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穷极生变

乐之扬手扣金针,且战且退,直到无人追来,方才转身飞奔。不久到了岔路,正感犹豫,冷玄将他一扯,低声道:“左边!”

乐之扬得他之助,逃出生天,心中信服,应声左转,走了数百步方才停下,贴地细听,过了一会儿,并无脚步声响,这才深信摆脱敌人,但觉身心俱疲,一跤坐倒在地。

喘息时许,乐之扬凑近叶灵苏,伸手一探,但觉鼻息虚弱,再把脉门,脉搏轻浮,时有时无。他心中焦急,忍不住低声叫道:“叶姑娘……”

忽然间,叶灵苏咳嗽起来,一股温热液体落在他的手背上。乐之扬慌忙扶起女子,一手按住她的后心,将内力源源送入,叶灵苏喘息一阵,慢慢平复下来,虚弱道:“我不成了,乐之扬,你快走吧……”

乐之扬心中悲凉,咬牙道:“胡说什么?要走一起走,要死,大家死一块儿。”

叶灵苏沉默时许,忽地柔声说道:“乐之扬,其实,那些金银珠宝,我半点儿也不在乎。”

“是么?”乐之扬迷惑起来,“那为何要来寻宝?”

叶灵苏张开双眼,注目望来,黑暗之中水光闪动:“只有那样,我才能跟你呆在一起,就如无双岛上,同喜同忧,同经患难,纵然死了,也无遗憾……”

她素性矜持,从不轻易流露心迹,此刻身受重伤,自觉性命不久,心底所藏情爱再也按捺不如,火山熔岩似的喷薄而出。一口气说完,叶灵苏气促神虚,闭上双眼,缓缓喘息。

乐之扬也没料到叶灵苏吐露心曲,心中不胜困惑,过了半晌,才说道:“叶姑娘,你别胡思乱想,你不会死的,我们一起离开。”

“不用了。”叶灵苏漫不经意地道,“死前有你相伴,我也心满意足了。”

乐之扬一时语塞,刹那间,与叶灵苏相识相知的情景掠过心头,冷暖甜苦,不一而足。

忽听一声咳嗽,直如雪水灌顶,乐之扬身子一颤,猝然惊觉,朱微的身影浮现眼前,登时汗流浃背,匆匆收起妄念,忽听冷玄慢慢开口:“对头随时会来,此间不可久留。”

乐之扬心思杂乱,全无头绪,闻声扶起女子。三人蹒跚向前,走了一段,又见岔路,冷玄忽道:“差不多了,先歇歇吧!”

乐之扬颓然坐下,四周冷寂,气氛瘆人。再看叶灵苏,女子身软无力,早已陷入昏迷。

乐之扬忧心如焚,忍不住问道:“这里通往哪儿?”

“我也不知道。”冷玄淡淡说道,“或许通往城外,或许死路一条……”

乐之扬心头掠过一丝寒意,想了想,说出心中疑惑:“冷玄,你怎么知道这些机关密道?”他原本直呼阉鸡阉狗,但因救命之德,勉强以姓名相称。

冷玄嘿了一声,反问:“你说呢?”

乐之扬一怔,迟疑道:“莫非是顺帝?”

“顺帝是大明的尊号!”冷玄淡淡说道,“依大元的庙号,先帝应为惠宗,和风惠雨,刚性不多,先帝所以失败,败在太过柔和。唉,顺也好,惠也罢,其实也都差不多,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乐之扬虽然憎恶冷玄,可老太监看人见事,均有独到见解,想必身为阉人,反能发现常人看不到的地方。

但听冷玄接着说道:“世人只知先帝荒淫无道,却不知他性好机关之学,搜罗世间典籍,远自西极、近如中土,乃至回回星学,大多都有涉猎。后来治国失策,天下糜烂,为了逃避现世,先帝寄情于机关,终日摆弄斧凿,描画图纸,这一藏宝地宫,就是那时规设而成。我是他贴身心腹,常年伴随左右,先帝所画机关图纸,只要眼睛不瞎,总能看见少许,先帝所谋之事,只要耳朵不聋,也可听见一些。只不过,唉,年老神衰,许多往事都已忘了,唯独藏宝机关,倒还记得若干。”

乐之扬怪道:“你见过宝库图纸,何为不来寻宝?”

“寻宝?”冷玄呵呵两声,“忒也小瞧人了!冷某生平行事,多有瑕疵,唯独坚守‘忠义’二字,先帝将藏宝图托付于我,乃是信得过我,我若趁机取宝,岂非监守自盗?数十年来,我侍奉洪武,尽心竭力,唯有元帝遗宝从未向他提及,以他的性子,知道此事,必然逼我取宝,那么一来,我又如何向先帝交代?”

乐之扬一向鄙夷冷玄,听了这话,却是肃然起敬:“这么说,铁琴密室里,你明知破解机关的法子,故意不说,好让我们送命?”

冷玄叹道:“那时我确有此想,与其宝藏失守,不如同归于尽。”

乐之扬暗自纳闷,不由问道:“那你为何救我?”

“这个么?”冷玄哼了一声,“你又为何救我?”

乐之扬说道:“我是受人之托?”

“受人之托?”冷玄微感诧异,“谁?”

“冷玄。”乐之扬叹一口气,“你当真不知道么?”

冷玄沉默一时,叹道:“是那人么?”乐之扬微感惊讶:“原来你知道?”

“冷某不是傻子。”冷玄幽幽地说道,“乱世飘萍,人生难定,他几次放我救我,我又怎会不知?说来可笑,我能活到今日,并非如何高明,全赖柳祖师的余荫。”

“你知道么?”乐之扬冲口而出,“若非先生暗中请求,你早被朱元璋一刀杀了。”

冷玄料想不及,不觉愣住,片刻方道:“你……你说真的?”

“是啊!”乐之扬说道,“若不然,以朱元璋的性子,会容你三次杀他?若非顾忌先生,他又岂会将一个刺客留在身边?”

冷玄心头一空,怅然若失。他始终以为,朱元璋三擒三纵,真是爱他忠勇,故而视同知己、甘为犬马,而今想来,不过是他一厢情愿。老皇帝留他一命,无非是留一颗筹码,危殆之时,好跟梁思禽讨价还价。

乐之扬见他久不做声,起身问道:“再往哪儿走?”

冷玄心灰意懒,淡淡说道:“天知道。”

乐之扬犹豫不定,但觉叶灵苏身热似火、气若游丝,当即一咬牙,继续迈步向左,冷玄拖着步子,无精打采地跟在后面。

前途漫漫,似无穷尽,乐之扬焦躁起来,说道:“京城的地道,也效仿北平的么?”冷玄诧异道:“你如何知道?”乐之扬说道:“多半是你唆使。要不然,朱元璋开国雄主,为何效仿亡国昏君修一条逃命的地道?”

“你懂什么?”冷玄轻哼一声,“兵法云,未得其胜,先虑其败。天有不测之风云,谁敢担保一辈子赢下去?”

乐之扬道:“京城的地道尚有出口,这儿的地道怎么看不到头?”

冷玄道:“京城地道,先帝了然于心,此间密道,我也未窥见全貌。就算见过,年岁久远,大半也忘了。”

“岂有此理?”乐之扬怒道,“这么下去,还不如让铁木黎一掌打死。”

叶灵苏危在旦夕,乐之扬大失冷静、声色俱厉,吼声送出,回响不断。冷玄靠着墙壁,低头不语。乐之扬自觉失态,冷静下来,回声钻入耳内,夹杂一丝极细微的异响。

“咦!”乐之扬脱口叫道,“什么声音。”

冷玄道:“不是你鬼叫么?”

“不对!”乐之扬摇头,这时回声荡尽,沉寂中,异响越发清晰。乐之扬心生激动,抱起叶灵苏循声走去。

声音越来越近,时断时续,仿佛有人言语,可是细微模糊,听不清所言何事。又走数十步,乐之扬脚下一绊,踢到一块凸石,细加探查,竟是一道石阶,倾斜向上,不知通往何处。

“出口!”乐之扬精神一振,拾阶而上,不过百步便到尽头,伸手摸去,一堵石墙横在前面,石块厚重巨大,用力一推,纹丝不动。适才的人语声也没了,密道之中,重归死寂。

乐之扬喜悦烟消,深感绝望,忽听冷玄说道:“回头吧!什么也没有。”

乐之扬叹一口气,正要回头,一个声音忽然响起:“死士不能入城,岂不坐以待毙?”

沉闷微弱,究其源头,正是石壁之后。

乐之扬应声一愣,冷玄也“咦”了一声。墙内那人似有所觉,又道:“道衍,你可听到什么?”

这一句出口,乐之扬目定口呆,冷玄也失声叫道:“燕王!”声音甚小,却难掩震惊。

乐之扬心如乱麻,朱棣明明疯了,此时说话却一清二楚、条理分明,听其言语,哪儿有半点儿疯癫发狂的意思。

墙后沉寂一时,道衍的声音响起:“王爷多虑了,此间深处地底,料是老鼠作祟。”

此话一出,疑云尽消,乐之扬忍不住回头看向冷玄,二人四目相对,心中都是一般的念头:“燕王装疯……”

燕王唔了一声,再不言语,忽听一个女声响起:“道衍,宝辉和乐之扬还没有消息么?”

