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无话,乐之扬躺在床上,满腹心事,辗转难眠,五更天方才入睡,醒来已是辰时。于是洗漱一番,径向王府内院走去。
果如徐妃所言,府中男女,见了他一派恭敬,穿门过户,全无阻拦。乐之扬问明朱微所在,漫步前往,穿过一道月门,忽听琴音冷寂,百转千回,循声走去,绕过杂花生树,忽见一间水榭,朱微坐在水边,身影伶仃,信手拨弄琴弦。
“手不应心。”乐之扬笑道,“鼓琴之大忌!”
朱微回头望来,愁眉不展,殊无笑意。乐之扬坐了下来,左手按弦,弹了一支《醉太平》,曲调欢快,诙谐跌宕。
朱微听完曲子,忽道:“乐之扬,对不住!”
“何出此言?”乐之扬微感惊讶。
“全都因我,你才牵扯进来。”朱微形容苦涩,“我是不祥之人,你跟着我只会受苦。”
乐之扬略一沉默,叹道:“你放不下亲人,我也放不下你。”
“放不下又怎样?”朱微转过目光,怔怔望着水面,“看他们骨肉相残,我却一点儿法子也没有。”说着眉眼泛红,眸子闪动泪光。
“人生在世,怎会事事如意?”乐之扬轻轻抚摸少女秀发,“我们活着,也就够了!”
朱微低头说道:“活着,真累。”
“若是累了,睡一觉就好!”
“睡乡不能长驻。”朱微轻轻摇头,“只要醒了,便有烦恼。”
“无论如何烦恼,我都会守在你身边。”
朱微身子一颤,抬头望来,两行清泪顺着脸颊滑落。乐之扬胸中一酸,伸出双手,将她揽入怀里。
两人依偎水侧,各怀心事。过了半晌,忽听脚步声响,乐之扬放开朱微,转眼一瞧,道衍、郑和匆匆赶来。
乐之扬起身招呼:“郑公公,道衍大师。”
“形势不妙。”道衍说道,“冷玄派了人来,指名要见公主。”
朱微脸色发白,乐之扬握住她手,微微摇头。朱微心神略定,说道:“人在哪儿?”
“王府正殿。”道衍回答。
朱微说道:“带我去!”
郑和躬身一礼,当先带路。众人曲折来到正殿,两个小太监呆在殿前,走来走去,神色惶急,见了朱微,均是一喜,齐齐行礼道:“公主殿下!”
朱微注目二人,对左侧的太监说道:“李重照?”小太监一愣,忙道:“正是小人。”朱微又对另一太监说道,“华林?”那太监也是受宠若惊,连连哈腰点头。
这二人均是冷玄手下小厮,虽在皇城执事,奈何品级太低,与朱微也不过数面之缘,不意小公主居然记得自家名号,一时语无伦次,嗯嗯啊啊半晌,方才想起来意,李重照取出一封请柬,恭恭敬敬地送上。
朱微拆开信封,扫了一眼说道:“冷公公约我明日在玉泉湖金龙亭见面?”
“是!”华林恭声道,“冷公公还说,本当亲自拜访,怎奈俗务缠身,特令小的代他谢罪。”
朱微皱了皱眉,正要说话,乐之扬抢先道:“公主有恙在身、难以前往,还请二位回报冷玄。”
李、华二人对望一眼,李重照迟疑道:“冷公公说了,公主如果不去,明日午时三刻,他亲帅大军来请。”
众人变了脸色,郑和喝道:“放肆,冷玄一个太监,胆敢胁迫公主?”
“不敢!”华林恭声答道,“郑公公一个太监,不也大呼小叫么?”
郑和大怒,待要反驳,朱微向他使个眼色,平静道:“二位转告冷公公,明日上午,我一定赴会。”
两个太监喜上眉梢,唱了个喏,转身要走,朱微忽道:“慢着。”
二人应声停步,朱微回头道:“郑公公,取些金银,赏给二位公公。”
郑和满心不愿,咕哝两声,着下属取来赏银,打发两个太监离开。
道衍目送太监走远,皱眉道:“公主殿下,会无好会。冷玄想要挟持你,逼迫宁王就范!”
朱微叹道:“我若不去,冷玄岂不得到攻打燕王府的借口?”
道衍皱起眉头,左右为难,忽听乐之扬说道:“水来土掩,兵来将挡,事已至此,我陪她走一遭。”
“不成!”朱微说道,“你和冷玄有仇,见了面,他焉肯放过你?”
“放心。”乐之扬笑了笑,“我自有法子治他。”
朱、道二人将信将疑,道衍只好说道:“先生肯去,再好不过,公主身系大局,万万不容有失。”
“我理会得。”乐之扬说道。
道衍见他自信满满,心中纳闷,又想此人机变多多,或有妙计也未可知,当下叹一口气,再不言语。
是日无话,次日卯时,冷玄派人来迎。朱微青衣素面,乐之扬也扯了胡须,以本来面目示人。道衍见他托大,心中暗自嘀咕,可是时穷势迫,也无其他计谋,唯有将希望寄托在二人身上。
李重照和华林认得乐之扬,见了他一脸错愕,呆了片刻,才当前引路。
一行人乘轿骑马,绕街穿城,忽见一片碧波,足有百顷大小,背依一段城郭,远远望去,波光潋滟、菡萏星罗、飞梁如虹、锦鲤跃波,朱微和乐之扬心清目爽,万料不到,北平城万丈红尘,竟有如许清幽的去处。
数十名卫兵守在湖边,望见二人,立刻有人上前,截住马匹,引二人上了一座水榭。水榭悠长曲折,两侧莲花盛放,红白相映,蜻蜓卓立,忽而一只翠鸟掠水飞过,荡起阵阵涟漪,宛如佳人笑靥。
走了一炷香的工夫,临近湖心小岛,一座八角竹亭魏然耸立,亭角雕刻金龙,昂首愤怒,栩栩如生,亭边一部水车悠然转动,带起机括,汲取湖水,再从龙口喷涌而出,化为八道水帘,淅沥沥又回归湖中。
冷玄站在亭中,面朝湖水,身影佝偻,大觉尊者、扶桑道人守在亭外,大觉见了二人,低头行礼,扶桑道人瞪视乐之扬,枯黄的脸膛隐含怒气。
“公主殿下!”冷玄回过头来,欠身行礼,双目瞥向乐之扬,眼角微微抽动,流露几分不悦。
“冷公公。”朱微冷淡说道,“你找我有事么?”
“故人相逢,说几句闲话。”冷玄手指湖水,“这一片湖水源自玉泉山,山泉清冽,百年不竭,湖中所生莲花,本是取自天竺,湖中所养之鱼,也是各国贡献。当年大元皇帝曾在此间观花赏鱼、荡舟垂钓,笙歌流宴,数月不绝,湖面上漂满了胭脂头油,湖底下遗落了无数珠花,可惜兴亡倏忽,物是人非,那时的无限繁华,以后再也看不到了。”
冷玄说话之时,乐之扬打量四周,侧耳聆听,但觉湖水里颇有动静,仔细一听,却是呼吸之声,轻细绵长,不止一人。乐之扬假装观赏荷花,扫眼望去,但见荷叶深处,碧水下方,细长的芦管浮沉不定,乐之扬心中了然:“老阉鸡奸猾,竟在湖里埋伏人手?”当下扬声说道,“东扯西拉,不知所云,老阉鸡,你约我们有何贵干?”
冷玄白他一眼,愠怒道:“谁约你了?”向桌椅一指,换了一张面孔,笑着说道,“公主请坐!”
朱微迟疑一下,冉冉坐下。乐之扬垂手站在她身旁,足下不丁不八,气势不松不紧,可是往那儿一站,却如渊渟岳峙,足以抵挡来自任何方向的攻势。
冷玄见状,眼中闪过一丝惊讶,坐了下来,慢吞吞说道:“老奴自幼入宫,历经两朝兴亡。大元兴盛之时,士马精强,古今无双,但因手足相残、皇族衰微、权臣当道、扰乱朝纲,最终天下大乱、群雄并起,不足百年就变成丧家之犬。这其间尸山血海难以尽述,只这一座北平,就被攻破了三次,屠刀之下,冤魂无数,直将这片湖水也染红了。”
朱微听得凄然,叹道:“只要打仗,总是百姓遭殃。”
“公主明鉴。”冷玄跷起大拇指,“大元之亡,正因朝廷软弱,诸王、权臣得以逞其奸谋。陛下汲取教训,故有削藩之举,诸王之中,燕、周、宁、齐四王最强,周、齐二王已经束手,燕王疯疯癫癫,不足为虑,只剩下宁王一个,他以为公主已死,对陛下颇有怨言,公然抗旨,不肯回京。老奴奉旨北来,一为抓捕燕王,二为说服宁王,前一件事成了一半,后一件事么,恐怕还要借重公主殿下。”
朱微冷笑道:“冷公公,你要用我来胁迫哥哥。”
“胁迫二字太重。”冷玄诡秘一笑,“以天下苍生为念,公主也该劝服宁王。倘若妄动干戈、玉石俱焚,你是他的胞妹,那时也脱不了干系。”
朱微脸色苍白,咬着嘴唇,低头不语。乐之扬眼珠一转,笑道:“这么说,所谓赏花观鱼,不过是个陷阱?”
