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元帝遗宝

竺因风缓过劲来,挣扎爬起,冲着乐之扬咬牙切齿:“师尊,此人屡屡坏我大计,万万不能留他活命。”铁木黎哼了一声,头也不回,抓住竺因风随手掷出,竺因风撞上墙壁,吐血昏厥。

燕然山弟子无不惊诧,那钦啊了一声,跳上去察看,忽听铁木黎喝道:“别理他,不长眼的废物。”

那钦的手指已经碰到师弟,应声错愕,讪讪缩回。乐之扬笑道:“国师六亲不认,当真叫人佩服。”

铁木黎听出嘲讽,笑了笑,也不反驳。众人进了客厅,乐之扬大马金刀地坐在上位,端起茶几上的凉茶,自斟自饮,也不管茶中是否有毒。

他从容自若,视强敌如无物,铁木黎心里也生出一丝佩服,笑道:“乐小哥,你说的那块羊皮纸在哪儿?”

“这个么……”乐之扬举目四望,“冷玄在哪儿?”

铁木黎目光闪动,笑道:“乐小哥与冷玄是敌非友,为何如此在意他的死活?”

乐之扬放下茶盅,说道:“我受人之托,以图换人!至于我和他是敌是友,不劳国师关心。”

“受谁人之托?”铁木黎又问。

乐之扬抬眼笑道:“与你何干?”

铁木黎脸膛涨紫,瞪了乐之扬一眼,忍怒挥手:“将狗太监带出来!”

斯钦巴日应了一声,雄赳赳转身进屋,不多时,叮当作响,他手拎一人走了出来,他的体格极其雄伟,所拎之人却瘦骨伶仃,乍一看去,真如猛虎衔羚、大雕拿雀。

乐之扬大吃一惊,数个时辰不见,冷玄简直变了模样,半身赤裸精光,皱巴巴的肌肤上布满瘀伤,纵横交织,鲜血淋漓,一头白发稀稀拉拉地披在脸上,透过发丝,可见浑浊老眼,看见乐之扬,眼中精光一闪,忽又熄灭下去。

乐之扬原本恨他入骨,不知为何,看见老太监如此模样,心中一惨,暗生怜悯。

砰,斯钦巴日用力一掷,冷玄摔在地上,口吐鲜血。乐之扬腾地站起,怒视斯钦巴日,后者板着面孔,两眼朝天。乐之扬自觉失态,扫眼一瞧,铁木黎手捧茶杯,视如不见,冲大师轮番瞅着众人,颇是幸灾乐祸。

乐之扬定一定神,笑道:“冷公公,你也有今天?有道是:脱毛的凤凰不如鸡,脱毛的阉鸡不如蛆。”

“说的好!”冲大师拍手笑道,“只不过,这只蛆未免瘦了一点儿。”

冷玄老脸青肿,听了这话一阵抽搐,猛一咬牙,举起头来,用力撞向地面。谁想伤重无力,没有撞破脑袋,只蹭掉了一层油皮,鲜血流了满脸,越发滑稽可怜。

乐之扬心生不忍,将到嘴的嘲讽咽了下去。铁木黎放下茶杯,淡淡说道:“人带到了,乐小哥,下一步该当如何?”

“国师是蒙古人。”乐之扬笑道,“蒙古人素重然诺,故而小可要跟国师打个商量。”

铁木黎呵呵一笑,说道:“你的心思我明白,你以图换人,又怕本尊不守承诺,对不对?”

听见“以图换人”四字,冷玄身子一颤,抬眼望来,盯着乐之扬目不转睛。乐之扬也不瞧他,笑嘻嘻说道:“国师一点就透,不用多费唇舌。”

铁木黎哼了一声,冲大师笑道:“国师,成大事不拘小节,蒙也好,汉也罢,倘若关乎国运、涉及天下,区区然诺,何足道哉。当年刘项有鸿沟之约,刘邦不也轻轻撕毁了吗?我大元太祖与王罕、札木合有父兄之谊,太祖照样兵不厌诈,虚虚实实,将其一一扫灭;元帝遗宝关乎本朝气运,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国师倘若拘泥于陈腐俗见,恐怕宝藏没有到手,项上的人头也保不住。”

他挑拨离间、舌灿莲花,乐之扬心中暗骂,恨不得撕烂他的臭嘴。铁木黎原本犹豫,听了这话,也定下心来,笑道:“也罢,人跟图都留下!”信手一挥,刷,劲气汹涌扫出。

乐之扬早有防备,翻身跳起,嚓,身下酸枝椅齐整整断成两截。乐之扬暗暗吃惊,身未落地,冲大师的拳劲蹿了过来,乐之扬呵的一笑,反手出掌,途中五指挥洒,犹如春风拂柳。冲大师的拳劲随之起伏、驾驭不住,他不明所以,急急收拳,以防乐之扬趁隙来袭。

乐之扬一掌逼退冲大师,借他拳劲,飘飘荡荡,斜斜飞出。那钦当前拦住,大喝一声,挥掌劈来。乐之扬左手摇晃,向前一招,两人手掌未交,那钦便觉丹田跳动,内力乱窜,不由身子跄踉、掌力歪斜,忽见乐之扬左脚疾起,弩箭似的弹了过来,慌忙收掌格挡,不料乐之扬脚尖抬起,变踢为踩,在他手臂上轻轻一点,犹如白鹤冲天,飘然蹿向屋梁。

那钦正要追赶,刷,凌厉劲风掠身而过,一片破布从天落下。

那钦浑身僵硬,掉头望去,铁木黎脸色阴沉,徐徐收回手掌。

乐之扬站在屋梁之上,瞧一瞧半截衣袖,心中暗呼侥幸,刚才稍慢一分,难逃“天刃”加身。眼看下方众人跃跃欲上,当下掏出地图,锐声叫道:“谁敢上来,我把它毁了!”

众人应声呆住,铁木黎满心懊恼,三大高手围堵之下,本想一击必杀、人图两得。乐之扬竟能逃出生天,身法武功,电光石火也不足形容。铁木黎轻敌大意,落入进退两难的窘境,他怒哼一声,注目冲大师,眼中大有怨怪之意。

冲大师眼珠一转,走到冷玄面前,脚尖微微翘起,对准老太监的脑门:“你若毁图,我便杀人!你且掂量掂量,毁图之后,能否走出这一座宅子?”

乐之扬笑道:“好啊,我也想试试!”冲大师冷笑一声,举目望来。两人四目相接,手中均无动作,厅中一片死寂,陷入僵持之中。

铁木黎忽道:“乐小哥,有话好说。”乐之扬笑道:“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说的?”

“你说你有那四分之一的宝图。”铁木黎扫了冷玄一眼,“可又怎么证明那是真的?”

“这个容易!”乐之扬笑嘻嘻说道:“将四幅残图拼在一起,不就知道真伪了吗?”

“此言甚妙。”铁木黎笑道,“乐小哥呆在梁上,又如何拼图?”

乐之扬笑道:“我有个法儿,你给我一个人质,我就把图给你。”

“人质?”铁木黎迟疑一下,“你说小徒?”

“两个傻大个儿,我要他们干吗?”乐之扬笑看斯钦巴日和那钦,气得二人七窍生烟。乐之扬将手一拍,朗声说道:“我要贼秃驴当人质!”

冲大师微笑不语,铁木黎却脸色一沉,说道:“乐小哥,你挑拨离间,毫无诚意。”

乐之扬笑道:“足下一代宗师,还怕这秃驴不成?”

“我怕他个……”话没说完,铁木黎的目光落到冲大师脚下,但见冷玄苍苍白发,心里咯噔一下,忽觉不妙。适才只顾围剿乐之扬,冷玄居然落到冲大师手里,如今人也好、图也好,全都不受自家摆布。

铁木黎发觉上当,又惊又怒,冲大师却呵呵一笑,说道:“国师不必烦恼,我有一个法儿,可以两全其美。”

“什么法儿?”铁木黎耐着性子问道。

“不如大家各自拿出地图,拼凑完好,找出藏宝之处;而后各尽其能、夺取遗宝,争胜负、决生死,至于宝藏,算是彩头。”

铁木黎不以为然,抿嘴不答,乐之扬却笑道:“好秃驴,你图也没有一张,算盘倒是打得山响。”

“我是没图。”冲大师脚尖一动,笑嘻嘻说道,“不过冷玄的老命儿在我手里。”

乐之扬为冷玄而来,老太监当真死了,对梁思禽不好交代,一时间大为犹豫,忽听铁木黎怒哼一声,说道:“冲大师,不要自说自话!”

“好啊!”冲大师笑道,“国师有何高论?”

铁木黎满心愤懑,如今残图在乐之扬手里,冷玄在冲大师手里,自身一意孤行,难保这二人不会联手。他身为国师,并非只会武功,想了想,冷冷说道:“这样吧,寻宝之事,见者有份,找到宝藏以前,不得随意退出。违犯者,众人共杀之!”

