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衍等人脸色惨变,腾地站了起来,正要冲出门外,忽见两道人影掠了进来,一个红袍光头,一个道服飘逸。乐之扬一瞧,心火上蹿,怒气贯顶,不是冤家不聚首,这一僧一道,正是大觉尊者和扶桑道人。
二人看见乐之扬,也是齐齐一愣。忽听数声冷笑,冷玄白衣小帽,背着手从后门走了出来,身后跟着两名锦衣卫,绣服长刀,形容刁悍,只看气度步伐,均是罕有高手。
冷玄乍见乐之扬,稍一错愕,左顾右盼。乐之扬知道他的心意,也是转眼望去,忽见梁思禽人去桌空,登时心头一沉。
冷玄不见梁思禽,神色稍稍松弛,眯起一双老眼,冷电似的目光在乐之扬身上转了转,忽又若无其事,向着道衍笑道:“和尚,你逃命的功夫当真了得,害我跑死了两匹快马,一个昼夜也没合眼。”
朱氏兄弟脸色苍白,手持刀剑,神色惊慌。道衍也是眉头紧皱,左瞧右看,似在搜寻什么。
一个锦衣卫摘下腰牌,扬声说道:“官府捉拿逃犯,无关人等,一概退下,若不然……”指一指桌上人头,“这个就是榜样!”
说完这话,忽见店中男女无一起身,均是气定神闲,丝毫没有退下的意思。
锦衣卫心中大怒,噌地拔出长刀,一个虎跳,来到乐之扬面前。他长年办案,眼力不凡,一眼看出这群人中乐之扬便是首脑,擒贼擒王,先拿他开刀。
武功招式有虚实之分,卖关子、丢破绽屡试不爽,可是内力运转,却无花巧可言。锦衣卫劲力一动,何去何从,快慢虚实,乐之扬一听便知,待他刀落之时,轻轻伸手一抓,拿住那锦衣卫的“关元穴”。这一穴位,既是这一招劲力运转的枢纽,也是至为虚弱的破绽,锦衣卫登时半身瘫软,噗通,跪在乐之扬面前。
“官爷!”乐之扬笑道,“何必行此大礼,小民承受不起。”
“小杂毛……啊哟……老子……哎哟……”锦衣卫咒骂一声,惨叫一声,痛得面庞扭曲,豆大的汗珠顺着额头流淌了下来。
冷玄暗暗吃惊,这锦衣卫也是好手,虽说敌不过乐之扬,可也不该一招受制。乐之扬端坐不动,随手一抓,出手之准、劲力之巧,均是妙到毫巅。
另一名锦衣卫眼看同伴受制,不知厉害,拔刀要上,冷玄反手按住刀柄,将他拦在一边,口中笑道:“乐之扬,你坐着干吗?莫非腿脚不便?”
乐之扬哼了一声,手上内劲迸发,咔擦,将那锦衣卫的手臂硬生生拗断。锦衣卫一声惨叫,乐之扬挺身而起,一脚踢中他的小腹,锦衣卫活是一只皮球,嗖地飞出,直奔冷玄。
冷玄万料不到乐之扬双脚痊愈,躲闪不及,想也不想,抓住身边的锦衣卫向前一挡。砰,两人相撞,响起一串骨骼碎裂之声。冷玄微微后退,一撒手,身前二人委顿倒下,均是口吐鲜血、挣扎不起。
乐之扬也不料冷玄阴毒至此,竟把同伴当做盾牌,皱了皱眉,冷笑道:“冷公公,好手段!在下意犹未尽,还想领教高招。”
“且慢!”冷玄摆手说道,“我有公事在身,你我的账改日再算!”
“公公脸皮之厚,真是古今少有。”乐之扬皮笑肉不笑,“你暗算我的时候,怎么不改个日子?讲算账,好啊……”乐之扬环视四周,手指大觉尊者和扶桑道人,“你们两个一人欠我一掌,今日就来了断了断!”
他说打就打,呼地一掌拍向大觉尊者。大觉尊者马步微沉,大喝一声,抡掌劈出,一股灼热胜火的掌力汹涌而出,乐之扬头一歪,竟从热流缝隙间钻过,掌势不变,拍向大觉尊者胸口。
大觉尊者慌忙抬起右掌,当胸一拦,啪,二人掌力相接,大觉尊者马步虚浮,后退半步,面皮微微发红,身子摇晃一下,吐出一大口浊气。
乐之扬硬碰一掌,但觉对手掌力柔中带刚,门户重重,一重掌力之下,竟有三五层暗劲,当即转阴易阳,随手将其化解,借他一掌之力,飘然横移,嗖地一脚,直奔扶桑道人的小腹。
扶桑道人吃了一惊,略略后退,挥掌斜斩,不防乐之扬脚尖一缩,避开掌力,忽又向前弹出,踢向他的左胁。扶桑道人身子一歪,手掌上挑,啪,足尖对上手背,乐之扬只觉一股暗劲从扶桑道人体内发出,势如激流,绕过他的足尖,涌向他的小腿。
“好!”乐之扬顺势缩脚,翻身向后,人在半空,刷刷刷连出三掌,掌力狂飙天落,分别击向大觉尊者的双肩、头顶。
扶桑道人占了上风,心头却很吃惊,方才看似平常之极的一撩,暗蕴“大至流神通”里的“漱石劲”,顾名思义,即是交手之时,所发暗劲有如流水,对手的劲力则如水中顽石,内劲绕石而过,避实击虚,攻击对手侧翼,这是扶桑道人生平绝学,招式看似平常,内劲暗藏玄机,不知多少高手为他招式迷惑,栽在这一“漱石劲”上,身败人亡,至死不悟。
谁知乐之扬想退便退,脱离暗劲陷阱不说,还能借他之力猛攻大觉尊者,这等对手扶桑道人从未见过,惊诧之余,又生恼怒,不待乐之扬落地,挺身跃起,使出一路“飞鸥逐浪手”,双手犹如一群鸥鸟,纷纷扬扬,向乐之扬扑到。
扶桑道人劲力一动,乐之扬不用回头,听其劲,知其行,招式快慢缓急,早已了然于心,当下也不转身,先把一招“抚琴掌”使完,大觉尊者避过两掌,第三掌扫过额头,他头脑一闷,体内真气乱蹿,所过有如火烧。大觉尊者不胜骇然,这情形古怪之甚,颇有“虹化”先兆。
吐蕃密宗,修炼“大圆满心髓”的高手,往生之前散去神通,体内贯注至阳之气,身子无火自然,直至烧为灰烬。
想到这儿,大觉尊者忘了反击,尽力向后一跳,凝神压制真气。乐之扬从容回肘,使出“暮鼓拳”,嗖嗖嗖,拳走流星,每一拳都落在扶桑道人新旧劲力连续之处,“飞鸥逐浪手”以轻捷飘逸见长,遇上乐之扬的拳法,却觉处处受制,劲力滞涩不堪,每要发力,拳头已到要害,无奈回手格挡,再也无力进击。
扶桑道人原本攻势如潮,不想三招两式,落入防守境地,两人凌空交错,换了数招,乐之扬一记“洞箫指”发出,嗤的一声,正中对方左肩。扶桑道人半身痛麻,仓皇后退,尚未站稳,乐之扬一旋身,脚步纷纭,“抚琴掌”又对上了大觉尊者的“大手印”。
大觉尊者、扶桑道人一派宗主,当日奉命偷袭乐之扬,尽管得手,深以为耻,不过经此一事,乐之扬的斤两二人一清二楚,自恃一人足以制服,两人联手颇失身份,故而事后对冷玄多有埋怨。而今再次交锋,惊觉乐之扬武功大进,一举一动,洞悉先机,大有以一敌二、横挑强梁的气势。二人各各凛然,对望一眼,耸身齐上,存心以多取胜,趁这少年羽翼未丰,将他打死打残,以免留下后患。
乐之扬叫一声“好”,夷然不惧,挺身相迎,他心思专注,双耳耸动,两个对手劲力流转,宛如图画一般在他心中闪现,运劲之初,他已知晓,发劲之前,他已想好进退招数,等到化为掌风拳劲,乐之扬早已飞鸿冥冥、无影无踪。
大觉、扶桑二人越斗越惊,起初还有所保留,可是掌掌落空,拳拳无功,不觉焦躁起来,没头没脑地使出全挂子本事。一时烈风呼啸、热浪腾空,劲如海水,漫溢四流,乐之扬听劲如神、料敌在先,化为一只鱼儿,任你惊涛骇浪,我自优哉游哉。
旁观众人无不骇然,冷玄更觉心惊。乐之扬分明已成废人,何以东山再起、更上层楼。更古怪的是那一双腿脚,断筋能续,冷玄闻所未闻,一时胡思乱想:“梁思禽是‘素心神医’的孙子,或有续接足筋的神术,可是看这小子足力之强,比起未断之时还要厉害数倍。”掉头四顾,不见可疑之人,心下稍安,又想,“大觉、扶桑缠住这小子,趁此良机,我以雷霆手段,先将道衍等人收拾掉。”
