,两人内劲一交,老太监五内翻腾、血冲口鼻。但事已至此,不能功亏一篑,他瞪眼咬牙,使出吃奶的力气,催使手中匕首,尽力逼近对方咽喉。

其他人也反应过来,张昺叫声:“快……”身前一个锦衣卫扑向燕王,举刀要斩,冷不防一口剑嗖地飞来,将他钉在地上。

掷剑的是道衍,他杀了锦衣卫,冷玄的匕尖也到了燕王的脖子。道衍相隔甚远,救援不及,焦急中,一个人影猛地钻出,长刀一挥,冷玄的右臂齐肩而断。

“江小流!”道衍看清来人,惊喜不胜。

江小流身为“龙遁流”的弟子,资质虽不出众,但在东岛数年,练成敏捷身手,千钧一发之际,竟然立下殊功。

冷玄断臂流血,气散功消,燕王夺过匕首,反手刺入他的胸膛。右掌用力一推,老太监摔出老远。

江小流一步跳上,举刀再砍。不料一人飞身赶来,信手一拨,江小流连人带刀跌出数尺。他心中骇然,定眼望去,但见乐之扬蹲下身子,扶起冷玄,神色凝重道:“冷公公,你这又是何苦?”

冷玄看他一眼,叹道:“我尽忠守职、不负先帝。”

乐之扬心里一阵难过,冷玄以忠心侍主,而在主子眼里,他不过是保命惜身的棋子。

“那一棵树……”冷玄指着远处一棵老槐,“十岁那年,我第一次在树下遇见师父;现如今,树还在,她也在,我却老了。”

乐之扬回头望去,树下空空荡荡,心知冷玄临死,眼中生出了幻觉。

“红颜白发,不过弹指。”冷玄长叹了一口气。

“说得是!”乐之扬也叹了一口气。

冷玄冲他笑了笑,闭上眼睛,断了气。

乐之扬心中一阵茫然,举目望去,战事已近尾声。朝廷一方非死即伤,张昺为朱高煦生擒,燕王一方死伤甚微,首脑个个安然无恙。燕王率领死士,追杀逃散官兵,道衍正与扶桑道人斗剑,一僧一道进退如风,剑招绵密凌厉,势如两团水晶光球滚来荡去,众死士腾出手来,聚拢围观,但无一人能够插手。

忽听有人叫道:“乐之扬,你干吗?”乐之扬应声回头,忽见江小流一脸迷惑,横刀站在左近,身边横七竖八,躺了几具官兵尸体。

乐之扬看一眼尸体,打心底里生出一丝厌倦,苦笑道:“你又在干吗?”

“打仗啊?”江小流摸不着头脑,“我们赢啦!你苦着脸干什么?”

“是么?”乐之扬放下冷玄,起身走向扶桑道人。

扶桑见他逼近,心头一乱,剑招生出破绽,道衍趁虚而入,剑光一闪,扶桑左胸溅血,踉跄后退,道衍跟上一脚,踢中他的小腹。扶桑摔倒在地,口吐鲜血,数名死士上前,乱刃齐下,血流遍地。道衍望着尸体,摇头叹气:“可惜,一日之间,绝了两脉。”

他人不解其意,乐之扬却很明白,冷玄毙命,瑶池一脉从此断绝,扶桑道人远在海外,自成一家颇为不易,欲来中土扬名,不想丢了性命。他这一死,“大至流神通”也多半绝传了。

内院杀成一团,外院官军早已知觉,冲到端庆门前,鼓噪呐喊,惊天动地,更将撞木拖来,冲撞城门,声如霹雳。

朱棣指挥死士,堵住门户,登上墙头,强弓硬弩一阵乱射。门前官军中箭,流血悲号,丢了撞木,退到一射之地,扬弓回射墙头,奈何劲力不足,箭到半途,纷纷下坠。

死士大声哄笑,才笑数声,忽又停下,人人脸上流露恐惧。只听号子声响,数十名官军拖着火炮进入王府,炮口黑黝黝、阴森森,透出凛冽杀气。

朱棣看得清楚,转身下了墙头,劈头问道:“乐之扬,盐帮那边怎么样了?”

乐之扬摇头道:“盐帮之事,我都交给朱能将军了。”

“时机紧迫,指望不上了。”朱棣有些懊恼,浓眉一拧,回头喝道,“带张昺过来。”

张昺双手被缚,两个死士将他推搡过来。张昺鼻青脸肿,左腿也有血迹,两眼怒火喷出,咬牙望着燕王。

“张大人,多有得罪!”朱棣笑了笑,挥剑挑断绳索,“事已至此,本王不绕圈子,只要你助我招降北平守军,你我仇怨一笔勾销。从今往后,你就是本王的心腹功臣,荣辱与共、祸福一体,本王来日成功,裂土封侯,决不亏待于你。”

张昺垂下眼皮,默不作声。道衍软语道:“张大人,你不为自己设想,也得想一想老母妻儿。”

张昺眉尖一颤,抬起头来,涩声道:“好!你们开门,我来劝降。”

燕王喜不自胜,笑道:“张大人能识时务、真是俊杰。”转身下令,“开门。”

死士打开门扇,朱高煦一手挽住张昺,一手提着宝剑,貌似搀扶,实为看管;江小流按剑跟在一旁,将张昺夹在中间。

三人走出端庆门,官军已然架好大炮、摆好阵势,忽地望见张昺,起了一阵骚动。

朱高煦轻轻一推,将张昺推到门前,自与江小流站在其后、握剑监视“张大人……”官军将校望着首脑、不胜困惑。

张昺目光转动,神色肃然,深吸一口气,急声叫道:“燕王悖逆无道、残杀命官,今日就是你们为国效命、铲除叛逆之时……”

他不顾一己死活,号召诸军平乱,大门内外,无人料到。朱高煦惊怒交迸,回头看向朱棣,燕王脸色铁青,左手用力一挥,朱高煦回头出剑,刺入张昺后心,谁知此人身为文官、血性了得,强忍剧痛,口中呼喊不绝:“……朝廷拥兵百万,谁若投靠燕王,天兵一到,便成齑粉……”

朱高煦见他死不住口,一时惊慌失措,握着宝剑,也觉手软。倒是江小流把牙一咬,举剑横挥,人头落地,方才消停。

这一下弄巧成拙,官军将士犹豫尽去、悲愤莫名,齐声鼓噪,炮手挥舞火把,引线嗤嗤燃烧。

朱高煦等人慌忙后退,刚刚关上大门,砰砰两声巨响,木屑飞溅,铁砂乱飞,门扇多了若干破洞。

朱棣回视众人,凤眼睁圆,厉声高呼:“反也反了,若不搏命,有死无生,是汉子的,跟随本王,杀他个天翻地覆。”上前一步,扯开大门,虎跳而出。

众死士见状,无不血往上涌,纷纷抡起刀枪,跟在朱棣身后,一阵风跑过石桥,冲入官军阵中。

官军原本群龙无首,又不料朱棣亲自杀出,一时乱了手脚,炮不及填,弓不及开,仓促之间倒下一片,活着的且战且退,一直退到王府门前。所幸府外援军源源赶来,人多势众,方才刹住颓势。