说话的正是徐妃,乐之扬又惊又气,回想这女子哭天抢地,跟燕王联手做戏,不但瞒过了冷玄一伙,就连自己也没发现破绽,手段之高、心计之深,无愧燕王之妻、徐达之女,临危度险,远非寻常女子可比。

忽听道衍说道:“听探子回报,金龙亭出了变故,何种变故,仍无端倪。”

朱棣叹道:“朱允炆所忌,无非我和宁王。我困在王府,朝不保夕,宝辉又落到冷玄手里,宁王投降,也是早晚间事。”

“王爷万勿灰心。”道衍说道,“自古成就大业,无不历尽艰辛,王爷装疯扮傻,实为一步险棋,能够履险如夷,足见上天庇佑。”

“话虽如此……”朱棣叹一口气,“如今内外交困,取胜之机,渺茫得很!”

“天无绝人之路。”徐妃说道,“依臣妾所见,朝廷将官,也非铁板一块。”

朱棣略一沉默,忽道:“你说张信?”

“王爷料事如神!”徐妃颇为惊讶,“昨晚张信送了一些安神养心的药材,说是给王爷治病,其实是来探听虚实。”

“不止探听虚实,更是表明心迹。”朱棣沉默一下,“倘若张信再来,不妨让他见我!”

“不可!”徐妃忙道,“王爷好容易摆脱嫌疑,若是张信怀有异心、设下圈套……““决然不会!”朱棣蛮有把握。

徐妃怪道:“王爷何以如此笃定?”

朱棣沉默一时,徐徐说道:“聪明人看事,往往迷雾重重,只因人人都知你聪明,敬之畏之,暗中提防;但若换一个疯子,人人轻贱于你,自然肆无忌惮,是以疯子眼中所见,才是这世界的本相。”

“善哉善哉!”道衍口宣佛号,“王爷之言近于佛法。红尘中乱花迷眼、虚伪丛生,要见本来面目,还需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以无观有,方得自在。”

朱棣说道:“佛法我不懂,不过当一回疯子,反倒让我看清了世相:葛诚、卢振是叛徒;郑和、朱能、张玉可以信赖;张昺、谢贵忠于朝廷,策反不易,但他们文人出身,最恨阉宦当道,脸上恭恭敬敬,心里对冷玄并不服气。至于张信,他是功臣之后,父辈功名从尸山血海中取来,既瞧不上宦官,也看不起文官,当年北征蒙古,跟我颇为投契,冷玄设局害我,其他人幸灾乐祸,唯独张信不以为然!”

“如不然……”道衍沉吟道,“我去探一探他的口风。”

“只是你去,诚意不够。”朱棣略一停顿,“对抗朝廷,乃是掉脑袋的勾当,若要给人卖命,也得卖得清楚明白;你虽是我的心腹,当我疯癫之际,张信焉知你没有改换门庭,他若心存疑虑,难免弄巧成拙……”

“可是……”徐妃还要劝说。

“行了。”朱棣口气阴沉,“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事已至此,不如放手一搏。”

乐之扬听得迷糊,忽觉怀中人动了一动,叶灵苏发出呻吟,痛苦隐忍,寂静之中格外惊心。乐之扬摸她脉门,比起先前越发虚弱,拖延下去必死无疑。

刹那间,他心有决断,回头望去,冷玄蜷成一团,凑近墙壁,双眼闪闪发亮,犹如狡狐狸猫。他有所警觉,突然回头望来,看见乐之扬,只一愣,眼里闪过惊惶,扬起手指,刚要点出,忽觉丹田绞痛,内力无法聚拢,眼望着乐之扬一指飞来,点中他的心口,冷玄软倒在地,瞪着乐之扬一脸怒气。

乐之扬心生歉疚,叹道:“委屈冷公公了。”冷玄啐了一口,咬牙切齿。

乐之扬也不理他,伸出右手上下摩挲。燕王府邸本是大元皇宫,此间密道正处王府地下,依照京城密道的格局,乐之扬猜测这面石墙应是一道门户,方便皇帝逃难之用。既是门户,便能开启,开门机关也必在左近。

乐之扬沉心静气,摩挲半晌,忽然手心冰凉,摸到一只铁环。他心生狂喜,攥住铁环用力一扯,嘎嘎数声,刺耳惊心,跟着轰然声响,石墙徐徐翻转,漏出明亮灯光。

乐之扬跨步上前,对面人影晃动,劲风汹涌而来。乐之扬身子侧转,右手一拨,勾住对方手腕,锐声叫道:“大师,是我。”

来人正是道衍,他招式被封,不胜骇异,正要错步变招,听见叫声,又是一愣,借着灯光一瞧,失声叫道:“乐公子,怎么是你?”

“说来话长!”乐之扬一耸肩,撞开石门,跨入门内,举目一望,门后甚是宽广,竟是一座地宫,墙边刀枪弓箭堆积如山,朱棣手提宝剑,挡在徐妃身前,两眼一扫浑浊,目光锐利逼人,上下打量乐之扬,似乎颇为困惑。

乐之扬放下叶灵苏,徐妃忍不住问道:“她是谁,宝辉呢?”

“宝辉安然无事。”乐之扬说道,“这位姑娘是盐帮之主叶灵苏。”

“盐帮之主?”徐妃不胜惊讶,仔细打量地上少女,“女帮主?咦,生得好俊。”

乐之扬道:“她受了内伤,急需疗治。”徐妃点头道:“我来瞧瞧……”正要上前,朱棣横剑拦住,向乐之扬问道:“你打哪儿来?”

乐之扬手指石门:“门后是一条密道。”

“我们的话你都听见了?”燕王脸色阴沉。

乐之扬跷起大拇指,笑道:“王爷唱的好戏文,装疯卖傻,千古第一。”他被朱棣瞒过,心有不快,语含讥刺。

燕王并未着恼,笑笑说道:“你活着逃出父皇手心,也是大大地出乎本王所料。”

乐之扬说道:“侥幸而已。”燕王察言观色,徐徐说道:“乐之扬,我装疯瞒你,确是出于无奈,如今被你拆穿,那也无可奈何。”

“王爷放心。”乐之扬说道,“我决不泄露此间一字。”

燕王转愁为喜,收起宝剑,笑道:“患难之交最为难得。我知道,你跟十三妹两情相遇,此次渡过难关,本王一定赞同你和十三妹的婚事。”

此话虽有拉拢之嫌,乐之扬听了却觉入耳。他和朱微相恋,不为皇室所容,若如朱棣所言,堂堂正正迎娶朱微,倒也不失为一件扬眉吐气的快事,当下笑道:“王爷这么说,不怕令尊地下有知,大大的生气。”

燕王冷哼一声,说道:“他生气的事还在后面。”

乐之扬笑道:“既然如此,我再送王爷一件大礼。”

“什么?”燕王奇道。

乐之扬转身出门,拎过冷玄,就地一扔,笑道:“这个如何?”、其他三人望着冷玄,无不惊异万分,道衍冲口而出:“冷公公?”

冷玄无精打采,应声抬起眼皮,扫视一周,又低下头去。

“好一份大礼!”燕王笑道,“冷玄,你在市集里逞威风的时候,可曾想到有一天会落到我手里?”

冷玄扬起头来,锐声说道:“你阴谋叛逆,将来有何面目见先帝于地下?”

朱棣一皱眉头,望着屋顶,徐徐说道:“公公言重了,我本无心叛逆,所以一忍再忍。削我兵权,我忍了;撤我三卫,我也忍了;罗织罪名,杀我心腹多人,我还是忍了。我自污自秽,装疯卖傻,朝廷还是步步进逼。其实你我都明白,本王一日不死,朱允炆一日不得安枕。”

冷玄沉默时许,说道:“不错,别的藩王有谋逆之心,但无造反之能;你纵无反心,却有翻天覆地的能为,所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朱棣目射精芒,扬声说道:“所以事已至此,唯有鱼死网破。冷玄,我待人如何,你再也清楚不过,你若投靠于我,便是元谋功臣,本王断不会亏待你的。”

冷玄摇头道:“我受先帝遗托,辅佐当今陛下,为臣以忠,有死而已,要我投降,万万不能。”

“我想也是如此。”朱棣摇头叹气,握剑的五指微微一紧。

乐之扬上前一步,拦在冷玄身前,朱棣一怔,皱眉道:“你做什么?”

乐之扬笑道:“王爷息怒,留他还有用处。”

朱棣哦了一声,问道:“什么用处?”

“王爷图谋大举,可有必胜把握?”

朱棣摇头道:“对抗朝廷,百死一生,岂有必胜的道理?”