想着口中笑道:“道衍,咱俩玩玩儿。”取出拂尘,飒地抖开,千丝万缕纵横铺张,化为一张银丝大网。
道衍长笑一声,取出毡帽挥了两下,堂中狂风暴起,众人衣发纷飞,可那拂尘上的银丝一根不乱,嗤嗤穿透劲风,仍向道衍罩落。
道衍嘿了一声,不退反进,足下踩踏奇步,迎着拂尘绕了一个大圈,刷刷两掌拍向冷玄。冷玄反手一指,凌空虚点,道衍不敢大意,回手一拂,嗤,指劲激荡,道衍后退半步,冷玄也不理他,拂尘一挽,扫向朱高煦的脖子。
朱高煦弓马娴熟,上阵杀敌绰绰有余,江湖武斗非他所长,眼看拂尘扫到,不知如何是好。忽然狂风袭来,道衍后发先至,毡帽横在朱高煦身前,一卷一扫,嗤嗤嗤,银丝刺穿羊毡,扎入道衍肌肤。
道衍的手背上鲜血淋漓,咬牙抓紧毡帽,死命扯住拂尘,运劲一带,右掌刷地劈出。冷玄举手出指,嗤,掌力、指力相撞,二人均是一晃,继而指掌齐出,招招夺命。
冷玄拆解数招,忽觉不妙,道衍手法精奇,起初貌似“太昊谷”的“拂云手”,数招之后,越变越奇,脱出“拂云手”的藩篱,快似飞电、捷如星芒,劲力奥妙无方,卸开“阴魔指”力,接连施以反击,一拂一扫之间,威胁冷玄数处要害。
冷玄越斗越惊,又拆数招,陡然心头豁亮,冲口而出:“星罗散手,你是……”话没说完,道衍出手变快,掌如漫天星斗,闪闪烁烁,无处不在。冷玄心中凛然,不敢分心,连催指力,指尖摇颤,莫知所出。
两人近在咫尺,一招半式关乎生死。但在外人看来,两人马步微沉,掌指来去,仿佛行酒猜拳。朱高煦不知厉害,偷偷绕到冷玄身后,拔出剑来,狠狠刺向他的后心,方才出手,忽听道衍叫道:“不可……”话才入耳,朱高煦便觉一股大力传到剑上,登时虎口流血,剑柄脱手,剑锋掉转,刷地一声,反向他脖子抹来。
这一下变故突兀,道衍有心相救,奈何中间隔着冷玄。眼看朱高煦身首异处,忽然斜刺里蹿出一人,伸出一双竹筷,啪地一声夹住宝剑,剑锋停在半空,距离朱高煦不过半寸。
朱高煦望着剑锋,面如土色,扭头一看,出手的正是江小流。他死里逃生,背脊渗出冷汗,冲江小流勉强一笑,问道:“兄台贵姓?”江小流随口答道:“免贵,姓江!”朱高煦笑道:“多谢江兄援手,朱某感激不尽。”
“殿下不用客气。”江小流有心仕途,听说朱高煦是燕王之子,早已起了攀附之心,谄媚微笑,连连点头。
忽听一声大吼,大觉尊者身如陀螺,倒退不迭,滴溜溜转了数转,坐倒在地,双眼紧闭,脸上一半赤红如火,一半青如玄冰,左边身子热气腾腾,右边凝结了一层白霜。
“咦?”朱高煦怪道,“这和尚怎么了?半青半红的,活像个没熟的柿子。”
江小流端详一下,说道:“像是岔了气,这喇嘛练了两种截然相反的内功,一阴一阳,难以调和,这会儿自相攻打,闹得天翻地覆。”
“蠢货!”朱高煦失笑道,“这样的鬼功夫练它干吗?不是自讨苦吃吗?”
江小流笑道:“朱兄说的是。”
水怜影见他二人一问一答,大有臭味相投之意,心中不快,冷冷说道:“天下自以为是的人多了,为了一己私欲,明知是个火坑,也偏要跳进去送死。”
朱高煦听她莺声燕语,骨头先酥了一般,不顾身在险境,色眯眯地冲着女子打量,至于水怜影话里的讽刺,那是半点儿也没留意。水怜影见他一脸孟浪,心中暗恨,要不是梁思禽严令在先,恨不得使出“恶鬼刺”将这小子撕个稀烂。
大觉尊者迷迷瞪瞪、苦不堪言,体内“大圆满心髓”和“大慈广度佛母神功”两般内力来回搅动,乍阴乍阳,仿佛冰火同炉,使出吃奶的气力也弹压不住,七窍之间不觉渗出血水。他始终想不明白,乐之扬用了什么法子,扰乱了他的真气经脉,仔细想来,两人不过对了数掌,手臂让乐之扬拂了两下,可那掌力绵绵软软,不足为害,可是不知为何,所过之处就如火星掉进了油锅,体内真气乱蹿,端端不可遏止。
“大圆满心髓”至刚至阳、“大慈广度佛母神功”却是阴柔之至的内功,本如水火,难以相容。大觉尊者逆天而为,早年在佛前发下宏愿,一心要将这两门密宗神通融会贯通,练成一门前无古人的奇功。于是他费尽心力,将两门内功都练到六成,其后再难前进一步,只因再强一分,阴阳二气同时作乱,若无自焚之祸,便有凝血之危。
大觉尊者苦苦求索,始终不得其解,听说中土有和合阴阳之道、调配坎离之法,自请为活佛使者,出使大明,求访高人,然而遍寻不获、求道无门,体内痼疾却越发厉害。乐之扬听出端倪,使出“抚琴掌”,东拉西扯,以阴克阳,以柔乘刚,将两般真气搅成一团乱麻,大觉尊者激斗之中,突遭阴阳龙战,除了罢斗运功,当真别无它法。
剩下扶桑道人,眼看同伴莫名其妙败下阵去,心中无由一乱,气势上也弱了大半。乐之扬转守为攻,使出“灵舞”,姿态飘逸,风吹柳动,繁花迷眼,扶桑道人捉摸不透,出招越发拘谨。乐之扬气势盈张,长啸一声,拳脚飞出,势如狂风骤雨,每一拳都落在扶桑道人劲力断续之处。扶桑道人往往一招未完,便又无奈收回,招式还罢,最难受的是劲力一发又收,胸中说不出的憋闷。
霎时间,乐之扬攻势如潮,扶桑道人团团乱转,数十招竟无一招使全,一张黑脸由白转红,胸中憋闷之极,恨不得呼天唤地、狂啸怒吼,可是碍于身份,唯有苦苦忍受。
两人进退倏忽,动如流光,又拆数招,乐之扬向后一跳,袖手站在不远。扶桑道人步履踉跄,原地打转,突然间,他脚步一顿,两眼发直,哇地吐出一口鲜血,看了看乐之扬,一言不发,转身冲出客栈大门。
这一阵古怪之极,乐之扬并无一拳一脚加诸对手之身,结果大觉尊者坐倒、扶桑道人吐血,败得凄凄惨惨,可又莫名其妙。旁观众人,大都摸不着头脑,只有冷玄、道衍眼力高明,看出大觉败在自乱真气,扶桑道人败在招式无法出尽,内劲宣泄无门,化为逆气反冲,致使受了内伤。
冷玄不胜骇异,自忖扶桑、大觉联手,自己也无胜算。二人兵败如山倒,当真大出意料,乐之扬武功如此,再加一个道衍,如果恋战不去,非得死在这儿不可。当即一声锐喝,右手一抖,啪,拂尘银丝寸断,冷玄一个跟斗向后翻出,嗖地钻入客栈后院。
乐之扬守住前门,后院无人看守,想到朱微还在房中,心头一惊,匆忙赶上前去,冷玄早已不见踪影。他无心追赶,一掌推开朱微房门,小公主靠在床边,懒懒地正在撩拨琴弦,见他闯入,吃惊坐起,问道:“什么事?”
乐之扬见她无恙,松一口气,笑道:“没什么?客栈遭了贼,我怕扰了你,故来看看。”
这时道衍、朱高炽也追进门来,见了朱微,都吃了一惊,一个叫:“公主!”一个叫:“十三姑!”
朱微乍见故人,又惊又喜,忽又想起在逃之身、遇上二人也不知是福是祸,一时欲言又止,望着乐之扬盼他解围。乐之扬本也无意隐瞒,说道:“公主中毒,我带她出宫解毒,如今又逢削藩,她担忧宁王安危,故此北上,巧遇诸位,也是缘分。”
朱高炽皱眉道:“可是朝廷发了圣旨,说十三姑已经病殂,但不知……”道衍向他使个眼色,笑道:“这其中必有曲折,不过公主无恙,也是大大的喜事。”
“话虽如此。”朱高炽神色犹豫,“十三姑无旨出宫,难逃世俗之讥。”
朱微耳根发烫,低头不语。乐之扬笑道:“世子是俗人么?”