北平守军大多来自宣、大边境,常年抵御蒙古,不乏百战骁将,阵脚一稳,即刻指挥迎击,一部正面抵挡,缠住燕军,使其无法占领府门;一部爬上高处,扯开弓弩,死士多为白衣,人群之中都是绝好的靶子。一时箭矢乱飞,射倒多人,死士气焰受挫,官军趁势进逼,兵分两翼,包抄上来。

燕王只恐背腹受敌,急令后退,官军趁势掩杀,墙头箭雨不歇,燕军死伤惨重,颇有溃乱之势。

乐之扬见势不对,抢身而出,夺下一面盾牌,鱼翔鸟飞,穿过人群,跳上墙头,挥舞手中盾牌,从墙头席卷而过,弓手撞上盾牌,弓折箭毁,纷纷掉下墙头。

王府死士均是素练精兵,箭雨一弱,即刻压住阵脚、缓缓后退,一直退到端庆门前。经过一轮厮杀,王府外院尸横血流、满地狼藉,伤者断手断脚、肚肠暴露,发出凄厉惨叫,一声一声动人心魄。

官军倒下一片,又来一拨,人数不减反增,潮水一般从府门涌入。多人爬上墙头,围住乐之扬。乐之扬武功虽高,也难以一当千,身边刀枪猬集,如陷沼泽地里,竟然脱身不得。

燕王倚门苦战,也到穷途末路,身边死士越战越少,箭矢从旁飞过,不时有人倒下。燕王举目望去、心生悲凉,好汉难敌人多,空有满腔勇略,却输给了一帮庸人。

忽听身后一阵鼓噪,燕王一惊,心中闪过念头:“朝廷攻进了内院?”回头望去,内院中多出许多黑衣汉子,挺枪持刀,蜂拥而出,密密麻麻,不可胜数,为首一人盔甲鲜明,再也熟悉不过。。

“朱能!”燕王不胜惊喜,冲口而出。

朱能仗剑冲到,刺倒一个官军,叫道:“王爷,属下来迟了。”

燕王略一定神,问道:“这些都是盐帮弟子?”朱能点头,燕王举目扫去,盐帮弟子衣裳、兵器粗陋不堪,可是悍不畏死、勇猛过人,一个冲锋,便将门前官兵逼退,只是门窄人多,堵在后院,难以结成阵列。

燕王说道:“朱能,我率死士正面迎敌,你和道衍分军为二,从靖阳、永平二门出击,攻击敌军两翼。”

朱能会意,回头叫道:“高长老、淳于先生,你们随我来;陈舵主、杜先生,你们跟随道衍大师。”

盐帮首脑得令,各领一半人手,跟随朱能、道衍,穿过内院,势如两股黑色浊流,涌出靖阳、永平二门,绕过官军前锋,突然攻其两翼。

官军正与燕王恶战,突然遭袭,阵脚大乱,盐帮弟子趁势砍杀,将官军拦腰截成两段。燕王率军突进,与盐帮一纵一横,将官军切割开来,左右难以兼顾,前后不能相续,兵将两分,呼应不得,草草抵挡时许,纷纷掉头撤退。

燕军得势不让,追到王府大门。乐之扬跳下城墙,左手持盾,右手夺过一条长枪,左挡右刺,无人可当,只身立在门前,却如千军万马,官军败退至此,无法再进一步。

官军狗急跳墙,拼死争夺出路,无数刀剑拥到门前,势如飞浪飘雪,将乐之扬淹没其中。

好汉难敌人多,乐之扬渐感难支,正想退让,忽听一声清啸,楚空山掠过诸军头顶,飘飘摇摇,大雁似的落到门前,铁木剑当空一扫,四五口刀剑飞出老远。他旋身落下,掀一片剑影,恍若千百青莲一时怒放,只听惨叫连连,对面官军纷纷倒地,乐之扬缓过一口气,挺枪上前,两人并肩对敌,长枪木剑龙翻凤舞,守得王府大门风雨不透。

官军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你推我拥、乱成一团。燕王看出便宜,挥军猛攻,燕军往来穿梭,势如快刀利刃,反复切割官军,数千人聚而复散、各自为战,假山前,池沼边,花间树下,均成屠场,只见残肢乱飞、鲜血遍洒,惨叫声、喊杀声冲天而起,震动偌大北平。

朱棣挥舞宝剑,连斩敌方大将。不过半个时辰,官军群龙无首,溃不成军。朱棣看出火候,砍翻一名校官,举起剑来,高叫:“丢下兵器,投降不杀!”

燕军将士会意,齐声高叫:“丢下兵器、投降不杀!”

朱棣威震北方,深受守边将士敬畏,攻打王府,并非出于自愿。如今张昺、谢贵已死,更无督促之人,听了这声叫喊,斗志烟消云散,纷纷丢了兵器,举手投降。

朱棣急令死士罢手,盐帮首脑也纷纷喝止帮众。盐帮弟子令行禁止,收起兵器,默然退到一旁,朱棣看在眼里,喜不自胜,心想:“这些私盐贩子,竟有如此纪律?嘿,人说盐帮乌合之众,简直就是一派胡言!”

官军降了大半,少数负隅顽抗,均被歼灭。朱棣清点人数,死士、官军折损过半,盐帮临危参战,死伤较少,尚有七成弟子可用。

朱棣望着满地死尸,暗生犹豫,召集诸将说道:“天色已晚,兵困马乏,无人不伤。不如整编俘虏、关门自守,等到午夜时分再攻打九门。”

诸将深以为然,道衍却说:“不可,起事谋变,不得人心。如今侥幸胜出,对面惊慌失措、六神无主,我军虽有损失、士气正盛,理应一鼓作气,直下九门。若不然,对面缓过劲儿来,军中健者登高一呼,打出朝廷旗号,九门守军势必云附景从,那时攻下九门,也会事倍功半。时不再来,机不可失,破竹之势已成,王爷万万不可迟疑。”

朱棣想了想,点头道:“大师所言不无道理,可这一战之后,我军人少,俘虏人多,若不整肃,大战之中或有变数。”

“这个不难。”道衍笑笑,“驱狼赶虎就是。”

朱棣会意,拍手笑道:“妙计!”当即下令,将俘虏编成一军,作为攻打九门的先锋,交由张玉、张信统帅,军中将校皆由本府死士担任。燕王死士多是昔日心腹骁将,朱棣落魄以后,追随故主退出军旅,此时重操旧业,自无多少难处。

朱棣亲率死士,镇守中军。盐帮群豪担任后军,交由朱能、乐之扬统帅,一防前军俘虏生变,二可随时增援攻城,进退攻守,尽听朱棣安排。

其时夕阳西下,晚霞染血,天穹半明半暗,仿佛晶莹琉璃。北平城长街无人,万户紧闭,长风扫地而过,呜呜咽咽,如诉如泣。

攻打王府的人马全军覆没,消息传出,北平守军一团慌乱,城头兵马上上下下、没头苍蝇似的乱冲乱撞。守将心惊胆战,聚头商议,有人主张弃了城门,合军一处,直冲王府,有人担忧燕王用兵如神,平地巷战,正合他的心意,莫如倚仗城门,居高临下,挫伤燕军锐气,而后反击取胜;此话一出,立刻有人反驳,城墙建造之初,只为防御城外之敌,从未抵挡过城内攻击,环绕城墙,步道、马道比比皆是,攻上城头并非难事。