“说的是。”乐之扬指着冷玄,“他好歹是个钦差,万一举事不利,可以当做人质。”

朱棣沉思一下,放下长剑,点头道:“留着此人,也可当做棋子。”回头说道,“道衍,你来看管此人,他武功既高、人又奸猾,千万不可大意。”

道衍笑道:“王爷放心,交给贫僧就是。”

说话间,叶灵苏剧咳起来,鲜血泉水一般溢出口角。乐之扬慌忙躬身,将她扶起,朱棣见他惶急,向徐妃说道:“你找医官过来,尽其所能,为叶帮主医治。”

徐妃点一点头,向乐之扬说道:“跟我来!”说完当先引路。

乐之扬抱起女子,忍不住回头望去,但见冷玄瘫坐地上,瘦骨支离,苟延残喘,忽然之间,心生歉疚,不由垂下目光,转身跟上徐妃。

走了数十步,忽见一道石阶,两人拾级而上。到了尽头,徐妃摁下机括,头顶砖石开裂,出现一道方门。

钻出房门,但见一间书房,书架耸立,典册无算。

“乐先生。”徐妃说道,“下面的地宫,除了王爷和我,只有道衍与郑公公知道。”

乐之扬道:“王妃放心,我决不外泄。”

“先生多虑了,本妃并无此意。”徐妃叹了口气,“只没想到,地宫之下还有密道,鞑子在大都经营多年,也不知还藏了多少秘密,纵在深宫内院,也觉不甚太平。”

乐之扬想到宝藏,深以为然。出了书房,天色已晚,流云如墨,星月无光,徐妃姗姗而行,进入一间寝殿,召来宫娥,服侍叶灵苏躺下。女子半昏半醒,不时咳嗽吐血,乐之扬焦心如焚,握住她手,度入内力,然而收效甚微,且有加剧之势。

不久数名医官赶到,轮番诊脉,均是脸色凝重。徐妃见状,忍不住问道:“陈太医,这位姑娘病势如何?”

一个年迈医官犹豫一下,垂手上前,小声说道:“王妃见谅,恕下官冒昧。这位姑娘很是不妙,如此重伤,还能存活,下官从医半生,才是第一次见到。”

“这是什么话?”徐妃脸色一沉,“但有一口气在,你们就得将她救回来。”

“这个……”众医官面有难色,陈太医小心问道:“王妃,这位姑娘面生得紧,理当如何称呼?”

“啰啰嗦嗦。”徐妃甚是不耐,“她是我新收的义女,治不好她,我要你们好看。”

众医官面如土色,凑在一起商议。乐之扬凝神细听,一群人阴阳五行、虚实沉浮,说了半晌,也无定论。陈太医唉声叹气,苦着脸上前,说道:“王妃恕罪,郡主脏腑受创,气血枯竭,下官才能有限,回天无力。唯一之法,只能服些参汤鹿血,让她多活几日。”

“庸医!”徐妃一拍桌案,欲要发怒,忽听乐之扬叹道:“治病救人,本无侥幸,这几位恐怕没有撒谎,陈太医,你开几张续命的方子好了。”

陈太医不敢答应,眼巴巴望着徐妃。徐妃余怒未消,沉声道:“也罢,养着你们几个,真不知作何用处?哼,快写方子,续上性命,再说其他。”

陈太医忙不迭取来笔墨,写好几张方子,立马抓药煎服。叶灵苏服下汤药,咳嗽稍缓,仍是脸白如纸、昏迷不醒。徐妃甚感歉疚,说道:“乐先生,没想到这些太医如此不济,你放心,我立马派人,将城中名医尽数请来,不治好叶帮主决不罢休。”

乐之扬心知肚明,叶灵苏遭受两大高手前后夹击,所受之伤超乎想象。王府太医为一城之冠,他们无计可施,其他名医更无良方,当下叹道:“有劳王妃了。”转眼看向叶灵苏,心中微微酸痛,说道,“王妃有事,可以先行,我在这儿守着便是。”

徐妃本想问他朱微的去向,见他愁容满面,一时不好开口,心中暗自嘀咕:“看他样貌,不像薄情寡义、朝三暮四之徒,何以一面与朱微情投意合,一面又跟这女帮主缠夹不清?这女子伤成这样,依旧美丽惊人,无伤之时,又该是何等绝色?”

她满腹疑窦,退出寝宫,忽见陈太医呆在墙角,彷徨不去,不觉愠怒道:“你还呆着作甚?”

陈太医瞅一眼屋内,小声说道:“王妃恕罪,郡主伤势极重,只怕熬不过今晚,最好准备棺木,以免事发仓促。”

徐妃微微一愣,低声道:“本妃知道了,你退下吧!”陈太医诺诺退下,徐妃望他背影,又回头看了一眼,叹一口气,引着宫女径自去了。

两人对话,乐之扬听得一清二楚,不觉愁上添愁,望着叶灵苏的面庞,诸多往事涌上心头:“没有叶姑娘,我早已死在东岛,她受此重伤,也是为了救我,才为铁木黎所趁,躺在这儿的本该是我才对。”越想越觉烦恼,“若要救她,普天之下只有落先生能够。可他身有痼疾,离此甚远,叶姑娘命如游丝,我去找他,回来时,叶姑娘恐怕已经……”他心中矛盾,左右为难,硬起头皮,将内力注入叶灵苏的体内,但如泥牛入海、全无动静,久而久之,乐之扬灰心绝望,趴在床边,昏昏沉沉。

忽觉有人拍打肩头,乐之扬悚然惊醒,回头望去。梁思禽青衣如水,静静站在他身后。

“落先生!”乐之扬惊喜欲狂,一跳而起,“你怎么来了,我正要去找你……”环视屋内,随侍的宫娥闭眼站立,僵如木偶,分明已被制住神志。

梁思禽点一点头,也不回答,注视床上女子,双眉微微皱起。乐之扬见他神情,满心忐忑,低声说道:“落先生,她的伤怎么样?”

梁思禽闭上双眼,手拈长须,过了片刻,摇头道:“我也无能为力。”

乐之扬好似挨了一记闷棍,脑子嗡嗡作响,瞪着梁思禽,吃吃说道:“落先生,我、我听错了么?”

“没错!”梁思禽叹道,“没有天劫,我尚能一试,而今真气不听使唤,轻重缓急不由自主,一旦真气失驭,以她虚弱之身,立马就会送命。”

乐之扬亲眼见过天劫,闻言心灰意冷,颓然坐下,双手抱头,脑子一团乱麻,千头万绪,不知从何说起。

“先别泄气。”忽听梁思禽缓缓说道,“我虽不能,你却大可一试。”

乐之扬应声一颤,抬头瞪眼,指着鼻尖惊奇道:“我么?”

“是啊!”梁思禽点头。

“先生说笑么?”乐之扬满心糊涂,“我已试过多次,可是全无用处。”

梁思禽道:“不得其法,自然无用。”

乐之扬精神一振,单膝跪地,冲口而出:“还请先生传授法门。”

“传授什么?”梁思禽把袖一拂,“你早就会了。”

乐之扬越发糊涂,瞪着两眼不知所措。梁思禽叹道:“以气驭气,你忘了不成?”

乐之扬张口结舌,过了片刻,怪道:“那不是武功么?”

“武功者,正而用之,可以伤人,反而用之,可以救人。倘若争强斗胜,须得扰乱对手真气,如要救死扶伤,则须反而用之,由乱而治,归于正道。”

梁思禽一气说完,但见乐之扬仍是懵懂,心里暗暗叹一口气,说道:“总而言之,你将她当一张无弦之琴就行了。”

这一句话凛冽如电、破开顽冥。乐之扬一跳而起,望着叶灵苏心潮起伏,多日来武学上的领悟直如瀑布飞流,从头到脚,奔腾不休。

乐之扬闭上双眼,凝聚心神,细如丝,锐如针,悠悠晃晃钻入叶灵苏的身子,灵觉所至,女子气血变化,无不了然于心,何处沉,何处浮,何处凝滞不留,何处气血受阻,尽管气弱神虚,可是叶灵苏多年苦修并未白费,精气看似虚弱,实则蕴含潜力,好比江河溪流,骤遇苦寒,水冻冰凝,举目茫茫,万物不生,然而冰层之下,静水深流,源源不绝,死寂之下,隐藏无穷生机。

若论“听劲”之能,放眼天下,无出乐之扬之右,默听时许,内心已有计较,拧身挥手,拍出一掌,若挑若按,正是“抚琴掌”的招式,掌风扫过牙床,帷帐飘拂,叶灵苏也微微一动,昏沉中若有所觉,一双秀眉皱了起来。

乐之扬再无迟疑,一掌紧接一掌,绵绵密密,挥洒而出,掌风破体而入,经脉振动,气血收拢,外润内浸,泽及脏腑。正如梁思禽所说,他将叶灵苏当做一张瑶琴,精气为琴弦,五脏为琴腹,挑之引之,勾之抹之,起初气血混乱,不听使唤,渐渐破节入律,与乐之扬的内力遥相呼应,由乱而治,由弱而强,节奏曼妙之至,在在符合《周天灵飞曲》的旋律,乐之扬觉出叶灵苏体内变化,信心大振,出掌越使越快,内力浩荡奔流,涌向四面八方。

“呵!”他使得兴发,左掌向上一托,叶灵苏身子跳起,竟被掌风带到半空,乐之扬回掌虚拍,女子又如腾云驾雾,悠悠荡荡地落回床上。

《周天灵飞曲》本是灵道人倾听万籁,呕心沥血所做,顺天应物,道法自然,世人衰老病死,大都因为气血精神违逆天道。叶灵苏伤重垂死,体内生机凋零,精气流转混乱,全无章法可言,时候一长,自然油尽灯枯,谁料乐之扬异想天开,以气驭气,强行将她一身气血导入《周天灵飞曲》的节奏,反复流转,去死回生,冲开五脏瘀血,激发潜能生机。叶灵苏随着乐之扬的掌力,有如枯叶随风,飞腾翻滚,起伏应节,额上的肌肤涌出点点汗珠,苍白的面孔多了一丝血色。

“以气驭气”极耗心力,何况叶灵苏精气疲弱,不易带动。不过半个时辰,乐之扬便已汗透重衣、气喘如牛,他强打精神,又支撑了一炷香的工夫,忽见叶灵苏嘴角抽动,神气苦恼,他不明原由,登时心子一紧,忽听梁思禽说道:“你先退下!”

