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乘舟登岸,五人出了括苍山。冲大师向农夫讨了一顶斗笠戴上,笑着说:“朝廷画影图形拿我,光着脑袋,多有不便。”
乐之扬说道:“你谋逆时胆大包天,如今又怎么小心起来了?”
冲大师笑道:“佛法云:‘圆、通、定、慧’,俗人因爱伐性,因色乱心,误入网罾而不自知,结果一朝梦醒,此身已非我有,那时后悔也来不及了。”
乐之扬一时默然,冲大师虽是讽刺,但句句不假,他为求所好,往往不顾理智,为了朱微,栽了个前所未有的大跟斗,九死一生也不足形容,若非巧遇贵人,早已骨肉成灰。想到这儿,忍不住东张西望,可是四野空空,并无梁思禽的踪影。
叶灵苏忽道:“贼秃,走了这么长一段路,人究竟在哪儿?”
“自有隐蔽之处。”冲大师笑了笑,“各位稍安勿躁。”
楚空山说道:“我只奇怪,乌有道心眼儿最小,怎能容你将公主送出谷外?”
“这个么……”冲大师瞥乐之扬一眼,“全是乐兄的功劳。”
乐之扬道:“与我何干?”
冲大师说道:“你那日失踪,我等遍寻不获,乌有道疑神疑鬼,只恐你藏身暗处、掳走公主。我趁机进言,将公主挪至谷外,乌有道那时心慌意乱,竟然一口答应了。”
叶灵苏冷哼一声,说道:“你倒是好心!”
“实不相瞒。”冲大师说道,“她是宁王的胞妹,我本想用她胁迫宁王,从中取利。乌有道喜怒无常、好歹不分,哪天头脑一热,毒死了公主,岂不是坏了我的大事?”
乐之扬听到这儿,几乎儿有些感动,赞许道:“你这和尚,倒也想得周到。”
“周到是周到!”冲大师笑道,“可惜人算不如天算,现如今,这公主我已用不着了,你们晚来几日,我或许将她一掌杀了。”
他说着残忍可怖之事,笑容却如佛陀转世。叶灵苏看得气恼,恨不得抽他两个耳光。乐之扬沉住气,问道:“和尚,你什么意思?”
“你们不知道么?”冲大师故作诧异,“朱允炆已着手削藩,先囚禁了周王,又一口气废了代王、岷王和齐王,湘王不堪受辱,举家自焚而死。”
乐之扬不禁动容,他早知道朱允炆会削藩,可也没料到如此快法,一转念头,又问:“燕王、宁王呢?”
“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冲大师说道,“据我所知,朱允炆召宁王进京,宁王抗旨不从,已被削去三卫;燕王兵权被削,困在府邸,不出一月,就有牢狱之灾。”
叶灵苏忍不住问道:“人家削藩,你高兴什么?”
“叶帮主武功虽高,见识可就低了。”冲大师笑嘻嘻说道,“我处心积虑,无非是要搅乱朱氏江山。大明乱了,我大元才有可趁之机。现如今,朱允炆锐意削藩,又全无章法,自毁藩篱,横挑强敌,天下大乱指日可待,省了我无数的麻烦。你说,我该不该高兴?”
叶灵苏冷笑道:“我说,去阴曹地府你最高兴!”
冲大师笑道:“姑娘绝代佳人,满口打打杀杀,未免太煞风景。”
“你脖子痒了么?”叶灵苏柳眉倒竖。乐之扬拦住她说道:“既然公主对你无用,何不早早把她交给我?”
“交给你也行。”冲大师笑了笑,“那以后呢?”
叶灵苏冷笑道:“说来说去,你还是怕死!”
“和尚的命也是命。”
乐之扬说道:“你想如何?”冲大师笑道:“贫僧所求不多,一命换一命,我交出公主,你们放我离开,不可损伤我一根毫毛。”
乐之扬一时沉默,看了看叶灵苏,女子咬了咬嘴唇,说道:“贼秃,你为何不早说?”
冲大师道:“盐帮之人见识浅陋。朱元璋是盐帮死敌,和尚也是盐帮仇人,用死敌换仇人,他们还不闹翻了天?”