朱高炽一怔,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乐之扬笑道:“世子自然不是俗人,又何必在意世俗之讥。”
这一顶高帽子,朱高炽戴与不戴都觉尴尬。道衍笑道:“公主无旨出宫,咱们也是无旨出京,半斤对八两,谁也好不到哪儿去。”
朱高炽闻言心头一凛:“不错,如今天下板荡,祸乱将生,我还在意什么皇族声誉,今日若无乐之扬,恐怕早被冷玄捉回京去了。”当下微微拱手,说道:“乐兄见谅,今日承蒙援手,在下感激不尽。”
乐之扬摆手笑笑,说道:“举手之劳,咱们出去说话。”
四人出门,忽见梁思禽站在庭中,袖手观花。朱高炽心生警惕,拔剑出鞘,乐之扬按住剑柄,说道:“自己人,水姑娘的账房秦先生。”
梁思禽变化神韵,风采尽失,平凡无奇。道衍闻言,也未起疑,冲他点头示意。众人返回厅堂,举目一望,无不吃惊。但见血流遍地,两个锦衣卫均被刺死,朱高煦手持宝剑,笑嘻嘻站在大觉尊者面前,喇嘛身中数剑,血染红袍,可是端坐不动,脸上半青半红,分明龙战之苦犹胜剑伤。
朱高煦猫捉耗子,有意戏弄,在他手脚上刺出数个血孔,一边乱刺,一边放声嘲弄:“大和尚,你屁股长在地上了吗?有胆起来跟小爷见个真章。怎么?还不动。”剑尖一抖,刺中大觉左肩,登时血流如注。
江小流站在一旁凑趣,笑道:“这和尚真能忍,如果不流血,我还当他是根烂木头呢!”
换在平日,十个朱高煦也难当大觉尊者一击,偏偏二气作乱,稍一运功,便有筋脉爆裂之危,可是端坐不动,又难免长剑穿胸之厄。大觉尊者矛盾挣扎、难以言喻,额头上青筋凸起,面孔扭曲得不成样子。
看见众人入内,朱高煦有意卖弄,眼里凶光一闪,挺剑刺向喇嘛胸膛。大觉尊者本是敌人,众人虽觉朱高煦残忍,可也无意阻拦,眼看喇嘛丧命,乐之扬忽叫:“慢着!”一个箭步赶到,食指点中剑身,嗡的一声,朱高煦虎口剧震,长剑脱手飞出,没入墙壁,簌簌颤抖。
朱高煦后退两步,叫道:“你干什么?”乐之扬冷冷道:“杀人不过头点地,你折磨他干吗?”
朱高煦大怒,张口要骂,可与乐之扬目光一接,到嘴的污言秽语又咽了回去,心中暗暗发狠:“这狗东西竟敢教训小爷,早晚让你知道我的厉害。”
乐之扬也不理他,回头瞪视江小流:“你也跟着起哄?”江小流笑道:“这喇嘛不是敌人么?”乐之扬说道:“敌人也是人,你落入敌人手里,遭受如此折磨,心中作何感想?”
江小流嗫嚅两下,嘿笑不答。乐之扬皱眉看向大觉尊者,见他浑身是血,凄惨之极,不觉动了恻隐之心,一晃身,绕着大觉尊者旋风急转,双掌快如闪电,啪啪啪落在喇嘛身上。
朱高煦不由怒道:“光教训别人,你还不是……咦……”瞪大双眼,望着大觉尊者,忽见他脸上血红褪去、青气转淡,剑伤闭合,鲜血不流,竟然大有愈合之象。
乐之扬越转越快,如风似电,形影流散,掌击声越发繁密,响如击鼓,轻如鼓筝。大觉尊者端坐不动,脸上笑容流露,从头至脚涌起淡淡白气,萦绕四周,氤氲不散,面孔黑里透红,发出珠玉光芒。
乐之扬忽然停步,后退两步,微微喘气。大觉尊者张开双眼,亮如日月,辉光灿烂,他徐徐站起身来,冲乐之扬双手合十,含笑道:“多谢,多谢!足下以德报怨,慈悲神通,光照天下。”
乐之扬长吐一口气,笑道:“勾通阴阳,莫如此理,勤加修炼,必有所得。”
大觉尊者笑了笑,说道:“贫僧前来中原,本为堪透阴阳,突破‘大圆满心髓’与‘大慈广度佛母神功’的壁障。而今取得善法,固然可喜,得见足下的心胸气量,更是莫大喜乐圆满。贫僧上师往生已久,今日乐先生此举,于功于德,不下于金刚灌顶,自此以后,先生便是贫僧的上师,供奉终生,不离不弃。”
乐之扬出手相助,一是宅心仁厚,二是厌恶朱高煦,故意与他作对。但听喇嘛夸赞,不觉有些尴尬,摆手说道:“和尚说差了,区区小子,佛法一窍不通,能当什么上师下师?”
大觉尊者呵呵一笑,揽起红袍,扬长出门。乐之扬不杀喇嘛,朱高煦已是恼怒,又见大觉尊者大剌剌离开,当真气破胸膛,沉喝一声,举剑便刺。
乐之扬微微皱眉,不及喝止,铮的一声,大觉尊者伸出二指,拈住剑锋,轻轻一抖,丁零当啷,青钢长剑断成三截。朱高煦踉跄后退,死死攥着剑柄,望着喇嘛面如死灰。
道衍一个箭步,挡在朱高煦身前,合十笑道:“尊者手下留情,道衍在此谢过。”
大觉尊者看他一眼,微微冷笑,又向乐之扬行了一礼,昂首阔步,走出客栈。
“怎么让他走了?”朱高煦暴跳如雷,“他不是冷玄的帮凶么?”
道衍默不作声,乐之扬放过喇嘛不说,还为他打通阴阳关隘,道衍意外之余,也是无可奈何。时下正当危难,还要借重乐之扬,他见朱高煦唠叨不已,唯恐得罪此人,便向朱高炽使了个眼色。后者会意,咳嗽一声,待要说话,忽听身后传来朱微的声音:“高煦,得饶人处且饶人,他已经吃了苦头,又何必赶尽杀绝?”
朱高煦这才发现朱微,骇然道:“十三姑,你、你不是死了么?”
朱微笑笑不答。道衍说道:“此事说来话长,以后再和二殿下细说。如今冷玄一去,必定卷土重来,梁园虽好,不是久留之地!”
乐之扬点头称是,召集众人北行,但怕追兵赶来,统统弃车骑马。他性子狷狂,不顾他人眼光,自与朱微同乘一骑,以便沿途照顾。道衍、朱高炽只觉别扭,朱高煦却是惊怒交迸,暗地里骂骂咧咧,只是畏惧乐之扬的武功,不敢公然叫板,趁着歇息,他叫过江小流旁敲侧击,探查乐之扬的底细。
江小流刻意与他结交,知无不言,朱高煦听说乐之扬便是道灵,更是惊诧莫名,当日他与道灵便有嫌隙,如此一来,旧恨新仇一并上心,看着乐之扬便觉生气。不过江小流刻意巴结,朱高煦心中受用,一来二去,两人形影不离,但有闲暇,便凑在一起嘀咕。乐之扬看得皱眉,水怜影却是微微冷笑,望着二人一脸鄙夷。
行了一日,无人追来,道衍啧啧称奇:“冷玄莫非遇上了什么变故?要么为何没有赶上来?”
乐之扬也觉疑惑,回头看向梁思禽,后者骑在马上无精打采,仿佛疲倦之至,随时掉下马来。乐之扬也不由心想:“莫非落先生早有安排,另派八部之主缠住了冷玄?”
如此马不停蹄,昼夜兼程,不日渡过黄河,经由山东北上,沿途虽有几个蟊贼,众人稍露武功,无不落荒而逃。
这一日,人困马乏,朱高煦叫苦连天,跳下马来,赖着不走。道衍无法,只好找驿站歇下,自己蓑衣禅杖,出门打探消息。
等了片刻,梁思禽徐徐起身,信步走出庙门。乐之扬放下木柴,跟出门外。道衍心思缜密,狡猾如狐,为了避免他生疑,乐、梁二人心照不宣,说话做事,相互避开,数日来不曾交谈只言片语。乐之扬心里憋了不少疑问,道衍不在,正好与梁思禽相见。
两人一前一后,走到僻静之处。梁思禽停下脚步,回头望来,含笑道:“这几日,辛苦你了。”
乐之扬笑道:“为先生出力,小子不觉辛苦。”略略一顿,“落先生,你生我气么?”
梁思禽道:“何出此言。”乐之扬说道:“我将‘转阴易阳’的法门示与大觉尊者,泄漏了先生的神通法意。”
“何足挂齿。”梁思禽摆了摆手,“那日你做得对,止人于恶行,拔人于苦海,此乃大仁大义。乐之扬,我没看错你。”
“可是……”乐之扬犹豫道,“大觉尊者好坏难说,他若参透阴阳,也不知行善行恶。”
“人心易变,将来的事谁又知道?武功可杀人,也可救人,可惜世道浇漓,争强者多,从善者少,好好一门武学,落到世人手里,立刻变为杀人的利器。若非如此,别说一个大觉,传给天下人又何妨?”说到这儿,梁思禽意兴萧索,“转阴易阳术流入吐蕃,有人以之为善,有人以之为恶,好在天道微茫,均衡万物,善善恶恶,终有定数。倒是你……”梁思禽目光一转,凝视乐之扬,“悟出了驭劲之道,又何必拘泥于招式拳脚。”
乐之扬一愣,冲口问道:“先生的意思?”
“还记得那日湖边,我跟你说过的经文么?”梁思禽问道。
“记得!”乐之扬念诵道,“动而使之静,静而使之动,堂堂正道,致其歧路,浩浩之气,困顿难舒,故曰:不动而动,无所不动……”顿一顿说道,“这是《灵飞篇》里的话,以前我一直不大明白,经过这几次交锋,渐渐地有些明白了!”
“不对!”梁思禽摇头道,“你只明白了一半。”
“一半?”乐之扬莫名其妙。
梁思禽漫不经意地道:“若能用真气,又何必用拳脚?”