“好!”冲大师拍手笑道,“好主意!”

乐之扬犹豫未定,忽听一个声音冷冷说道:“果然是好主意!”话音入耳,叶灵苏飘然踏进客厅,手挽长剑,秀逸如仙。

又多一个强敌,铁木黎满心懊恼,皱眉道:“叶帮主,你回来干什么!”

“我都听见了。”叶灵苏扫了乐之扬一眼,漫不经意地道,“元帝遗宝,见者有份。”

乐之扬暗自诧异,他听力通玄,十丈外蚊蝇起落也能听得一清二楚,叶灵苏去而复返,他却一无所觉。依她所言,分明潜伏已久,厅中三大高手,竟无一人察觉。乐之扬不由寻思:“山河潜龙诀,真能托体山河、化同万物么?”想到这儿,肃然起敬。

铁木黎先前的主意,无非欺负乐之扬势单力孤,如今叶灵苏横插一脚,形势大变。可是话已出口,不好收回,铁木黎弄巧成拙,不由脸色发青,瞪着眼一声不吭。

冲大师眼珠转动,笑道:“叶帮主,此事非同儿戏,你真要寻宝?”

“不错!”叶灵苏冷笑道,“既然见者有份,冷玄也算一个!”

铁木黎眯起双眼,目光冰冷如针,慢慢说道:“叶灵苏,你存心跟我为难?”

“是啊!”叶灵苏坦然说道,“你我的账还没算完。”

铁木黎恨得牙痒,偏这女子身法神妙,取胜不足,逃命有余,纵然全力出手,也难一击毙命。

“人多好办事,叶帮主所言也不无道理。”冲大师微微一笑,弯腰拎起冷玄,伸出手来,在他身上推拿数下,“大金刚神力”涌入冷玄体内,冲塞化瘀,解开铁木黎所加禁制。冷玄稍稍振作,只因内伤颇重,气弱神虚,一张老脸枯黄颓败、神气全无。

铁木黎又惊又怒,一转念头,陡然醒觉:所以到了这个田地,均是冲大师有意无意地挑拨所至。这和尚口蜜腹剑,一言一行无不包含祸心,乌有道也是中了他圈套,闹得人图两亡、全派覆没,自己万万不能上当。

想到这儿,铁木黎阴森森瞅了冲大师一眼,说道:“大师好算计。”

“岂敢,岂敢。”冲大师合十微笑。

铁木黎冷哼一声,心想:“这样也好,冤家聚首,正好趁着寻宝之机一一翦除。哼,我就不信,老虎也会打盹儿,这一帮人就没有懈怠的时候。”心思已定,探手入怀,取出一个镶银嵌珠的象牙盒子,打开盒盖,取出一叠羊皮图纸,在茶几上摊开,沉声说道:“我的图都在这儿!”抬起头来,冷冷望着乐之扬。

乐之扬进退两难,冲大师横在中间,救出冷玄难如登天,再看叶灵苏,对于元帝遗宝似乎颇有兴致。想来想去,并无善法,只好纵身跳下,取出残图放在几上,定眼望去,但觉四片残图,并非撕裂而成,图上描画地图,均有几分相似。

铁木黎注目时许,回头叫道:“取纸笔来!”

杨恨取来纸笔,铁木黎对照四张残图,在一张大纸上勾出一幅地图。众人方才明白,原来所谓一分为四,并非将一张图撕成四片,而是将地图拆分,分别画在四张图上,故而单看一张残图,如堕五里云中,不知东西南北,唯有凑齐四图,将所有线条合在一张图上,才能看出端倪。冲大师不由叹道:“妥懽帖睦尔治国无能,于土木机关之学颇有巧思,而今一见,倒也不算讹传。”

妥懽帖睦尔是元末顺帝的名字,他直呼其名,铁木黎微感不悦,待要讥刺,忽听冷玄嘎声说道:“先帝早年颇有雄心,奈何权臣当道、诸王掣肘、天灾频发、民变蜂起,国事糜烂已久,非大英雄、大豪杰难以挽回。先帝有心无力,只好纵情声色,借以逃避,可是心中痛苦煎熬,远非局外人可以感受。”

他身为大明钦差,穷途末路,仍为前朝故主开脱,在场无论蒙汉,心中均感怪异。冲大师冷笑道:“他心中痛苦煎熬,你一个太监又怎么知道?”

冷玄默然不答,铁木黎徐徐开口:“他自幼服侍先帝,宫里的事情,天下人谁也不如他清楚。先帝去国之前,将一份残图托付给他,信任之深,可见一斑,只没想到,此人二三其德、见风使舵,忘恩负义,猪狗不如。”

冷玄两眼出火,龇牙冷笑:“铁木黎,当年你是朝廷重臣,也未见你挺身而出、匡救社稷。主辱臣死,先帝含恨而终,你不也活得好好的吗?”

当年朝局混乱,铁木黎明哲保身,直到大元灭亡,也无多少建树。这一段日子铁木黎平素讳莫如深,私下里引为奇耻,冷玄几句话戳中痛处,铁木黎眉尖上挑,不觉面涌杀气。

冲大师见势不对,横在二人之间,笑道:“时下不是翻旧账的时候,往事已矣,来者可追,找到宝藏才是正经。”

铁木黎冷哼一声,刷刷数笔,勾完地图。冲大师上前审视,惊讶道:“入口就在附近。”

“当然!”铁木黎余怒未消,“要么我买这一间宅邸何用?”

“是了!”冲大师笑道,“得到三幅残图,以国师的才智,不难猜到大半。”他环视四周,“这一座宅子,国师早就翻了个底儿朝天吧?”

“向东一千尺!”铁木黎量完图纸,阴森森说道.

“一千尺。”冲大师沉吟道,“好像是个茶庄。”

乐之扬疑惑道:“宝藏埋在民宅?”

铁木黎也不回答,卷起图纸,掠出大门。其他人纷纷跟上,冲大师一手拎着冷玄,纵跃如飞,忽前忽后,不离众人左右,五指更如铁钩,始终扣住老太监的锁骨,冷玄深知和尚的手段,故也不敢挣扎逃走。

铁木黎几个起落,消失不见,乐之扬只恐他溜走,加快步子,越过众人,遥见前方白墙青瓦,屋宇间挑出一个“茶”字木牌,历经风雨,溜光发白,青黑色的字迹也斑斑驳驳。

尚未走近,忽听一声闷叫,嘶哑凄厉、戛然而止。乐之扬脸色急变,纵身赶到茶庄,跳进院子,扫眼一望,地上躺了六七具尸首,有男有女,外表不见伤损,应该为内家手法震碎了内脏。

乐之扬肝胆欲裂,厉声叫道:“铁木黎……”才叫出口,铁木黎从一间房中闪了出来,形同鬼魅,脸色阴沉。

乐之扬冲进房舍,目之所及,只见尸体。一眨眼的工夫,茶庄里的男女老少竟被铁木黎杀了个精光。

乐之扬转回院落,众人均已赶到,望着尸首神色各异,铁木黎袖手站立,神气淡漠,仿佛眼前情形与己无关。

乐之扬二话不说,纵身跳上,挥掌便打。铁木黎闪身让过,袖袍挥动,锐气破空。刹那间,两人来去如风,斗成一团。

斯钦巴日见状,大吼一声,挺身要上。冲大师伸手将他拦住,朗声说道:“国师、乐兄,有话好说,何必动手……”

话没说完,乐之扬踉跄后退,左臂袖管破碎、鲜血渗出,铁木黎袖手卓立,微微冷笑。

叶灵苏冷哼一声,挥剑便上,那钦挥舞钢翎,横身拦住,斯钦巴日也来夹攻。冲大师见状,放下冷玄,一跃而上,呼呼呼接连三拳,分别击向三人,拳风凛冽,三人只好暂退。

冲大师居中站立,合十笑道:“得罪,得罪。各位先别动手,说一说理由。”

“有什么好说的?”乐之扬指着铁木黎,厉声说道,“他滥杀无辜,此间的人都被他杀光了。”

“原来如此!”冲大师扫一眼尸首,“寻宝之事,多一人知道,便多一分风险。国师若不动手,小僧也难免妄开杀戒。”

乐之扬满心懊悔:“这和尚视人命如草芥,我跟他说这些废话干什么?”