叶灵苏道:“你就断定我会答应你?”冲大师笑道:“姑娘兰心蕙质、品格甚高,不是见识浅陋的俗物。”
叶灵苏恼也不是,骂也不是,若不答应,岂非自认是个俗物。乐之扬想了想,说道:“大和尚,看朱微份上,我再饶你一次。不过下次见面,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楚空山咳嗽一声,说道:“乐盐使,帮主还没发话呢!”
乐之扬恍然醒悟,此时此地,叶灵苏才是头儿,何去何从还得看她,一时望着女子,无由紧张起来。
叶灵苏紧蹙眉头,半晌说道:“这贼秃害苦了我东岛,又杀害不少盐帮弟兄,我若放过他,无论哪一方都会怨我。”
“哪儿话?”江小流忙笑道,“无论姑娘干什么?我都不会怨你的。”
叶灵苏瞪他一眼,厉声说道:“你怨不怨,我才不管。”
江小流碰一鼻子灰,有点儿闷闷不乐。乐之扬心中焦急,望着叶灵苏欲言又止,叶灵苏沉吟一下,抬起头来,与他目光相遇,乐之扬忧虑焦急,全都透过眸子流露出来。
女子心底微微一痛,漫不经意地道:“也罢,我放他一次。不过,乐之扬,你得立一个誓,将来你必杀此獠,给我一个交代。”
乐之扬忙举右手,说道:“皇天在上,我一定杀了这个和尚,不守誓言,必遭千刀……”还没说完,叶灵苏打断他道:“够了。”注目冲大师道,“如此你可满意。”
冲大师笑道:“贵方三位有头有脸,料想不会食言而肥。”
“笑话!”叶灵苏说道,“你当惯了贼秃,以为人人都如你一样?”
“好。”冲大师说道,“帮主女中豪杰,我信你一回。”说完大步流星,转身向来路走去。
众人面面相觑,均想:“这和尚一肚皮坏水,明明人在后面,偏让我们走远路。”
兜兜转转,绕到括苍山东面,遥见一个小谷,三面山色如黛,起伏温润柔和,一道清溪从谷内流出,明澈见底,潺湲无声,彩石细鱼,历历可见。
冲大师当先入谷,沿途蛇蝎当道,他洒出药粉,毒物纷纷退却。叶灵苏皱眉道:“这是干什么?”
冲大师笑道:“这些毒物是防范谷外的山民,世道浇漓,人心难测,君子易与,小人难防。”
叶灵苏冷笑道:“你算君子还是小人?”冲大师笑道:“我乃方外之人,既非小人,也非君子。”
叶灵苏轻轻啐了一口,楚空山笑道:“和尚,你既是方外之人,何以热衷世俗之事?”
冲大师说道:“十方世界,都是道场,和尚身在世俗,心在方外,说来说去,不过都是修行。”
楚空山一时语塞,叶灵苏冷冷道:“鬼话连篇,恐怕连你自个儿也不信。”
冲大师打个哈哈,遥指道:“看,前面就是。”众人举目望去,花木掩映间,露出青瓦飞檐。
乐之扬心跳加剧,施展轻功,越过众人,一阵风到了溪边。瓦屋就在对岸,正要纵身跃过,忽听对面林中有人说道:“日色真好,可惜没有琴,要么这样的风日,对着溪水,弹一曲《流水操》多好。”
声音娇软虚弱,乐之扬应声一震,不由停在岸边。那声音略停一下,又说:“我又犯傻了,忘了你听不见、说不出,你若识字也好,你我可以笔聊一番,让我明白发生了何事?唉,这儿风和日丽,山光明媚,不像阴曹地府,可我服了毒药,明明已经死了,为何张开眼睛就到了这里?在床上那几日,真真难过极了,亏你不嫌麻烦,尽心服侍于我,听说人有罪孽,死了便会受苦,因有你在,我倒像是享福。唉,我也明白,我多半还活着,可这样活着,还不如死了。你不知道,那天……父皇将他拿下,我的心也跟着死了,后来的日子,我都恍恍惚惚,睡也好,醒也罢,眼里心里,尽是他的影子,他对我哭、冲我笑,好像他还活着,就在我的身边。于是我想啊,他呆在地下,一定很是寂寞,所以魂儿来到地上,召我下去陪他,我若不去,他一个人孤单单的,不知道多难受……”说到这儿,语声哽咽,再也说不下去。
乐之扬站在河边,默默听着,一阵山风吹来,脸上冰冰凉凉,早已挂满泪水,忍不住叫道:“朱微!”