冷玄哼了一声,沉着脸道:“我自与公主说话,你插什么嘴?乐之扬,你罪名不少,欺君罔上,亵渎妃主,越狱逃窜,冒犯官差。随便一样,都是砍头的罪名,哼,老夫一声令下,叫你生死两难。”一边说,一边瞅着朱微,白眉下老眼冷厉,不无威胁之意乐之扬冷笑,正要反唇相讥,朱微摆了摆手,抬头说道:“冷公公,你是先皇的心腹,理当知道:先皇自幼孤苦,平生心愿,便是希望兄弟孝悌、子孙和睦,唯恐后代如他一般吃苦受难,更别说尔虞我诈、骨肉相残。如今陛下不知犯了什么浑,偏要违反先皇遗制,削平藩王,欺凌叔父,哥哥们死的死、关的关,大好一个皇家,闹得四分五裂,冷公公,你最懂父皇心意,为何就不劝一劝陛下,让他安安稳稳,不要如此折腾。”
“公主高估了老奴。”冷玄叹一口气,脸色甚是阴沉,“老奴身为太监,不过犬马之辈,一切唯命是从。先皇在世,我听他的,陛下登基,我听从陛下。削藩的利弊,老奴见识浅陋,不敢多言,但在离京之前受了陛下嘱托,此番北来,务必削平燕、宁二藩,公主识时务,劝服宁王最好,如果不能,陛下势必倾兵攻打大宁。大宁塞外孤城,给养仰赖内地,纵有数万精兵,也难当朝廷一击。”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朱微目视湖水,眼中不胜空茫,“以前我读曹子建的《七步诗》,总觉难得真意。直到今日,我才明白那诗里的痛楚,切肤割肉,剜心彻骨,帝王之家,为了权势富贵,真是什么也顾不得了。”
“生在帝王之家,便有帝王家的责任,令兄一时糊涂,尚未泥足深陷,你最好修书一封,劝他迷途知返,早日入京,听候发落。”
“发落?”朱微转过目光,冷冷望着冷玄,“便如五哥一样,关入大牢,囚禁终生?”
“周王不同。”冷玄说道,“他谋逆在先,反迹已露,加上当年勾结晋王、图谋篡位,新账老账一起算,没有当即赐死,已是陛下的仁慈。”
“陛下会不会囚禁哥哥?”朱微问道。
冷玄想了想,沉吟道:“他抗旨不遵,或有小惩,关上两日也就罢了。”
朱微注目冷玄,上下打量,冷玄见她眼神异样,咳嗽一声,说道:“公主殿下,你有何高见?”
“我信不过你。”朱微用力摇头,“四哥、五哥,如大哥一般,都是孝慈皇后养大,算是陛下嫡亲的叔父,他们也难逃灾殃。哥哥只是寻常妃嫔所生,与陛下交情甚浅,一旦进京,必为陛下当做榜样,杀鸡儆猴、威吓诸王。”
冷玄应声愕然,乐之扬也觉惊奇,朱微一向天真,紧要关头竟是如此明白。冷玄一时接不上话来,干咳两声,说道:“陛下一向公正无私,岂会……”
“无私?”朱微轻哼一声,“昨日市集里面,你设了圈套,想要将四哥置于死地。所谓削藩、削来削去,无非为了陛下自己的权势。”
“公主言重了……”冷玄急要辩解,朱微挺身站起,锐声说道:“冷公公,我本性鲁钝,可照料先皇、耳濡目染,也见识了不少险恶。唉,只不过,我宁可自封自闭,不愿打心底相信。事到如今,我也懂了,哥哥回京,不囚即死,我身为胞妹,岂能置他于险地?”
乐之扬听了这一番话,恨不得击节叫好。冷玄的脸上却腾起一股紫气,尖笑两声,咬牙说道:“公主殿下,这件事由不得你,行的也行,不行也得行,不招安宁王,你休想离开此地。”
“招安?”朱微冷笑,“土匪么?山贼么?冷玄,你别忘了,哥哥是父皇所封,货真价实的藩王。”
“天无二日,人无二主。”冷玄面皮发红,“先皇已登极乐,当今陛下才是天下的共主。宁王一意孤行,藩王当不成,小命儿也难保。”
冷玄目光所及,一股杀气充盈竹亭。朱微脸色一变,乐之扬跨上前来,悠然坐下,抓起数粒瓜子,笑嘻嘻边嗑边说:“老阉鸡,你要动武,我来奉陪。”
“滚一边去!”冷玄怒道,“皇家大事,岂容你小子置喙?”
“说的是!”乐之扬哈哈一笑,拈起一粒瓜子,冷不丁嗖地弹出,这一下用上“洞箫指”,虚虚实实,出手全无征兆。冷玄阻拦不及,眼望着瓜子飞出小岛,没入荷叶深处。
噗,水花迸溅,莲叶乍分,哗啦啦钻入一个人头,身着鲨皮水靠,浑身湿透,拔出口中芦管,捂着咽喉,咔地吐出一粒瓜子。
朱微不胜骇异,乐之扬却哈哈大笑,说道:“好一条大鱼。”
冷玄阴谋败露,脸色阴沉,那埋伏之人望着他一脸惊恐。冷玄哼了一声,挥手道:“蠢材,都出来吧!”
哗啦啦,湖水中、荷叶下蹿出十余人来,举动迅捷沉着,听其气机流转,均是内外兼修的好手。
“这些人是我多年调教的死士,个个以一当百。”冷玄瞅了乐之扬一眼,“加上我和大觉、扶桑,敢问你有几分胜算?”
“一分也没有。”乐之扬随口便答。
冷玄一怔,心中暗自嘀咕:这小子一贯强项,何以低头服软,口中却说:“你知道就好,乖乖束手就擒,省得多有伤损。”
“老阉鸡。”乐之扬笑道,“我问你一件事。”
“什么?”冷玄皱起白眉。
“我和公主,当日为何能出禁城?那一晚,禁城之内又发生了什么?”
冷玄应声动容,不自禁左右瞧瞧,涩声道:“莫非他……”
“他什么?”乐之扬笑着反问。
“狐假虎威!”冷玄心神不定,“我才不信,他何等人物,会为你这小子一再出头!”
“要是不信,一试便知。”乐之扬笑了笑,“就怕你老阉鸡没这个胆子。”
冷玄面皮涨紫,一股怒火在心头翻腾,想要发作,又觉迟疑。他对梁思禽既敬且惧,此间人手虽多,真斗起来,也挡不住他轻轻一击。最可怪的是,梁思禽一代高人,为何垂青于乐之扬这个泼皮无赖,冷玄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不过宁可信其有,梁思禽既能从禁城中带走乐之扬和朱微,未始不会藏身暗处,呵护这一对少年男女。
冷玄犹豫不决,环视四周,碧水深流,莲叶亭亭,微风若有若无,静谧中透出几分诡异。冷玄定一定神,扬声问道:“他在哪儿?”
乐之扬漫不经意地道:“你说在哪儿,他就在哪儿?”
听了这话,冷玄更加犹豫。他武功甚高,心肠也狠,智谋算计却非其长。乐之扬虚虚实实,越发令他捉摸不透,可是谋划一场,白白放走二人,冷玄又不甘心,瞥眼看向朱微,见她神色迷茫,不由心头一动,冲口问道:“公主殿下,你明知圈套,为何要来赴约?”
朱微答道:“我想说服公公,化解陛下和诸王的纷争。若不然,皇家骨肉相残,先皇九泉之下也不得安宁。”
“你这念头不错。”冷玄笑了笑,“不过,那人也赞同你么?”
“那人?”朱微又是一愣,“谁呀?”
“暗中保护你的那人?”冷玄漫不经意地道。
朱微摇头道:“除了我和乐之扬,并无其他人跟来。”
“好!”冷玄拍手笑道,“乐之扬,你先前一番话,多半是唬弄我吧!”
“说的是!”乐之扬也笑道,“我就是唬弄你老阉鸡!”