“乐小哥!”铁木黎冷笑,“人已经杀了,你若还要打,本尊奉陪到底。”

乐之扬看一看手臂,伤口血流未止,方才盛怒之下,一意抢攻,吃了小亏。铁木黎“天刃”凌厉,与之争锋,胜算甚微。乐之扬心中犹豫,看向叶灵苏,女子一抿嘴唇,还剑入鞘,淡淡说道:“这一笔债先记下,将来与本帮的仇怨一并了断。”

她收兵不战,乐之扬微感意外,然而孤掌难鸣,只好怒哼一声,皱眉退下,撕下袍子缠裹伤口。

铁木黎面露讥嘲,从袖里取出图纸,看了看,又扫视四周,目光落到一棵大槐树上。那树两人环抱,郁郁苍苍,铁木黎审视半晌,忽道:“以图所载,入口就在树下。”

“胡说!”叶灵苏说道,“大都城破不足三十年,这棵树该有两百岁了。”

“叶帮主有所不知。”铁木黎笑了笑,“国家有移山倒海之力,这棵树多半连根带树从其他地方搬运来的,移植院中,当做伪装。外人不知底细,只当此树在此生长百年,决料不到树下另藏玄机。”

叶灵苏半信半疑,铁木黎使个眼色,斯钦巴日跳到树前,一双钢爪左起右落,锋芒所过,泥土四处飞溅,树根节节寸断,斯钦巴日绕着槐树兜了一圈,将裸露的树根斩断大半。他沉身扎马,大喝一声,双手噗地推中树干,槐树摇晃一下,叶子坠落如雨。

斯钦巴日连声吼啸,又出两掌,奈何树大根深,来回摇晃,始终屹然不倒。那钦欲要相助,又恐师兄秉性高傲,反生嫌隙,迟疑间,忽听冲大师笑道:“斯钦巴日,贫僧来试试。”

斯钦巴日打心眼儿不愿,可是屡试无功,不好赖着不走,咕哝两声,悻悻退下。冲大师一手拎着冷玄,注目槐树,绕着树干走了两步,突然挥拳,正中树身,只听“空”的一声,仿佛敲击木鱼,偌大老树应声而倒,根须连土带泥,几乎将庭院的地面也翻了过来。

斯钦巴日目定口呆、面无血色,他使出吃奶的气力,居然抵不过冲大师轻轻一拳,这一拳之力,恐有万斤上下,斯钦巴日震骇莫名,如在梦里,忽听叶灵苏轻哼一声,说道:“投机取巧,是你贼秃驴的拿手好戏。”

冲大师微微一笑,并不反驳,斯钦巴日莫名其妙,看那大树,却不见端倪。铁木黎瞥他一眼,冷冷说道:“他那一拳,恰到好处,你辛苦半晌,空为他人做了嫁衣。”

斯钦巴日登时醒悟,他摇晃树木已久,再过时许便能成功,冲大师一拳击倒大树,一大半都斯钦巴日的功劳。斯钦巴日虽然不是鸡肠小肚之徒,可是为山九仞,却让他人逞了威风,心中大为不快,恶狠狠瞪了和尚一眼。

冲大师并未将斯钦巴日放在眼里,笑一笑,不以为意。忽听乐之扬说道:“贼秃驴,你这也是‘大象无形拳’?”

“是啊?”冲大师笑脸相向,“怎么?”

乐之扬沉默不语,方才听那拳劲,一枝一叶,无不波及,故而声响怪异,如钟如磬,倘若不是树木,而是寻常血肉之躯,挨这一拳,多半外表无碍,通身上下已经朽败。乐之扬暗自凛然,冲大师精进神速,确是奇才,再有交锋,难言胜算。

那钦找来锄头,掘开残根断木,挖了一丈有余,叮,传来金铁碰撞。众人应声一振,走到坑边观望,那钦掀开泥土,出现一方巨石,上面镶嵌铁环,仔细看去,却是一道石门。

“果不其然。”冲大师笑道,“入口藏在树下,倒也有些意思。”

那钦抓住铁环,用力举起,石门纹丝未动。他面红耳赤。斯钦巴日见状,跳下土坑相助,兄弟俩齐声大吼,同时发力,石门微微一动,徐徐抬升起来,一股寒气夹杂秽臭汹涌而出,石门下方,出现了一个黑漆漆的洞窟。

斯钦巴日抓一块石头,轻轻丢进洞窟,过了片刻,传来声响。

“六丈深!”地洞深浅,乐之扬一听便知。

众人半信半疑,铁木黎审视洞穴,沉吟一下,说道:“杨恨,回家取绳索来!”停顿一下,又道,“带一些水粮火烛。”

杨恨应了一声,上房消失,过了时许,再次出现,斜挎绳圈,后背包裹,见到铁木黎,双手递上。铁木黎接过说道:“那钦,杨恨,你俩留在上面、警戒四方,但有可疑之人,统统格杀勿论。”

杨恨点一点头,纵身上房,潜伏不动,乍一看去,俨然融入屋脊,不见半点儿形迹。

那钦则撮起嘴唇,发声尖啸,啸完以后,天上传来数声鹰唳,忽长忽短,俨然呼应一般。

乐之扬应声望去,两只苍鹰展翅高飞,盘旋不去。原来,那钦蓄养鹰雕甚多,此来中原,随身携带三只心爱金雕,其余鹰隼放飞边陲,任其所之。金雕死于“飞雪”爪下,那钦返回北方,重新召集鹰隼,以为探子。冷玄金龙亭失风被擒,这些猛禽也颇有功劳,今有猎鹰在上警戒、刺客在下潜伏,寻常人等靠近茶庄,均是必死无疑。

铁木黎交代完毕,也不招呼众人,将绳索系在铁环之上,纵身一跃,滑入地穴。斯钦巴日紧随其后,冲大师迟疑一下,也带着冷玄下去。乐之扬回头看向叶灵苏,少女轻皱眉头,飘然一纵,挽住绳索,没入黑暗。

陷身此事,本非乐之扬所愿,可是事已至此,万无叶灵苏只身犯险的道理。他无奈叹一口气,也跳入地穴,抓住绳索,滑向洞底。

洞中阴暗潮湿,四周岩石嶙峋,用手摸去,均有钻凿痕迹,草率粗陋,足见开拓仓促。乐之扬想象家国将倾、都城将破,末代元帝匆匆封闭洞穴、仓皇离京的情形,不觉心生感慨:“人死了,国也破了,空留宝藏又有何用?不过引来后人争夺杀戮罢了。”

落到地面,忽见火光一闪,铁木黎点亮烛火,火光延伸向前,照亮一个洞窟。洞壁多为岩石,泥多石少的地方用条形青石堆砌支撑,乍一看去,斑驳不堪。

冲大师笑道:“此间隔绝人间、暗无天日,那钦若有歹念,封闭入口,咱们这些武学高手,统统都要烂在这儿。”

铁木黎冷冷说道:“既然如此,你还下来作甚?”

冲大师笑道:“佛祖有言: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真会贴金。”乐之扬冷笑,“你六根不净,五欲尚存,明知是个火坑,也忍不住跳下来寻死。”

冲大师笑道:“贫僧自寻死路,你聪明贤德,又下来干什么?”乐之扬笑道:“没人看戏,你岂不无趣?”

“有理。”冲大师笑了两声,“乐之扬,你就不怕那钦、杨恨怀有异心?”

乐之扬不愿示弱,默不作声,忽听铁木黎沉声说道:“那钦、杨恨忠心师门、绝无二念。本尊在此,一切无虞,本尊不在,哼,那可难说了。”

冲大师笑道:“这么说,小僧须得紧跟国师才行。”

交谈间,众人深入洞窟,甬道悠长,越往里走,越见宽敞,壁上可见镂刻印记,每走十余步,便见神龛浮雕,内有神佛造像,精细奇异,中原所无。冲大师扫视雕像,冷笑道:“佛法不修,偶像横行,大元之亡,八思巴难辞其咎。”

元初,八思巴觐见忽必烈,后者尊其为师,引入吐蕃密宗,后世皇帝王侯多为信徒。八思巴坐化以后,吐蕃僧众后继乏人,贤明者少,粗陋者多,不以佛法约束皇权,反而助纣为虐,做下许多荒诞恶行。故此元亡之后,吐蕃僧人也难以立足,玉石俱焚。冲大师所言虽是实情,但从他口中说出,好比猛虎谈素、毒蛇论牙,别扭古怪,无以服众。

铁木黎突然止步,说道:“这儿有些古怪。”斯钦巴日问道:“怎么古怪?”