那女子“啊”了一声,叫声充满惊喜,说道:“乐之扬,真是你么?啊,我懂了,这儿真是地府,我俩都已经死了……”
乐之扬再也按捺不住,纵身跳过小溪,冲进树林,一眼瞧见朱微坐在树下,形容慵懒,瘦骨支离,两个眼窝凹陷下去,望见乐之扬,如受雷击,病体难以承受,摇摇晃晃,几欲昏厥。
乐之扬纵身欲上,忽见朱微身边站立一人,清秀明媚,笑意可掬,正是当日秦淮河上烧水斟茶的石姬。
乐之扬止住心头激动,慢慢走到朱微身前,单膝跪下,注目凝视。小公主浑身发抖,双眼迷离,抖索索伸出手指,轻轻拂过他的头发、脸庞,触手生温,一切都是那么鲜活。乐之扬情难自禁,握住她手,冰凉滑腻,软如无骨,再看她憔悴面孔,心中莫名酸楚,轻声叫道:“朱微,朱微……”
话音未落,朱微软绵绵靠了过来,双眼紧闭,面孔苍白,敢情承受不了心中激动,气促神虚,昏了过去。
乐之扬慌忙将她抱起,走进瓦屋,放在床上,见有热茶,斟满一杯,慢慢灌入女子口中。过了时许,朱微悠悠醒转,看见乐之扬,眼泪终于流了出来,握住他手,颤声问道:“真是你么?我不是做梦,这儿,这儿也不是阴曹地府?”
“不是做梦。”乐之扬狂喜难抑,“你活着,我也活着,我们没死,我们逃出来了,离了紫禁城,离了京城,从今往后,谁也拦不住我们,谁也管不了我们。”
朱微难以置信,捧着乐之扬的面颊,摸了又摸,过了半晌,方才相信,不觉喜极而泣,心潮无法遏止。
二人相拥面对,有如梦寐,忘了光阴,也忘了言语。过了良久,乐之扬才回过味儿来,说道:“有几位朋友与我同来,没有他们,你我也见不着了。”
“我也去。”劫后重逢,朱微片刻也不愿与他分开。
乐之扬扶起朱微,小公主体格虚弱,步履蹒跚。出门一望,只见江小流、楚空山守着石姬,叶灵苏和冲大师不知去向。
乐之扬心下一沉,忙问:“叶帮主和贼秃呢?”楚空山说道:“贼秃趁人不备,偷偷溜了。帮主么?她说帮里有事,先走一步。”
乐之扬明白叶灵苏的心思,歉然道:“楚先生不回去么?”楚空山摇头,指着石姬说道:“还不是因为这个女子?她要出谷,却被我们拦住,问她来历,她也不说。帮主猜她跟贼秃有关,让我问你如何处置?”
石姬左顾右盼,一脸茫然,朱微忙说:“她又聋又哑,不会说话,这些日子,多亏她照应我。”
“又聋又哑?”楚空山恍然大悟,“无怪如何盘问她也不出声,既如此,我也告辞了。”欠身一礼,不待回话,飘然走了。
江小流上下打量石姬,遗憾道:“这娘们儿长得不赖,居然是个哑巴,可惜,可惜。”
乐之扬道:“可惜什么?她若不是哑巴,也不会嫁给你当媳妇儿!”
他二人一向打趣儿惯了,说笑起来口无遮拦,江小流听了这话,面孔一红,忽然忸怩起来。乐之扬看得一愣,心想:“我倒忘了,这小子也长大了。”又想起江腾,心中难受,问道:“江小流,你回家看过了么?”
“回了!”江小流一脸苦相,“我老娘见了我疯疯癫癫,我老爹不见踪影,找遍京城也没发现。我老娘说他跟院子里的姑娘跑了,可我有些不信,早几十年他不跑,怎么如今就跑了?多半是欠了谁的烂赌债,躲在那个旮旯里不出来。”
乐之扬默不作声,朱微忍不住问道:“你爹叫什么?”江小流知道她的身份,见问整肃起来,躬身说道:“也姓江,大号一个腾字。”
“江腾……”朱微念头一转,变了脸色,正要说话,乐之扬轻轻捏了捏她的手心。朱微会意,忍住不说,江小流望着二人,疑惑道:“你们见过我爹么?”