乐之扬一愣,说道:“先生的意思,莫非要我用真气驾驭对方真气?”
“是啊!”梁思禽说道,“灵飞经练到绝顶就是如此,听劲通玄,以气驭气,到了那个地步,差不多就是天下无敌。”
乐之扬悠然神往,轻声说道:“那就是灵飞么?”
“灵飞二字有些费解!”梁思禽说道,“不过我揣摩《灵飞经》的经文,大体也就想到这么多了。若要再进一步,只有靠你自己。”
“多谢先生提点。”乐之扬想了想,又问道,“落先生,冷玄为何没有追上来?莫非先生预作安排。”
梁思禽淡然道:“除你之外,我别无安排。”
乐之扬欲要再问,忽听马蹄声响,梁思禽说道:“道衍回来了,我先走一步,你随后再来。”卷起衣袖,缓步离开。
乐之扬待了一会儿,返回驿站,才进门,忽见道衍身边多了一个陌生将官,面皮黝黑,身高臂长,唇上两撇浓须,显得精明干练。
道衍招手笑道:“乐老弟,我来为你引荐。”指那将官说道,“这是燕王的心腹将领朱能。”又指乐之扬,“这是我说过的乐先生,若不是他,我们过不了黄河。”
朱能躬身行礼,乐之扬也回了一礼,问道:“道衍师兄,你们如何遇上的?”
道衍苦笑道:“朱将军守在路上,以免我们误入北平。”
“误入?”乐之扬挑了挑眉毛,“这可从何说起?”
朱能说道:“北平今非昔比,你们回去凶多吉少,王妃特令我守在要道,知会你们不要进城。”
朱高煦急切道:“城里出了什么事?”
朱能说道:“朝廷先削了王爷的三卫,借口防备北边,又将城中燕军调往开平。北平九门都换了防,交由张信、谢贵掌管,又派一个张昺,当了北平布政司,明里治民理政,其实天天派人在王府四周窥探,如今燕王府形势孤危、四面绝援,随时都有覆亡之祸。你们现在回去,不是自投罗网吗?”
道衍问道:“府中的死士呢?”朱能说道:“不是散入民间,就是潜伏城外。”他压低嗓音,“府中出了内奸,朝廷对我了如指掌,那个谢贵到处搜查王府死士,一旦捉住,立马拖到王府门前处斩。天幸王妃英明,早令张玉和我将死士疏散,如不然,早被朝廷擒杀一空了。”
“为何你总说母妃?”朱高炽心思缜密,逮住朱能话中破绽,“父王呢?怎么不是他下令?”
朱能神色尴尬,看向道衍,道衍脸色沉重,略略点头。朱能犹豫一下,说道:“世子,你要沉住气。王爷、王爷他困在府邸,心腹将士接连被杀,二位殿下生死难料,心中焦虑不胜,他、他……”
“他怎么了?”清脆娇嫩,却是朱微的声音,她挺身站起,脸色苍白。
朱能吐一口气,苦涩说道:“他疯了!”
此话一出,屋内鸦雀无声,人人流露茫然神气。朱氏兄弟攥拳低头,死死望着地面,泪水点点滴滴落在脚前。
乐之扬定了定神,说道:“燕王性格坚毅,怎会神志失常?会不会是有人暗中下毒。”
“对!”朱高煦抬起头来,抹泪说道,“肯定有人下毒暗害父王。”
朱高炽听他一说,也醒悟过来,连连点头:“不错,父王面对千军万马也不曾怕过,怎会因为小小挫折发疯发狂?”
“这可不是小小挫折!”道衍微微苦笑,“朝廷志在必得,周王被囚,告发他的可是亲生儿子……”
朱高煦叫道:“道衍,你他娘的什么意思?老子千刀万剐,也决不说父王一句坏话。”朱高炽说道:“没错,父子一体,同生共死。”
道衍注目二人,沉默片刻,点头说道:“二位殿下如此孝义,道衍放心多了。时事艰难,唯有一体同心,才能度过难关。眼下王爷发疯,许多重任恐要落在二位身上,朱能说得对,如果你们也进北平,正好让人一网打尽,不如留在城外,配合朱能、张玉,召集死士,静待时机……”
“父王呢?”朱高煦急道,“我们留在城外,谁去照料父王?”
“稍安勿躁。”道衍说道,“城中杀机四伏、形势混乱,容我先入王府,探明虚实。倘若形势尚可,二位入城不迟,若有陷阱埋伏,贸然入城,岂非自寻死路?”
朱高炽饶有见识,默然点头,朱高煦大叫大嚷:“不行,老子也要进城,谁他娘的敢动我的父王母妃,小爷剜了他的心喂狗!”
道衍大感为难,时下步步危机,不能有任何错漏。朱高煦性情粗暴,一旦入城,不免生事,若让朝廷逮住把柄,势必动摇全局。可是这位小爷除了爹妈谁也不怕,道衍一个幕僚,朱高煦压根儿不将他放在眼里,此时贸然相劝,只恐结下冤仇。
踌躇间,忽听乐之扬冷冷说道:“朱高煦,你懂个屁。”
“直娘贼,你骂谁?”朱高煦暴跳如雷。
“骂你这个蠢货。”乐之扬言语如刀,“没准儿人家早就布好了网罾,磨快了刀斧,就等你哥俩儿进城,来个瓮中捉鳖,一网打绝,杀光你满门良贱,不教走掉一个。”
朱高煦待要骂人,忽又感觉乐之扬所言不无道理,欲言又止,眉头皱起。道衍忙说:“乐先生话糙理不糙,二位殿下行踪不明,反让朝廷有所忌惮,纵要动手,也不敢操之过急。”
“二弟!”朱高炽也道,“大师和乐先生言之有理。”
朱高煦勉强点头,心中余怒难消,恶狠狠扫了乐之扬一眼。忽听朱微颤声说道:“道衍师兄,我也跟你一块儿进城。”
道衍一怔,讪笑道:“公主殿下,此去险恶……”
“反正朝廷说了我死了!”朱微凄凉一笑,“一个死人,又有谁在乎?”
乐之扬眉头大皱,心中甚不情愿。朱微看出他的心思,小声说道:“兄长里面,除了十九哥,就数四哥待我最好。他如今身当危难,我人微力弱,难改大局,不过,看他一眼也是好的。”
乐之扬无奈摇头,叹道:“也罢,你去哪儿,我也去哪儿!”
“好,好!”道衍合十说道,“正好仰仗乐先生的武功。”
二人心照不宣,乐之扬绝非席应真的弟子,也就不是道衍的师弟,故而言辞之间,偷偷换了称呼。
乐之扬冲江小流说道:“你留下,照看水姑娘一行。”
江小流连声答应,水怜影却说:“不劳看顾,我等自有去处。”
朱高煦对水怜影垂涎已久,本想乐之扬一去,便可使个法儿将水怜影弄到手,谁想这女子竟然要走,心头一急,冲口说道:“不行!”
乐之扬道:“为何?”朱高煦支吾一下,情急智生:“她知道太多,泄露我们的行踪怎么办?”
“我也知道不少!”乐之扬冷笑,“你就不怕我泄露行踪?”
朱高煦无言以对,心中越发恼恨,可又奈何不得,一股无明火烧得脑门发烫。
水怜影瞅他一眼,微微冷笑,回头说道:“岚耘、莲航,找辆马车,我们先走一步。”
二女自去寻车,江小流笑道:“水姑娘,我陪你们去吧!”
“不用!”水怜影冷淡道,“怜影飘零女子,无权无势,你还是好好陪你的殿下去吧!”说罢径自出门,梁思禽徐徐起身,跟在后面。
朱高煦望着二人,余怒未消,小声咕哝:“一个臭花娘,有什么了不起?”
“花娘”是娼妓别称,乐之扬听得分明,正中心底痛处,登时变了脸色,握起拳头,正想给朱高煦脸上开一个染坊,忽见梁思禽回过头来,有意无意扫他一眼。这一眼犹如冰雪灌顶,乐之扬怒火消灭,松开拳头,心中老大气闷:“朱高煦人中败类,一拳打死最好,落先生处处回护,难道说燕王真是……”心念及此,不敢细想,只怕猜测有误。
道衍讨来一身青衣,说道:“公主殿下,你身份特别,可否改换男子服饰?”
朱微女扮男装,并非一次,笑笑换过,说道:“石姬也随我去吧,反正她也不碍事。”石姬沿途照顾朱微,殷勤周到,无微不至。两人交情日甚一日,乐之扬对她颇有好感,听说之后,点头答应。道衍也知此女既聋且哑,故此也不反对,只对乐之扬说道:“足下在朝廷周旋日久,只恐有人认出,不如也改扮一二。”
乐之扬沉思一下,剪了几绺马尾,捏成胡须,粘在唇上,笑道:“这样如何?”