冷玄心中暗骂,仍是迟疑不决。扶桑道人见他与乐之扬尽打哑谜,大感不耐,喝道:“冷公公,何必跟他啰嗦?”一抖身,蹿进竹亭,呼地一掌拍出。
他突然发难,冷玄喝止不及,扶桑道人的手掌挟带风雷,已经到了乐之扬的胁下。
乐之扬头不转、身不动,右手轻挥,指尖迎上扶桑的掌心,一挑一拨,如拂五弦。扶桑道人掌心一热,掌上内劲一泄而出,全然不受控制,他大吃一惊,想起当日客栈里吃过的苦头,匆忙收掌,欲要后退,不意乐之扬变拨为按,轻飘飘一掌拍来,掌力所及,扶桑道人内劲乱窜,掌随劲走,绕过乐之扬,刷地劈向冷玄。
冷玄大感错愕,白眉一耸,闪身避过来掌,两眼怒张,瞪视扶桑道人。扶桑道人尴尬不胜,急急收掌,跳到一边。
不止冷、扶二人莫名其妙,乐之扬也觉意外,他一挥一拍,本意扰乱扶桑道人的内劲,使他知难而退,随想歪打正着,竟然扭转他的身形,带动他的掌力,以彼之力加诸冷玄之身,以敌克敌,大收神效,不由心想:“莫非这就是落先生说的‘以气驭气’么?”
扶桑道人一动,死士以为开打,纷纷出手。冷玄只怕误伤朱微,埋伏的死士均是徒手,一时拳脚纷纷,急如骤雨,掌力内劲,势如狂蛇乱舞,从四面向乐之扬蹿来。
乐之扬不闪不避,目不斜视,耳力所及,在场众人劲力流转来去,犹如十余条山泉溪流流入双耳、淌入心间,来去变化,纤毫不爽。当即顺其来势,使出“抚琴掌”,挑拿按送,手影千重,众死士只觉体内真气乱蹿,不受自身控制,内劲一乱,拳脚也乱,到了半途,纷纷转向,偏离乐之扬,反而打向同伴。
霎时间,惊呼、痛叫、撞击、破碎,种种声响乱成一团。死士自相搏击,有的踉跄不定,有的摔倒在地,更有人为重手法击中,腾空飞出,噗通一声摔进湖里。
扶桑道人本想浑水摸鱼,夹在众人里给乐之扬一下狠的,忽见如此异变,委实吓了一跳。他屡次苦头,匆匆收了势子,一个跟斗翻出凉亭,落到地上,再看四周狼藉,不由暗自庆幸。
冷玄也是骇异,眼前的乐之扬,比起客栈之时更加厉害,如此下去,伊于胡底。眼看扶桑道人丧胆,大觉尊者袖手旁观,任由对手脱困,自身颜面何存,想到这儿,顾不得身份,扬起右手食指,嗖嗖嗖连出三指,指风冷锐,如针穿纸。
乐之扬觉出风声,不敢怠慢,“暮鼓拳”使出,拳劲撞上指力,声如破鼓,沉闷刺耳。冷玄指力一出,随身而上,拂尘一抖,噗,白花花一团挡在身前,同时指尖颤动,指力无声发出。
这两下说来平常,却是冷玄生平绝技“阴魔孽障”,以拂尘为屏障,既可伤人,也可扰乱对手视线,“阴魔指”趁虚而入、防不胜防。
乐之扬识得厉害,马步微沉,左掌推出,荡开拂尘,右拳急送,掀起一股狂飙,迎上无形指力,只听嗤嗤数声,两人隔空交锋,劲气四溢。冷玄内力逼入拂尘,马尾细丝曲折如钢,迎风大力扭动,刺穿“抚琴掌”力,直奔乐之扬胸颈要害。
乐之扬提起丹田之气,呔的一声,从口唇间喷出。这一口真气,吹秋毫、射青蝇,所过银丝乱飞、马尾缭乱,竟将拂尘卷了回去。
冷玄后退一步,连出数指,乐之扬挥拳迎上,两人拳来指往,狂飙扫过竹亭,摇得竹柱吱嘎作响。
扶桑道人见状,骇异之余,暗生毒念,跳进竹亭,五指犹如鸡爪,忽向朱微抓出。
这一抓声东击西,意在扰乱乐之扬的阵脚。朱微身子略偏,反手一挑,啪地扫中扶桑道人的手腕。
扶桑不胜诧异,认识朱微以来,小公主一贯柔弱,并无习武迹象,此时突然出手,招式精妙,内力悠长,犹如春蚕吐丝,缠住手腕,直透要穴。扶桑手腕酸软,险些儿泄了内劲,当即一声沉喝,催发内劲,“大至流神通”如洪涛奔涌,灌入朱微体内。
多日来,朱微以“转阴易阳术”祛毒,忽觉内劲来袭,不觉使了出来,阴阳轮转,将来劲化去小半。奈何二人功力相差太远,扶桑劲力洪劲,不断涌入,同时左手扬起,抓向朱微肩井。
朱微胸口窒闷,欲振乏力,身子一歪,正要躲闪,忽觉后心微暖,一只手掌按了上来,热流随之涌入,略略一转,化去扶桑道人的内劲,继而向外奔涌。扶桑道人虎口震动,五指发麻,他吃了一惊,仓皇缩手,定眼望去,乐之扬不知如何转到朱微身后,左手按上小公主背脊,右掌刷刷劈出,抵挡冷玄的指力。
这一招迫于无奈,一心二用,登时露出破绽。冷玄一指点出,指力无影无形,洞穿乐之扬的掌力,正中他的左胸,乐之扬身子摇晃,面上闪过一抹血红。
扶桑道人总算放下心来,乐之扬双拳难敌四手,到底没有所向无敌。当即清啸一声,纵身而上,尚未挥拳,忽听冷玄道:“勿交手、莫近身。”
扶桑应声醒悟,先前败给乐之扬,二人手足拳脚多有碰撞,冷玄远攻遥击,便无真气错乱之患,足见这小子的妖法,必要近身交手,方能随心所欲。想到这儿,使出“飞鸥逐浪手”,呼呼呼凌空出掌,劲力磅礴,涌向朱微。
朱微毒伤新愈,气血尚弱,万难抵挡扶桑的掌力。乐之扬无法可想,左手不敢稍离,只以右掌对敌,东支西拙,迭遇险招,“阴魔孽障”仿佛长满了刺的毒蛇,指力为毒牙,拂尘为尖刺,虚虚实实,无孔不入。
冷玄使出压箱底的本事,更有扶桑道人助阵,也不过勉强占据上风。对手虽处下风,却如精钢百炼的机簧,遇强则强,隐含莫大潜力。偷袭朱微倒是取胜捷径,奈何冷玄看着小公主长大,临到出手,总有不忍,当下笑道:“小子,你说那人给你撑腰,现今他在哪儿?”
乐之扬空城计没唱成,反而落入窘境,他心中懊恼,口里却不服软:“老阉鸡,你这点儿能耐,何劳他老先生动手?”
冷玄怒哼一声,嗖嗖嗖连出数指,乐之扬勉力挡住,左手扳过朱微,转身出脚,踢向扶桑,飘飘忽忽,犹如飞鸿流电。扶桑道人心惊胆寒,飘身后退,连出两掌,击散腿风,回头一瞧,忽见大觉尊者卓立一边,低眉垂目,若无其事,不由暗生恼怒,厉声喝道:“大喇嘛,呆着干吗?”