铁木黎说道:“我算过,至此两百余步,走了这么远,怎么还没见到宝藏?再说这些雕刻,耗费人力心血,却放在不见天日的地方,真是莫名其妙。”

冲大师笑道:“这些雕像是密宗大夜叉王,也名宝藏神,掌管天下财富,放在这儿,倒也应景。”

“什么狗屁夜叉,龇牙咧嘴,讨厌得很。”斯钦巴日望着雕像,心头烦闷,呼地一拳挥出,砰,石雕粉碎,神龛后嘁哩喀喳,响起一连串奇声怪响。

“不好……”冲大师叫声出口,两侧石壁裂开,出现四方小孔,嗖嗖嗖,孔内蹿出弩箭,既多且密,劲急凌厉,乐之扬听见声响,便知凶险,故而动作奇快,抓住叶灵苏的手腕,纵身跳出,还没落地,噗,灯火已被射灭,四周一团漆黑。

乐之扬耳力通玄,纵在黑暗之中,耳力所及,无微不显,他抓着叶灵苏,或跳或跃,连翻带滚,钻过弩箭间隙,仿佛斜风细雨中穿梭的一对燕子。

飕飕声响个不停,箭雨连绵不尽,射了半盏茶的工夫,方才慢慢停了下来。

洞窟中死寂无声,乐之扬蜷在角落,汗流浃背,心子突突狂跳。他定一定神,低声问道:“你还好么?”

叶灵苏还没答话,光亮一闪,灯火复燃。铁木黎手持灯火,脸色铁青,两眼电光雷火,恶狠狠左顾右盼。

“放开!”叶灵苏低声呵斥,乐之扬才觉紧握她的手腕,不由面孔一热,讪讪放手。

叶灵苏挺身站起,游目望去,斯钦巴日靠在墙角,满身插满箭支,已经断气多时。冲大师和冷玄不知所踪,正疑惑,忽听铁木黎喝道:“滚出来!”

叶灵苏不明所以,正要开口回应,忽见斯钦巴日的尸体一跳而起。她吃了一惊,不觉后退半步,忽见尸体向前扑倒,墙角露出两个人影,正是冲大师和冷玄。

叶灵苏恍然,冲大师将斯钦巴日当做了挡箭牌,无怪铁木黎这般恼怒。

铁木黎看了看尸体,望着冲大师咬牙切齿:“你干的?”

“岂敢!”冲大师竖掌摇头,“令徒早就死了,贫僧情急无奈,借他遗体一用。”

铁木黎恨声道:“薛禅,我会信你么?”

“老朽可以作证。”冷玄徐徐开口,“和尚所说,断无虚言。”

“呸!”铁木黎怒啐一口,“狼狈一窝,你作证顶个屁用?”

“你若不信,那也无法。”冷玄淡淡说道,“令徒行事莽撞,牵动机关,险些葬送大家。他被射死,也是活该。”

铁木黎两眼出火,握紧拳头,冲大师忙道:“国师息怒,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铁木黎回望乐、叶二人,眉头皱起,握紧的拳头慢慢松开。他低头察看尸体,眼神微微恍惚。斯钦巴日是他的开山弟子,性子火爆莽撞,武学之上却颇有天分,本是燕然山衣钵传人,谁料稀里糊涂死在这儿。铁木黎心中大痛,见他死不瞑目,忍不住伸出手为之合上眼皮。

“别碰。”乐之扬冲口而出,“有毒!”

铁木黎一愣缩手,就着灯火细看,斯钦巴日的肌肤发黑,隐隐泛起一层碧光。拾起弩箭,箭镞色泽青碧,盈盈欲流,分明喂有极厉害的剧毒。

铁木黎冷汗冒出,隐约明白:以弟子的身手,何以中箭毙命,箭上之毒见血封喉,斯钦巴日中箭之后,已无行动之能。尽管如此,冲大师将其当做盾牌,仍是本派奇耻大辱。

铁木黎丢箭起身,冲着乐之扬微微点头,以示谢意。叶灵苏心中气恼,狠狠白了乐之扬一眼。乐之扬微微苦笑,他出言提醒、出乎本性,回头细想,颇有资敌嫌疑。但他热心快肠,纵然救了强敌,倒也不觉懊悔。

铁木黎手掌轻挥,隔空用掌力将斯钦巴日双眼合上,他注目半晌,叹一口气,忽向冷玄说道:“这里面还有多少机关?”

冷玄道:“我哪儿知道?”

“你不知道谁知道?”铁木黎厉声说道,“你是先帝心腹,见不得人的事儿你做了多少?”

冷玄淡淡说道:“那些事,我大多忘了。”

铁木黎眼露凶光,冲大师忙道:“冷公公,事关生死,还望你仔细想想。”

冷玄瞥他一眼,叹道:“也罢,方才我欠你一命。”略一沉默,幽幽地说道,“当年徐达逼近大都,先帝令我宣旨,处死四百余人,那些人蓬头垢面、衣裳褴褛,死前哭声震天,那声音,偶尔梦里我还能听到。”说到这儿,冷玄闭上双眼,苦涩之意爬上眼角。

“那些人……”铁木黎皱眉说道,“莫非就是建造这儿的工匠?”

“此事我也不大清楚。”冷玄说道,“事后查验尸首,死者双手均有老茧,应是常年使用锤子凿子,当时城中并未大兴土木,先帝也未营造陵寝;这些工匠作何用处,我那时猜测不透,如今算是有了眉目。”

“四百余人!”乐之扬忍耐不住,厉声喝道,“冷玄,杀了这么多人,你难道不亏心么?”

“亏心。”冷玄瞥他一眼,冷冷说道,“这是先帝旨意,我只是奉命而为。帝王家事,流血漂橹,天下苍生,有如蝼蚁,区区几百工匠又算什么?”

乐之扬心中翻腾,想起当日断筋穿骨之痛,恨不得跳上前去,捏断老太监干瘦的脖子;再想削藩之后,倘若朱棣起兵,又不知会涂炭多少生灵,一念及此,他冷汗迸出,恨不得撒手高飞,逃离尘俗,回头望去,叶灵苏望着冷玄饶有兴致,一双妙目晶莹闪亮,黑暗之中宛如晨星。

乐之扬暗暗叹气,叶灵苏外冷内热,素有雄心,于宝藏兴致浓厚,铁、冲二人均是大奸大恶,万不能丢下她与之周旋。

“四百工匠?”铁木黎沉默时许,“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倘若经营数年,规模非同小可。”

“走一步算一步。”冲大师笑道,“国师若不放心,大可取一面盾牌下来。”

铁木黎哼了一声,说道:“我就是盾牌!”

“不错。”冲大师拍手笑道,“国师大号‘天刃’,凡间的兵刃岂可相提并论?”

“少拍马屁。”铁木黎脸色阴沉,“斯钦巴日的账,出了这儿,我再跟你算过。”

冲大师笑笑,但见铁木黎举起烛火,继续向前走去,当下抓起冷玄跟在后面。

乐之扬看向地上尸首,说话间,斯钦巴日毒血横流、臭不可闻,趴在那儿,甚是凄凉。叶灵苏看出他的心思,冷冷说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咎由自取,怪不得别人。”

乐之扬叹道:“待会儿你我死了,也大可套用这几句话。”

叶灵苏沉默一时,轻声说道:“我来这儿,并非为了财宝。”乐之扬一愣,反问:“那为什么?”

叶灵苏扫他一眼,目光幽沉,乐之扬心头一动,不及细想,叶灵苏转过头去,一阵风向前追赶。乐之扬怕她有失,也疾步跟了上去。

一路上,众人轻手轻足,谨小慎微,再也不敢胡乱触碰,又走时许,洞窟忽到尽头,两扇石门横亘在前。

铁木黎举起灯火,那门高约两丈,横有三丈有余,门扇刻满石像,大者二尺见方,小者不过数寸,错落有致,层次分明,仔细看来,只见刀山火海,油锅蛇坑,夜叉牛鬼身处其间,尖角獠牙,折磨人类,噬其头,吞其身,分裂四肢,撕扯五脏,狰狞可怖,叫人不忍目睹。

“这是什么鬼东西?”乐之扬倒吸一口冷气。

冲大师眯起双眼,淡淡说道:“这是地狱变相,刻在门上,警告来人。一入此门,好比踏入地狱,凶险多多,好自为之。”

铁木黎面露不耐,沉声道:“管它什么凶险?总不能过门不入。”举起掌来,便要拍门。

乐之扬忙道:“慢着!”

铁木黎得他提醒避过尸毒,隐约有些感激,住手问道:“乐小哥有何指教?”乐之扬说道:“硬闯此门,十分不智。”

铁木黎不悦道:“你说什么?”冲大师笑道:“倘若再有弩箭机关,此间地势,不易躲避。”

铁木黎扫眼望去,入口窄小,四周宽阔,岩石墙壁将众人团团围住。他沉吟一下,说道:“那该怎么做?”

乐之扬说道:“避开正面,旁敲侧击。”

“避开正面?怎么破门?”铁木黎不以为然。

乐之扬笑道:“我可没说破门。”铁木黎捉摸不透,皱眉道:“此话怎讲?”

“凡事谋定后动。”乐之扬说道,“可从大门两侧,探究门后情形。”

铁木黎打量乐之扬,失笑道:“乐小哥,恕我鲁昧,猜不出你话中玄机。”

“说来简单。”乐之扬转向冲大师,“你用先前打倒大树的拳劲,在大门旁边打上一拳。”

冲大师愣了一下,笑道:“乐之扬,你又打什么鬼主意?”