“大抵可行。”道衍说道,“入城之后,一切由我张罗,各位少说为妙。”
众人各各点头,当下骑马上路,将近北平,分为两路:朱高炽兄弟、朱能、江小流一路,自与流散死士会合;道衍引着乐之扬三人直赴北平,探听虚实。
北平本是大元旧都,徐达北伐之时,元顺帝北逃,并无大战,故而城池完好。乐之扬一眼望去,城墙崔巍,楼阁高耸,依山临水,如卧龙虎,数十年过去,帝王气象不衰。
进了城门,直趋王府。燕王府本为大元皇城,千檐万瓦,气势了得,当年大元包举东西,若干塔楼颇有西域之风。
离府不远,便见禁卫森严,街头巷尾,尽是全副武装的军士。另有许多便装汉子,体格剽悍,目光凌厉,坐在街边楼头,襟摆之下可见刀剑凸起。
一条长街杀气流淌,道衍等人方才进入,数百道目光先投了过来。乐之扬暗暗心惊:“落先生只怕高估了燕王。朝廷坐拥山河,燕王才能再高,也是以卵击石?”
沉吟间,到了王府大门,这儿本是皇城入口,门户高耸,巍如城楼。乐之扬忍不住又想:“燕王府易守难攻,若有数百精兵,不难抗衡上万人马。”
正要翻身下马,突然一队人马急匆匆赶来,挺枪拔刀,拦在四人前面,当头的将官喝问:“做什么?”
道衍拱手笑道:“贫僧道衍,乃是燕王侍从,听说王爷抱病,特从京城赶来探望。”
“道衍!”那将官盯着和尚不胜狐疑,“张大人有令,无他手令,任何人等不许进出王府。”
燕王府困顿至斯,大出道衍意料。他拈须皱眉,一筹莫展,乐之扬忽然上前一步,笑道:“张大人?新来的布政使张昺么?”
将官一怔,喝道:“你是谁?大人的名讳也是你叫的?”
乐之扬笑嘻嘻说道:“布政使不过三品,燕王先皇之子,当世龙种,区区一个小官,也敢封堵王府大门?”
“放肆!”将官暴跳如雷,“张大人奉了圣旨,岂容你说三道四?”
“圣旨?”乐之扬慢腾腾说道,“据我所知,陛下以仁孝治天下,燕王身为皇叔,陛下尊敬还来不及,怎么会派兵侵扰?你说有圣旨,拿来我瞧瞧。”
这将官不过是一个小角色,狐假虎威,哪儿来的圣旨。何况朱允炆瞻前顾后,既想削掉燕藩,又不愿担负不孝之名,所下旨意,多是见不得人密旨、口谕。乐之扬深谙此理,一顿抢白,说那将官一呆一愣,忍不住骂道:“你是什么东西?也配看圣旨?”
“我是太医院的医官。”乐之扬信口胡吹,“奉了旨意,从京城赶来为燕王看病,救人如救火,燕王有个三长两短,你们谁能担得起责任?”
将官面露迟疑,乐之扬不管不顾,大剌剌走向大门。将官唿哨一声,呼啦,官兵刀枪相向,乐之扬哼了一声,正想动武,忽听一个女子声音喝道:“住手!”
众人应声望去,府门里走出一群人来,若干太监、宫女,众星拱月般簇拥着一个中年美妇,凤钗霓裳,步步生莲;郑和手持拂尘,肃然跟从,一抬眼,看见石姬,不觉一愣。
“阿弥陀佛。”道衍上前一步,合十行礼,“王妃娘娘!”
美妇正是朱棣之妻、徐达之女,她出身将门,少有女儿忸怩,多是凛冽英气,妙目冷冷环顾,众官兵心底生寒,无不低头后退。
“刘千户。”徐妃冷冷说道,“你为我燕王府看门,我很承你的情,不过道衍大师护送太医为王爷看病,于情于理,也应该网开一面吧?”
徐达扫南荡北,威震华夏,亡故多年,余威犹在。徐妃沾了父荫,军中颇受尊崇,刘千户犹豫一下,恭声道:“王妃教训得是,不过……”
徐妃哼了一声,说道:“不过什么?一个和尚,一个医生,进了我的王府,又能掀起什么大浪?防人跟防贼似的,平白将自家看轻了。”
刘统制无奈,只好一挥手,喝退军士,瞪眼望着道衍等人跟随徐妃进入王府。
徐妃走在前面,一言不发,沿途所遇侍女、仆役,个个神色沉静,不慌不忙,来来去去,行止有度。乐之扬暗暗点头,心想:“这些奴婢训练有素,颇有军旅之风。”
兜兜转转,来到一座小厅,四方僻静,花木荫浓。徐妃屏退众人,只留郑和在侧,回头叹道:“道衍大师,你来晚了。”
道衍微微一愣,躬身合十,说道:“先皇将贫僧困在京城,此番能够回来,还是托世子和二殿下的洪福。”
徐妃动容道:“我的……孩儿还好么?”
“如王妃所令,他们留在城外,等候时机。”
徐妃舒一口气,转眼看向乐之扬等人,忽然咦了一声,定眼打量朱微。小公主惨然一笑,轻声说道:“四嫂,你不认得我啦?”
“啊呀!”徐妃冲口而出,“你是宝辉……”猛地上前一步,攥住朱微的胳膊,看了又看,眉尖一颤,泪水夺眶而出,“不是、不是说你亡故了么?怎么,怎么?”
“一言难尽。”朱微也落下泪来,“我本去大宁,听说四哥抱恙,特来看一看他。”
徐妃抹去眼泪,叹道:“你还活着,我就放心了。唉,咱姐妹多少年没见啦,上一次相见,你才及笄,一眨眼,都这么大了?”
“四嫂……”朱微忍不住说道,“四哥他究竟……”
徐妃望着乐、石二人,眼中流露迟疑,朱微忙道:“这二位都信得过。”徐妃皱了皱眉,低声说道:“你四哥是被逼疯的。”
“什么?”朱微失声叫道,“四哥真的疯了?”
徐妃黯然点头:“自从陛下削藩,王爷日日忧思,夜不能寐,形销骨立,大病了一场。他自请撤去三卫,陛下还是不肯放过他。调走燕藩的兵马,还派了钦差,百计搜罗王爷谋逆的证据。王爷有个打小儿养大的忠仆周铎,当年王爷北击蒙古,乱军里中箭坠马,摔伤了左腿,就是这个周铎冒着矢石,将他从战场上背下来的。钦差找到周铎,让他编排王爷的不是,周铎一怒之下,打了钦差两拳,由此犯下欺君重罪,当着王爷的面动了剐刑。自那一日起,王爷就有些不大对头,夜里跳进池塘,抱着树木痛哭,起初,他还听人说话,后来……”徐妃眉眼一红,又坠下泪来,“后来说什么他也听不见了,自顾自说话,口中念念有词。这两日更不像话,胡叫乱骂,无法无天,好端端的一个藩王,成了疯癫狂人……”
徐妃悲从中来,搂着朱微泣不成声。朱微也觉悲恸,陪着嫂子落泪。
道衍脸色阴沉,不知喜怒,乐之扬却很纳闷,燕王果决无畏,坚韧不拔,大有英雄之气,更是亡命之徒,怎会为了一个属下心志失常。如此借口,乐之扬历劫之前或许还会相信,经历牢狱之灾、断筋之苦,深感人心险恶,对于徐妃所言,只觉荒唐离奇,压根儿也不愿深信。
存了这个心思,乐之扬冷眼旁观,但见徐妃固然哭得伤心,郑和脸上愁容也是发自内心,并非伪装矫饰,不由惊疑不定,想了想,说道:“王妃节哀,不知燕王现在何处,小可略通岐黄,或许看出一些端倪。”
徐妃应声一怔,抹了泪,惊讶道:“足下真是太医。”
“不是。”乐之扬笑了笑,“别的病区区造诣平常,对于心病,到有几分擅长。”
徐妃轻轻皱眉,将信将疑,道衍却知道乐之扬的能耐,猜他敢出大言,必有能为,当下说道:“王妃娘娘,乐先生乃是天下奇人,让他见一见王爷也好。”
徐妃犹豫一下,勉强道:“好,你们随我来……”话没说完,郑和忽道:“这个女子也去么?”指一指石姬。
徐妃一怔,看向朱微,小公主说道:“她是我的侍女。”郑和眉头一皱,惊疑不定,他在秦淮河见过石姬,知道她与冲大师颇有交情,留在此间,恐于燕藩不利,当下说道:“既是侍女,不妨留下,我来安排住处,让她好好歇息。”
朱微道:“也好,有劳公公。”说完比划两下,石姬顺从退下,站在郑和身边,恭送徐妃一行。
徐妃领着三人,七弯八绕,来到一个庭院。院外守着几个仆人,见了徐妃,躬身行礼。
才进院子,便听鼾声如雷,徐妃快走两步,推开房门,迎面冲来一股恶臭。众人定眼望去,地上横卧一人,时当炎夏,他却盖了一层厚厚的棉被,兀自抖抖索索,仿佛寒冷之至。左右数个宫女、太监,围着那人愁眉不展。
徐妃见状,厉声说道:“怎么回事?”一个太监战战兢兢地上前,颤声说:“王爷说冷,非要盖被子。”
“胡来!”徐妃怒道,“他要被子你们就给了?这是什么时候,热坏了怎么办?”伸手去扯棉被,朱棣非但不放,反而裹得更紧。
徐妃无计可施,只好哀叫道:“王爷,王爷,行行好,放开些个……”
朱微忍不住上前相助,两个女子齐心协力,试图扯开被子,不防朱棣满地乱滚,口中发出一串哼哼。他自幼习武,气力过人,又当疯癫之时,一举一动,力量更胜平时,徐妃拉扯不住,一叠声叫苦,朱微眼看兄长惨状,禁不住眼眶一红,目中闪动泪光。
道衍犹豫不决,乐之扬却凝神细听,朱棣体内气血流转,如图如画,尽收心底。燕王挣扎之时,真气流转,有条不紊,水火相济,丝毫不乱。疯癫之人,心志尽丧,如何能够如此驾驭劲力。
乐之扬心中有了计较,踏上一步,轻轻抓住棉被,劲力所至,嗤啦,将被子撕成两片。朱棣从中跳出,挥拳就打,乐之扬闪身让过,注目望去,朱棣蓬头后面,衣裳沾满油污,不知多久未曾沐浴,发出一股刺鼻臭气。他一拳落空,愣了愣,环眼四顾,目光不胜茫然。
“王爷!”道衍忍不住叫了一声,朱棣闻如未闻,忽然笑嘻嘻望着墙角,纵身跳出,口中叫道:“蛐蛐,蛐蛐……”伸手一捂,却没捂着,一只苍黑小虫从他指缝间跳出,三纵两跳,蹿出屋外。
朱棣跟着蟋蟀冲出,追到庭中槐树下,虫子钻向树根下的孔洞。朱棣情急,一个虎扑,按住虫子,伸手看时,早已压得稀烂。朱棣抓着死虫看了又看,喃喃说道:“死了,又死了……”话没说完,眼泪扑簌簌落了下来。
众人面面相觑,乐之扬先前认定朱棣装疯,可瞧他这副模样,忽又迷惑起来。朱微上前两步,摘下帽子,露出女妆,落泪道:“四哥,你、你还认得我么?”