冷玄也应声掉头,白眉耸起,眼露猜疑。大觉尊者长吐一口气,突然扬起手来,一记“大手印”拍向扶桑道人。
扶桑只觉热浪排空,来不及转念,袖掌齐飞,身形急退。落足未稳,大觉尊者呼呼呼又是数掌拍来,扶桑道人倒退不迭,惊怒道:“大喇嘛,你失心疯了……”
大觉尊者面皮紧绷、一言不发,双掌轮转如飞,掌力忽刚忽柔。扶桑道人给他掌风一逼,气出不得,欲骂不能,除却后退招架,竟是别无它法。二人武功本在伯仲之间,大觉尊者得到乐之扬的点拨,隐隐然竟有胜出之势。
扶桑道人一退,乐之扬如释重负,喝声“去”,左手运劲一送,朱微身不由己,飞出竹亭,双脚落地,定眼望去,竹亭里两道人影倏忽来去,一白一青,淡如流光。少了朱微掣肘,乐之扬以快打快,劲风所至,拂尘乱飞,冷玄一个驾驭不住,拂尘遮住眼目,反而成了自身的“魔障”。乐之扬一记“洞箫指”点出,指风如啸,天籁横吹,冷玄一不留神,险为所趁,连使身法,方才躲过一劫。
亭内亭外,斗成一团,朱微看得心惊,呆呆站在那儿,不知如何是好。幸存死士看出便宜,纵身跳上,想要生擒。朱微气血有亏,武技尚在,使出“紫微斗步”,斗转星移,变化咫尺,死士屡扑屡空,稍一踉跄,露出破绽。朱微以指代剑,使出“奕星剑”,招呼对手要穴,不过数个照面,便已点倒两人。
冷玄制不住乐之扬,又恐人多手杂,误伤朱微,坏了大计,不觉心浮气躁,奋力抢攻,拂尘飞雪,指力星散,绕着乐之扬旋转如飞。乐之扬左来左迎,右来右挡,指力近身,均用拳脚击散。
冷玄一口气点出二十余指,招招无功,气势为之一馁,他武功不弱,年事已高,气息急促,出手登时变缓。乐之扬见机,晃身而进,飞脚踢出,风驰电扫,狂飙乱起,四周竹梁吃力,龙亭吱嘎摇晃。
冷玄后退一步,拂尘挥卷,“扫彗功”所至,银丝刷刷刷缠住乐之扬的右脚。他成名以来,这一招“鬼难缠”不知废了多少强敌的手脚,只要缠牢,一扯之下,对方势必手足分家。故此冷玄得手,立刻潜运内劲,想要扯断乐之扬右脚,谁料一扯之下,乐之扬若无所觉,顺势而上,左脚凌空飞出,噗地踢中冷玄的胸口。
冷玄闷哼一声,向后飞出亭外,胸口欲裂,嗓子发甜,定眼望去,乐之扬裤脚碎裂、露出小腿肌肤,布满细密白印,并无一丝鲜血涌出。
乐之扬半个蛊傀,双脚刀枪难入,故意让冷玄缠住,趁其不备,一举重创强敌。老太监不知其故,吃了大亏,挨了开山裂石的一脚,“晨钟腿”余劲不消,在他胸臆间来回撞击。冷玄面皮涨紫,两眼瞪直,但恐对手追击,捂着胸口后退,一溜烟退到湖边,忽听哗啦一声,湖水四溅,蹿出一条黑影,手中白光闪动,猛地刺向冷玄。
湖水一动,冷玄便有知觉,不及转身,拂尘向后一挥,飒,反扫来人小腹。那人无奈收回尖刺,反手斩中银丝,软绵绵不胜得力,拂尘舒卷开合,毒蛇也似顺着娥眉刺爬向刺客手背。
那人匆忙撒手,可是晚了少许,手背剧痛,血肉模糊。他一拧腰身,斜蹿数尺,落在地上,连连翻滚,冷玄待要追击,不料稍一运气,胸口闷痛,难以发力,眼望那人滚出老远。这时乐之扬也看清来人面目,不由咦了一声,叫道:“是你。”
来人正是杨恨,他潜伏湖中,蓄力一击,不意冷玄躲开匕首不说,还能从容反击。杨恨翻身跳起,瞪视冷玄,冷玄面露惶恐,东张西望,忽听一个声音冷冷说道:“别找了,在这儿?”
话音来自竹亭上方,冷玄一抬眼,铁木黎恍如苍鹰,立在竹亭顶端,身形一振,猛扑下来。
冷玄微微咬牙,翻身想要跳水,杨恨料敌先机,横身挡在岸边。冷玄稍一迟疑,眼前发黑,劲风从天而落,凌厉绝伦,势如百十刀刃当头斩下。冷玄急扬拂尘,只听嗤嗤作响,银丝寸断,漫天纷飞,眨眼之间,拂尘只剩一根手柄,铁木黎一声断喝,凌空缩身,右掌突出,扑地击中冷玄左胸。
冷玄错退一步,瘦脸枯黄,委顿在地。铁木黎飘然落下,轻舒长臂,将他攥在手心,回头笑道:“乐老弟,谢了!”不待乐之扬回答,腾身纵出,踩着湖中莲叶,一阵风掠过水面。杨恨也翻身跳入湖里,矫健灵巧,宛如一尾活鲤。
铁木黎倏忽而来,倏忽而去,湖心众人无不错愕,眼望他背影远去,一时缓不过神来。
呆了时许,扶桑道人率先醒悟,向后一跳,厉声喝道:“乐之扬,你胆敢勾结奸人、谋害钦差,冷公公若有长短,就是你们的过失!”他咬牙瞪眼,扫视众人,“燕王也好,宁王也罢,一个也脱不了干系。”
这几句话直如一桶冰雪水淋下,乐之扬心中凛然,方才只顾脱身,忘了冷玄的身份,他是朱允炆派来的钦差,北平城中,好比皇帝亲临,倘若冒犯,便是杀头的罪名。如今被人掳走,乐之扬虽然不是主谋,但若他没伤冷玄,铁木黎手段再高,也断无一招制住老太监的能为。若是扶桑道人加油添醋地在张昺等人面前一说,乐、朱二人必定百口莫辩,担上谋害钦差的罪名不说,燕、宁二王也必受牵连。
乐之扬连转数个念头,忽然冲向扶桑道人,立意将他制住,以免泄露消息。
扶桑道人早有防范,掉头就逃。乐之扬心中暗骂,发足追赶,他有蛊痘神力,一眨眼的工夫,逼近扶桑道人,纵身跳起,右爪探出,仿佛苍鹰攫兔,扣向道人后心。
扶桑道人觉出风声,反身出掌,乐之扬手爪一翻,趁势扣他脉门,不料道人竟是虚招,手掌一出便缩,双膝弯曲,奋身一跃,哗啦,跳进湖里。
乐之扬一愣,翻身落地,注目湖水,遥听一声水响,扶桑道人从十余丈外冒出头来,手足并用,奋力泅向岸边。他在海边长大,水性奇佳,一眨眼的工夫,已经去得远了。
乐之扬追赶不及,心中叫苦,忽听脚步声响,朱微和大觉尊者赶了上来。乐之扬不敢逗留,叫声“快走”,挽着朱微,冲出水榭。官兵拦路,乐之扬和大觉抢身上前,双手左起右落,抓住其人,丢进湖里,一时间,满湖人头沉浮,哀叫之声萦绕湖上。
三人摆脱官兵,施展轻功,到了僻静处,喘息稍定,大觉尊者说道:“这下可糟了,二位尽速离开北平。”
朱微迟疑道:“我们走了,朝廷必然归罪四哥。”大觉说道:“管这些干吗?当务之急是明哲保身。”
“若说明哲保身。”乐之扬注目喇嘛,“尊者又为何出手相助?”
大觉正色道:“佛家最重因果,乐先生有恩于小僧,先生有难,小僧岂能旁观?”
乐之扬心中感动,拱手问道:“尊者有何打算?”大觉说道:“中原是呆不了啦,小僧走为上计,打算返回吐蕃,天高皇帝远,足以躲避灾祸;二位若无去处,可与小僧同行。”
乐、朱二人对视一眼,乐之扬说道:“尊者美意,在下心领,小可尚有未了之事,来日走投无路,必来投奔尊者。”
大觉合十笑道:“小僧洒扫以待!”朱微抿嘴皱眉,忽道:“尊者,捉走冷公公的是谁?武功真是高得出奇。”
大觉说道:“那是燕然山铁木黎。”
“铁木黎?”朱微脸色发白,喃喃说道,“师父说过,他是蒙元国师,武功奇高,还在师父之上。”
乐之扬察言观色,忽道:“尊者见过铁木黎?”
大觉点头,说道:“三日前在驿站,夜里忽遭偷袭,死了不少随从,带头就是铁木黎。冷玄跟他交锋,颇落下风,若非随行兵马赶到,恐怕难以善了。”
“难怪。”乐之扬恍然,“冷玄脸上的伤痕,也是铁木黎所为?”
“正是。”大觉回想当晚情形,眼里闪过一丝惊惧,“我只当他一击不中,远扬千里,不料他居然跟来北平,火中取栗,掳走冷玄,也不知他二人有什么过节?”
乐之扬心里明白,铁木黎志在“元帝遗宝”,宝图一分为四,铁木黎已得其三,剩下一份在冷玄身上,捉住冷玄,凑齐宝图,当可取回宝藏。
对于宝藏,乐之扬兴致缺缺,当下说道:“官兵围捕甚急,尊者出城还需当心。”
“小僧明白。”大觉尊者合十作礼,转身远去。
乐之扬目送喇嘛消失,回望朱微,小公主双眉含愁,神思不属。乐之扬知她心意,说道:“北平不可久留,我们设法出城,北上大宁。”
朱微也无主意,叹一口气,黯然点头。两人快步疾行,不走大路,专拣小巷,弯曲曲走了一程,忽听人马喧哗、官兵四处盘查。二人忙又折回,转入一条小巷,乐之扬一抬眼,忽见巷中站立一人,青衫小帽,神色冷寂。
“落先生!”乐之扬冲口而出。
梁思禽不答,朱微望着乐之扬,诧道:“落先生是谁?不是秦先生么?”乐之扬一愣,笑道:“我叫错了,秦先生,你怎么在这儿?”