乐之扬摇头,江小流叹一口气,说道:“我老爹虽然不是东西,可也毕竟是我爹,这么活不活,死不死,真叫人憋气。”
乐之扬见他模样,心下不忍,只好说道:“江伯父的下落我知道。”江小流吃了一惊,瞠目以视。
乐之扬便将江腾入宫揭发自己的事略略述说一遍,江小流即惊且怒,听完半晌不语。乐之扬说道:“我被打入天牢,江伯父后来如何,我也不知道了。”
“还能如何?”江小流怒道,“他一定得了大笔赏赐,抛妻弃子,自个儿享乐去了。”
“那倒没有!”朱微略一迟疑,将朱元璋用十万贯压死江腾事儿说了。
乐之扬听得惊奇,心想:“不错,江腾听了皇家丑闻,朱元璋必要杀人灭口。可这铜钱压人的恶毒法儿,也只有那老皇帝才想得出来。”
朱微说完,江小流呆呆愣愣,两眼望天,忽道:“乐之扬,你还记得小时候,我爹带我们逛庙会的情形么?”
“记得!”乐之扬说道,“江伯父买了许多姜糖、果子给我们,还教我们爬树看戏。”
江小流点了点头,忽然双手抓住头发,蹲在地上,将头埋入膝间,肩头簌簌抖动。
乐之扬走上前去,拍了拍江小流的肩膀,说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我并未怪罪江伯父,他也是可怜人,不慎卷入皇帝的家事,多少王公贵戚都为此丧命,何况他一个寻常百姓?”停顿一下,回头看向朱微,叹道,“我也何尝不是如是,朝廷天威之下,世间万民,均如蝼蚁。”
江小流止住颤抖,伸袖一抹脸,红着眼起身说:“乐之扬,你是好人,如论如何,老爹出卖你就是不对。可是,可是不知怎么的,知道他死了,我心里还是难过。”
“你是家里的长子。”乐之扬问道,“你娘神志不清,你不回去照看她么?”
“我回去又能济什么事?难道还去秦淮河当龟公?”江小流悻悻说道,“我娘如今好了一些,日子还能过得去。那和尚说了,皇帝削藩,天下将要大乱,戏文里不常说吗,学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我学了一身武功,不如当兵吃粮,一刀一枪搏个功名,好叫我娘不再受人轻贱,几个妹妹也不用给妓女当丫头使唤……”
说到这儿,忽听对面寂然,江小流定眼望去,乐之扬神思不属,朱微却是脸色惨白,直勾勾盯着江小流,忽道:“你说什么?皇帝削藩,父皇、父皇怎么会削藩?”
“你不知道么?”江小流心中怪讶,两手左右摊开,“朱元璋两腿一蹬,早就死透啦。”
朱微口唇微张,双目含泪,晃了一下,忽地晕了过去。乐之扬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扶住,嗔怪地望着江小流一眼,说道:“你怎么张口就来?”
江小流有些懊恼:“谁知道她不经事,我死了爹也没这样?”