一时众说纷纭,红日平西,也无主意,只好一哄而散,各回本部城门。

朱棣部分已定,向道衍说道:“大军尽出,王府空虚,我军眷属都在府中,倘若攻打不利,敌军出一偏师直捣王府,必定动摇军心,使我首尾难顾。”

道衍说道:“可以留下数百人,交由世子统领。”

朱棣皱眉道:“死士人手不足,官军不可信赖,唯一可留,只有盐帮,不过……”

道衍说道:“王爷担心盐帮弟子野性难驯,世子难以驾驭。”朱棣默然点头,道衍也觉棘手,一时拈须沉吟。

“我举荐一人。”乐之扬说道,“楚空山楚先生,为人风雅,武功又高,盐帮之中素有威名,留他辅佐世子,决然不会生出乱子。”

朱棣犹豫不决,回望道衍,后者笑道:“楚空山天下名剑、护花雅士,单凭一人一剑,可当数百精兵,坐镇王府,非他莫属!”

朱棣对他信任甚深,点头笑道:“也好!”掉转马头,奔驰出门,大军跟随其后,奔城南丽正门而去。

乐之扬回头告知楚空山。楚空山本就厌烦战阵厮杀,留守王府,正合心意,笑道:“明人不说暗话,小子,守护王府只是幌子,你担心的是宝辉公主和叶帮主吧。”

乐之扬面皮一热,叹道:“瞒不过楚先生,此去生死难料,我若有所长短,还望先生好好照看叶姑娘。”

楚空山瞥他一眼,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须臾大军出尽,朱高炽关闭府门、安设岗哨,又令府中奴仆搬运尸首、置于前院广场。奈何死尸太多,层层堆叠,血流成溪,一眼望去,甚是凄惨。

一名年长太监上前说道:“世子殿下,天气炎热,尸体太多,恐怕滋生瘟疫,除了本府殉难之士,其他尸体不如拖出王府、一把火烧了。”

朱高炽摇头说道:“此间死者,无论敌我都是父母所生,也有妻子儿女,倘若烧了,他们的亲人上哪儿找他?”

老太监讪讪退下,楚空山一边听见,暗自点头,心想:“燕王刁悍险诈、铁石心肠,他这儿子温和仁爱,倒有几分君子之风。”

突然间,远处传来一串炮响,其间夹杂喊杀之声,如浪如潮,喧哗不定。

两人心有所系,登上谯楼,眺望城南,但见丽正、顺承二门火光冲天,浓烟四起,烟火飘飘渺渺,遮蔽天上月色。

“不知胜败如何?”朱高炽满心担忧。

“不妨事!”楚空山从容说道,“攻下两道城门,其他数门自然望风而降。”

朱高炽惊讶道:“先生何以断定?”

“楚某江湖中人,不懂打仗,打架却是内行。”楚空山笑了笑,“有时江湖斗殴,不免以寡敌众,有道是‘双拳难敌四手’,一个个打将过去岂不麻烦?故而交手之先,瞅准敌人首脑,不顾其余,猛攻此人,倘若将之击倒,其他人惊恐沮丧,自然一哄而散。”

“有理!”朱高炽连连点头,“先生谈吐风度,不似江湖人物,倒像文人雅士。”

“不敢当。”楚空山说道,“附庸风雅而已。”

“哪儿话?”朱高炽笑道:“先生有从龙之功,又当用人之际,倘若资兼文武,前途不可限量。”

楚空山摇了摇头:“世子言重了,楚某性子散淡,带兵当官一窍不通,今日适逢其会,此间事了,必当放舟江湖之上,遨游林泉之间,莳花弄草,了却余生。”

朱高炽见他风度,原本有意结交,但听楚空山无意政事,心中大为失望。两人各有所思,注目凝望战场。

忽然一个宫娥上来,敛衽说道:“世子,楚先生,王妃有请!”

二人下了女墙,跟随宫娥前往后院,走了一段,楚空山但觉风物眼熟,绕过一道水榭,忽见一座偏殿。楚空山不禁咦了一声,朱高炽问道:“怎么?”

楚空山摇头不答,二人进入偏殿,但见徐妃危襟正坐,身后一张床榻,叶灵苏慵懒斜倚、形容憔悴,朱微坐在床边削梨,石姬守着红火小炉烹茶,茶香弥漫、水色新碧。

“母妃!”朱高炽上前请安,“十三姑。”

楚空山视徐妃、公主如无物,昂首阔步走到床前,深深一揖,说道:“属下见过帮主!”

“楚先生辛苦。”叶灵苏说道,“今日的事我都听说了,险中求胜,很不容易。”

楚空山笑道:“好在帮中弟子死伤不多。”叶灵苏嗯了一声,说道:“如此甚好。”

她再不多言,楚空山微感迟疑,小声问道:“叶帮主,你的身子可好了些?”

“好了不少。”叶灵苏看了看双腿,神气十分苦恼,“可还是不能行动自如。”

“病去如抽丝。”楚空山知她性子急躁,笑道,“帮主安心养病,外面的事交给我和乐之扬好了。”

“乐之扬!”叶灵苏精神一振,“他……”欲言又止,看向朱微,小公主听了这话,也停下刀削,抬眼望来。

“放心。”楚空山笑道,“以他如今武功,进出千军万马,也能毫发无伤。”

叶、朱二人松一口气,叶灵苏倚回床头,苍白双颊泛起一丝艳红,朱微低头削梨,仍是神思不属。

“高炽。”徐妃开口问道,“府中防务可安排妥当?”

朱高炽说道:“承蒙楚先生相助,大体安排好了。”徐妃叹道:“此番为娘出府,本未想到活着回来,若非乐公子,我尸骨已寒了。”

“母妃洪福齐天,自有贵人相助。”朱高炽笑道,“想是母妃吃斋念佛、广积善缘,故得上天庇佑,降下乐公子这等异人。”

徐妃微微一笑,说道:“过了此劫,你要好好感激人家。”

“孩儿理会得。”朱高炽说道,“就怕乐公子秉性清高,不肯领受孩儿的好意。”说到这儿,看了楚空山一眼,他善识人物,但觉楚、乐二人年岁有别,骨子里的气韵却有几分相似,散淡飘逸,难以诱之以名利。

茶已煮好,石姬斟满数杯,奉送诸人。楚空山浅尝一口,忽又放下,皱起眉头注视门外。

徐妃诧道:“楚先生,茶不好么?”

“不是!”楚空山摇头,两眼始终不离大门。

叶灵苏也有所觉,细眉上挑,冷笑道:“来也来了,当什么缩头乌龟?”

徐妃等人无不动容,朱高炽挺身站起,手按剑柄,忽听一声长笑,门外人影晃动,齐肩走进两人,一僧一俗,一个皎如玉人,一个瘦如枯鹰,齐肩并立,形容诡异。

“什么人?”朱高炽不知厉害,扬声高叫,“来人!”