“随我来。”梁思禽转身就走,乐之扬犹豫一下,与朱微跟了上去。
穷街陋巷,转了数转,来到一间院落,推门入内,但见岚耘莳花、莲航烹茶,水怜影穿针引线,正在经营女红,见了三人,各各起身。
乐之扬暗怀心结,见了水怜影颇不自在,行了一礼,却不做声。朱微倒是落落大方,含笑道:“水姑娘,莲航、岚耘,别来无恙?”
水怜影瞥她一眼,微微点头,她貌似温婉,骨子里却有一分孤寒,有意无意地流露出来。
进入客厅坐下,莲航奉上清茶,岚耘也捧上几样果品,红桃青李,露水犹存。
梁思禽使个眼色,水怜影会意,领着丫鬟退入里屋。朱微心生纳闷:“这老者名为账房,看他气度做派,倒像主人一般。”
乐之扬厮杀半晌,口中干渴,端起茶水一饮而尽,梁思禽待他喝完,方道:“你们打算一走了之?”
乐之扬听了这话,便知他洞悉一切,说道:“冷玄为铁木黎所掳,朝廷会将这一笔糊涂账算在朱微头上,眼下不走,就走不了啦。”
梁思禽说道:“此去大宁不难,但这么一来,宁王收留你们,便有包庇之嫌。那时朝廷借口发兵,大宁孤悬塞外,恐怕难以支撑。”
朱微听得心惊,忙说:“我们不去大宁好了。”
“是么?”梁思禽漫不经意地道,“你是宁王的胞妹,倘若朝廷存心削藩,这一笔账左算右算,还是要算在宁王身上。”
朱微俏脸发白,说不出话来。乐之扬听出梁思禽危言耸听、话中有话,眼珠一转,笑道:“秦先生,你有什么主意?”
“冷玄是钦差,他如今有难,如能将之救出,此人素重恩怨,大可有求必应,澄清二位的罪过。”
梁思禽说得轻描淡写,朱微一听,大觉有理,跃跃欲试。乐之扬却猜想梁思禽有意要救冷玄,奈何天劫在身,无法亲力亲为,故而编出名目让他代劳。
梁思禽见他低头不语,忽道:“铁木黎为何要捉冷玄?”乐之扬道:“为了一份藏宝图。”
梁思禽伸手入袖,取出一片硝制过的羊皮,慢悠悠说道:“你说这个?”
“藏宝图?”乐之扬大感意外,“怎么在您这儿?”
“本是冷玄的东西。”梁思禽轻描淡写,“当年机缘巧合,落在我的手里。”
乐之扬望着羊皮,心子突突直跳,朱微也觉诧异,问道:“秦先生认得冷公公?”
“数面之缘。”梁思禽答道。
朱微半信半疑,乐之扬却想起席应真说过,当年大都城破之前,冷玄刺杀徐达,为梁思禽所擒,这四分之一的宝图,料想也是那时搜来的。
“这么说……”乐之扬沉吟,“冷玄身上并无宝图?”
梁思禽叹道:“他有宝图,也难活命;何况没有,那是非死不可的。”
乐之扬对冷玄恨之入骨,明知梁思禽的心意,也故作不知,捧过茶杯,埋头喝水,忽听朱微叹一口气,说道:“乐之扬,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冷公公他……”
乐之扬险些一口水呛着,抬头怒道:“你说什么?”
他声色俱厉。朱微大感窘迫,面红耳赤,不知如何是好。乐之扬怒气稍减,沉声道:“你忘了冷玄怎么对我的吗?”
“没忘。”朱微垂下目光,“可那都是父皇的旨意,冷公公不过听命行事。何况我自幼就认得他,看他送命,心里总是不安。”
乐之扬望着公主,心中百味杂陈,忽地冷哼一声,说道:“我有话跟秦先生说,你去内堂歇息一会儿。”
朱微犹豫起身,转入内堂。留下乐、梁二人。乐之扬盯着他目不转睛,忽道:“落先生,燕王疯了!”
“哦!”梁思禽漫不经意地道,“我看见了。”
乐之扬诧然道:“燕王疯了,先生一点儿也不难过?”
“难过又有何用?”梁思禽面如止水,“天意如此,我也无可奈何。”
乐之扬认定燕王是梁思禽之子,本想宽慰数句,见他如此,竟不知从何说起。沉默半晌,说道:“冷玄可憎可恶,那日市集之上,因他之故,燕王险些送命,先生天上神龙,何苦与阉鸡为伍?”
“一是一,二是二。”梁思禽摇了摇头,“照顾燕王是韶纯的遗愿,保护瑶池弟子,却是先祖临终嘱托,这两件事,我都不能撒手不管。”
乐之扬一时语塞,梁思禽忽将藏宝图推到他面前,说道:“用这残图,换冷玄活命。”
乐之扬叹一口气,接过藏宝图揣入怀里,说道:“落先生,换了天下任何一人,休想让我为冷玄动一根指头。”
“我知道!”梁思禽淡然说道,“这个人情,算我欠你的。”
乐之扬连连摇头:“先生恩重如山,晚辈甘效犬马之劳,只是……”
“人情就是人情。”梁思禽摆了摆手,“天下虽大,能让我欠下人情的也只你一个。”
虽只寥寥数语,乐之扬却觉激动莫名,呆了半晌,想到一事,又道:“落先生,小子还有一事不明。”
“什么?”
“倘若以图换人,铁木黎凑齐全图,得到宝藏,蒙元势力壮大,岂不威胁中原?”
“或许有之。”梁思禽淡淡说道,“不过金银珠宝,取之不能果腹,得之不能御寒,铁木黎拿到手里,还不是要来中原购买盐铁茶叶?至于威胁中原,那更是笑话,打仗打的是人马钱粮,钱粮钱粮,有钱无粮,那也没用。”
乐之扬道:“元帝遗宝,富可敌国,先生就不动心?”
“钱财多了,也是一桩烦恼。”梁思禽摇了摇头,“求田问舍,非我所好。”
“没钱也不行啊,没衣穿,饿肚子。”乐之扬少年贫苦,尝尽饥寒滋味。
“人各有志。”梁思禽注目远处,“当年筹集军饷,我也做过几日买卖,结识过一个名叫沈万三的好友。依他所言,自古经商,无非‘人弃我取,人取我与’八个字。我用此为法,以有通无,转运万物,百万金银,唾手可得,只因太过容易,反而倒了兴致;有人自诩清高,不屑钱财,一大半都是自吹自擂;要视钱财为粪土,先得见过金山银山,在珠玉堆里翻过跟斗,愚者见钱眼开、贪得无厌,智者却由财富亏盈,了悟世事虚幻、富贵不永。佛家讲究施舍,一无所有,如何施舍?故而释迦生为王子,方能得证大道,换一个自幼衣食不全之人,证道立宗,反而难上百倍。”
“我懂了!”乐之扬恍然,“先生见过无数财宝,不将元帝遗宝放在眼里。”
“财宝算什么?”梁思禽冷冷说道,“天下之大,我也见过。”
乐之扬玩味话中真意,一时不觉痴了,忽听梁思禽问道:“你想什么?”
乐之扬醒悟过来,说道:“铁木黎不肯交人,我该如何应付?”
梁思禽想了想,又问:“你看铁木黎武功如何?”
“迅雷霹雳,锐不可当。”
“与他较量,你有几分胜算?”
“一分也没有!”
“何必妄自菲薄。”梁思禽轻轻摇头,“铁木黎武功再高,也得用到真气,若能以气驭气,未始不能乱其经脉、觅得胜机。”
乐之扬困惑道:“可他劲气如刀,近身也难,近不了身,谈何乱其经脉?”
梁思禽伸出左手,拈起一枚桃子,说道:“武功好比桃子,招式是果皮,浅薄无聊,一望可知;内功是果肉,肥美多汁者为上;至如桃核,则是人心,招式也好,内力也好,无心驾驭,都是死物。”
“先生的意思?”乐之扬不胜迷茫,“小子还是不太明白。”
“武学由表及里。我见过你先前的武功,将对方招式纳入自身节奏,此一法门,可谓‘破招’;遇上内家高手,内外相辅,自成一体,仅用‘破招’,难以撼动其势,还须加变化,以劲驭劲,是谓‘驭气’;遇上更强对手,神意相印,心与气合,则须动其心、摇其神,使其内力难施、招式不继,自然落入下风,是可谓‘攻心’。”说到这儿,梁思禽轻轻放下桃子,“兵法云:攻心为上,攻城为下。心者无形之物,有形之物可当,无形之物难防。我有生以来,招式、内力见千见万,能‘攻心’的人却没见过几个。”
“云虚算不算?”乐之扬问道。
“算一个。”梁思禽点头,“般若心剑直入人心,若非云虚胸襟不够、境界有亏,那一晚,我也走不出紫禁城。”
乐之扬不觉悚然,过了半晌,才道:“先生此言,要我学会攻心?”