“你那一拳,劲力四通八达、无远弗届。”

“大象无形,莫不如此。”冲大师微有得色。

“好!”乐之扬不动声色,“如此一来,听你的拳劲,便可知道门内的情形。”

冲、铁二人面面相向,均有不信之色。铁木黎道:“异想天开,世间哪儿有这样的听觉?”冲大师也道:“我佛门也有‘天耳通’,但也止于声响,由此劲而知彼形,匪夷所思,难以想象。”

乐之扬笑道:“你出拳的时候,何以发出声响?”冲大师想了想,摇头笑道:“贫僧鲁钝,出拳之后便有回响,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

“此事并不深奥。”乐之扬说道:“拳劲所过,振动枝叶,又因发劲极快,一切细枝末叶,几乎同时发声,千百声音叠加,化为空空怪响。我由怪响往来,反而推之,便可得知发声的枝叶身在何处。”

听了这话,冲大师和铁木黎半信半疑,叶灵苏颇感不耐,说道:“发什么呆?真真假假,一试便知!”

铁木黎脸色一沉,冲大师却笑了笑,说道:“叶帮主说得对,我来试试。”走到石门旁边,放下冷玄,沉身运气,突然出拳。

咚,拳头中壁,声音空灵,回响无穷。乐之扬闭上双目,侧耳聆听,灵觉宛如一脉清泉,顺着拳劲流入石门,门内种种构造情形如光如电,照亮脑海,历历分明。

冲大师只恐中了机关,出拳之后,即刻跳开,看向乐之扬,见他闭眼不动,心中惊疑,笑道:“乐兄听出什么了?”

乐之扬张开双眼,掉头说道:“叶姑娘,借你宝剑一用。”

叶灵苏皱了皱眉,递上青螭剑,乐之扬接过,刷刷刷就地刻画,边画边说:“门后有一根石柱,歪斜向前,形状便是如此……”

“这是自来石。”铁木黎望着图样,“墓穴中常用此物封锁门户。”

叶灵苏听到这句,回想起无双岛上的往事,浮想联翩,心中冷暖甜苦、百味杂陈,不由看了乐之扬一眼,默默地叹了一口气。

“另有两处,甚是古怪。”乐之扬面露疑惑,“石门之后,地面之下有深坑,不知藏了什么,地面联结机括,牵扯上方天顶。”略一停顿,“天顶之上并非岩石。”

“那是什么?”铁木黎忍不住问。

“好像……”乐之扬略微迟疑,“好像是泥沙!”

铁木黎动容道:“有多少?”乐之扬摇头:“我也不知道。”

“这个我知道。”冲大师望着叶灵苏,意味深长地道,“叶帮主应该也见过。”

“见过一半。”叶灵苏冷冷说道,“天翻地覆?”冲大师含笑点头。

乐之扬怪道:“你俩打什么哑谜?”

“这个机关《天机神工图》有记载。”叶灵苏说道,“名字就叫‘天翻地覆’,上下均有翻板,下有枪林刀山,上有无量沙土,中有机括相连,一旦踏足,上下翻板同时翻转,纵不掉入坑中,也会为沙土所埋。”

“厉害!”冲大师翘起拇指,“我那一半只有机关图样,破解之法,应在叶帮主那半部上面。”

叶灵苏冷笑不答,铁木黎盯着她目光闪动,忽道:“《天机神工图》,可是‘西昆仑’所著?”

“正是!”冲大师笑道,“那部图录经天纬地,玄奥难测,可惜贫僧仅得半部,另外半部在叶帮主手里。”

铁木黎嘿笑一声,冷冷说道:“是么?很好!”

“阴阳怪气!”叶灵苏说道,“铁木黎,图在我手里,有本事只管来取。”

铁木黎笑而不语,乐之扬知他手段阴狠,暗暗担心,踏上一步,挡在叶灵苏身前,笑道:“各位,先打架,还是先进门?”

“今日寻宝第一。”铁木黎傲然说道,“别的事将来再说。”

乐之扬略略点头,举起剑来,噌,刺入石门缝隙。石门严丝合缝、原本密不容针,怎奈青螭剑轻薄锋锐,断石如膏,所过石屑迸溅,硬生生在两扇门户之间切出一道缝隙。

乐之扬听音辨位,熟知自来石的所在,剑锋所向,刺中石身,他潜运内力,沉喝一声,软剑弯折,向前顶出。自来石摇晃几下,砰然倒下,声如闷雷,沉寂之中格外惊心。

乐之扬只恐另有机关,一时不敢乱动,僵立门前,直到声响消失,方才长吐了一口气,忽觉身边温软,掉头看去,叶灵苏站在一旁,定定望来,二人面面相对,呼吸可闻,一缕幽香飘来,乐之扬不觉双颊发烫,咳嗽一声,说道:“叶姑娘,搭个手,推开这门。”

叶灵苏为防凶险,故意靠近,倘若机关迸发,便要舍身相护,听了这话,不知为何,心生酸苦,眼中潮湿,幸好身处黑暗、无人看见,当下深吸一口气,“嗯”了一声,双手按门,同时发力。

吱嘎嘎,石门枢轴本是铁铸,早已锈死,强行推开,声音令人牙酸,一股冷风冲出门缝,夹杂恶臭,中人欲呕。

乐、叶二人慌忙撒手后退,其他人也闪到一旁,屏住呼吸,运功抵御。

所幸风势甚急,恶臭随风流荡,过了半个时辰,风势转弱,臭气变淡。铁木黎大踏步上前,按住石门,嘿然发力,一串刺耳鸣响,露出一个黑漆漆的门洞。铁木黎举起灯火,但见地上青砖罗列,延伸无尽,隐约看去,石门之后是一段甬道,甬道之后,晦暗不明。

铁木黎沉思一下,回头问道:“叶帮主,这道机关如何破除?”

“说难不难。”叶灵苏冷冷说道,“扔一个人过去。”

铁木黎道:“此话怎讲?”叶灵苏说道:“地板上多了一人,受力翻转,牵扯机关,沙子下泄,填满深坑,这机关就算破了。”

铁木黎眉头一皱,目光落在冷玄身上,阴声说道:“薛禅,你带上冷公公,真有先见之明。”

冷玄脸色微变,冲大师也是一愣,笑道:“国师此言差矣,上天有好生之德,杀人总是不好……”

“放屁!”铁木黎怒道,“你杀得人还少么?”

冲大师笑道:“贫僧杀人不少,但杀之有道,无故乱杀,非我所好。何况冷玄尚有大用,杀之可惜。贫僧倒有个法儿,既不杀人,又可破除机关。”

铁木黎道:“什么法儿?”冲大师道:“斯钦巴日已经死了,不过,他的尸体也有一个人的分量……”

“住口!”铁木黎挑眉瞪眼,“你害他尸骨不全,还敢变本加厉?”

“不敢,不敢。”冲大师呵呵一笑,“贫僧随口一说,国师不必动气,其实要破机关,不必非要人体。”他一指自来石,“你看这块石头如何?”

铁木黎恍然大悟,暗骂自家糊涂,脸上却不动声色,说道:“甚好,你来助我一臂之力。”

冲大师含笑上前,两人拖过石柱,各持一端,晃荡两下,同时用力掷出。石柱去如弩箭,咚,落在地上,翻滚不定。

众人望着暗处,一时寂然,甬道之内却无动静。铁木黎哼了一声,正要张嘴讥讽,轰隆,甬道天顶开裂,数十股细沙瀑布似的汹涌下泻,地面应声翻转,露出十余个黑洞洞的深坑,同时间,左右两侧出现百十孔洞,弩机骤发,毒箭乱飞,密如星雨,对射了一炷香的工夫,方才稀稀拉拉地停了下来。

门外之人均是武林翘楚,一生中累经生死、历险无算,望着门内景象,仍觉心惊肉跳,这一处机关涵盖上下左右,声势之大,发动之急,压根儿要将入侵者一举铲灭,若非乐之扬听出端倪,强如铁木黎,贸然入内,也难以全身而退。

过了半晌,冲大师长吐一口气,笑道:“乐兄听力通玄,贫僧佩服之至。”语气间透出一股忌惮,暗忖乐之扬如此灵觉,下次交锋,还需多加提防。

铁木黎却冷笑一声,随口说道:“也没什么大不了,埋伏的暗弩他可没说。”乐之扬笑道:“小可不是神仙,百密一疏,在所难免。”铁木黎两眼一翻,大踏步走进石门。

此时机关放尽,正如叶灵苏所说,沙子落下,填平陷阱,杀人机关反成一条坦途。众人踏沙而进,脚底嗤嗤作响。好在一路平安,再无机关,走出甬道,一座方形厅堂出现在众人面前。

铁木黎一眼扫去,甚感失望,厅堂横直十丈,四面空空,一无财宝,也无箱笼。唯有正中横放一物,看其形状,仿佛琴瑟,然而巨大异常,长约六丈,宽也三丈有余。

“宝藏呢?”叶灵苏讥讽道,“什么元帝遗宝?莫非只是骗人的勾当?”