乐之扬慌忙收掌,叶灵苏落回床上。梁思禽走上前去,扶起叶灵苏,在她后背按摩数下,叶灵苏眉尖颤动,噗,吐出一大摊紫黑色血块。

乐之扬吃了一惊,叫道:“落……”梁思禽冲他摆一摆手,徐徐放下女子。叶灵苏双眼微睁,目光转了一转,忽又倦怠合眼,继续昏迷沉睡。

梁思禽指着血块,说道:“这是郁积在脏腑间的瘀血,将之逼出,大有好处,不过她伤得太重,每隔一个时辰,便须行功一次,直到所吐之血变为鲜红,再服下这一瓶丹药。”从袖间取出一个瓷瓶,“这是‘铸玉回天丹”,先祖母的方子,于内伤颇有效验,一次六粒,多则有害。”

乐之扬深知“素心神医”的手段,恭敬接过丹瓶,小心问道:“落先生,这么说,叶姑娘真的有救了?”

梁思禽露出一丝笑意,点头道:“起死回生,真有你的!”

乐之扬心中大石方才落地,狂喜不禁,连翻两个跟斗,拍着手哈哈大笑。梁思禽皱眉道:“闹什么?想把守卫引来?”

乐之扬回过神来,忙问:“落先生,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梁思禽道:“我在王府有一眼线。”

“眼线?”乐之扬奇道,“谁啊?”

梁思禽不答,乐之扬知情识趣,也不再问,说道:“朱微还好么?”

“她很好……”梁思禽看出乐之扬的疑虑,“放心,秋涛也在。”

乐之扬松一口气,水怜影囿于宿怨,对朱微大有敌意,但有秋涛看着,水怜影敬畏师尊,一定不敢轻举妄动。

梁思禽又说:“天亮之后,我派人将她送来。不过冷玄失踪,朝廷追捕甚急,你提醒燕王小心为上。”

乐之扬又是一愣,冲口问道:“你知道燕王没疯?”

梁思禽漫不经意,略略点头。刹那间,乐之扬心中透亮,明白梁思禽口中的“眼线”是谁,一时心跳加剧,只觉不可思议。

梁思禽也看出他心中所想,笑道:“知道就好,不必多言!”

“是!”乐之扬吸一口气,梳理思绪,又将宝藏的事略略说了一遍,梁思禽听完,沉吟道:“铁木黎,冲大师,这二人联手,着实难以应付,宝藏之事,只好搁下。”

乐之扬心有不甘:“就白白便宜他们?”

梁思禽笑笑,一挥袖,云烟聚散,失去踪影。

他来去倏忽,神出鬼没,乐之扬望着虚空,恍若大梦一场。过了半晌,才走上前去,解开宫娥穴道,宫女揉眼醒来,浑不知发生何事,以为不慎睡着,冲着乐之扬连称“该死”。

乐之扬宽慰几句,令其烧了香汤,为叶灵苏拭擦更衣。自己则在殿外等候,不多时,天尚透亮,徐妃引着太医,挑灯前来探望,陈太医伸手诊脉,啧啧称奇,不意叶灵苏一夜之间大大好转,自以为汤药见效,言谈之间,颇为自得。

徐妃得知病人好转,也觉欢喜,与乐之扬寒暄几句,径自去了。乐之扬用过早饭,遣出宫娥,再用“驭气”之法为叶灵苏疗伤,一轮掌法使完,不觉力尽神疲,丹田空虚,当下守在床边、盘膝运功,抱元藏真,很快神游物外。

缥缈中,忽听咳嗽之声,乐之扬睁眼一瞧,叶灵苏醒了过来,扶着床沿,咳出瘀血。乐之扬不胜惊喜,起身将她扶住,手按后心,度入真气。

叶灵苏连咳带喘,好一阵才平静下来,她抬眼望来,目光暗淡无神,且有几分讶异,欲要说话,又觉气短,闭眼喘息一阵,方才徐徐开口:“我……我还活着?”

乐之扬见她虚弱至此,心中酸楚,说道:“都过去了,你会慢慢好起来的。”

“这是哪儿?”叶灵苏环顾四周。

“燕王府!”

叶灵苏吃了一惊,挣扎欲起,可是身子绵软,从头到脚没有一丝力气,她颓然躺下,喘息道:“我……我怎么会在这儿?”

乐之扬将密道的事说了,叶灵苏沉默一下,叹道:“世上机缘真是奇妙……”说到这儿,注目乐之扬,“你没有回去抢夺宝藏?”

乐之扬不想她提到此事,只一愣,冲口说道:“比起你来,那些宝藏算什么?”

他随口而出,无心之言,叶灵苏却会错了意思,元帝遗宝旷世奇珍、敌国之富,乐之扬为了自己竟肯舍弃,叶灵苏回味此话,不觉心生暖意,说道:“那怎么成?这样一来,岂不白白便宜了那两个恶人。”

乐之扬见她语气与自己先前一般,不觉哑然失笑,说道:“你将息身子要紧,何苦为这些担心。所谓‘以毒攻毒’,铁木黎、冲大师都非善类,说不定为了宝藏自相残杀,双双死在宝库里了。”

叶灵苏听得有趣,露出一丝笑意,说道:“若是真的,倒也好了。”

这时有人叩门,开门一瞧,却是郑和,郑和一脸喜悦,拱手笑道:“喜事,喜事,道灵仙长……啊,不,乐先生,宝辉公主回来了。”

乐之扬喜不自胜,撩起袍子,便要出门,迈步之时,忽又回头望去。叶灵苏已然闭上双眼,脸色平静冷漠,眼角眉梢,却有一丝莫名的凄凉。

乐之扬心下颇不自在,犹豫一下,仍是跨步出门,跟随郑和走到前厅,但见朱微形容憔悴,敛衽斜坐,石姬喜笑颜开,拉住她连连比划。朱微面露笑容,略略点头,在她身后站立二人,一是万绳、一是秋涛,二人看见乐之扬,均是欠身行礼。

朱微觉出异样,抬起头来,微微一愣,眉眼登时红了。她站起身来,作势向前扑出,可又似有什么将她拉住拽住,朱微跨出一步,身子无端僵住,望着乐之扬似哭似笑,神情难以描述。

乐之扬暗暗叹一口气,忍住上前冲动,拱手说道:“公主殿下,你平安无恙,可喜可贺。”朱微愣了一下,怅然若失,叹道:“你也是……”

这时徐妃赶来,一把搂住朱微,落泪道:“宝辉,吓死我了,你一去不回,我这颗心如同油锅里煎熬似的。”

朱微也湿了眼眸,笑道:“四嫂,多亏这二位,我才能安然回来……”她回手指向万、秋二人。徐妃慌忙抹泪道:“郑公公,快取些金银珠宝,我要重重酬谢二位。”

郑和未及应答,万绳摆手笑道:“王妃娘娘不必客气,我二人都是乐公子的属下,服侍公主也是分内之事。”

乐之扬应声诧异,万绳向他使个眼色。乐之扬忙道:“不错,万先生、秋家婶子都是一家人,无分彼此。”

朱微听了这话,面露疑惑,徐妃却笑道:“原来如此,本妃倒是矫情了。”

万绳又道:“公主送到,我二人也告辞了。”徐妃待要挽留,乐之扬却道:“二位走好。”秋涛笑道:“公子如有吩咐,属下随时听令。”

她意味深长,乐之扬心知肚明,客套两句,送走二人,心中记挂叶灵苏的伤情,对朱微说道:“叶帮主也在府里,公主殿下可想见她?”

朱微深感意外,怔了怔,忙问:“她在哪儿?快带我去!”

乐之扬应了,不顾徐妃的脸色,引着朱微前往寝宫。石姬一路尾随,朱微不以为意,任其所之,乐之扬却心生别扭,看见这聋哑女子,便想到冲大师,只是朱微对她信任颇深,乐之扬纵有疑心,也不便拂逆她的意思。

到了寝宫,叶灵苏原本闭眼养神,听见脚步,张开双眼,见是朱微,眼中闪过一丝惊诧,继而故作冷漠,双眼微微闭合。倒是朱微心热,两步赶到床边,拉住她手,惊讶道:“叶帮主,你怎么变成这副样子?”

叶灵苏冷冷道:“我自个儿没用,受了奸人的暗算。”

朱微回头顾望,意似征询,乐之扬苦笑,将叶灵苏受伤的经过说了。朱微听得心惊,怨怪道:“乐之扬,她伤得这么重,你怎能将她一人丢下?”