“攻心之道,岂是学得会的?”梁思禽微微冷笑,“破其招,驭其气,也是攻心,内力岔了,招式乱了,人心也就乱了,有形无形,互为因果,并非一概而论。”说着摊开右手,“伸手过来!”
乐之扬伸手,梁思禽一翻手掌,搭上他的手心。乐之扬手心一热,霎时间,梁思禽的真气流转历历分明,浩大无极,动荡无边,势如怒海狂涛、扑面而来。
乐之扬微感窒息,急要收手,忽觉对方手上生出一股黏力,强劲绝伦,拉扯不开。
“落先生?”乐之扬心中震骇,“这是……”
“听得见我的内力么?”梁思禽浑若无事,神色平静。
乐之扬不胜敬畏:“先生内力浩如江海……不,好比苍天在上……”
“苍天在上?”梁思禽怔了一下,不觉莞尔,“你试着驾驭我的真气。”
乐之扬虽觉梁思禽真气太强、不可撼动,但与他相处日久,深知此人言不轻发,行不妄作,当下专心凝神,听其内劲变化,以“止戈五律”反制。
“周流六虚功”强横霸道,乐之扬真气一碰,好比冰雪向火、瞬间消融,不但带不动对方的真气,反如陷入深山巨泽,四野茫茫无际,下方深不可测。乐之扬面红筋涨、汗出如浆,生出蚍蜉撼树、无能为力之感。
他心气一弱,内力顿也受挫,梁思禽知觉,冷冷说道:“大丈夫迎难而上,你要半途而废么?”
乐之扬与他目光一接,惭愧之余,生出倔强傲气,凝神听劲,反复催动内力。比起“周流六虚功”,他的真气渺小,好比沧海横流中一叶孤舟,上下起伏,不由自主。
天地尚有虚实,纵如海水,也有流荡起伏。乐之扬摒弃杂念,专心一志,审其实,冲其虚,或阻拦其势,或顺势导引,穷思极虑,百方出击。起初,梁思禽真气浑然,颠簸不破,然而滴水穿石,久而有之竟有动摇之象。又过片刻,乐之扬劲力所过,对面真气一动,随他向前流转。
乐之扬心生狂喜,待要一鼓作气、带动那股真气。冷不防梁思禽身子一震,真气暴涨,势如高山滚石,呼啦啦直冲下来。乐之扬所发之气七零八落,溃不成军,对面不依不饶,冲破他的内力,涌入他的经脉。
“落……”乐之扬话没说完,浑身大震,筋脉灼热,右臂僵直,胸口仿佛压了万钧巨石,迫使浑身气血直冲脑门。
梁思禽又是一震,乐之扬身子发轻,手上黏力消失。他应变神速,撤掌后退,定眼望去,梁思禽面红如血,双眼紧闭,眼角微微抽搐,透出极大痛苦。
“落先生!”乐之扬缓过气来,欲要上前,梁思禽衣发飞舞,一股巨力将他向后推挡,可怪的是,厅内旋风如狂,厅外却是花木静好、纹风不动。
乐之扬步步后退,抵上厅柱,身前横亘一堵无形气墙,坚凝沉重,有如实质,碾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当日紫禁城中,梁思禽“天劫”发作、毁伤无算,那种惊人声势,若在此间重演,朱微和水怜影主仆都难逃劫数。乐之扬越想越惊,沉喝一声,奋然出掌,以“抚琴掌”力与那劲气相抗,可是强弱悬殊,此举好比螳臂当车,掌力刚一送出,就被“六虚功”卷走乐之扬数掌无功,心生绝望,突然身子一轻,气墙消失无踪。梁思禽张开双眼,面露倦容,看了乐之扬一眼,叹道:“抱歉,气机不稳,险些儿又蹈覆辙。”
乐之扬定一定神,才觉浑身汗透、丹田空虚,这一阵消耗之大,胜过高手比拼。他见梁思禽模样,忧心道:“落先生,你没事么?”
“没事!”梁思禽颓然道,“小有心魔,尚能压制。”
乐之扬道:“方才先生为何入魔?”梁思禽叹道:“你挑动我的真气,周流六虚功,一遇挑衅,自生反击,纵然如我也压制不了。”
乐之扬一愣,心中百味杂陈,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梁思禽瞥他一眼,笑道:“天下内功,无出‘周流六虚功’之右,你能将它挑动些许,假以时日,世上内力真气,一大半都难不倒你。”
“落先生!”乐之扬不觉喜悦,反生忧愁,小声说道,“您当真没事么?”
梁思禽欲言又止,这时朱微等人听到动静,离开后堂,赶到前厅,忽见满地狼藉,都是不胜惊讶。乐之扬收拾心情,拱手道:“秦先生,时候不早,我该动身了!”
“我也去!”朱微急声叫道。
乐之扬说道:“你去了令我分心,此间清幽僻静,你留下等我消息。”
朱微虽觉在理,仍是闷闷不乐。水怜影瞅着她,眼里闪过一丝轻蔑,忽听梁思禽说道:“怜影,你去看看,人来了没有?”
水怜影点头,引着岚耘出去,朱微见她如此顺从,心中越发疑惑:“这个秦先生反仆为主,到底是个什么人物?”
不片刻,岚耘回来说道:“人到了,就在门外!”
梁思禽转向乐之扬:“门外有人接应,带你去见铁木黎。”
乐之扬信服其能,又看朱微一眼,狠下心肠,掉头出门。
出了院子,却不见人,正纳闷,忽听上方一个清冷的声音说道:“在这儿!”乐之扬抬头一瞧,兰追素衣白伞,立在檐角,清俊挺拔。
乐之扬纵身上房,兰追一声不吭,转身就走,足不沾地,御风飞翔,速度之快,流风飞电也不足形容。
一口气奔出数里,兰追不觉动静,忍不住回头一瞥,忽见乐之扬气定神闲,逍遥跟在身后。
兰追心头凛然,梁思禽看重乐之扬,八部之主多不信服。八部中,兰追轻功第一,放眼天下也罕有其匹,故而刚一见面,便全力使出轻功。乐之扬追赶不上,必然出口相求,那时皮里阳秋地嘲讽几句,扫了他的面子,也出一口恶气。
兰追算盘打得如意,不料乐之扬足有“蛊痘”,脚力超人,无论纵跃奔跑,都是风部之主的敌手。
兰追好胜心起,加速奔走,风劲贯注全身,袖袍舒卷,长发狂舞,整个儿化为一道白光,在乐之扬眼前闪烁不定。
乐之扬见他如此迅捷,心中颇为纳闷,可又不便多问,只好彼强我强,随之加速向前。
两人一前一后,不过半晌工夫,绕着北平城转了一圈。乐之扬越发疑惑,忍不住叫道:“兰先生,还有多远?”
兰追应声回头,面红过耳,气喘微微,瞪着乐之扬一脸诧异。
“兰兄?”乐之扬皱眉问道,“有事么?”
兰追大为泄气,咕哝道:“没什么?就在前面。”一面回头赶路,一面寻思:“数月不见,他怎么变得如此厉害?莫非城主偏心,传了他什么速成的法儿?”一念及此,心中老大不是滋味儿。
奔走时许,兰追停下脚步,张望四周,神色疑惑,乐之扬问道:“看什么?”
“苏乘光……”兰追话没说完,一道人影从墙角里踉跄走出,半身染血,正是苏乘光。
二人均是一惊,齐齐上前,扶住雷部之主,兰追说道:“老赌鬼,你怎么闹成这样?”
苏乘光苦笑一下,尚未答话,乐之扬忽道:“是叶灵苏!”苏乘光惊讶道:“你怎么知道?”
乐之扬说道:“她的剑法我见过多次,再说这伤口,除了‘青螭’,再无第二口剑可以留下。”皱一皱眉,“她也来北平?”苏乘光叹道:“她来找铁木黎。”
“为何?”乐之扬不胜吃惊。
“你不知道?”苏乘光看他一眼,神气怪异,“前些日子,铁木黎连挑盐帮十二分舵,杀伤无数。若不报仇,枉为帮主。”
乐之扬甚是意外,仔细一想,铁木黎磕头认输,必然心怀怨毒,当时便不发作,事后也会讨回梁子。不过,此人进入中原,四面树敌,武功虽高,也颇为不智。
兰追问道:“叶灵苏找铁木黎晦气,干吗拿剑刺你?”苏乘光面皮微微一红,支吾道:“我怕她吃亏,不让她进去。”乐之扬叹道:“无怪剑伤不深,想她只是逼你让路,并没打算杀人。”
“也怪我大意!”苏乘光懊恼道,“不料数月不见,她的武功又强了不少。”
兰追大皱眉头,说道:“苏乘光,你忘了城主的禁令了么?”