“你……”朱棣瞪着朱微,“你是谁?啊,你是我娘么?”此话一出,朱微大大的一愣。不意朱棣纵身跳上,双臂一环,用力将她抱住,力量之大,几乎压断了朱微的臂骨。
朱微呆了傻了,不知如何是好,只听朱棣大声叫道:“娘、娘……”叫声凄楚,令人汗毛直竖。
硕妃之事,在场众人多少知道,猜想朱棣自幼丧母,硕妃之死是他心底隐痛,此时疯疯癫癫,无意中将心底的秘辛吐露了出来。
听这叫声,乐之扬再无怀疑,朱棣真是疯了,梁思禽机关算尽,统统化为泡影。但见朱棣越抱越紧,朱微脸色苍白、呼吸急促,当即纵身跳出,手指一挥,点中朱棣的“曲池穴”。
朱棣手臂发麻,无力垂下,乐之扬拉过朱微,问道:“没事么?”
朱微摇头,目光呆滞,朱棣却是一脸愤怒,瞪着虚空拳打脚踢,呼呼喝喝,似与无形对手打斗。
“善哉,善哉,阿弥陀佛……”道衍双手合十,闭眼摇头,脸上爬满苦涩。
这时一人急匆匆进来,四十出头,身着官服,看见燕王的做派,愣在当场,进退不得。徐妃扬声问道:“葛长史,有什么事?”
“朝廷来了圣旨!”葛长史说道,“宣旨的公公和张大人都在外殿里候着呢!”
徐妃叹一口气,发愁道:“葛长史,你看王爷这样子,还能去外殿么?”
“这个……”葛长史偷偷瞧了燕王一眼,“娘娘以为应该如何?”
徐妃抿了抿嘴,说道:“我代王爷接旨……”
“只怕不行。”葛长史一脸为难,“钦差说了,王爷病也好、疯也好,都要亲自接旨。如不然,他就上奏陛下,说王爷藐视朝廷。”
“混账!”徐妃怒气冲顶,指着燕王说道,“王爷都被逼成这样,他们还不肯放手吗?”
“娘娘息怒!”葛长史伸手揩汗,“这不是下官说的,这都是钦差说的。”
“钦差是谁?”道衍冷不丁发问。
葛长史说道:“冷玄……冷公公!”
道衍、乐之扬对望一眼,都是变了脸色。道衍沉吟一下,说道:“王爷不宜远行。这样好了,你请冷公公、张大人移驾此间花厅。”
“是!”葛长史皱一皱眉,又瞅了瞅燕王,低头躬身,退出院子。
“娘娘!”道衍说道,“葛诚有些不妙,我看他心意慌乱、眼神诡谲,不像传话之人,倒像是来探听虚实。”
葛诚就是葛长史的名字。徐妃听了,将信将疑,说道:“葛诚是府里的老人,王爷对他恩德并重,他又怎么会背叛王爷?”
“树倒猢狲散!燕藩危在旦夕,王爷又成了这个样子,此时心意坚牢者已然不多。”道衍沉吟一下,“葛诚热衷功名,心思活便,并非忠贞不二之人,何况自他担任使节,赴京面圣之后,燕藩每况愈下。朱能说府中有内奸,朝廷洞悉虚实,道衍算来算去,葛诚最为可疑。”
徐妃眉头皱起,拿捏不定,不自觉看向燕王。朱棣蹲在树前,面带痴笑,口角流涎,手持一根树枝拨弄蚂蚁。
道衍又说:“我等不宜与冷玄照面,贫僧记得花厅里有一堵活墙,我们呆在墙里、旁观其变。”
徐妃点头道:“大师想得周详。”转身向两个太监说道,“你俩送燕王去花厅。”
太监应声上前搀扶,不意燕王挺身而起,左手一拨,右手一推,两个太监飞出老远,摔得龇牙咧嘴。
朱棣心志虽乱,武功仍在,寻常人等难以近身。道衍碍于君臣之义,欲要上前,又觉迟疑,当下看向乐之扬,颇有求助之意。
乐之扬微微叹气,上前一步,左手虚招,吸住朱棣目光,右手突出,扣住他的肩胛,朱棣登时瘫软,瞪着乐之扬,眼中闪过一丝怒意。乐之扬看得分明,心头微微一动,道衍却忍不住赞了一声“好”。
他这一晃一抓,外行看来轻描淡写,落在道衍眼里,节奏之妙、拿捏之巧,无不令人佩服。
乐之扬抓着朱棣,走向花厅,朱棣挣扎无力,唯有亦步亦趋。
时当盛夏,繁花已落,花厅前苍翠浓郁,红白皆无。进了厅中,乐之扬手上用力,将朱棣摁在交椅之中,朱棣面有怒容,挥拳要打,忽又看见桌上点心,不顾双手肮脏,一把抓过,乱咬乱嚼,果脯、蜜馅糊得满脸都是。
徐妃见他模样,伤感摇头,转身走到墙壁前,掀开挂画,露出一个手柄,一拉一扯,墙壁轰然翻转,露出一道门户。道衍当先入内,乐之扬挽着朱微紧随其后。
又听一声响,徐妃合上活墙,整一整服饰,冉冉坐下,神情庄肃。朱棣却坐在地上,将点心当做画笔,在地上胡写乱划,似字非字,似画非画。
不一时,葛诚引着十余人鱼贯而入,冷玄、扶桑道人、大觉尊者均在其列,冷玄脸上多了一道伤口,从额角延至颧骨,鲜红未褪,尚未愈合。
乐之扬暗暗吃惊,以冷玄的身手,当今天下,谁能在他脸上留下如许伤口。看那伤痕粗细形状,似刀非刀、似剑非剑,乐之扬不觉心头一动,想起一个人来,恍然明白了冷玄何以不再追赶朱氏兄弟。
众人看见燕王,各各一愣,一个年约四旬、相貌清癯的官员惊讶道:“殿下,你这是干什么?”
燕王应声抬头,望着众人痴痴发笑。冷玄眯起双眼,仔细打量燕王,手中拂尘一扬,忽向朱棣头顶挥落,活墙后三人险些叫出声来。道衍、乐之扬知道冷玄的底细,“扫彗功”注入拂尘,柔丝数百扫中人体,外面不见伤损,内腑早被震坏,有时当场送命,有时晚至数年,才会暴卒而毙,伤者至死也不知道死因。
刚刚照面,冷玄便下毒手,乐、道二人困在活墙,纵有通天能耐,也来不及救援。燕王神色不变,仿佛呆了傻了,望着拂尘不躲不闪。拂尘将要到他头顶,忽然微微一偏,扫过朱棣左脸,拂去残留糕点。
冷玄收回拂尘,众人方才缓过神来。徐妃脸色惨白,腾地站起,锐声叫道:“冷公公,你这是干什么?”
“没什么!”冷玄淡淡一笑,“奴才看王爷脸上太脏,用拂尘帮他扫一扫。”
乐之扬心子怦怦直跳,回头望去,透过缝隙光亮,可见道衍的光头上布满晶莹汗珠,朱微也是脸色煞白,她也知道冷玄的厉害,虽然眼下朱棣没事,长久来说,怎知道老太监没有暗下毒手?
乐之扬回味方才一幕,拂尘落下之时,燕王体内真气也从丹田涌出,可是升到胸口,忽又散去,这两下变化,倘若不是巧合,足见朱棣不但没疯,起初颇有遮挡的意思,半路上改了主意,存心拿性命押注,赌老太监不敢伤害自身。
猜想间,忽听徐妃冷冷说道:“王爷怎样,自有本妃打理,不劳外人插手。”
冷玄呵呵一笑,老眼不离燕王左右,扫来扫去,极想找出蛛丝马迹。可是燕王始终痴傻茫然,冷玄眼底深处,掠过一丝不易觉察的失望。
“张昺!”徐妃愠怒难消,“我正要问你,为何派兵封锁燕王府?谁给你们的胆子?”