乐之扬道:“不是你回来了么?”朱微道:“你说一声,我自个儿就过来了。”她握紧叶灵苏之手,“叶帮主,以后我来服侍你好了。”

乐之扬深感意外,叶灵苏也吓了一跳,忙道:“不敢当,你堂堂公主,我一个江湖女子,哪儿受得起你的恩惠?”

朱微说道:“什么庙堂江湖?我才不在乎。乐之扬说过,你是我俩的救命恩人。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何况我俩的性命都是你给的。你如此伤重,我小小地出点儿力又算什么?你看我担了个公主的名头,一定当我娇生惯养,却不知父皇病重的时候,大都是我一手照料。你是女儿家,更衣沐浴,多有不便,我来服侍你,彼此间也少许多尴尬。”

她少有城府,想到便说,字字出于至诚,叶灵苏欲要婉拒,见她目光,又觉泄气,再看乐之扬,见他无意阻拦,不由暗暗作恼,赌气道:“好啊,那就有劳公主了。”

朱微见她答应,喜不自胜。叶灵苏原本虚弱,说了几句话,不觉倦怠起来,迷迷糊糊,又陷入昏睡。

过了大半日,叶灵苏多次吐血,血色渐次转淡,午时以后,变为鲜红,服下“铸玉回天丹”之后,遍体阳和,一扫空虚疲弱,渐渐生出精力。

朱微尽心照拂、无微不至,她长在深宫,素日接对,除了宫女太监,就是皇亲国戚,礼节繁琐,多有上下之防,从无年纪相仿、性情相得的女伴,至于含山之流,为了争夺父宠,将她视为仇雠,只想杀之而后快。

偶尔听席应真、乐之扬说起江湖逸事。朱微心中不胜向往,尤其听说叶灵苏年纪轻轻执掌盐帮,更是佩服之至;后来得见真容,年级之轻,容貌之美,比起想象中更甚,抑且病体支离、不减国色,一颦一蹙,尽显风流,越发心生亲近,见她精神稍好,忍不住与之交谈。

一开始,叶灵苏心有芥蒂,少言寡语,毕竟年少情热,时候一长,见朱微处处真诚,受了触动,心防渐去,性子也和软了许多。

“叶帮主!”朱微忍不住问道,“我听说,盐帮都是男子,个个粗鲁残忍,不守王法,你这样年轻美貌的女子,如何能让他们服服帖帖?”

“也没什么难的。”叶灵苏漫不经意地道,“一为公,待人公平,利益均分;二为正,上梁不正下梁歪,当帮主的一定要行的正、站得直,下面人才没有闲话可说;三为狠,贩卖私盐,对抗朝廷,若不狠辣,难以活命;盐帮中尽多枭雄,世称盐枭,与他们打交道,必须杀伐决断,小过可以马虎,大过决不轻饶,若不然,威信不立,谁也不会服你。”

朱微听得皱眉,想了一会儿,叹道:“这么说来,跟父皇的所为差不多,当皇帝和当帮主,也没有多少不同。”

“天下乌鸦一般黑,天下的人也大同小异。”叶灵苏略略一顿,冷笑道,“只不过,世人重男轻女,那些臭男子平日里轻贱女人,做了女人的下属,便觉奇耻大辱。这个帮主之位,我本也不放在眼里,但瞧那些男子的嘴脸,又觉气愤不过,偏要当一当帮主,为天下的弱女子争一口气,好让男人们知道,只要风云际会,身为女子,也能干出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

她身子虚弱,中气不足,可是说出这番话来,仍是掷地有声。朱微默默听完,怅然若失,叹道:“叶帮主,你真是高飞九天的凤凰,我们这些皇家的女子,不过是养在金丝笼里的黄莺儿罢了。”

“哪儿话!”叶灵苏微微一哂,“你才是龙子凤孙,我再怎么样,也只是一个江湖女子。”

朱微急道:“才不是呢……”话没说完,忽听嗤的一声,回头看去,却是乐之扬呆在角落里偷偷发笑。

叶灵苏不悦道:“你笑什么?”乐之扬笑道:“我而今才知道,不光臭男人互拍马屁,女孩儿之间吹捧起来,竟也肉麻得要命。”

朱、叶二人均是双颊发烫,叶灵苏咬牙道:“乐之扬,你少说便宜话儿,快想一个法子把我弄出王府。”

“为何?”朱微诧异不舍。

叶灵苏白她一眼,说道:“这儿富贵气太重,小女子命贱,承受不起……”说到这儿,忽见朱微神色凄凉,郁郁不乐,不由住口,心想:“这女孩儿也真怪,我与她素昧平生,为何待我如此之好?难不成,她真不知我对乐之扬的心意么?呸,呸,那个讨厌鬼,我对他一点儿意思没有,当日密道之中,都是八损九伤,才会说那些胡话……”想到当时所言,羞窘无地,耳根火烧,恨不得挖个地缝钻进去才好。

乐之扬原本打坐运功,听了这话,站起身来,打量叶灵苏一眼,冷冷说道:“逞强也得看时候,楚霸王也怕乌江,你身为帮主,结了多少怨仇。那帮私盐贩子怕你敬你,一多半是敬畏你的武功,你伤成这个样子,风中烛,瓦上霜,还指望那帮兔崽子给你卖命?”

“我……”叶灵苏眉眼泛红,“我不要人帮……”挣扎欲起,偏又软弱无力,心头一急,眼泪夺眶而出。

“叶姐姐……”朱微忍不住说道,“乐之扬说话刻薄,道理却不错,你这样虚弱,需人照顾,外面天地虽大,坏人也多,若有变故,如何是好?”

叶灵苏一时意气,却非愚钝之人,心知二人说得有理,可又不愿当面示弱,只好将眼一闭,假装昏睡。她不执意离开,朱微只觉欢喜,拿起团扇,轻轻为她扇风,驱赶四周蚊蝇。

二女相处和睦,乐之扬颇有意外之喜,正想接着炼气,忽见郑和进来,恭声说道:“王妃有事,请乐公子一叙。”

乐之扬心里明白,徐妃有事,大可亲自过来,邀他前往,多是燕王的意思。而今北平城风声鹤唳、波诡云谲,这几日乐之扬忙着疗伤,心中也始终记挂城内形势。

果然郑和只身引路,将他带到书房,推门而入,只有徐妃一人。徐妃开启地宫,二人顺阶而下,未走数步,乐之扬便听嘈杂人声,心中暗暗诧异,听这声音,地宫里人数众多。

下到地宫,四周火把通明,乐之扬举目一瞧,前方密密匝匝,围绕燕王,站立二十余人,朱高炽兄弟、张玉、朱能均在其列,江小流也在一旁,看见乐之扬,欢呼一声,猛扑上来,抓住他的胳膊笑道:“乐之扬,我还当见不到你了呢?”

“怎么见不到。”乐之扬笑了笑,“你没死,我也没死!”

“说的是。”江小流抓着脑袋,呵呵直笑。

“江小流!”朱高煦冷眼旁观,突然一声大喝,“滚过来!”

江小流一愣,舍了乐之扬,一溜烟回到朱高煦身边,点头哈腰,活似一只小狗:“殿下,你找我有事?”

朱高煦冷冷道:“靴子上沾了灰,你给我擦擦。”江小流一愣,回头看向乐之扬,脸上流露窘色,可一咬牙,忽地单膝跪下,伸过袖子,恭恭敬敬地抹去朱高煦靴子上的浮尘。

乐之扬又惊又怒,作势欲上,江小流却使一个眼色将他止住。朱高煦斜眼瞥来,一脸得意,口中大声嚷嚷:“父王,这是我新收的马弁,名叫江小流,忠心耿耿,武功了得,别看他个子小,打起来数十条大汉近不得身。”

朱棣得了意外消息,正在沉思默想,听了这话也不在意,随口说道:“武功如何,倒在其次,收人首在忠心。这人靠得住么?泄露消息,唯你是问。”

朱高煦拍一拍江小流的脑袋,笑道:“父王放心,比狗都忠心呢。”

江小流哈腰赔笑,眼中却有一丝落寞。乐之扬看得血脉贲张,恨不得冲上前去,将朱高煦一拳打倒。道衍知晓江小流与乐之扬交情颇厚,朱高煦当面羞辱,恐遗大祸,当即上前一步,笑道:“江小哥是乐公子的好友,也是一位异人,殿下知人善用,道衍佩服之至。”

他不动声色,挑明利害,朱棣一点就透,抬起眼来,怒视次子,厉声道:“混账东西,跟你说了多少次,宁可树敌千万,不可养虎为患。人主之祸,莫过起于萧墙,身边之人务必善待。他是你的马弁,随你征战沙场,牵马持矛,生死护卫,你这样侮辱人,谁又肯为你出生入死?”