“不敢忘。”苏乘光悻悻道,“可一见她,我就没忍住。唉,铁木黎可不是好招惹的。”
乐之扬忍不住问道:“铁木黎的巢穴在哪儿?”
苏乘光指着一条巷子:“尽头处的大宅就是,城主有令,不许本派出头。我和兰追只能送到这儿。”说到这儿,大有遗憾。苏乘光本是好事之徒,如今被一道禁令困住,有志难酬,有力难施,眼巴巴望着他人争雄,那一分窝囊,比起杀了他还要难受。
乐之扬担忧叶灵苏,赶到宅前,越过围墙,并未遇人阻拦。忽听呼呼风响,间有锐物破空之声。
乐之扬心头一急,纵身穿过庭院,但见院子里厮杀正酣,地上鲜血淋漓,横七竖八躺了几人,多是盐帮弟子,淳于英、杜酉阳均在其列。
楚空山正与铁木黎苦斗。铁木黎赤手空拳,往来如电,楚空山尽取守势,节节后退。叶灵苏以一敌二,对阵斯钦巴日和那钦。斯钦巴日气力刚猛,手戴一对精钢虎爪,挥舞中带起凄厉风声,每每后发先至,挡开叶灵苏的剑锋;那钦身法飘忽,势如博兔之鹰,高起低伏,只在女子身旁弄影,手中一枚精钢雕翎,一击不中,远扬数丈,以叶灵苏的身法剑术,剑锋来来去去,竟然挽不着他的影子。
乐之扬微微吃惊,铁木黎这两个弟子,貌似粗笨莽撞,动起手来各各了得,若论真才实学,远在竺因风之上。叶灵苏不但占不了上风,几个回合下来,反而束手束脚,更何况杨恨隐忍不发,手持水刺蜷在一旁,身子外松内紧,直如一支上了弦的锐箭。
忽听一声沉喝,铁木黎右手突入,攥住剑身,左手一挥。嗤,楚空山袖袍碎裂,铁木黎跨上一步,长臂横扫,切向他的脖子。楚空山无奈丢了宝剑,身形后仰,随着铁木黎的掌风向后飞出,宛如残花败叶,飘飘转转,落在数丈之外。
“落花流水?”铁木黎随手一掷,铁木剑嗖地飞出,插入墙壁,瞬间灭迹。他拍一拍手掌,笑道,“久闻‘天香山庄’有一路身法,死里求活,败中求胜,今日总算得见,取胜倒也未必,逃命果然了得。”
祖传宝剑被夺,使出“落花流水”方才逃命,楚空山听了这话,倍感屈辱,飞身而上,使出“招蜂引蝶掌”猛攻。铁木黎不慌不忙,含笑应敌,一双鹰眼来回逡巡,不住寻觅对手破绽。
乐之扬见楚空山中了激将法,心叫不好,正要现身,忽听身后异响,轻细迅疾,瞬息逼近。乐之扬身子一转,向前跃出,两道人影从后扑来,凌厉掌风落在墙上,砰的一声,墙壁坍塌,砖石满地乱滚。
乐之扬回头望去,明斗、竺因风并肩站立,神情愕然。仇敌相见,分外眼红,乐之扬也不多言,呼的一掌拍向明斗,明斗举掌相迎,啪,二掌相接,他只觉一股洪流透过掌心、直冲腕脉。明斗忙使“滔天炁”反击,乐之扬嘿了一声,运劲一带,明斗气血乱蹿,腾空而起,不由自主地撞向竺因风,竺因风一见二人交手,即刻绕到乐之扬身后,不及偷袭,忽觉狂风席卷,明斗直撞过来。他不及转念,伸手搀扶,万不料明斗难受之极,“滔天炁”尚未出手,便卷入乐之扬的内力,仿佛顺水之舟,从左臂一泄而出,化为凌厉掌风,扫向竺因风胸口。
竺因风做梦也没想到明斗会下毒手,挨个正着,闷哼一声,胡乱挥掌反击。明斗颠倒混乱,哪儿顾得上抵挡,噗,左肩中了一记“天刃”,筋骨塌陷,左臂软绵绵地垂落下来。竺因风却飞了出去,落地翻了两下,哇地吐出一口鲜血。
明斗惊怒交迸,双脚着地,马步一沉,右掌奋力横甩,挣脱粘劲,但防追击,使出“无定腿”,凌空飞踢,招招不离对手要害。
乐之扬引此击彼,信心大增,见他腿来,不疾不徐,“暮鼓拳”糅合“抚琴掌”,将明斗一双腿脚当做琴弦、鼓磬,虚按遥拍,劲风所至,明斗体内真气左一蹿、右一钻,偏移错乱、不听使唤,脚尖歪歪斜斜,从乐之扬身边掠了过去。
乐之扬看出破绽,右手突出,一把攥住他的脚踝,大喝一声,脚下转动,奋力掷出。明斗手舞足蹈,飞了出去,身在半空,忽见人影闪动,乐之扬后发先至,“晨钟腿”凌空乱踢。
当日“乐道大会”,他弹指之间踢遍数十口编钟,而今种下蛊痘,腿力之强,当世无双,出脚时飘如絮、快如电,落脚却是力道千钧。啪啪啪一串急响,明斗人没落地,先挨了十脚有余,口血狂喷,撞破一堵围墙,挣扎两下,昏了过去。
乐之扬先声夺人,连伤两大高手,登时震动当场。缠斗众人各各分开,瞪眼望来,铁木黎一伙惊怒交集,叶灵苏却是心花怒放,她率盐帮群豪赶来,连连损兵折将,到这工夫,只剩下她和楚空山苦苦支撑,乐之扬突然现身,真如久旱逢甘霖一般。
铁木黎两眼一翻,怒道:“小子,你来干吗?”乐之扬举目一扫,笑道:“国师躲在这儿,不怕城里的官兵知道?”
铁木黎脸色阴沉,冷冷说道:“知道又如何?”乐之扬道:“你挟持钦差,该当何罪?”
“你为冷玄来的?”铁木黎皱眉不解,“你跟他不是对头么?”
“是啊!”乐之扬笑道,“我跟他仇恨不浅,不过有人想要他活命,托我跟国师说情。”
“谁?”铁木黎沉声问道。
“这我可不能说。”乐之扬笑道。
“不说拉倒!”铁木黎冷哼一声,“你既然来了,那也留下吧!”
乐之扬笑道:“国师的武功小子一向佩服,但要杀我三人,恐怕难以如愿。”
铁木黎扫视众人,心中盘算:“楚空山不足为虑,老大、老二胜不过这小子和姓叶的娘儿们。老三长于偷袭,拳来脚往非其所长,老四和明斗本是助力,却被这小子一举废了,如今真打起来、难言胜败。”想着瞅了乐之扬一眼,心中纳闷,“怪哉,数个时辰不见,这小子又厉害了不少!”
忽听有人笑道:“国师一虎难搏二兔,加上贫僧,但又如何?”
乐之扬心头咯噔一下,举目望去,冲大师笑嘻嘻站在墙头,袖袍如云,当空流转。
“晦气!”乐之扬暗暗叫苦,这和尚阴魂不散,早不来,迟不来,每到紧要关头出来搅局。
铁木黎神色稍缓,笑道:“薛禅,你来干什么?”冲大师笑道:“听说国师巧得奇货,故来讨一杯羹汤吃吃。”
铁木黎眉头微皱,抿嘴不答。冲大师眼珠一转,纵声长笑,忽从墙头跃下,大袖舒卷,呼的一拳打向叶灵苏。
拳劲雄浑,仿佛山岳崩塌。叶灵苏口鼻窒息,不由连退两步,转身绕过来拳,运剑直刺对方腰胁。
冲大师身在半空,头也不回,手臂横扫而出,拳风拂中剑锋,嗡的一声激响,软剑弯曲如弓,叶灵苏虎口欲裂,只觉拳劲水银一般绕过剑身,向她当胸压来。
叶灵苏只觉诧异,寻常拳劲掌风,出手不久,往往消灭,冲大师的拳劲经久不散,反而越发坚凝。
叶灵苏身法之快犹胜剑招,一觉不妙,飘然远走。冲大师一拳落空,劲风扫地而过,沙沙声中,竟在青砖上留下一道浅痕。
庭中之人无不动容,冲大师出拳如山,刚猛惊人,地上的浅痕却飘逸柔韧、余势无穷。这一拳刚极反柔,高明之极,场上都是行家,均知多日不见,冲大师在武学上大有突破。
冲大师转身落地,双拳连绵递出,招式精微,角度离奇,叶灵苏无论进退闪赚,均感劲气逼人。那拳劲凝而不散,绵绵密密,如长鞭,又似水银,一旦近身,缠着绕着,包着裹着,仿佛柔石软墙,令人无处可藏。冲大师出手又快,一拳方出,二拳又来,前劲方强,后力又至,重重叠叠,惊涛骇浪,叶灵苏左冲右突,均难摆脱,冲大师所过之处,拳风沉凝,余势无穷,俨然十余人环绕她同时出手。叶灵苏举剑反击,碰到拳风,剑身嗡嗡颤响,似要摆脱主人掌控。
叶灵苏越斗越惊,忽听冲大师笑道:“叶姑娘,你认得这拳法么?”