叫声传出,全无动静。徐妃看出不妙,扯了扯儿子衣袖,示意朱高炽退后。朱高炽犹豫未定,忽见朱微冉冉站起,摘下长剑,盯着来人,脸色惨白。

朱高炽心觉不妙,忽听楚空山笑道:“世子殿下,借你宝剑一用。”

朱高炽犹犹豫豫,递上宝剑。楚空山接过,手挽双剑,笑道:“老鞑子、贼秃驴,你俩还真会挑时机。”

铁木黎哼了一声,目光扫过寝殿,停在叶灵苏身上,诧异道:“奇了,你当真没死?”

“叫你失望了?”叶灵苏轻抚茶杯,语带嘲讽。

“没什么。”铁木黎两眼望天,“早也是死,晚也是死。”

叶灵苏咬了咬嘴唇,问道:“你们是为宝藏来的吧?”

铁木黎一听“宝藏”二字,便觉怒不可遏,嘿笑道:“你知道就好,乖乖交出来,念在云虚份上,本尊留你一条全尸。”

“这么说,我还得多谢国师?”叶灵苏微微一笑。

铁木黎见她一派镇定,心中诧异,环视四周:“你还有什么把戏?府中精壮尽出,只剩老弱妇孺,你伤得半死不活,还想逃出我的掌心?”

“我只奇怪。”叶灵苏漫不经意地道,“你们如何知道我在这儿?”

铁木黎傲然道:“老夫的耳目遍布京城。”

“是么?”叶灵苏微微一笑,“既然如此,为何丢了宝藏?”

丢失宝藏一事,铁木黎视为奇耻大辱,何况燕然山数十弟子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他焦躁之余,心中怨毒有如地底熔岩,听到这儿,两眼一瞪,正要发作,忽见叶灵苏手腕一抖,杯中茶水如箭,突地泼向石姬。

茶水滚热,泼在脸上,石姬失声惊叫:“啊……”来不及伸手抹脸,青光一闪,叶灵苏从枕下拔出剑来,猛地刺向她的心口。

这两下突兀之极,敌我均未料到。朱微站得最近,想也不想,反手一撩,叮的挑中软剑。叶灵苏伤后无力,虎口一热,剑势稍缓。

石姬死中求活,踉跄急退,捂着面颊浑身发抖。

“叶帮主……”朱微冲口而出,“你怎么……”

叶灵苏无力垂下宝剑,叹道:“傻姑娘,你还不明白么?”

朱微念头电闪,瞪视石姬,喃喃道:“你、你刚才出声了……”

石姬移开双手,俏脸一片红肿,她张了张嘴,回头看向冲大师,忽然轻声说道:“主人,小婢失手了……”

朱微目定口呆,心头一团迷糊,冲大师却笑道:“叶帮主,你何时发现的?”

“早有察觉。”叶灵苏冷冷说道,“只是公主待她太好,我不便出手试她。贼秃驴,哼,你好本事,竟用这个法子安插奸细。”

“不敢当。”冲大师笑道,“只怪宝辉公主心肠太好,换一个人,这法儿也不管用。”

朱微惨然一笑,回头说道:“叶帮主,我有眼无珠,连累你了。”

“你说什么?”叶灵苏淡淡说道,“你怜悯弱者,本是善行。糟蹋他人善心,以遂自身奸谋,那才是丧尽天良、可耻可恶。”

石姬抬起头来,瞥一眼朱微,欲言又止,目中大有愧疚。

“成王败寇,人若死了,还有什么善恶?”冲大师目光一转,“王妃、世子,你们要往哪儿去?”

朱高炽趁着众人说话,扯着徐妃向殿门挪动,应声一僵,停下脚步。冲大师长笑一声,反身出拳,扑,声如裂帛,沉闷怪异,殿门墙壁应声碎裂,哗啦啦倒塌一片,无遮无拦,直通园圃。

“大路朝天!”冲大师袖手一挥,笑嘻嘻说道,“二位请啊!”

徐妃母子哪儿敢动,杵在当场,面如死灰。铁木黎也是暗自纳闷:“不过数日,这和尚又有精进?”

“贼秃驴。”叶灵苏不动声色,“冤有头,债有主,我才是你的对头,为难他们二人算什么?”

“叶帮主有所不知。”冲大师笑道,“有这二人在手,便可挟制燕王。”

“成大事者不顾家室。”徐妃故作镇定,“王爷志在天下,岂会因我二人向你屈服?”

“王妃所言极是。”冲大师说道,“只不过,天下事,总得试一试才知道!”

徐妃无计可施,默默闭上双眼,忽听楚空山笑道:“大和尚,墙是死的,人可是活的,想要得偿所愿,还得闯过楚某这一关。”

徐妃闻言,心生希望:“这老者如此自信,必有超人艺业。”叶灵苏却微微皱眉,楚空山尚逊铁木黎一筹,加上冲大师,可说全无胜算。

“哦?”冲大师笑道,“楚先生自忖能挡住我二人了?”

楚空山微微一笑,说道:“天下事,总得试一试才知道。”

他原话奉还,冲大师眉头一皱,剑气扑面而来,招式绚烂恣肆,飘逸无方,冲大师身当其锋,俨如十里春风卷起无数绯红花瓣,风如潮,花似雨,遮天蔽日,无所不至。

“小桃剑!”冲大师飘身向后,一拳向前,拳劲四面蔓延,凝如山岳,动如江河,一动一静,竟然蕴含在一拳之中,撞上排空剑影,青钢剑激荡颤鸣。

楚空山不守反攻,颇出铁木黎意料,一抬眼,看向叶灵苏,身子晃动,纵身直扑床头。

人在半空,忽听风声锐响,扫眼望去,一道乌光破空刺来,直来直去,刚劲无伦,仿佛青莲破水,出乎天然,绝无雕饰,剑锋未到,剑气笼罩铁木黎全身。

这一剑倾注楚空山毕生功力,铁木黎不敢小觑,身形一顿,回掌劈出,扑,掌剑相击,震人心魄。铁木剑略一歪斜,嗤地划破衣角,铁木黎嘿了一声,沉身拔起,一个跟斗向后翻出,落在一丈之外。

楚空山倒退数步,勉强站稳,呼吸粗重,面皮涨红如血。他双剑齐出,硬生生挡下两大强敌,无论敌我,均感诧异。

“好一招青莲剑!”铁木黎扫一眼袍子上的裂口,抬起眼来,目光冰冷,“楚空山,你真要拼命?”

楚空山长吸一口气,压住翻腾气血,笑道:“有何不可?”

“你有传人吗?”铁木黎又问。

楚空山一怔:“问这个干吗?”

“据我所知,你游戏江湖,半生散漫,记名弟子有几个,剑法传人一个也无。”铁木黎阴沉沉一笑,“楚空山,你死在这儿,祖宗的剑法岂不失传?”

“唐之后无诗,宋之后无词,天下绝学,终有衰微之时。楚某一生率性而为,人死便如灯灭,剑法么,绝就绝了,也没什么了不起。”楚空山说到这儿,双剑交击,铮然长鸣,“铁木黎,大和尚,你们若要得逞,先得趟过楚某的尸体!”