铁木黎扫她一眼,走到那张铁琴之前,敲了一下,余响悠悠,冲大师说道:“琴是空的?莫非东西在下面。”

铁木黎应声心动,伸出食指,勾住一根琴弦,弦身冰冷,百炼精钢拉扯成丝,坚韧出奇,稍一触碰,上下颤动。铁木黎运劲一拨,铁琴嗡然激鸣,乐之扬听其音色,顿感不妙,叫声“不好”,闪身掠向入口,尚未靠近,一道铁闸从天而降,轰隆,横在乐之扬身前。

乐之扬呆望铁闸,冷汗迸出,铁闸坚厚无比,重逾万钧,适才再进一步,必然化为肉饼。

其他人也赶了上来,眼看退路被断,都是又惊又怒。铁木黎跳上前去,砰砰砰连出数掌,铁闸屹然不动。铁木黎掌骨欲裂,后退一步,望着铁闸悔恨交加。

“铁木黎。”叶灵苏不胜恼火,“你傻了么?明知机关重重,却要去拨那琴。”

铁木黎无话可说,低头默然。叶灵苏怒气难消,还要讥刺,乐之扬凑上前来,低声说道:“罢了,事已至此,骂也无用。”

这时忽听冷玄呵呵大笑,颇有嘲弄之意。铁木黎心火正旺,闻声恼怒,一转身,双手按腰,厉声喝道:“冷玄,你笑谁?说不清楚,我踢烂你的狗头。”

冷玄说道:“铁木黎,你当这些机关是防谁的?”铁木黎抿了抿嘴,却没做声。冷玄接着说道:“先帝将地图分散,本因风雨飘摇、前途莫测,可他从没想过要将宝藏交与外人。”他举目一扫,冷冷说道,“这些机关,防的正是你我。”

铁木黎紧皱眉头,蓦地挥掌向后,砰地拍中铁闸,声如闷雷,经久不绝。铁木黎扫视四周,语声阴沉:“他连天下都丢了,还舍不得这些财宝?”

“没错。”冷玄说道,“机关多少,如何破解,他一定告知继位之人,至于藏宝地图,既是由他所出,也不难再画一份。”

铁木黎道:“我始终呆在漠北,怎么不知此事?”冷玄道:“听说先帝暴病而亡,大约传承失序,没来得及交代后事。”

铁木黎低眉垂目,长长地叹一口气。众人见他神情,均知冷玄所言无差,乐之扬转身拍打墙壁,铿锵有声,笃实沉闷。乐之扬坐实心中所想,苦笑道:“铜墙铁壁,果不其然。”

众人应声色变,铁木黎一晃身,沿着墙壁摩挲拍打,须臾转了一圈,垂下手来,脸色越发阴沉。

冲大师走到壁前,沉身扎马,一拳打出,墙壁震动,嗡嗡作响。冲大师徐徐收拳,回头问道:“乐之扬,墙壁有多厚。”

乐之扬闭眼沉吟,半晌方道:“少说也有八尺。”

众人一时默然,八尺铁墙,近乎牢不可破,叶灵苏举起软剑,向前刺出,铮,剑入三分,就被铁壁弹了回来。

“没用。”冷玄冷笑,“纵有神兵利刃,要想破壁,少说也要月余,到那时,此间早就没有活人了。”

铁木黎撇一撇嘴唇,阴森森说道:“你高兴什么?倘若困在这儿,人肉老子也吃得,老阉奴,你猜猜,第一个拿谁开刀。”

“先弱后强。”冷玄笑了笑,“第一个自然是冷某,不过老夫皮松肉弛,吃起来恐怕没什么滋味儿。”

如此恶毒之事,二人谈笑风生,其他人无不毛骨悚然。叶灵苏心中烦恶,低声道:“乐之扬,铁木黎穷凶极恶,咱们齐心协力,先将他杀了。”

乐之扬犹豫未决,忽听冲大师笑道:“国师何必灰心,《天机神工图》开篇有言,机关者,以机者为关隘,守秘护要,秘要不出,则机者不尽。此间宝藏未现,机关也必定不会穷尽。”

冷玄目光闪动,冷笑道:“也许没有宝藏,彻头彻尾是个骗局。”

“若是骗局,何苦杀死四百工匠?”冲大师目光一转,盯着铁琴,“这张琴启发机关,应是铁屋枢纽所在。”

“有理!”铁木黎点头,“莫如毁了这琴,看它里面有些什么?”说完纵身欲上,乐之扬拦住他道:“不可,我听琴声,铁琴内外机括甚多,贸然开启,凶险难测!”

铁木黎不耐道:“你有什么法子?”

乐之扬一时语塞,铁木黎又回过头来,扫视众人,讥讽道:“薛禅、叶帮主,你们不是有劳什子神工图吗?这张铁琴机关,又该如何破法?”

冲大师走近铁琴,上下摩挲时许,摇头道:“铁琴与地板浇铸一体,若要窥见机关,还需借用叶帮主的神剑……”

叶灵苏皱了皱眉,漫步上前,冷冷说道:“闪开。”拔出剑来,正要斩下,乐之扬抢上一步,格住她的手腕,叶灵苏一怔,怪道:“干吗?”

乐之扬道:“琴箱一破,铁琴就不能用了。”叶灵苏哭笑不得,没好气说道:“这个当儿,你还忘不了弹琴?”乐之扬摇头道:“铁闸所以落下,也因勾动琴弦,或许脱身之法,也与弹琴有关。只是琴箱一破,这琴可就没法弹了。”

听了这话,众人均感迟疑,冲大师沉思一下,笑道:“我倒有个法儿,乐兄听力奇绝,有隔物听玄之能,我用‘大象无形拳”击中铁琴,乐兄凭借回音,能否听出琴中玄机?”

乐之扬略一犹豫,说道:“出拳要轻,以免震坏琴中机括。”

冲大师含笑点头,大袖一挥,平底卷起一阵微风,嗡,铁琴鸣响,悠然回荡。

乐之扬闭眼聆听,灵觉进入琴箱,顺着机括游走,齿轮长杆,起伏旋转,钢铁碰撞,丝弦晃荡,牵扯无穷,纵横八方。

乐之扬越听越惊,未料这铁琴中的机括繁复至斯,当年设计之人,必是巧思绝妙、奇才天纵之人,至于大元顺帝,荒淫无能,亡国蹿身,如何能有这样的手段?

疑惑间,拳劲回声变弱,乐之扬仍无头绪,就在这时,忽听叮的一声,清脆异常,恍若刀剑撞击。不但乐之扬听见,在场众人无有不闻,齐齐掉头,看向铁屋东北角落,可是一无所见,那声音似从墙外传来。

乐之扬心生不祥,几步走到墙角,弯腰凝听,只听淅淅沥沥,仿佛流水,可是凝滞粘稠,流速缓慢。乐之扬心头一惊:“不是水,是油……”念头闪过,忽听噗的一声,喑哑古怪,紧跟着一股刺鼻的味儿弥漫开来。

“什么?”铁木黎抽一抽鼻子,突然脸色大变,“火油!”

其时交战,火药、火油均是常用之物,其中火油既有牛羊油脂、桐油麻油,更有取自地下的石油,作为火攻之物。铁木黎久经战阵,熟知此物,一嗅便知,那油味儿之中夹杂一股火气,分明石油着火,在墙外燃烧起来。

众人面面相对,各各心生恐惧。铁木黎袖袍一甩,瞪视冲大师,厉声道:“薛禅,看你做的好事!”