叶灵苏与他多次交锋,对其武功谙熟于胸,可是这一路拳法从未见过,听了这话,禁不住心头一动,冲口而出:“大象无形拳!”
《山河潜龙决》、《大象无形拳》均是释印神所创,相互颇有关联,合而用之,方能重现释印神的神威;故而一本秘籍之中,不时提到另一门武学,议论身法拳经融会之要。叶灵苏、冲大师各自研习,对于他方武功,不免有些神往;冲大师图谋江山、奔波不定,无心钻研拳经,毒王谷一战,叶、乐二人精进神速,冲大师自觉落后,觅地苦修拳法,释印神出身佛门,所练内功与“大金刚神力”源出一流,冲大师天分又高,不过月余工夫,居然小有所成。
释印神万料不到,数百年后,两位隔代弟子,竟以自身绝技生死较量,虽说印神绝学二人各得其半,但二人师门所学也是震古烁今的绝技,两相参悟,各辟蹊径,其中的变化演进,也已超乎释印神当年的想象。
叶灵苏曾与铁木黎交锋,冲大师一旁观战,见识良多,但他所用拳法,叶灵苏只闻其名,并未亲身见过,猝然应对,不免忙乱。冲大师知己知彼,渐渐占据上风,叶灵苏只觉劲气重重,无处不有,行动艰难,数次纵剑反击,均被冲大师避开。
乐之扬看出不妙,笑道:“‘大象无形拳’何足道哉?大和尚,听说过‘大音希声指’么?”
冲大师应声一凛,释印神的拳经之中,屡次提及灵道人的“大音希声指”,称其精深微妙,单凭“大象无形拳”难以取胜,须与“山河潜龙诀”合用,方能避实击虚,于变化中觅得一线胜机。
乐之扬话才出口,纵身便上。铁木黎眉头皱起,正要阻拦,楚空山早已留意,见他一动,立刻闪身拦住,呼呼挥出两掌,两人顿又斗成一团。
乐之扬抢到冲大师身前,举起右手,食指向前虚点。冲大师心中忌惮,晃身后退,但听嗖的一声,一缕指风掠身而过,虚实相生,颇为熟悉,一转念,才想起这是乐之扬的“洞箫指”。
冲大师心知上当,暗骂“奸诈”,扬起右拳,待要反击,忽听锐声破空,叶灵苏脱出他布下的气阵,飞身举剑刺来。
冲大师大笑一声,纵身跳开,叫道:“且慢!”
叶灵苏冷哼一声,想要追击,乐之扬上前一步,按住剑柄,低声说:“等一下,看他说什么?”
叶灵苏皱眉道:“贼秃驴一肚皮坏水,你不怕他的缓兵之计?”
乐之扬笑笑,扬声说道:“楚先生,国师大人,二位也歇歇吧。”楚空山正感吃力,应声后退,铁木黎也猜不透冲、乐二人的心思,皱了皱眉,徐徐罢手。
“乐之扬,你不够意思。”冲大师笑道。
“怎么?”乐之扬笑嘻嘻反问。
“你是灵道人的隔代传人,贫僧让你瞒得好苦。”
此话一出,铁木黎浓眉上挑,面露惊容,他见乐之扬武功奇异,搜肠刮肚也想不出他的师承,听了冲大师的话,方才恍然大悟。“灵道石鱼”他也有耳闻,铁木黎半信半疑,以为只是江湖传说,不想真有其物,而且落在这少年手里。
“灵道石鱼”的事,乐之扬秘而不宣,知之者极少,不想一句“大音希声指”泄露玄机,让冲大师看破了武功来历,一时心中懊恼,笑道:“和尚你自己眼拙,怪得了我吗?”
“说的是。”冲大师笑了笑,“久闻‘大音希声指’的威名,贫僧颇想讨教一二。”
《妙乐灵飞经》中的确提到“大音希声指”,然而一笔带过,练法、招式均未交代,反倒借题发挥,谈玄论道,云山雾罩。先前乐之扬只觉纳闷,结识梁思禽以后,他渐渐明白:灵道人视道理为因、武功为果,领悟了经文中的道理,武功自然水到渠成,至于何种武功,仿佛流水,并无定相,纵如“大音希声指”,也不过是针对“大象无形拳”,随意创造出来,非如释印神一般勤修苦练、经年累月,困于武功之内,忘了武学之外大道在哉。
乐之扬转动念头,当下笑道:“大音希声指,你方才不是领教过了么?”
冲大师一怔,笑道:“骗人么?和尚眼睛没瞎,方才那一下,分明是‘洞箫指’。”
“洞箫指也好,大音希声指也好,不过是个名儿,我说它是什么,它就是什么。”
冲大师正要反驳,忽然心中一动:“不对,此言听来荒谬,其实暗含玄机,有相无相,因明之说,本是我佛门至理。这小子说的是武功,语意所指,又何尝不是佛法?”他根性伶俐,虽为恩怨蒙蔽,遇上合适时机,仍会灵光乍现,当即合十笑道:“说的是,贫僧着相了。”后退一步,再不做声。
他二人互打机锋,场上众人,只有铁木黎略懂一二,他游目四顾,心中嘀咕:“老夫久不出世,此来中原,年轻一辈怎么出了这么多厉害角色。”想着有些怅惘,继而傲气顿生,高叫道:“叶帮主,乐之扬,你们逐个来,还是一起上?”
叶灵苏回头看了乐之扬一眼,乐之扬笑道:“国师误会了,小可此来,不是为了动武。”
铁木黎不胜诧异,叶灵苏却大为不快,皱起眉头,瞪眼望来。乐之扬故作不见,笑吟吟望着铁木黎。
铁木黎道:“不为动武,又为什么?”乐之扬问道:“冷玄还活着么?”铁木黎脸色一沉:“他的死活与你何干?”
乐之扬笑道:“你抓冷玄,又为什么?”铁木黎怒哼一声,抿嘴不答,冲大师眼珠一转,笑道:“这我知道,为了元帝遗宝。”
铁木黎两眼出火,脸上腾起一股紫气,冲大师正眼相对,笑容不减。铁木黎看出他来意叵测,可是大敌当前,还需借重这和尚的武功,想来想去,按捺怒气,说道:“是又怎样?”
“随口一问。”乐之扬笑嘻嘻一拱手,“小可告辞了。”
他说走就走,叶灵苏又惊又气,正想喝止,忽听铁木黎叫道:“留步!”
乐之扬笑道:“国师有何指教?”铁木黎盯着他惊疑不定:“你问冷玄干吗?”乐之扬笑道:“我猜国师将他杀了,冷玄死了,我手里的东西也没用了。”
铁木黎疑惑道:“什么东西?”
“一块烂羊皮。”乐之扬漫不经意地说,“上面横七竖八,不知道画的什么东西?”
铁木黎变了脸色,冲大师也流露出几分诧异,盯着乐之扬,想要寻找蛛丝马迹。
“你闹什么鬼?”叶灵苏忍无可忍、低声发问。
“没什么?”乐之扬小声回答,“受人之托,图谋不轨。”
叶灵苏瞪他一眼,咬牙道:“鬼鬼祟祟,不知所谓。”
铁木黎、冲大师耳目极灵,听得一清二楚。铁木黎略一沉默,忽而笑道:“乐小哥,若不嫌弃,还请入内小坐。”
乐之扬笑而不答,转向叶灵苏道:“淳于兄和杜老兄伤得不轻,再若不医,恐怕没命。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你和楚先生带他们离开为上。”
叶灵苏扫了一眼受伤弟子,抬头问道:“你呢?”乐之扬笑道:“国师盛情相邀,却之不恭,我进去喝两杯茶,闲聊几句再走。”
叶灵苏眉头皱起,忽一咬牙,掉头道:“楚先生,我们走。”
楚空山一愣:“可是……”叶灵苏冲他摇头,躬身扶起淳于英。楚空山看了看乐之扬,叹道:“阁下保重!”伸手去扶杜酉阳,杜酉阳甩开他手,闷声道:“我自个儿有脚,你去扶陈舵主和方舵主。”捂着心口,挣扎起来。
楚空山知他倔强,苦笑无言,转身扶起两个舵主,一行人东倒西歪,狼狈走向宅门。
斯钦巴日一跺脚,挺身要上,铁木黎将他拦住,笑道:“乐小哥,请!”回手指向客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