他口无遮拦,别人听了势必生气,乐之扬却早已听惯,摇了摇头,低头看去,朱微印堂灰暗,脸上笼罩一股晦暗之气。他心头一凉,忙扶朱微回屋,石姬也踅了进来,不待乐之扬吩咐,自行打水敷面,为朱微推拿按摩。过了半晌,小公主悠然醒转,望见乐之扬,眼泪夺眶而出,颤声问道:“父皇、父皇他……”
乐之扬默然点头,说道:“他去世时,我也在场……”
朱微脸色惨变,乐之扬知道她的心意,忙说:“我没动手,他得了善终。”
朱微松弛下来,流泪道:“乐之扬,我知道你心里恨他……”
“何止是恨?”乐之扬冷冷说道,“不能将他手刃,是我生平憾事。”
朱微呆呆望着他,目光忧伤茫然,似乎不知所措。乐之扬见她如此,叹道:“如论如何,人都死了。我又不是傻子,不会跟死人怄气。”
朱微点了点头,轻声说道:“我娘死得早,我在宫里孤苦无依,若非父皇宠爱,早就活不下去。他去世之前,待我实在苛刻,更险些将你……唉,可是一想到以往他对我的好处,我如论如何也恨不起来,他待别人再凶再狠,对我却慈爱有加,那一种感受,只怕你也明白不了。”
乐之扬默不作声,只听朱微又说:“父皇一辈子,做了许多轰轰烈烈的大事,无论何种难关,他都总能克服。我一度以为,他永远也不会死,倘若能够,我也宁愿一辈子做他的小女儿,听他的话,为他抚琴,陪他散心。可惜,到后来,我还是违逆了他,乐之扬,那时我心里好痛,可痛不止一种,一是为你,一是为了父皇,每次他冲我发怒,对我冷嘲热讽,我都难过得要命,再一想到你已经死了,便觉着尘世间都是灰蒙蒙的,一点儿意思也没有,那样的活着,真不如死了才好。”
“话不可这么说。”乐之扬说道,“你没了父亲,没了我,不是还有宁王么?他是你的胞兄,当世唯一的亲人。”
“哥哥……”朱微摇头苦笑,“少年时,我与他还算亲近,后来他当了宁王,聚多离少,兄妹之情也淡了不少。每次见了面,他总托我在父皇面前说他的好话。我就想啊,我说再多的好话,他也成不了太子,父皇宠他没错,可是许多事勉强不来了。”
乐之扬暗暗心惊,宁王都雅俊逸、邈邈然有神仙之姿,乐之扬只当他醉心音乐,无意权位,谁想他暗度陈仓,不惜利用妹子。
“乐之扬。”朱微看他神情,小声说,“你是不是觉得我傻,总是自相矛盾,有时候,自己也不知道想要怎样。”
“你不是傻。”乐之扬摇头,“你只是心好,忘不了他人待你的好处,可是人家待你的坏处,你一转头就忘了。”
朱微说道:“人生匆匆,总记挂着仇恨,不知不觉就过去了。我也不是不记仇,有时烦闷起来,便弹一支曲子散心,这些日子无琴可谈,我便在心中想象,口中哼唱一曲,许多惆怅不快,也就烟消云散了。只是,唉,一想到你,纵有音乐,也难以排解,总想你吹过的调子,还有你吹笛时看我的样子,就像烙在心上,须臾也不会忘。”
乐之扬心中感动,不顾石姬在侧,将她拥入怀里,柔声说道:“行了,只要你高兴,我也不恨朱元璋了……”一想到断腿囚禁时的情形,心中无由地苦涩起来。
朱微有些羞赧,看一眼石姬,轻轻挣脱乐之扬的怀抱。乐之扬起身说道:“石姬姑娘,多谢照看朱微,你虽说听不见,也请受我一礼。”说着欠身行礼,石姬面露讶色,匆忙跳开,双手连连比划,可惜乐之扬和朱微均不通哑语,对望一眼,各各苦笑。
这时江小流进来,向朱微唱一个喏,说道:“公主娘娘,我是个粗人,说话你别在意。”、“不妨事。”朱微说道,“你是乐之扬的朋友,便是我的朋友。”
江小流又说:“乐之扬,你有什么打算?”
乐之扬看向朱微,心中一片温软,小声问道:“你说呢?”
朱微注目乐之扬,两人目光交融,看出对方心头所想。朱微轻声说道:“乐之扬,我知道,你想过平平静静的日子。”
乐之扬历经数劫,险死还生,看淡功名富贵,点头说道:“记得我说过么?东海有个无双岛,常人难以达到,我们大可在岛上筑屋耕种,日子清苦一些,但能远离尘世纷扰。”
“真有那样的日子,可比神仙还快活。”朱微望着门外,悠然入神。
“快活什么?”江小流忍不住叫道,“一个荒岛,人也没有一个,日子淡出鸟来。”
乐之扬问道:“你喜欢什么样的日子?”江小流说:“越热闹越好,你不也最爱上夫子庙?”
乐之扬看着朱微,默然不语,江小流瞅一瞅二人,恍然道:“我懂了,你带走公主,害怕朝廷追查。”
乐之扬没好气道:“算你不笨。”又向朱微说道,“明日我便筹划出海。”
朱微出了一会儿神,流露出几分无奈,摇头说:“我还不能出海。”
“为什么?”乐之扬一愣,忽有所悟,“为了宁王?”
朱微低下头,小声说道:“他和我一母同胞,如今削藩,也不知他怎么样了?”