殿中人无不动容,铁木黎脸色铁青,一言不发,冲大师竖起手掌,笑道:“楚先生如此宏愿,贫僧敢不成全。”沉身扎马,一拳送出,霎时狂风满殿。

“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时百花杀,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楚空山曼声长吟,双手长剑卷起萧萧剑气、冷冷光华,犹如一夜秋风、千菊怒放,凛冽之气纵横激荡,冲大师只觉乌光、精芒交替闪烁,宛如深夜里漫天星斗坠落人间。

“寒菊剑”招式清逸,杀气冲天,楚空山存心决死,使出这一路剑招,有我无敌,有敌无我,一上来就是搏命的气势。“大象无形拳”本以气势见长,与之相遇,竟然矮了一头,拳势受阻,难以四通八达。

铁木黎对冲大师忌惮甚深,奈何同为蒙元柱石,不便狠下黑手,若能借楚空山之手杀了此人,倒也称心如意。他一转眼,看向叶、朱二女,毒念刚起,咻,楚空山剑势一转,向他刺来,剑招中透出孤绝,仿佛雪山荒原中一树寒梅,白茫茫中一点艳红,狂风怒雪也遮掩不住。

铁木黎不及转念,挥掌便挡,刹那间,连接三剑,退了三步。楚空山每一剑都是以命相搏,剑招刁钻狠辣,不顾自身破绽,铁木黎纵能杀他,也难免中剑,他胜券在握,身份又高,如此两败俱伤,着实不太情愿。

冲大师缓过气来,定眼一瞧,楚空山尽力猛攻,后背大有破绽,当即纵身而起,一拳击出,冷不防剑光乍闪、寒气扑身,朱微妙目圆睁、挥剑刺来。

冲大师呵的一笑,收拳出指,飘然点中剑尖,微微向下一捺,劲力所向,剑身犹如波浪起伏,朱微只觉虎口疼痛,慌忙运劲相抗,不料冲大师指力忽收,宝剑铮地弹起,反向朱微面门削去,朱微扭头缩身,胸腹空门大露,冲大师长臂轻舒,抓向她的心口。

朱微躲闪不开,一颗心提到嗓子眼上,忽听一声清啸,铁木剑乌云罩顶,斩向冲大师后颈。冲大师执意抓人,难逃断头之祸,只好缩手翻身,呼呼呼连出三拳,楚空山旋身急转,双剑如轮,冲大师眼前一花,左臂刺痛,忙缩手时,剑尖已然划破肌肤,留下一道血淋淋的口子。

“好一个飞燕舞!”叶灵苏看得舒服,冲口而出。

飞燕舞是“名花美人剑”的身法之一,效仿汉时赵飞燕的舞姿,曼妙间闪赚如电,轻柔中暗藏杀机,若非冲大师退让得快,纵不肠穿肚破,这一条手臂也定然废了。

楚空山尽力一搏,生平所学发挥至极,一招一式,无不精妙出奇,独当两大强敌,非但不落下风,隐隐然还有压倒之势。铁、冲二人惊怒交迸,收起轻敌念头,心知若不打倒此人,万难得偿所愿,当即对望一眼,纵身齐上。

楚空山能占上风,全赖对手各怀鬼胎、其心不一,而今联手同心,登觉压力陡增。可是寝殿横直不过数丈,稍一退让,身后四人万劫不复,明知有胜无败,也唯有奋起双剑,飞燕狂舞,贵妃醉步,剑如百花,绚烂之极。

楚空山气势惊人,激起对手斗志,三人团团厮杀,穿梭盘旋,形影莫辨,唯见一白一黑两道剑光闪烁隐没,犹如层云迷雾间龙蛇嬉戏。徐妃母子望着这副景象,仿佛置身梦魇,眼前这一场打斗,几如神怪斗法,明知凶多吉少,一双腿却似不归自己所有,说什么也挪动不了。

朱微盯着战场,心子突突狂跳,掌心渗出汗水。那三人神速如电,方圆数丈之内,若有数十道人影纠缠往复,小公主空自握着宝剑,竟不知刺向何处。突然间,数点鲜血溅出战团,落在地上,红艳惊心。朱微一惊,凝目望去,楚空山肩胛上方多了一道伤口,深可见骨,血染衣裳。

朱微一咬牙,瞅准铁木黎的背影,举剑就刺,谁知剑尖所及,仿佛刺入泥沙,全无着力之处。朱微不及转念,一股巨力猛地撞来,她胸口闷痛,身子向后飞出,砰地撞在床角,一股腥热直冲喉头。

一只手从旁伸来,朱微强压血气,回头一瞧,叶灵苏的脸色白得几乎透明,两眼漆黑发亮,闪烁异样光芒。

“叶帮主……”朱微话没说完,一口鲜血涌了上来。

“别出声!”叶灵苏凑近她耳边,“抓住石姬,逼贼秃驴就范。”

朱微抬眼看向石姬,那女子站在墙边,也在观战。朱微咽下血水,挺剑跳起,石姬见她眼神,转身就跑,朱微提剑追赶,石姬心思狡猾,并不跑远,绕着交锋三人转圈,朱微有伤在身,又怕冲大师阻拦,心中迟疑,脚步施展不开,转了两圈,始终无法赶上。

只此工夫,楚空山身上又多数道伤口,或深或浅,或长或短,血流如注,绣衣斑斓,身形稍一迟慢,铁木黎手如软鞭、斜扫而下,刷地削掉了他半张面皮。

楚空山失声痛哼,脚下一乱,冲大师贴身抢近,一拳捣中他的左胸。楚空山向后飞出,落地几个翻滚,铮的一声,左手钢剑掠地,带起一溜火星,摇晃之间,止住倒退之势。

朱微面无血色,抛下石姬,拦在楚空山身前,瞪视铁、冲二人,娇躯忽冷忽热,双腿抖索难禁。

“公主殿下……”楚空山的声音从后传来,“老夫没事,还请退下!”

朱微怔了怔,回头望去。楚空山颤巍巍挺身站起,满脸鲜血,面目全非,唯有一双眸子,平和淡定,镇定如恒。

“楚先生!”朱微眼眶一热,泪水汹涌而出,“你、你……”

“我没事!”楚空山长吐一口气,双剑微分,飘然踏出一步,挡在朱微身前。

“楚先生!”叶灵苏抖索索站了起来,颤声说道,“你走吧,别逞强!”

楚空山闻如未闻,忽地朗声吟道:“千山雪,万壑冰,荒村尽,赤地平……”

“如此荒凉?如何开花!”冲大师微微一笑,“先生穷途末路,何必苦苦挣扎?”

“说的好!”楚空山长笑,“看我‘天下无花’!”