“王妃息怒!”清癯官员歉然说道,“近日调兵北上,诸军不服管束。下官极力弹压,难免百密一疏,但怕胆大包天之徒,趁危侥幸,滋生乱局,危及到燕王府。”停顿一下,又说,“是以下官并非封锁王府,而是保护王爷、王妃的周全。”
他一派谎言,说得理直气壮,活墙之后,乐之扬也觉佩服,心想:“官场里都是这些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明明是个人,说的句句都是鬼话。”
忽听徐妃冷哼一身,说道:“燕王府的安危,用不着张大人费心,我这府里的仆役,原本都是百战精兵,只要大人你高抬贵手,放他们回来,一可拱卫本府,二可节省大人的兵力,一举两得,何乐不为?”
张昺嘿嘿干笑,不置可否,冷玄咳嗽一声,徐徐说道:“王妃稍安勿躁,燕王患了疯疾,着实令人扼腕,不过老奴此来,实为传达陛下的旨意,并非要跟王妃理论是非。”解下身上明黄色绸缎包袱,取出一轴圣旨,扬声说道,“燕王朱棣、王妃徐氏听旨。”
徐妃脸色苍白,呆了呆,无力跪下,看一眼丈夫,不觉两眼泛红。燕王似乎倦了,蜷成一团,似睡非睡。
冷玄却不理会,冷冷宣旨:“皇帝诏曰:燕王朱棣,恃宠而骄,狂悖无礼,纵容属下殴辱钦差、藐视朕躬,虽无谋逆之举,但具不臣之心,视边军为走狗,化北平为私第,蓄养死士、收买人心、公器私用、鱼肉百姓。徒为藩王之首,不知戒惧,疏于自省,天下强藩望风效仿,祸乱地方,胁迫朝廷,朕反复思量,唯有挥泪削之。自今日起,北平军政,一概委以张昺,限一月之内,燕王入京述职,功过得失,朕亲身论之。”
乐之扬听得心惊,朱允炆决心已定,要给燕王致命一击。燕王若在北平,树大根深,未必能够扳倒,一旦南下进京,好比鱼儿离水,唯有任人宰割。可眼下朝廷步步进逼,削了朱棣的兵权,掌控城中军政,燕王除了进京领罪,似也别无出路。
冷玄念罢,使个眼色,两个锦衣卫越众而出,走向燕王。乐之扬只觉道衍微微一动,似要破墙而出,这时间,徐妃挺身站起,横在燕王前面,双臂一伸,大声叫道:“且慢!”
冷玄一皱眉头,阴沉沉说道:“王妃娘娘,你要抗旨?”
“王爷已经疯了。”徐妃眼眶一红,泪如走珠,她伸出衣袖,用力抹去泪水,“你们押他南下,若有三长两短,你们谁来担责?”
众人面面相顾,擒拿燕王入京,自是莫大的功劳。可如今,燕王半疯半傻,行止难料,万一有个长短,押解之人难逃干系。冷玄出京之时,朱允炆再三交代,必要活捉燕王,勿使自己担上杀叔的罪名,燕王一死,朱允炆势必严惩押解之人,那时由功转祸,岂非大大的不妙。
如此一来,冷玄以下,众官吏无不迟疑,徐妃说完以后,半晌无人出声。道衍长吐一口气,身子松弛下来,乐之扬瞥他一眼,但见他面庞松弛,流露悠然神气。
忽听冷玄咳嗽一声,说道:“王妃娘娘,燕王当真疯了?”
“你不是试过了么?”徐妃冷冷说道,“疯与不疯,你心里清楚。”
冷玄哼了一声,冷冷望着朱棣,燕王躺在地上,竟已入睡,口鼻之间发出沉浊鼾声。冷玄虽是行家,一时也看不出端倪,换了他人,大可使出“阴魔指”拷问,但朱棣贵为皇亲,滥下毒手,颇有不便。
冷玄拿捏不定,心中烦恼,冲张昺问道:“张大人,你怎么看?”
张昺犹豫一下,说道:“燕王一代英王,能征惯战,雄武矜持,以下官之见,以燕王的性情,万无如此糟践自己的道理。”
“大人有所不知。”冷玄淡淡说道,“古来英雄人物,大多能屈善忍。好比韩信,能忍胯下之辱;燕王也是英雄,真疯了也罢,若是装疯卖傻怎么办?”
一个武官模样的人上前一步,沉声说:“以下官所见,韩信忍辱之时尚未得志、也未领军;燕王曾为统帅,如此装疯卖傻,将来何以服众?”
“张信所言甚是。”另一个武官眨了眨眼,“谢某倒有一个法儿,人要脸,树要皮,不如请燕王移驾市集,他若真疯,自然胡作妄为,若是假疯,众目睽睽之下,看他如何装得下去。”
“谢贵!”徐妃怒火中烧,“你让燕王当众出丑,丢得可是皇家的面子……”
谢姓武官嘿嘿干笑,脸上不以为然。冷玄却笑道:“谢大人的法儿不太光彩,不过老奴奉旨前来,不能空手回去,单凭一面之词,陛下未必肯信。市集人多,万人作证,呵,不容陛下不信。”
“好啊!”徐妃惨笑,“先是游街示众,再后来就该押赴刑场了吧?”
“不敢!”冷玄阴声说道,“老奴实在为难,王妃若有善法,还望明示一二。”
徐妃沉默半晌,看了燕王一眼,凄然道:“事已至此,我无话可说。”
冷玄点一点头,说道:“扶燕王前往市集。”两个锦衣卫纵身跳上,拎起燕王。
朱棣乍然惊醒,奋力挣扎,奈何锦衣卫孔武有力,四只手铁钳一般,挟着他一路向外走去。徐妃迟疑一下,快步跟在一旁,张昺伸手拦住,说道:“王妃娘娘,市集人多眼杂,您身为王府眷属,还是不要露面了吧?”
徐妃面红耳赤,啐了一口,说道:“你们都不怕燕王丢人,我还怕人看么?我跟燕王生而同衾、死则同穴,你要拦我,除非将我杀了。”
张昺面露犹豫,忽听冷玄咳嗽一声,说道:“算了,由她去吧!”张昺讪讪收手,徐妃昂首挺胸,傲然跟在朱棣身后,望着丈夫背影,心头一酸,眼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众人去远,乐之扬三人走出围墙。乐之扬说道:“乐子大了,出了王府,燕王生死去留、不由自主。”
朱微脸色发白,浑身发抖,道衍却一言不发,沉着脸出了花厅,直奔王府大门。
到了门前,忽见郑和挥舞长剑,身披铠甲,领着一群太监匆匆赶到。道衍眉头皱起,厉声道:“郑公公,干什么?”
郑和两眼发红,涩声道:“他们劫走了王爷王妃。”
“胡闹!”道衍劈手夺过长剑,“别忘了周铎怎么死的!”
“没忘!”郑和咬牙切齿,“拼着千刀万剐,我也要把王爷和王妃夺回来!”
“不是逞强的时候。”道衍沉声说道,“你是宦官之首,临大事须有静气。你召集府中仆役,把守要道,王爷一旦回府,立马封锁门户,杜绝官兵进入。”
郑和一愣,忙问:“大师,你能夺回王爷?”
“没那么容易。”道衍摇了摇头,“事情难料,随机应变。”
郑和想了想,一跺脚,转身招呼太监仆役。府中下人,均以军法调教,一得号令,无不遵从。
乐之扬惊讶道:“道衍,你要来硬的?”
“不错!”道衍疾步出门,“冷玄放回王爷,一切好说,如果趁机抓人,贫僧只好用强。”
“然后呢?”朱微问道。
“然后?”道衍苦笑,“只有天知道!”
三人出府,上了屋顶,向市集飞奔。不久赶上冷玄一行,忽见老太监停下脚步,一扬手,叫声“退后”,一手挽住徐妃,不进反退。其他人莫名其妙,也跟着后退,丢下燕王一个,孤零零站在市集入口。
“这是干吗?”朱微忍不住问道。
乐之扬道:“让燕王进入市集,看他真疯假疯。”
朱微白了脸,说道:“万一出了事呢?”
“正合朝廷之意。”道衍沉着脸说道,“燕王一死,一了百了。”
“这是一个圈套?”朱微浑身发抖,“允炆疯了!”
“周王被囚,湘王举家自焚。”道衍回头看一眼朱微,意味深长地道,“陛下为了保住权位,还有什么事不能做?”