冲大师无言以对,尽管慎之又慎,这一拳仍是牵动了琴中机括,铁琴与墙外机关相连,点燃了蓄积的火油,换在别处也罢了,此间铁墙四围,火势一起,不堪设想。

冷玄哈哈狂笑,连声叫道:“好、好,这一下,大家殊途同归,全都成了他娘的烤肉。”

铁木黎咬牙发狠,左脚飞起,踢向冷玄。冲大师抬脚格挡,笃笃笃,两人凌空对了数脚,铁木黎突出奇招,右掌挥出,嗤,冲大师僧袍碎裂,肩头血涌。他急忙拧身,呼呼两拳,击向铁木黎腰胁,不想对手不退不让,身形摇晃,一如牛皮糖似的黏在他的拳头上面,若近若退,掌如闪电,刀锋似的劲力逼得冲大师节节后退。

乐之扬见势不妙,只恐伤了冷玄,纵身一跳,加入战团,双掌飘如飞絮,晃悠悠沾上铁木黎的掌影。飒飒两声,两人劲力交错,铁木黎经脉突地一跳,内劲倏忽乱走。他吃了一惊,慌忙收劲急退,不料冲大师一脱束缚,拳势暴涨,犹如巨浪破堤、野马脱缰。铁木黎夷然不惧,左拒右当,双手千变万化,仿佛天魔幻影。

乐、冲二人以多打少,不但难占上风,反被铁木黎声东击西,扰得阵脚混乱,无法全力对敌。叶灵苏旁观时许,颇感不耐,拔剑出鞘,飞身上前,刷刷刷连出十剑。

以一敌二,铁木黎尚能应付,叶灵苏剑光一来,顿感招架不住,且战且退,盘旋游斗。叶灵苏深恨铁木黎残毒盐帮弟子,出剑尤为狠辣,招招夺命,不离铁木黎咽喉要害。

游斗之间,火气更浓,四壁滚烫发热,众人汗透重衣,呼吸之气犹如火焰,从内到外一团焦灼。又拆数招,乐之扬忽地向后一跳,高叫:“听我一言,先别动手。”

众人身临绝境,生死相搏并非所愿,不过事关颜面、骑虎难下,一听这话,各自收手。

饶是铁木黎内力最深,也是面红耳赤、如在蒸笼,他瞪视众人,喘气说道:“姓乐的,有屁就放,磨蹭什么?”

乐之扬口干舌燥,咽一口唾沫,说道:“铁木黎,事到如今,打也无用,不如集思广益,设法逃出生天。”

“还有什么法子?”铁木黎恶狠狠扫视众人,“本尊要死,也要死在你们后面。”

乐之扬说道:“死活暂且不论,机关既是铁琴,必与音乐相关……”他伸出手来,“国师大人,还借火烛一用。”

铁木黎口气虽硬,求生念头却未断绝,闻言稍一迟疑,掏出火烛扔了过来。乐之扬接过点燃,烛照四方。众人强忍焦渴,目光全都凝注在他身上,见他沿着墙根走动,边走边是摇头,一时间,人人灰心绝望,只觉热浪汹涌,五脏六腑也似燃烧起来。

“咦!”乐之扬忽然出声,众人均是一振,定眼望去,见他面对铁闸,一动不动,双目死死盯着闸门。

“什么?”冲大师跨步上前,注目铁闸,斑斑锈迹之间,凹痕若隐若现,仔细一瞧,竟是一幅白描图画,阴文线条勾画出三只飞禽:一只海东青,两只天鹅,海东青展翅亮爪,气势猛锐,天鹅惊慌失措,极力与之周旋,禽鸟之间流云宛转,形神兼备。

“这是……”冲大师心头一动,隐隐想到什么。

“海青拿鹅!”乐之扬冲口而出,“这不是一支曲子么?”

冲大师一愣,继而拍手笑道:“不错!海青拿鹅!”

铁木黎扫视二人,狐疑道:“你们两个胡扯什么?”叶灵苏冷哼一声,说道:“无知无识,可憎可笑。”铁木黎怒道:“你骂谁?”叶灵苏淡淡说道:“还能有谁?”

铁木黎正要发怒,忽听乐之扬说道:“这张铁琴机关繁复,牵连甚广,我猜,要破机关,得用它弹一曲《海青拿鹅》!”

这念头异想天开,纵如叶灵苏也是将信将疑,望着铁琴,目光闪烁不定。乐之扬绕着铁琴走了一圈,摇头道:“不成,这张琴太大,我一人弹不了。”一转眼,看向冲大师,此间五人,除了乐之扬,只有冲大师精通音律、雅善乐器,若要弹动铁琴,非这和尚不可。

此时酷热更甚,冲大师汗出如浆,僧袍湿透,沉思一下,笑道:“也罢,死马当作活马医,我便相信乐施主一次。”

两人跳上铁琴,乐之扬说道:“我弹一至四弦。”冲大师点头:“余下三弦归我。”

叶灵苏忍不住说道:“你俩从未练过,弹错了怎么办?”冲大师笑道:“犯错总比送命强!”

“说得好!”乐之扬豪兴飞扬,与冲大师对望一眼,翻身出掌,扫中一根琴弦,铮,琴声清越,仿佛寒冰乍破、清泉溅涌,大厅中凭空生出一丝凉意。

冲大师应声跳起,飘然落下,踩中一根琴弦,脚尖连挑带抹,琴声幽沉中透出激昂,不快不慢,不高不低,正好接上先前的音符。

首次配合成功,二人信心陡增,各自手舞足蹈,翻翻滚滚,撩拨铁弦,极尽其能。

二人共弹一琴,并非无人尝试,可在如此巨琴上弹奏,却是亘古未有的奇事。如非乐道精绝、身手过人,配合稍有差池,一支曲子必然七零八落,乱得不成样子。此时间,昏暗铁屋之中、巍然铁琴之上,两道人影翩然起伏、在在合节,惊蛇、脱兔也不足形容,当真起如雷霆、落似飞絮,刚柔并济、阴阳相谐,抚琴不限手足,出招兼有虚实,掌风、拳劲均为所用,冲开热浪烈风,搅得狂飙四起。一支《海青拿鹅》震动屋宇,流畅奔放、略无凝滞,如乘千里浩风,翱翔青云之上,忽挑忽扫,七弦齐动,激烈乐声中,琴上二人也如海青、天鹅,盘旋穿梭,令人眼花缭乱。

琴声激荡,热浪汹涌,旁观众人呆立不动,也觉酷热难当。琴上二人大动特动,更是气血如沸,浑身白气蒸腾,衣裳干了又湿,口唇焦枯异常,然而事到如今,除了咬牙苦忍,再也别无它法。

又过时许,一曲终了,铁屋四周仍无动静,冲大师灰心丧气,叹道:“完了,没有用!”

乐之扬心往下沉,转眼扫去,铁闸上的图画历历可见,刹那间,他的脑间灵光一现,冲口而出:“再弹一遍!”

“什么?”冲大师不胜惊愕。

“两只天鹅!”乐之扬说道。

冲大师聪明绝顶,一听便懂,图上一隼搏击双鹅,着实不合常理,只是提示乐曲,一隼一鹅足矣。

冲大师也不多言,手足不停,身法如故,听音变招,拂扫铁弦。这一路弹来,不止旁人称奇,乐、冲二人也觉惊讶,两人深仇大敌,处处算计对方,谁料联手齐弹,知音解意、配合无间,你来我往,此起彼伏,前后符节丝丝入扣,远远胜过常人独奏。

一曲未完,半座铁屋烈火煅烧、色泽暗红,屋内之人无论武功高低,均是气喘如牛,将到虚脱极限。

铮,琴声忽止,二人摔落在地,地面灼热异常,仿佛置身熔炉。屋内一片死寂,乐之扬心知失败,绝望透顶,转眼望去,叶灵苏肌肤血红、青丝散落,两眼空洞无神,口唇微微哆嗦,她似乎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变成无声的叹息。

“呵呵呵……”铁木黎突然狂笑起来,“妥懽帖睦尔,真有你的!海青拿鹅,一幅鬼画符,拿住了两只大笨鹅……”嘲讽未已,忽听一串鸣金溅玉之声,来自铁琴深处,格外清晰悦耳。

众人应声一惊,纷纷注目铁琴,忽听铁屋四周传来哗哗水响,一时间,白气氤氲,升腾弥漫,屋内炽热之外,更添几分窒闷。

众人不知所措,扭头四顾,茫茫一片。突然间,轰隆隆,铁闸下沉,甬道露出,一股冷风汹涌灌入,热浪为之一弱,白雾翻卷退散,露出锈迹斑驳的铁墙,不知何时,墙上多了一道裂缝,可容一人出入,散发幽淡光芒。

铁木黎更无迟疑,纵身掠出,钻过裂缝,举目一望,当真欣喜欲狂。

乐之扬等人紧随其后,扫眼望去,也是莫名惊叹:前方洞窟之内,箱笼堆积,珠宝绚烂,其中翡翠圆盘、数尺见方,盘中珍珠数百,颗颗浑圆,大如龙眼;另有血红珊瑚,高约一丈,条干扶疏,所栽之盆取自和田美玉,润如酥酪,镂刻奇绝;七尊羊脂玉佛,大如真人,北斗阵列;八匹赤金骏马,扬鬃奋蹄,形神各异;佛像金马,不但巧夺天工,抑且从头到脚镶嵌稀世宝石,一颗一粒,无不价值连城。

“元帝遗宝?”乐之扬由衷赞叹,“果然名不虚传!”