“花”字出口,楚空山双剑一挥,狂风暴起,朱微只觉劲风扑面,不觉双眼一迷,睁眼再瞧,楚空山又与铁木黎斗在一起,出剑不慢反快,劲力不弱反强,顷刻之间,竟将铁木黎逼退数步。

冲大师略一迟疑,纵身而上,拳如流星,直取楚空山后背。

楚空山头也不回,左剑反扫,一股剑气势如天风海啸,直奔冲大师胸腹。冲大师自觉难挡,匆忙向后一跃,连出两拳,荡开剑气,定眼望去:楚空山剑如雨打狂花,招招不离铁木黎要害,后者脸色阴森,双眼里透出一股诧异。

楚空山身受重伤,不弱反强,出剑更快更狠,他肌肤如血、两眼似火,随着跳跃出剑,肌肤渗出点点血珠,灼热升华,化为弥漫血雾,忽聚忽散,缥缈不定,随着剑招奔流纵横,有如一朵血红奇花,人是芯,剑是蕊,血雾就是花瓣,冲天怒放,艳绝人寰。

“这是什么剑法?”冲大师满心纳罕。

叶灵苏也看出不对,楚空山的剑招一反风雅,每出一剑,有敌无我,倾尽浑身之力。分明以人为薪、以剑为火,火灭之际,也是薪尽之时。

刹那间,叶灵苏的泪水模糊了眼睛。

光阴点滴流逝,楚空山一身精魂气魄,也随着双剑飞快地流走。人影越来越淡,只见剑光一片、血雾翻腾。

忽听铁木黎一声惨呼,剑光消失,血雾散尽。铁木黎倒退两步,靠着柱子,面有余悸。他从左肩至胸多了一道长长的口子,鲜血涔涔,不知深浅;冲大师双眼紧闭,站在寝殿之外,双手合十,夹住半截钢剑,剑尖刺入胸口,鲜血由少而多,宛如一朵红花洇染绽放。

寝殿死寂,人人窒息。楚空山挺身站立,浑身上下已成血人。他左手紧握断剑,右手木剑下垂,忽然闭上双眼,呼出一口气,当啷,断剑坠落,楚空山双手紧握木剑,跪倒在地,慢慢地低下头颅。

“楚先生……”朱微怯怯出声,可是无人答应。

叶灵苏挣扎下床,强走数步,一个踉跄,摔倒在楚空山身边,大口喘息不定。

“主人!”石姬扑到冲大师身前,手足无措,失声悲号。

冲大师忽然一声长叹,张开双眼,拔出断剑,看了看说道:“皮肉伤,不碍事。”石姬松一口气,回想方才失态,登时血涌双颊。

冲大师注目楚空山,忽地合十作礼:“自今往后,天下无花!”

铁木黎冷哼一声,牵扯胸口剑伤,面庞微微抽搐,这一剑险之又险,再进数分,铁木黎必死无疑。

叶灵苏凑近楚空山的耳边,咬牙说道:“楚先生,灵苏今日不死,必定为你报仇雪恨!”

楚空山一动不动,铁木黎冷笑道:“他已经死了,嘿,要报仇。好啊,本尊成全你!”一步跨出,五指如钩,抓向叶灵苏的发髻。

嗤,声音甚轻,如针穿纸。铁木黎眼神微变,反手抓住一物,摊开看时,竟是一片薄薄的柳叶。

小小叶片,劲力不让弓弩。铁木黎心神震动,扭头望去,目之所及,门外树下盘坐一人,身形枯瘦,须发齐膝,双腿跏趺交缠,身下空无一物。

“咦?”铁木黎瞪着来人,微微失神,此人无所依傍,俨然悬在虚空。

“神仙……”朱高炽绝处逢生,双腿一软,噗通跪倒,痴痴望着树下,口中结结巴巴,“神仙,救、救命……”

“我来迟了!”那人目如止水,注视楚空山的遗体,眼底深处,暗生波澜“你是谁?”铁木黎见惯大风大浪,心有忌惮,不倒旗枪。

那人尚未开口,忽听冲大师叹道:“师父,您出关啦?”

铁木黎应声诧异,回头望去,和尚脸色微微发白,眼中透出慌乱神气。

“渊头陀!”铁木黎恍然大悟,回眼打量那人,“好家伙,二十年不见,你练了什么妖术,竟能飘在空中?”

“并非妖术!”渊头陀漫不经意地道,“这是我的禅法!”

“禅法?”

“千钧之重,系于一发!”

铁木黎怔了怔,眯起双眼,凝注空中,果见一根灰白发丝,一头连接渊头陀,一头缠住大树枝干。铁木黎看得头皮发麻,心中暗生惊惧,“这是什么功夫?单凭一根头发,吊起百余斤的身子?”

“恭喜师父!”冲大师笑道,“‘千钧一发禅’,终于大功告成啦!”

“恭喜?”渊头陀两眼望天,“我该欢喜么?”

冲大师神色肃然,恭声道:“可有可无?”

“此话怎讲?”

“失之不足悲,得之不足荣,七情无常,万虑皆空。”

“头头是道!”渊头陀摇了摇头,“但不知是念头?还是舌头?”

“念系万种,舌吐虚空。”

“何为万种?”

“因缘果报,轮回生灭。”

“何为虚空?”

“打破冥顽,灵光一闪。”

“念头何来?”

“从来处来!”

“舌头安在?”

冲大师一愣,他自持机锋,应答无碍,到了这儿,竟是无从说起。渊头陀看他一眼,冷冷说道:“答不上来,还要舌头何用?”

冲大师嘿笑两声,说道:“兴邦亡国,摇动天下!”

渊头陀目光一暗,废然长叹:“本是佛门弟子,却成了纵横之士。”

“师父见谅!”冲大师了无愧色,“这是徒儿的心魔。”

渊头陀闭上双眼,徐徐说道:“明知魔头,为何放纵?”

“十万魔军,难得解脱!”

“也罢!”渊头陀身子一沉,飘然落地,“既然如此,唯有降服此魔。”

冲大师后退一步,眼珠乱转,笑道:“师父,你舍得杀我?”

“你所作所为,有人都告诉我了。”

冲大师笑问:“谁啊?”

渊头陀摇了摇头,答非所问:“复国是你的心魔,冲,你是我的心魔!”

“出家之人也要杀生?”冲大师口中说话,脚下步步后退。

“我不必亲手杀你。”渊头陀叹一口气,“只要收回你的武功!”

“好主意!”冲大师笑了笑,“徒儿仇家甚多,一旦没了武功,便与猪狗无异。”

“你杀人之时,何尝将他们视为人类?”

“万法归一!猪狗人畜,同归一途。”

“殊途同归?你为何不归?”

“我更强!”冲大师双眉一扬。

“也罢……”渊头陀目光悲凉,“且看你我,谁弱谁强?”

冲大师嗤的一笑,突然挽住石姬,尽力向后一跳,去如飞鸟,两个起落钻入花丛,人已不见,笑声远远传来:“徒儿太弱,就不奉陪了!”

渊头陀呆立不动,微微皱眉,冲大师不战而逃,颇是出乎意料。

“老和尚。”铁木黎冷冷问道,“你不去追他?”

渊头陀尚未答话,徐妃急声说道:“圣僧留步!此人巨奸大恶,你一去,我们必死无疑。”

渊头陀点了点头,说道:“孽徒实在狡猾,他知道,只要国师还在,贫僧就不会追他。”

徐妃闻言松一口气,铁木黎却双眉一挑、怒极反笑:“渊头陀,你头发丝吊人的把戏吓不了人,二十年来,本尊也没闲着。”

“那不一样。”渊头陀淡淡说道,“你修的武功,我修的是佛法!”

“笑话!”铁木黎说道,“练功练头发,却是哪一位菩萨?”