朱微轻轻摇头,伤感地望着朱棣。燕王环眼四顾,不胜茫然,摇摇晃晃地走进市集。
市集中一时静了下来,燕王华服肮脏,乱发拂面,腰间玉带歪斜不堪,样貌怪异难言,吸引众多目光。往日里,朱棣招摇过市,北平百姓见过他的并非少数,如今这副模样,纵然熟识之人,也不敢轻易相认。
朱棣心志沦丧,若嬉若笑,旁若无人,忽见水果摊儿,凑上去抓起一个桃子。摊主又惊又气,厉声呵斥:“臭疯癫,干什么?”话没说完,朱棣先咬了一口,随手丢下,双手左右开弓,又抓两个桃子,张口乱咬,汁水横流。
摊主跳上来抢夺,朱棣发起怒来,一伸手,摔了摊主一个跟斗,掉头就走,路过胡饼店旁,又抓一张胡饼。饼店老板跳出来大骂,朱棣不理不睬,又抢了一支冰糖葫芦,卖主上前理论,反被他抢过木棍,一棒打翻。
这一下激起众怒,众商家各操家什,蜂拥而上。朱棣挥舞棍棒,左右遮拦,全无章法,一不留神,竟被绊倒在地。
徐妃惊呼一声,纵身欲上,不意冷玄食指一动,徐妃腰间冰冷,浑身僵直,眼望着丈夫淹没在棍棒之下,终于明白了冷玄的毒计。
燕王身为藩王,反形未露,老太监不便动手,故而假手市集百姓。朱棣若是假疯,当此情形,装不下去,自然束手就擒,若是真疯,死在百姓手里,冷玄大可将这一市百姓抄家灭族、给燕王抵罪,如论如何,朱棣均难讨好,真疯假疯,都难逃毒手。
徐妃身不能动,心急如焚,不由得泪涌双目,眼前一片模糊。这时忽听一声娇叱,俏影从天而降,落在朱棣身前,双掌齐出,犹如分花拂柳,扫中商家,无不后退。
出头的正是朱微,她按捺不住,突然跃下,乐之扬也始料未及,急要跟上,却被道衍一把拽住。乐之扬正要发作,忽听道衍沉声说道:“冷玄!”
这话如冰水泼下,乐之扬登时醒悟。他粘了胡须,瞒得过别人,瞒不过冷玄。乐之扬本是钦犯,牵扯上朱棣,只会乱上添乱,非但于事无补,反而连累了朱微。
念头一起,乐之扬硬生生压住身形,凝目望去,朱微使出“拂云手”,推开市集百姓,已将朱棣拔救出来。朱棣不胜狼狈,满身泥污,头破血流,身子蜷成一团,两眼迷迷瞪瞪,仿佛受了惊的孩子,可悲可怜,无所适从。
朱微横身拦在朱棣身前,众百姓见是女子,愣了愣,多数不好动手,少数蛮横者仍是跃跃欲试。朱微双目冷锐,扫过众人,厉声叫道:“谁敢动手?他是燕王朱棣!”
此话一出,市集中鸦雀无声,动手的百姓惊慌失措,东张西望,眼尖的看见冷玄一行,纷纷惊叫起来,丢下家伙,掉头就跑。呼啦一下,市集中人跑了大半,剩下的战战兢兢,不知如何是好。
冷玄眼看狡计得逞,万不料朱微从天而降,搅乱大好局面,心中即惊且怒:“她跟乐之扬同命鸳鸯,她来了,那小子一定也在左近。”抬起头来,目光四处逡巡。
张昺不识朱微,设好的圈套被一女子破去,心中恼怒,厉声叫道:“哪儿来的贱人?把她拿下!”手下军士闻令,拔出刀剑,便要上前。
“慢着!”冷玄一挥拂尘,劲风凛冽,吹得众官兵须发乱飞,老太监皮笑肉不笑,阴声说道,“宝辉公主,别来无恙。”
张昺应声一愣,瞪着冷玄转不过念头,张了张嘴,想要询问,忽见冷玄微微摇头,目光如炬,一眨不眨地望着朱微。
“冷玄!”朱微扶起朱棣,胸口起伏不定,盯着冷玄,眉眼微微泛红,“你是父皇的心腹,兄弟姊妹都是你看着长大的,尊你敬你,从无怠慢。而今父皇归天,不过一年,你就胡作非为,离间骨肉,残害无辜。你、你将来到了地下,有何面目去见父皇?”
“公主言重了。”冷玄干笑两声,嘎嘎说道,“老奴只是好奇,你身中奇毒,如何解毒活命,又如何逃出禁城?”说到“逃出”二字,刻意加重语气,众官一听,无不面露疑虑。
朱微怔了怔,心念一动,锐声说道:“冷公公,不是你为我解毒,送我出宫的么?难不成你忘了?”
冷玄本意捏住朱微的痛脚,让她知难而退,不敢插手燕王之事,未料对方反戈一击,不由惊怒交迸,跺脚喝道:“胡说八道,诬蔑老奴……”
朱微大声说道:“诬蔑人的是你们,四哥为国守边,尽职尽责,你们百般诬蔑恐吓,封门堵路,无所不为,害他一代英王,变得疯疯癫癫。你们还嫌不够,设下圈套,一心取他性命。当朝的皇上,口口声声说什么忠孝仁义,所作所为却处处相反。违背先皇遗训,是为不忠;诬陷亲生叔父,是为不孝;谋害疯癫之人,是为不仁;嫁祸市集小民,是为不义;如此不忠不孝,不仁不义,还配做什么大明朝皇帝……”
她见燕王惨状,愤怒已久,此时忘乎所以,一口气说出心中所想,词锋所向,正是当朝皇帝朱允炆。众官吏又惊又怒,齐声大喝:“反了、反了,岂有此理……”
乐之扬捏了一把冷汗,朱微平日温婉冲和,此时此刻,词锋如此凌厉,惊讶之余,又觉担忧。但见冷玄脸色阴沉、眼神不定,怕他发难,默运玄功,只待冷玄出手,立刻一跃而下,带走朱微、燕王,一股脑儿杀出北平、逃亡大宁,至于事后成败,那也顾不得了。
朱微任由叫骂,全不理会,目光扫过众人,落在徐妃身上,叫道:“四嫂!”
徐妃愣了一下,冷玄只怕露陷,袖里挥出一指,解了徐妃穴道。徐妃狠狠瞪他一眼,奔跑上前,与朱微一左一右扶起燕王。朱微说道:“四嫂,我们回王府。”徐妃感激莫名,用力点头。
煮熟的鸭子飞了,谢贵气急败坏,叫道:“诋毁圣上,该当何罪?”说着一手按刀,向冷玄使个眼色。
冷玄一生唯朱元璋之命是从,如鹰如犬,奸猾狠辣有之,决断之才全无,一见朱微出头,不觉陷入两难。小公主温婉平和,冷玄再也明白不过,而今强行出头,言辞大逆不道,无论如何也不像她的性子,其后必定有人撑腰。当日带走朱微的是梁思禽,如今小公主痊愈不说,武功更进一层,除了西城之主,其他人断无如此能为,如果梁思禽就是朱微的靠山,一击之下,无人可挡。
一念及此,冷玄冷汗渗出,力持镇定,淡淡说道:“谢大人有所不知,宝辉公主是陛下的长辈,陛下对她一向礼让,姑姑埋怨侄儿两句,似也算不上什么大逆不道的重罪。”
他忽然转了口风,张、谢诸官均是愕然,张昺低声说道:“以公公之见?”冷玄沉吟道:“燕王如此狼狈,应是真疯无疑,以我看来,放他回府,也掀不起什么大浪。”张昺面有难色,谢贵小声说道:“放虎容易捉虎难,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冷玄哼了一声,说道:“此事老奴一肩承担,公主话糙理不糙,燕王是先皇血脉,蹈了湘王的覆辙,有损陛下的仁德。”
冷玄两朝老臣,朱允炆登基之后,对他倚重甚深,众官巴结犹恐不及,一听这话,再无言语,眼望着徐妃、朱微一左一右,扶着燕王走出市集,直奔王府。朱棣高大魁伟,三人并肩行走,越发显得二女子纤弱堪怜。众人各各叹息,均想:“燕王威震北方,如今疯疯癫癫,要靠女人救命。可悲可悯,莫为之甚。”
回到王府,乐之扬与道衍也随后赶到。郑和见了燕王惨状,急忙招呼奴仆上前搀扶。
朱棣耷拉脑袋,有气无力,任由众人摆布,一路来到内室。
安置好朱棣,徐妃屏开众人,忽向朱微跪下,泪涌双目,连连磕头。朱微慌忙将她扶起,说道:“四嫂,你干什么?”
徐妃浑身哆嗦,回望燕王一眼,脸上恐慌不去:“宝辉,今天不是你,王爷他、他恐怕死在小人之手……”后怕起来,捂脸痛哭,朱微也陪着落泪。
乐之扬、道衍站立一旁,各怀心思,道衍感恸明主发疯、壮志难酬,乐之扬与燕王交情不深,可一想到当日落入朱元璋的陷阱,万马齐喑,独有朱棣挺身而出、仗义直言,乐之扬身在殿外,听得一清二楚,虽只寥寥数语,也足铭感五内。若不然,但凭梁思禽所请,他也决不会趟这一摊浑水,眼看燕王惨状,怜悯之余,颇感惆怅。
徐妃、朱微抱头落泪,哭声悲切,萦绕一室。燕王两眼呆滞,左瞧瞧,右看看,甚感无趣,倒在床头,不一阵又鼾声大作。
众人退出房间,徐妃抹去眼泪,向朱微说道:“宝辉,你也累了,今日就留在内院,咱姊妹多日不见,也该好好聊聊。”
朱微面露难色,偷眼看向乐之扬。徐妃何等聪慧,早已看出玄机,说道:“乐先生也不是外人,我交代下去,先生出入内院,必定无人阻拦。”朱微被她看破心事,登时双颊染霞,羞涩难抑,低下头去,不敢面对众人。
乐之扬不便久留,当下告辞。徐妃召来郑和,将他引到客房歇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