朱高煦狗血淋头,他天不怕地不怕,唯独害怕这个老爹,一时耷拉脑袋,做声不得。朱棣转过身来,又向乐之扬拱手说道:“乐公子,朱棣教子不严,不胜惭愧,令友受辱,让你难堪了。”

乐之扬皱一皱眉,未及答话,江小流抢先说道:“王爷哪儿话,服侍煦殿下是小人的本分。只要能助王爷成功,别说牵马擦靴,就是做狗做马,小人也心甘情愿。”

这一番话虽然肉麻,朱棣听了却很入耳,笑道:“此话再也休提,乐公子是我的知己,你是他的好友,岂能薄待于你?不过,本王以军法治家,无功不赏,无罪不罚,你好好辅佐高煦,过了这道难关,必定飞黄腾达,百户千户,全都不在话下。”

江小流听得发懵,朱高煦肘他一下,低声说道:“还不谢恩。”江小流如梦方醒,噗通跪下,磕头道:“多谢王爷看重,小人定当尽心竭力。”

乐之扬见他奴颜媚骨,心中愤怒悲哀,更有几分迷茫。数日不见,江小流竟似变了一个人,也不知朱高煦用了什么法儿,让他志气消磨、傲骨摧折,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奴才。

朱棣注视乐之扬,见他神色冷漠,猜不透他心中所想,沉吟一下,笑道:“乐公子,我请你来,本想告知两件喜事。”

乐之扬无精打采,随口问道:“喜从何来?”

朱棣笑道:“第一件事,确是你的功劳,这条密道,道衍查探数日,发现通往城外,只要一声令下,城外死士便可进入王府。”

乐之扬微感意外,点头道:“这一条密道,应是元朝皇帝逃生之用。”

“不错!”朱棣拈须说道,“第二件事么,张信又派人送药,本王原想见他,王妃、道衍都说不妥,故我修书一封,打算送往张府。”

乐之扬心头一动,问道:“王爷要我送信?”

“此信关系重大,落入朝廷手中,可说大势去矣。”朱棣神色肃然,“若论才智武功,能够担当此事者,唯有你和道衍大师。大师是我心腹,府中内奸终日盯防,稍有异动,大祸临头。”

乐之扬暗自冷笑。朱棣说得客气,其实居心不良,道衍若去送信,一旦失手,燕王府百口莫辩。至于乐之扬,籍籍无名,更不是燕王属下,纵然失手,燕王一方也大可否认。

意想及此,乐之扬心中老大无味,若依素日脾性,一定断然拒绝,奈何想到梁思禽,回绝的话到了嘴边,改为:“张信看信以后,不肯归顺呢?”

朱棣脸色微沉,说道:“杀其人、灭其口。”

乐之扬脸色微变,扬声道:“杀与不杀,我自有主张。”

他公然顶撞燕王,众人无不吃惊,朱高煦怒容满面,挺身欲骂,不料朱棣瞪他一眼,将他的骂人话吓了回去。乐之扬又道:“书信何在?能否先睹为快。”

这话匪夷所思,朱高煦忍不住叫道:“姓乐的,你当自己是谁……”不防脸颊剧痛,朱棣一个耳光,打得他团团乱转。

朱棣脸色阴沉,左手伸入袖里,取出一封书信,挤出笑来:“还请斧正!”

乐之扬接过书信,但觉薄薄一封,却有江山之重,当下拆开信封,仔细看了一遍,信中朱棣多为寒暄,末尾处请张信入府一叙。乐之扬看罢,折起信笺,揣入怀里。

“上有张府方位。”朱棣递上一份地图,“朝廷兵马将王府围得铁桶一般,张信如肯前来,如何带他进府,还得费些工夫!”

乐之扬略一点头,眼角余光所及,朱高煦恶狠狠望来,眼里透出一股妒恨;江小流垂手肃立,一派恭谨,乐之扬眼鼻发憷,回想当年嬉玩打闹、同哭同笑的日子,当真恍若隔世。江小流变化突兀,令他始料不及,然而人各有志,江小流一心攀龙附凤,若要阻拦,反而有碍他的前程。

矛盾再三,乐之扬叹一口气,转身出了地宫,纵身上房。朱棣知人善任,以乐之扬的轻功,送信最妙不过,身法一动,逝如轻烟,地上的官兵只觉狂风掠过屋顶,抬头看时,影子也不见一只。乐之扬轻飘飘几个起落,就跳出朝廷的包围圈子,依循地图所示,飞也似赶往张府。

其时暮色将终、华灯初上,张府灯火通明,红灯笼累如串珠,循着屋檐、回廊排列成行。乐之扬避开灯光,在阴影里穿梭一时,摸到后堂,但见堂上站立一个中年男子,背负双手,走来走去,看其举止犹豫,似乎暗怀心事。

乐之扬并不认得张信,不过当日燕王装疯,跟着冷玄的几个头面人物,其中之一就是堂上之人。

乐之扬猜他就是张信,可又难以断定,正迟疑,忽见一个丫鬟上堂,欠身说道:“老爷,老祖宗有请。”

中年人如梦方醒,点头道:“好,我这就过去。”撩起袍子,快步走进一间院子,直奔正堂,踅了进去。

乐之扬落在房顶,掀开屋瓦,向里看去,却见一个老妪鹤发华服,斜倚矮榻,一个小丫头坐在床边,给她捏揉双腿。

“娘!”中年男子礼数恭敬,“你找我么?”

老妪挥一挥手,小丫头退下,屋内只剩娘儿俩。老妪说道:“信儿,一连几日,你都闷闷不乐,今日尤甚,听丫鬟说,晚上饭也没吃。”

“是!”张信低声道,“孩儿心头压了一块大石头,想来想去,很是犹豫。”

“大石头?”老妪徐徐说道,“你说燕王?”

张信叹一口气,说道:“还是娘亲老辣,一猜便着。”

老妪沉吟半晌,叹道:“你爹在世之日,常说燕王的好话,他说国事粗安,但北方未靖,蒙人生聚教训,早晚还会南下,那时朝中诸将,唯有燕王可以匹敌。方今陛下,长于深宫之中,养于妇人之手,何曾统领过一兵一卒,更别说冒死突阵、手刃鞑虏。依老身所见,燕王并无过错,强行削藩,无异于自毁长城。信儿,你是兵家之子,理应明白这个道理。”

张信动容道:“娘亲,你意思是?”

老妪淡淡说道:“为娘的安危,你不用担心。”

张信的脸色阵红阵白,过了半晌,叹道:“可惜燕王已疯,我心有怀疑,两次送药试探,可都石沉大海,一无回音,反而招来张昺等人的疑忌。”

“燕王是聪明人。”老妪说道,“他若当真没疯,一定会派人来。”

“可是,唉……”张信幽幽叹气,“冷公公失踪,张昺疑心是燕王所为,打算数日之内攻打王府,那时恐怕玉石俱焚。”

“信儿。”老妪正色说道,“自古‘王者不死’,燕王若是真龙天子,一定履险如夷,倘若不是,那也无可奈何。人生在世,不过尽人事、安天命而已。”

张信沉默一时,躬身道:“娘亲之言,振聋发聩,孩儿受教了。”言毕告辞出门。

乐之扬放下瓦片,心中微感吃惊,张信之母见事明白,真是女中翘楚,所言所语,竟与梁思禽不谋而合。无怪张信不顾嫌疑,冒险亲近燕王。

张信进了书房,刚刚落座,乐之扬飞燕投林,穿窗而入。张信吃了一惊,他是惯经沙场的武将,临危不乱,一转身拔出长剑,未及刺出,乐之扬的手轻轻在他肩头一拍,低声道:“燕王让我来的。”

张信一个激灵,浑身僵硬,瞪着乐之扬,不知如何开口。

乐之扬后退一步,翻手夺下长剑,将信封交到张信手里。张信半信半疑,拆信看过一遍,面孔生出波澜,身子也颤抖起来,徐徐折起信笺,冲着燕王府的方向,弯腰拱手,深深作了一揖,而后掀开灯罩,点燃信笺,片刻之间,信笺化为一团白灰。

张信注目灯花,出了一会儿,回头说道:“我要见燕王!还请阁下带路。”

“你信得过我?”乐之扬笑道,“你不怕这信是假的么?”

“假不了!”张信说道,“信里有一句话,乃是燕王私下对我说的,时隔多年,不想他还记得。”

“哪一句话?”乐之扬问道。

“张兴有子如虎,可以独当群狼!”张信眉飞眼亮,“张兴乃是家父名讳,当日我随燕王北征,立了小功,这是燕王给我的断语。”

乐之扬注目张信,叹道:“如此说来,张大人心意已决?”

“下官别无他想。”张信叹道,“只想面见燕王。”

乐之扬点一点头,抓起张信,推门而出,纵身跳上屋顶。张信只听耳边风响,两侧景物后退如飞,身如腾云驾雾,心中不胜骇异。

不过半个时辰,回到燕王府中,到了书房,二人纵身跳下。徐妃、道衍早已等候,看见二人,忙从暗中走出,引着二人下至地宫。

燕王见到张信,喜不自胜,张信上前便拜,感恸落泪,说道:“王爷无恙,老天庇佑,下官来迟,害王爷受苦了。”

燕王扶起张信,笑道:“好事不在早晚,你能前来,我便欢喜。”

“下官失态,王爷见谅。”张信抹去眼泪,“只因时机紧迫,下官不得不来,张昺、谢贵认定王爷害了冷公公,正在谋划攻入王府,擒捕王爷、王妃。”

燕王一行无不震动,朱棣沉声道:“什么时候?”