渊头陀不急不躁,悠然说道:“人间万法,均归一空,佛法武功,概莫能外,大无可大为之空,小无可小也为之空,大如须弥,小如芥子,都是证道悟空的法门。本门两代祖师,均由大处入手,指天画地,吼啸十方,贫僧不才,但因小处着眼,蜗牛角中藏形迹,烦恼丝里悟真如,一切佛法因缘,均由一根头发丝里得来!”

铁木黎身为黑水一脉不世出的大高手,尽管贪残毒辣,才智悟性却是一流,听了这话,便觉玄机无穷,心中暗自忐忑,可是箭在弦上,不便示弱,拍手笑道:“好,如此菩提妙法,本尊正要请教!”

渊头陀叹一口气,抬起右手,竖掌于胸,说道:“国师请!”

铁木黎双手抱拳,也道一声:“请!”

两人身子前倾,同时一晃,平地狂风突起,铁木黎衣发飞动,脚下碎石泥土活了一般,咕咕咕滚向四面八方。渊头陀低眉闭眼,须发衣褶一一下垂,飞土滚石到了身前,无不静止平息,悬空漂浮,悠然不下。

如此一动一静,比照分明,铁木黎气势所向,好比大漠朔风,无遮无拦,横行无忌,渊头陀却如平川大地上奇峰突起,屹立千仞,任尔八面来风,我自无动于衷。

铁木黎哼了一声,气势收敛,千锋一向,挑衅对手气机,可是气势所及,渊头陀随之退却,忽由千寻高峰化为万丈深渊,窈窈冥冥,不知其极,无论铁木黎何种气势,一入其中,便无着力之处。渊头陀的气机收敛至极,化为一点,不可捉摸。

两人气机如流,瞬间来去。铁木黎穷极变化,反复试探;渊头陀心如明镜,随圆就方,不论对方气势如何消长,虚虚实实,总能从容应对。

旁观者只见二人凝立不动,除了叶灵苏以外,大多诧异不解,殊不知两大高手暗中交锋了数十个来回。

铁木黎额头见汗,先前所受剑伤隐隐发作,血水丝丝渗出、浸染衣裳,他只觉精气内力也随之流逝,拖延下去,于己大大不利,当下左掌一抬,向前挥出。渊头陀袖袍微动,右手送出一拳,拳劲撞破掌风,直奔铁木黎的小腹。

铁木黎右掌下沉,卸开拳劲,身子一晃,似左而右,绕到渊头陀身侧,两眼瞪圆,呼地一掌推出,满地碎屑乱石应势跳起,急如蜂群,呼啦啦冲向对手。

渊头陀袖袍鼓起,双手合十,石屑近身,如陷三千弱水,陡然失去劲道,纷纷聚合成团,变成一个圆球。渊头陀右手不动,左手挥出,圆球去如弹丸,嗖地飞向铁木黎。

“呵!”铁木黎一掌拍出,圆球爆裂粉碎,化为一团烟雾,弥漫寝殿,灰蒙蒙几不见人。

掌力方出,铁木黎转身斜蹿,兔起鹘落,趁着烟雾直扑朱微。

“天逆神掌”似正而反,铁木黎先前数招,均是诱饵,引得渊头陀入彀,然而自始至终,他要对付的都是朱微。抓住小公主,一可挟制乐之扬、二可胁迫渊头陀,三可当做筹码跟宁王、燕王交易,一举三得,稳赔不赚,故而一旦出手,出其不意,雷霆一击。朱微望着他来,念不及转,手不及抬,痴痴傻傻,忘了动弹。

突然间,她肩头一紧,被人向后拖出,渊头陀后发先至,挡在铁、朱二人之间。

这一下神乎其神,大出铁木黎意料,他变招不及,硬着头皮向前抓出,渊头陀右手一抬,食指悠然点出。

狂风激荡,两人撞在一起,各出全力。嗤,一股劲力针尖麦芒,锐不可当,铁木黎的爪力有如薄纸、一刺即破。

“呀!”铁木黎怪叫一声,翻身向后,落在地上,转身就走,步履踉踉跄跄,可去势奇快,一阵风冲过园圃,身形一闪,悄然不见。

渊头陀摇晃一下,盘膝坐下,枯瘦的脸膛涌起一片潮红,沉寂半晌,方才褪去,看一眼左肩,伸手一拂,布片飘落,黝黑的肌肤露出五个血红指印。渊头陀注目半晌,忽然叹道:“黑水天刃,名不虚传!”

“大师料敌先机,还是技高一筹。”叶灵苏由衷赞许。

渊头陀瞥她一眼,忽道:“你是叶灵苏么?”

叶灵苏诧道:“大师认得我?”

“贫僧只是猜测!”渊头陀说道,“有人告诉我说,当今出了一个叶灵苏,乃是巾帼高手中顶尖儿的人物,来日成就,当在‘风后’风怜之上。你所受内伤,一是铁木黎的‘玄阴离合神功’,二是劣徒的‘大金刚神力’,遭遇二人联手一击,尚能不死,天下女子,再也没有第二个。”

得了这番赞誉,叶灵苏亦惊亦喜,说道:“前辈谬赞了,灵苏才能微薄,岂能比肩前辈。”

渊头陀说道:“那人言不轻发,他说你行,你一定就行。”

“那人?”叶灵苏一愣,“谁啊?”

“有心之人。”渊头陀说道,“我来此间,也是受他之托,可惜紧赶慢赶,还是迟了一步。”注目楚空山的遗体,眼中流露一丝怅然,“九华山头曾对弈,洞庭湖中弄莲舟,江流万里归大海,咫尺天地一沙鸥。”

叶灵苏咬牙道:“此仇不报,枉自为人。”

渊头陀摇头道:“仇为魔障,适可而止,坠入其中,弄巧成拙,小徒就是现世的榜样。”

叶灵苏咬牙冷笑,朱微忍不住说道:“大师一代高僧,为何要收恶人为徒?”|“他是我的魔头!”渊头陀苦笑道,“我曾立下宏愿,必要消去魔障,将其度化。他一日不能得道,我便一日不能往生。”说着站起身来,“此间事了,我要追赶劣徒,这就告辞了。”

“大师留步!”徐妃忙道,“敌人奸诈狡猾,难免去而复返,大师一去,岂不糟了?”

渊头陀想了想,点头道:“不无道理。”走到墙边,盘膝入定。

徐妃松一口气,她心中别有谋算,铁木黎等人只是借口,朱棣攻城,胜负难说,万一败了,玉石俱焚。老和尚神通了得,心又慈悲,到那时,或能求他从乱军中带走朱微、朱高炽姑侄,前往大宁宁王处避难。

朱微扶起叶灵苏,将她送回床上,后者大悲大喜,困倦之甚,很快陷入昏迷。朱微闲了下来,肺腑作痛,咳嗽两声,喉间大有血腥之气,渊头陀忽而张眼,对她说道:“小姑娘,过来坐下。”

朱微应声上前,渊头陀伸出一指,点中她的掌心,一股热流登时钻入,细如丝,韧如钢,穿梭经脉之间,四通八达,去滞化瘀。不多一时,朱微身轻气爽,伤势好了许多,欣然道:“多谢大师。”

渊头陀上下打量,徐徐说道:“你是太昊谷的弟子?”

朱微点头:“席应真是我师父。”

“席道友么?”渊头陀叹一口气,“我与令师多年不见,他还在朝廷当差?”