叶灵苏冷哼一声,轻蔑说道:“你不知道,这些东西看来光鲜,其实沾满无数生灵膏血。想当年,鞑子大军马蹄所过,百国残破,赤地千里,无辜百姓不知死了凡几,这些奇珍异宝,都是他们的赃物,天道循环,理应物归原主……”

乐之扬深以为然,连连点头,正要询问如何归还,铁木黎陡然暴起,挥掌劈来。

乐之扬不觉向后跳开,正要抵挡,冷不防一股巨力从后涌来,坚凝如石,汪洋似海,深得“大象无形拳”的真意。

刹那间,乐之扬前后受敌,任他武功再高,也难逃两大高手联袂一击。

铮,青光闪动,叶灵苏长剑横天,刺向冲大师,剑气激荡拳风,青螭声如龙吟。冲大师拳势受阻,乐之扬没了后顾之忧,沉喝一声,挥掌迎向铁木黎的锋锐劲气。

谁料一掌走空,铁木黎临机缩手,疾风旋转,双掌齐出,忽奔叶灵苏而去。

“糟了……”乐之扬又惊又怒,这一招先虚后实,凌空变招,尽得“天逆神掌”的精髓。乐之扬虽然醒悟,招式用老,变化不及。叶灵苏情急救人,身后空门暴露,但觉后心剧痛,挨了铁木黎一记重手,顿时筋酸骨软、气散功消,“大象无形拳”何等厉害,她剑势一弱,拳劲汹涌而来。叶灵苏胸口中拳,仿佛风中落叶,轻飘飘向后飞出。

乐之扬失声狂吼,奋不顾身,连出狠招。铁木黎身在半空,不愿两败俱伤,只好翻身后退。他一后退,露出间隙,乐之扬趁机跳出,一个燕子抄水,托住叶灵苏的身子。尚未站稳,冲、铁二人双双扑来,拳走雷霆,掌如霹雳,搅得满室风生,大有天崩地裂之势。

乐之扬不敢抵挡,舍命狂奔,劲力传到足踝,“蛊痘”激发,气力陡增,纵然抱了一人,也是去如弩箭,只听砰砰两声,掌风、拳劲在他身后落下,地面多了两个凹坑。

乐之扬应声心惊,斜眼瞥去,冲大师足不点地,衔尾紧追,铁木黎却如鹰隼一般掠过虚空,落向乐之扬前方。

宝库狭窄,乐之扬闪赚无地,目光一斜,瞥见玉佛金马,心头微动,斜蹿而出,一头扎入宝物中间。冲、铁二人均是一愣,硬着头皮追赶上去,乐之扬左一蹿、右一钻,不离珍宝左右,两个对手投鼠忌器,唯恐损伤宝物,不敢大打出手,唯有分头拦截。

三人团团乱转,乐之扬绕过一匹金马,忽见铁木黎当头扑来,欲要后退,冲大师又从旁钻出,五指犹如钢钩,向他胁下抓来。乐之扬极力一跃,闪身躲过,忽见翡翠玉盘就在旁边,腾出一手,抓起一把珍珠,冲着铁木黎掷出。

那珍珠硕大浑圆,稀世罕见,铁木黎只怕有损,慌忙停步,当空乱抓,亏他手法了得,十余颗珍珠竟然无一遗漏。乐之扬见状大乐,探手又抓一把珠子,向冲大师抛掷,大和尚的心思与铁木黎一般,手忙脚乱地接下珍珠。

乐之扬连抓带掷,恣意挥洒,两大高手近在咫尺,却为珍珠所阻,进退两难。

乐之扬掷完一把,伸手再抓,谁料颗粒无收,斜眼一瞥,玉盘空空,一转眼的工夫,数百颗宝珠丢了个精光。忽见铁木黎纵身扑来,想也不想,将玉盘当做盾牌,乱挥乱舞,横扫竖劈。

铁木黎仓皇后退,心中不胜恼怒,这只玉盘出自西极,举世无双,颇有来历,本是大秦皇帝的心爱之物,后因国势衰微,辗转万里,流入中土。乐之扬不知好歹,视同瓦砾,磕着一星半点儿,也是绝大的损失。

铁木黎心有忌惮,一味招架,不敢回击;乐之扬看出便宜,反客为主,招招进击;冲大师见这情形,眼珠一转,挥拳直奔玉盘。铁木黎心胆欲裂,冲口而出:“你干什么?”

“舍不得孩子套不得狼。”冲大师放声大笑,“足下堂堂国师,岂能为了几件死物受制于人?”说话声中,拳头不离玉盘左右,乐之扬反倒心生顾忌,只怕坏了玉盘,再无挟制铁木黎的手段,不敢与之硬碰,虚虚实实,节节后退。

铁木黎明知冲大师说得有理,眼看玉盘上下翻飞,一颗心仍是随之沉浮,他死死盯着乐之扬,只盼找个破绽,致命一击,既不损伤玉盘,又可杀了这小子、以消心头之恨。

冲大师正面出手,铁木黎百方游走,叶灵苏双眼紧闭、生死不知。乐之扬纵然灵机百变,此时也觉心力俱困、计无所出,数十招不到,已是气喘如牛,但见铁木黎双目如鹰、跃跃欲出,心头一紧,将手中玉盘抡得犹如车轮一般。

冲大师不躲不闪,纵身挥拳,眼看拳头玉盘就要撞上。铁木黎忍耐不住,挥手一勾,封住冲大师的拳势。冲大师只一愣,乐之扬缓过气来,闪到一尊金马后面,只觉四肢发软、丹田空虚,两眼阵阵发黑,险些昏倒在地。

昏沉间,忽见远处有人招手,乐之扬定眼一看,却是冷玄。两方忙着拼斗,竟将老太监丢在一边,冷玄藏在几只箱笼后面,双手比划,示意乐之扬过去。

乐之扬惊疑不定,忽听风声微动,冲大师绕过金马,猛扑上来。乐之扬聚起余力,纵身一跃,冲大师一拳走空,砰地击中一只铁箱,箱体迸裂,明晃晃的金块一泄而出,夹杂各种珠宝,闪闪烁烁,炫人眼目。

乐之扬连翻带滚,蹿出一丈多远,忽觉恶风压顶,抬头望去,铁木黎黑影如山,猛扑过来。

乐之扬势子用老,无力再躲,当下抡起玉盘,晃一晃,突然用力掷出。翡翠盘化为一团碧光,刷地飞向墙壁。铁木黎大吃一惊,当即丢下对手,扑向玉盘。他轻功了得,眨眼赶上碧光,长臂疾伸,抓住玉盘,跟着左脚一探,点中墙壁,轻飘飘翻身落地,看一看手中宝物,心里暗呼侥幸,转眼望去,忽见乐之扬连翻带滚,跑向冷玄。

玉盘到手,铁木黎没了顾忌,挺身追赶上去,冲大师紧随其后。

冷玄冷冷望着二人,忽然伸手一按,轰隆,乐之扬刚刚落地,便觉脚下一虚,人往下沉,掉进一个窟窿,跟着砰的一声,头顶机关合拢,四周陷入黑暗。

直落两丈有余,双脚踩上实地,身边一声闷响,冷玄发出低微呻吟。乐之扬忍不住叫道:“怎么回事?这是哪儿?”

“快走!”冷玄挣扎爬起,手扶墙壁,踉跄向前。乐之扬愣了一下,跟在冷玄身边,见他步履蹒跚,不由腾出一手,将他扶住,冷玄看他一眼,叹气道:“谢了!”

走出不过百步,身后传来异响,冷玄急声道:“不好,追上来了!”乐之扬一愣,心想带着叶灵苏已然吃力,再加一个冷玄,万难逃出生天。

焦急中,忽觉叶灵苏动了动,将一个硬皮囊袋递了过来,耳边传来女子低语:“用……针……”

乐之扬应声醒悟,探手取出金针,听声辨位,用“碧微箭”的手法向黑暗里射出。远处“啊哟”一声,传来冲大师的叫喊:“当心暗器……”

他叫声一出,乐之扬知其方位,连发数针。冲大师听到风声,慌忙躲闪,金针射中石壁,溅起点点火星。腾挪中,冲大师左腿一痛,金针深入血肉,牵扯肌骨,他不及拔出,锐风又来,只好向后一跳,一瘸一跛,向后急退,忽见火光一亮,铁木黎点亮火烛,噗,金针飞过,火烛熄灭,跟着一声闷哼,出自铁木黎之口。冲大师心知同伙吃亏,暗自凛然,再也不敢妄动。

铁木黎拔出金针,心中恼恨,只恐针上有毒,运功裹住伤口,以免毒质扩散。过了片刻,并无异样,铁木黎松一口气,手扶墙壁,慢慢向前;冲大师一声不吭,跟在他身后。两人走了一阵,忽到十字路口,前方三条道路,犹如毒蛇怪口,黑漆漆不知通向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