“晚则三日之后。”张信神色肃然,“早则明日。”

众人面面相对,眼中均有忧色,朱棣说道:“明日太急,能否拖延几日?”

“顶多三日。”张信说道,“拖延太久,难免惹来猜疑。”

“好!”朱棣说道,“三日就三日,这三日张大人务必谨言慎行,不可稍露马脚。”

“下官明白。”张信又道,“王爷有何应对之法?”

“先杀将,再夺城!”朱棣回答。

张信想了想,问道:“王爷有多少人马?”

“算上死士家丁,约有八百之众。”

“八百人?”张信连连摇头,“太少,太少!”

朱棣皱眉道:“如何少法?”

“王爷有所不知。”张信说道,“冷公公失踪以后,张昺、谢贵怕得要死,躲在军营不敢出来,又从宣大、开平调来一万精兵,九门守军增至三万,纵然以一当十,没有三千精锐,也休想拿下北平。”

朱棣皱眉道:“八百人满打满算,哪儿还有多余兵马?”

张信道:“小可的家丁亲兵,尚可凑足二百人。”

“纵然如此,还差两千。”朱棣轻轻叹了口气。

地宫中一时沉寂,人人面露忧愁。道衍想了想,忽地开口:“王爷,我有一个念头,只是不合常例。”

“非常之时,当用非常之法。”朱棣点头,“大师只管说来。”

“王爷可知,北平方圆百里,盐帮弟子,足有三千之众。”

朱棣愣了愣,双眼一亮:“大师的意思?”

“塞北有盐沼,出产沼盐,数量极丰,价格极贱,盐帮从鞑子手里买来,偷运过境,卖到北方诸省。然而边军守关,过境不易,没有过人之能,不敢携盐闯关,故而这支盐枭剽悍亡命,精整有序,稍加引导,便可自成一军。”

朱棣拈须点头,意似沉思,朱高炽奇道:“大师怎么知道这些?”

“处处留心,皆是学问。”道衍笑道,“世子别忘了,道衍也算半个江湖中人。”

朱高炽说道:“燕王府与盐帮并无交情,如何调动这支盐枭?”

道衍笑道:“世子有所不知,盐帮之主,就在王府。”目光一转,落到乐之扬身上。

乐之扬心中不悦,说道:“叶姑娘的事我做不了主。何况,盐帮乌合之众,如何担当大任?”

“死马当作活马医。”道衍说道,“王爷也说,非常之时,当用非常之法。只是叶帮主哪儿有些难办。

“有什么难办的?”朱高煦大声嚷嚷,“她既在王府,不答应,要她好看……”

“混账!”朱棣暴怒,“闭嘴!”

朱高煦将头一缩,悻悻退下,道衍说道:“叶帮主出身东岛,与本朝颇有积怨,纵然受伤落魄,也未必愿意相助。”

朱棣略一沉思,向乐之扬说道:“老弟可否安排一下,让我拜会叶帮主。”

乐之扬打心底不愿,冷冷说道:“她伤势太重,不可随意挪动。”

“好啊!”朱棣笑了笑,“本王去探望她好了。”

众人大惊,齐声道:“王爷……”

“我意已决,不必多说,”朱棣扬了扬手,“图穷匕见,我也该露一露脸了。”

乐之扬见他甘冒暴露风险,心中着实意外,忽见朱棣掉头望来,将手一挥,沉声说道:“乐公子,请!”

乐之扬无可奈何,转身带路,朱棣一行紧随其后;徐妃抢在前面,支使郑和,肃清沿途闲人。

到了寝宫,乐之扬推门而入,朱微靠在软椅上小憩,闻声惊起。徐妃拉过石姬,带出宫外,朱棣则跨前一步,从乐之扬身后绕出,冲着朱微面露笑容。

“四哥?”朱微冲口而出,揉一揉眼睛,只疑身在梦里。

“高煦、朱能、张玉。”朱棣回头下令,“你们守住宫门,无我号令,不得入内。”略一停顿,又道,“爱妃、高炽、高煦,你三人留下。”

众人应了,或去或留,道衍退出之时,将宫门轻轻阖上。

到这地步,朱微才觉并非做梦,但见朱棣沉静自若、言语流利,哪儿有半点儿疯癫模样,一时目定口呆,不知如何是好。

叶灵苏听到动静,也醒了过来,忽见寝宫中多出数人,登时心头一沉,不知是福是祸,倚在床头,冷眼旁观。

“十三妹。”朱棣注目朱微,叹一口气,忽然撩起袍子,单膝下跪,“请受为兄一拜。”

这一下,屋内众人无不震动。朱微只一愣,匆忙上前,扶起燕王,吃惊道:“四哥,你这是干吗?”伸出纤纤手指,撩起燕王鬓发,盯着他不胜困惑,“你、你真的没疯?”

“惭愧。”朱棣微感窘迫,“十三妹,形势险恶,你性子纯真,不善作伪,我斟酌再三,只好违心瞒你。唉,为兄生平征战沙场,经历凶险无数,可是加在一起,也比不上当日市集上的险恶。那时间,若不是你挺身而出、舌战群丑。我堂堂燕王,必定死在市井小人棍棒之下,大恩大德,可比天高,为兄渡过难关,必当涌泉相报。”

朱棣发疯,朱微一直为他伤心,如今知道受了蒙骗,心中老大不是滋味,轻声说道:“那不算什么,小妹别无所求,只求四哥安好。”

朱棣内心感动,叹道:“十三妹,你永远是我的好妹子。”

朱微轻轻点头,问道:“四哥既然无恙,可有什么打算?”朱棣说道:“朝廷不肯罢休,我唯有奋起反击。”、朱微一愣,怅然道:“说来说去,还是要打仗?”

朱棣微微苦笑,在她肩头拍了拍,跨前一步,来到床边,拱手道:“在下燕王朱棣,叶帮主,幸会,幸会。”

“何幸之有?”叶灵苏神气冷淡。

刚一开口,朱棣便碰了钉子,随从之人皆由怒容。朱棣却不以为意,笑道:“朝廷东岛,原为寇仇,叶帮主心有成见,理所应当。”

“既然知道,还有什么好说?”叶灵苏虽在病中,气势不减,面对当世名王,秀目清冷,全无怯意。

朱棣摇了摇头,从容说道:“当日争夺天下,本王年纪幼小,帮主尚未出生,前仇旧怨,本与你我无关。日月有起有落,江河万里,终归大海,任何恩怨也有了结之日,实不相瞒,我今日来此,并非清算旧账,而是为了释怨解仇。”

他笑语晏晏,有理有节,言辞缜密,无懈可击,何况开拳不打笑脸人,叶灵苏一味回拒,反显蛮横,想了想,说道:“好啊,怎么个释怨解仇?”

朱棣说道:“叶帮主或也有所耳闻,朝廷削藩,步步进逼,欲要置本王于死地。”

叶灵苏轻蔑道:“狗咬狗,与我何干?”

朱高煦大怒,跺脚要骂,朱高炽慌手慌脚,将他嘴巴捂住。朱棣审视叶灵苏半晌,忽而笑道:“也罢,叶帮主是明白人,本王开门见山,我要对抗朝廷,难在兵力不足,想要借重北平附近的盐帮弟子。”

“狐狸尾巴露出来了?”叶灵苏冷笑,“你好言好语,原来是为这个?”

朱棣说道:“无事不登三宝殿,我来见帮主,担了莫大风险。”

“我若不答应呢?”叶灵苏问道。

“何必把话说绝?”朱棣笑了笑,“帮主若肯相助,本王必有报偿。”

叶灵苏一身不吭,冷冷望着朱棣,朱棣气度沉着,含笑相对。

乐之扬微微摇头,有意无意,跨出一步,站在燕王左侧,离床不过五尺。他举止隐秘,朱棣尚无所觉,叶灵苏的目光却扫了过来,在他身上略一停留,忽地开口说道:“什么报偿?说来听听。”

话一出口,乐之扬微微一愣,燕王却是面露笑意,扳指说道:“其一,本王倘若成功,立刻赦免东岛,前仇旧怨,一笔勾销,东岛弟子畅行大陆,朝廷决不留难;其二,赦免盐帮,天下之盐,三分之一归盐帮经营,从此以后,贵帮不用冒险犯禁、贩卖私盐,可得无穷之利,也省了朝廷许多麻烦。”

众人无不动容,大明人民亿万,一日不可无盐,国家掌控盐政,乃是莫大财源,纵得三分之一,也可富甲天下。

叶灵苏默不作声,闭上双目,神情淡漠;燕王凝目注视,一时也猜不透这女子心中所想,他多谋善忍,心知急切不得,从容袖手,静待其变。

“我要一半!”叶灵苏张开双眼。

“什么?”朱高煦一跳三尺,“你竟敢……”

“滚出去!”朱棣厉声怒喝,目光钢刀似的剜在儿子脸上。

朱高煦气势大馁,鼓起两腮,悻悻退了出去。朱棣手拈长须,沉吟半晌,抬头道:“可有还价余地?”