“没了!”朱微怅然道,“他离开朝廷,成了闲云野鹤。”

“造化!”渊头陀释然微笑,“席道友脱出尘网,可喜可贺。”说罢闭上双目,重归寂然。

朱高炽心中焦躁,忽道:“母妃,画地自守不是法子,我去找些人来。”

徐妃迟疑一下,叹道:“也好,快去快回,若有不妙,立刻出声求救。”

朱高炽匆匆离开,过不多久,引了若干太监宫人过来,对徐妃说道:“附近的仆婢都被杀了,无怪这儿闹得天翻地覆,却无一人响应。”

“原来如此。”徐妃又看楚空山,黯然道,“若无楚先生,我母子必死无疑,你要好好安顿他的遗体。”

朱高炽招呼数名太监,找来锦褥,将楚空山的尸体平放其上,拭擦血污,摘取木剑,谁料尸体紧攥剑柄,犹如铁铸,正犯难,忽听渊头陀说道:“楚空山并无传人,这把剑就留给他吧!”

朱高炽恍然道:“大师所言甚是。”留下木剑,与楚空山合葬。

过了半夜,远处炮声停歇,众人不知胜负,心中暗暗焦急。又过一个时辰,东方发白,突然脚步声急,似有大队人马赶来。众人心惊肉跳,各各站起,忽见人影憧憧,当先一人高叫:“仪华!”

徐妃心头大石落地,忽地脚软头晕,瘫倒在地。朱高炽慌忙将她扶起,举目望去,燕王浑身浴血,引着诸将穿过园圃,看见寝殿,无不骇异。乐之扬纵身抢上,扫视殿中,眼看朱微、叶灵苏无恙,登时松一口气,再见楚空山的遗体,复又皱起眉头,厉声叫道:“出了什么事?”

朱高炽定一定神,说道:“你们走后,来了两个极厉害的人物,一个和尚,一个自称国师……”

“冲大师,铁木黎……”乐之扬变了脸色,“楚先生是他们杀的?”

朱高炽点头,说道:“若非来了一位高僧……”目光一转,瞠目结舌,墙角空空,渊头陀早已不知所踪,朱高炽指着墙角,结结巴巴地道,“明明,明明刚才还在……怎么,怎么……”

他言行古怪,众人均是不解,朱棣见他模样,打心底里生出一股厌恶,厉声道:“什么乱七八糟?话也说不清楚,你还有什么用?”

燕王一喝,朱高炽越发局促,朱微说道:“四哥,不怪高炽,他长在王府,不知江湖人物。冲大师和铁木黎来抓我们,楚先生血战亡故,紧要关头,多亏冲大师的师父渊头陀现身,惊走冲大师,打退铁木黎,守护一夜,方才你们来时,他却悄悄走了。”

道衍听得眉毛耸动,惊讶道:“渊头陀出关了?他的‘千钧一发禅’修成了?”

“什么千钧一发禅?”燕王问道。

“那是一门禅法。”道衍说道,“修炼者将毕生功力集于头发,吊在梁间树下,盘空打坐,逐次减少挂在树枝上的发丝,由千而百,由百而十,直到一根头发承受浑身重量……”

“岂有此理!”朱高煦忍不住说道,“人体少说也有百斤,一根头发怎么承受得起。”

“煦儿!”徐妃微微动气,“我常说眼见为实,你没亲眼见过,怎可妄加评论?”

“母妃见谅!”朱高煦嚷嚷,“我才不相信,真有人用一根头发吊起身子?”

徐妃怒道:“我亲眼看见,难道还有假的?”

朱高煦一怔,无言以对,道衍叹道:“渊头陀果然修成了,试想一想,若能将浑身之力集于一根头发,蓄势之强,力道之专,天下任何护体神功,遇上他的拳脚,都如薄纸,一捅即破。”

众人将信将疑,燕王说道:“道衍,你认得如此奇人,你为何不为本王招纳?”道衍摇头道:“他是禅门巨擘,呵佛骂祖,更别提屈服于帝王了。”

朱棣沉默一下,下令准备上好棺木,厚葬楚空山,广场战殁将士,无论敌我也都好好安葬;至于张昺、谢贵,尽管百计谋害燕王,可是勤于王事,忠于所职,燕王也令风光厚葬,赦免其家。

寝殿破败不堪,朱棣又令宫人将叶灵苏移往他处,布置已定,才与众人坐下叙话。徐妃等人才知道,朱棣佯攻丽正、顺承二门,城中官军来救,一头钻进盐帮设下的埋伏,一战皆墨,折损数名悍将。城头诸军见状慌乱,朱棣一口气攻下二门,分军为二,自城上城下猛攻其他城门,同时又令张信率领家丁,晓喻官军各部,言明燕王蒙冤,不得不反,诸军投降不杀,还能加官进爵。

朱棣软硬并施,不过半夜工夫,剩下七门纷纷投降,进而包围布政司和北平军营,城中守军取胜无望,天亮之前,尽数归降。朱棣赦免降者、厚葬死者,又派人巡告全城,安抚百姓,申明冤屈,忙了足足一日,才将城中乱局平定下来。

歇息一夜,次日论功,王府死士为首,盐帮群雄次之,论到个人头上,乐之扬功劳甚大,与道衍、张玉、朱能同列。燕王从朱能口中得知盐帮与乐之扬的万金之约,不胜感慨,打开北平府库,提出黄金,分赐盐帮弟子,以遂乐之扬之约。盐帮弟子任其去留,留下的编入军中,众弟子随军屡战屡胜、意气风发,又拿到黄金,尝到甜头,纷纷起了从龙之心,十人中竟有九人留下,燕王将其编成一军,以乐之扬为首,盐帮首脑为副。高奇自忖年事已高,难忍军旅之苦,借口受伤向燕王请辞。朱棣深知盐帮势大,遍及天下,而今北平虽然得手,却是一座孤城,若要对抗朝廷,盐帮势力大有可用,于是礼贤下士、极力挽留。高奇得了脸面,大感光彩,甘为幕僚,为其招纳西北盐枭,暗中行事,与燕藩大军互为表里。

乐之扬冷眼旁观,只觉燕王精明强干,生平仅见;朱元璋差相仿佛,然而相逢之时,已是年老衰迈,远不如燕王精力充沛、心思敏捷。不过两日工夫,朱棣治军整武,决善如流,偌大北平城整治得井井有条,城中官兵编成劲旅、纵兵出城,北平附近州县不降即破、无一得免。

不过一月工夫,燕军增至四万,宣大、辽东边军震恐,谷王、辽王不敢接战,逃离封地,遁往京城。宁王按兵不动,朱允炆疑他怀有二心、下旨痛斥一番,奈何天高皇帝远,宁王拥兵八万,一纸诏书全无用处;燕王也派人试探,然而所派之人,无不石沉大海,燕王猜测不透,攻下松亭关,以防宁王入关拊己之背。

北平陷落,消息传到京城,朝野震动。朱允炆召集群臣,商议了足足三日,决意对燕用兵,于是下旨,召集天下精兵,黄子澄、齐泰推举李景隆为主帅,耿炳文、郭英、吴高等为副,诸省合军六十万,号称百万,征讨朱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