“没有!”叶灵苏悠然说道,“我曾算过,天下之盐,公盐六成,私盐四成,若是三分之一,盐帮不贩私盐,份额不涨反缩,你要我盐帮弟子卖命,唯有五五均分,才能见出阁下的诚意。”

朱棣一时语塞,他对盐政了解甚少,公私份额,更是一无所知;叶灵苏言之凿凿,似无反驳余地,一时间,暗悔遣走道衍,和尚博闻广记,或许知道详细。

叶灵苏见他迟疑,轻蔑一笑,闭上双眼。朱棣看出她的心思,一股热气直冲脑门,沉声说道:“好,一半就一半,但须征收一成半盐税。”

“一成!”叶灵苏眼也不抬。

朱棣脸色阴晴不定,猛一点头,涩声说道:“成交!”

“口说无凭。”叶灵苏说道。

“好!”朱棣朗声道,“取笔墨印玺来!”

不一时,笔墨送来,朱棣铺开卷轴,笔走龙蛇,写满两纸,各各署上姓名,回头说道:“高炽,你也写上名字,我若举事不利,你也要信守此约。”

朱高炽一愣,忙道:“父王何出不吉之言?”

朱棣目光生寒,朱高炽叹一口气,不情不愿签上姓名。朱棣盖上印玺,吹干湿墨,连带几案送到床前。

叶灵苏扫眼看过,提起狼毫,刷刷刷签上姓名,收起一份,说道:“乐之扬!”

乐之扬上前一步,叶灵苏倦怠道:“这契约,你收好。”乐之扬满心狐疑,接过契约,注目望去,叶灵苏眼光如水,大有深意。

乐之扬满腹疑窦,收起卷轴,朱棣看他一眼,长吐一口气,笑道:“契约立下了,叶帮主如何履约?”

“乐之扬。”叶灵苏从怀里取出“青帝令牌”,“你去北平分舵,代我召集弟子。”

乐之扬一愣,诧道:“我去?”

“当然是你。”叶灵苏微微愠怒,“你是紫盐使者,帮主有恙,三大长老各处一方,你是五盐使者之首,理应由你主持大局。”

乐之扬犹豫未答,朱棣笑道:“如此甚好,乐公子大才,正有用武之地。”

“王爷谬赞。”乐之扬叹道,“带兵打仗,我一窍不通。”

“无妨!”朱棣说道,“涉及军旅之事,我派朱能帮你。”

乐之扬无话可说,只好收起令牌。这时道衍推门进来,说道:“葛诚起了疑心,到处打探消息,想要知道内院发生何事?”

朱棣点头道:“瞒一日算一日,我先回去,以免露出马脚。”回望乐之扬,意味深长道,“乐公子,成败在此一举,盐帮之事,有劳足下。”

乐之扬也不做声,欠身行礼,朱棣深深看他一眼,脸上闪过疑虑,跟着拂袖转身,大步出门,其他人等纷纷跟上。

乐之扬欲要退出,忽听叶灵苏说道:“紫盐使者,你先留下,我还有事交代。”

乐之扬微微苦笑,停下步子,叶灵苏又道:“将门关上。”乐之扬沉默一时,关门来到床前,开口便问:“叶姑娘,你为何要答应此事?”

叶灵苏注目瞧他,忽道:“朱棣有备而来,我不答应行么?软的不行,必来硬的,文的不行,就来武的。”

朱微一边听见,忙道:“四哥断不至此。”

叶灵苏看她一眼,冷笑道:“公主殿下,你对这个四哥,到底知道多少?”

朱微呆了呆,小声说道:“这个么……我也知道不多,我尚未出生,他就来了北平,长年与蒙古人作战,呆在京城的时候极少,所以与我亲近,全因他与哥哥交情不错。”

“这就是了。”叶灵苏幽幽地叹一口气,“燕王发疯,满城皆知,他为求生脱困,不畏卑贱污秽,瞒过一干对手,这一份隐忍千古少有,做戏的本领满天下的戏子也比不上。老实说,他跟我立下的契约,我一个字儿也不敢深信,眼下他有求于我,过了这道难关,天知道他会不会信守然诺?”

朱微奇道:“你若不信,为何签下契约?““我不签行么?”叶灵苏冷冷道,“燕王何等人物?我若不肯,他必有更厉害的法儿逼我就范。”

“你若不肯,谁也休想逼你。”乐之扬声音冷冰,“大不了,我带你杀出燕王府。”

朱微啊了一声,脸色发白,叶灵苏瞥她一眼,向乐之扬说道:“你那时打算动手,对不对?”

“你怎么知道?”乐之扬微微皱眉。

叶灵苏说道:“你那一步,瞒不了我,你所站之地,既可将我带走,也可击倒燕王。不过……你带我走了,公主又怎么办?”

“我……”乐之扬看向朱微,一时语塞。

“我不怕死。”叶灵苏轻轻吐一口气,脸上流露倦意,“也不想别人因我难过。”

朱微泫然欲泣,上前一步,握住叶灵苏的纤手,颤声说道:“叶帮主,你签契约,全是为我?”

叶灵苏默然不答,朱微将脸贴在叶灵苏手上。叶灵苏哆嗦一下,欲要缩手,又觉不忍,犹豫一下,轻轻抚摸她的秀发,脸上的神情难以描画。

乐之扬沉默一时,苦笑道:“叶姑娘,你真要守约?”

“人若无信,不知其可。”叶灵苏漫不经意地道,“你若是我,又当如何?”

乐之扬摇头:“你跟我不同。”

“是啊!”叶灵苏自嘲一笑,“你原本就在帮他!”

“他是为我。”朱微说道,“我想救四哥。”

“不对!”叶灵苏冷哼一声,“我看得出来,他嘴上不说,心里另有苦衷。”

朱微一怔,回望乐之扬,见他沉着脸并不否认,不觉心生恍惚,只觉眼前的男子也陌生起来。

“这么说……”乐之扬沉思一下,慢悠悠问道,“你不怕燕王反悔。”

“我契约在手,他敢失信,我就公诸天下,让他脸上无光。哼,王者无信,看他如何治理天下。”

“恐怕你低估了他。”乐之扬叹一口气,“他能那样装疯卖傻,还有什么干不了的?”

“我明白,可他万一守信呢?”叶灵苏叹了口气,眼中闪过一丝迷茫,“东岛孤悬海外,可悲可怜,身为叛逆,永无成功之日;盐帮弟子偷偷摸摸,为了微薄小利铤而走险,一旦失败,身陷囹圄,孤儿活活饿死,寡母沦为娼妓;燕王若不守信,结果不过如此,万一守信,岂不是解开了两个天大的死局。”

乐之扬望着叶灵苏,心中感慨不胜,本想叶灵苏久在盐帮,沾染盐枭习气,早已混同俗流,变得精明世故。燕王所言,形同画饼,她口口声声不信,然而内心深处仍有一丝幻想。乐之扬明知不切实际,可又不忍挑破,话到嘴边,生生咽回,只是摇了摇头,心中暗暗叹气。

叶灵苏又道:“乐之扬,下面的话你要听好,北平分舵在城南右侧顺承坊乙戌第,舵主陈亨年老固执,不好对付,他是土长老高奇的心腹,杜酉阳的知己。这两人跟我心结颇深,纵有青帝令牌,他们也未必肯命。何况官府、盐帮,誓不两立,要他们效忠燕王,也得费些心思……”

叶灵苏身子虚弱,这一阵劳心费力,渐感不支,出了一头虚汗,身子微微发抖。乐之扬不忍道:“叶姑娘,我都知道了,你好好歇息……”

“不!我还没说完。”叶灵苏抬头直视,“盐帮仁义居下,利字当头,帮中弟子加入盐帮,无非赚钱养家,若无利益纠葛,一切均是空谈,若要收服这些盐枭,与其喻之以义,不如诱之以利……”

“给钱?”乐之扬笑道,“我一文不名,难道找燕王去要?”

叶灵苏摇头道:“用了燕王的钱,那份契约就没用了。”

“此话怎讲?”朱微怪问。

乐之扬道:“燕王有求于人,才跟叶帮主立约,我们有求于他,他也可以要求毁约,纵不毁约,也会讨价还价。”

朱微将信将疑,她对燕王仍有期望,打心底里不愿相信他如此不堪。

叶灵苏又道:“集合盐帮,须得数日,你去分舵,越早越好。”

乐之扬无奈,将“铸玉回天丹”交给朱微,说明用法用量,又使“驭气”之法,为叶灵苏调理气血,待其安然入睡,方才告辞出门。

朱微随后跟出,搂住他的腰身,将头埋入怀里,喃喃说道:“无论怎样,你要好好地回来。”乐之扬点一点头,说道:“叶姑娘的伤,都拜托你了。”

朱微嗯了一声,再不说话,双手搂住情郎,久久也不放开。

两人相拥相抱,站立滴水檐下,四周花眠虫偃,万籁无声,不知过了多少时候,一阵晚风吹过,远处屋檐下铁马摇荡撞击,发出一串清越的鸣响。

朱微一惊,放开双手,面颊微微发烫。乐之扬低下头,在她额头轻轻一吻,转身快走几步,跳上屋檐,晃眼消失。朱微痴痴仰望夜空,一动不动,任由寒露浸透衣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