“还能怎么样?”江小流抢着说道,“周王被关起来了,湘王举家自焚,你哥哥抗旨不朝,被撤掉了三卫,照我看,下场不会比周王好多少。”
乐之扬远走海外,江小流打心眼儿不愿,朱微一问,便将自冲大师那儿听来的消息择其耸动者说出。朱微听了,果然花容失色,望着乐之扬,流露乞求神气。
乐之扬心知她割舍不下兄妹之情,不由叹一口气,说道:“也罢,我送你去大宁。”
“我……”朱微内心挣扎,“只要见他安好,我就马上离开。”
乐之扬一时默然,削藩牵连天下,一旦涉足,难以脱身,可是不顾兄长,袖手远去,那也不是朱微的所为。忽听江小流说道:“公主,宁王是你哥,一定听你的,到了大宁,你让他封我当个官儿好不好?”
朱微大为错愕,乐之扬也大皱眉头,正色道:“江小流,权势固然是好,可也不是人人驾驭得了的。”江小流闷闷说道:“总比无权无势,受人欺凌的好。”
乐之扬一劝不听,也就不再深说,心想:“有其父必有其子,江小流未经大难,脱不了名利之心。假以时日,我与他难免分道扬镳。”回想少年时光,不觉有些惆怅。
当晚,众人在谷中歇息,乐之扬与朱微诉说别后情事,均是感慨莫名。不过乐之扬信守承诺,但凡涉及梁思禽,一概略去不谈,朱微虽觉他有所隐瞒,也只当与朱元璋有关,乐之扬不忍说出。
乐之扬为朱微把脉,但觉她脉象虚弱,余毒未清,便将“转阴易阳术”传授给她,同时度入真气,助她运功,忙了半宿,朱微气色大好,次日醒来,精力也健旺了许多。
又歇两日,朱微身子好转,四人动身北上。石姬不言不语,照顾朱微却殷勤周到;江小流长于应对,行事麻利,雇船买马,由他一手操办;有了这两人,乐之扬身心不少,全力辅佐朱微练功,转阴易阳,驱逐余毒,到了长江岸边,朱微已能行走自如,晦暗之气也一扫而光,脸庞圆润起来,渐渐恢复珠玉光泽。
是日渡过长江,天时已晚,当下住在船屋,就在江边栖宿。到了夜深,江天一片寥廓,唯有江涛起伏有声,乐之扬与朱微来到船头,并肩坐下,眺望江月。朱微倚在乐之扬肩头,心满意足,聆听涛声,忽道:“好久没听你吹笛,难得良辰美景,吹一曲好么?”
乐之扬笑笑,取出空碧,柔声问道:“你想听什么?”朱微说道:“你在乐道大会上奏的曲子很好,我很想再听一次。”
乐之扬点头,吹起《周天灵飞曲》,朱微听得惬意,伸出纤指,在船板上轻轻敲打节拍,心神随乐而飞,似要随风化去。
片刻吹完,刚刚放下笛子,忽听远处传来琴声,却是《春江花月夜》的调子。朱微直起身来,听了一会儿,忽地笑道:“这人心思不在琴上,调子干巴巴的,一点儿兴味也没有。”
乐之扬放下笛子,沉吟一下,起身叫道:“弹琴的是水姑娘么?”
他以内力发声,传响水上,久久不绝。远处琴声停歇,跟着江面上亮起一盏红灯,悠悠晃晃地向这边飘来,近了看时,却是一只宽大客船,船头挑一盏大红灯笼,映照出水怜影的绰约风姿。莲航、岚耘犹如双星拱月,望着乐之扬笑容可掬。
“人生何处不相逢。”水怜影笑道,“乐公子,久违了。”
乐之扬抱拳笑道:“水姑娘的琴声别具一格,小可听过一次,再也不敢忘却。”
“说笑了。”水怜影笑道,“我这无情之调,当真贻笑大方。”
谈笑间,两船相遇,朱微不胜好奇,挽着乐之扬的胳膊轻声问道:“你们认识?”
乐之扬含笑点头,引荐道:“这是水怜影水姑娘,这一位么?”他稍一迟疑,“她叫朱微,是我意中人。”
他坦白直率,朱微始料未及,一时双颊如火,心里却很甜蜜,靠在乐之扬身边,几乎抬不起头来。
水怜影仿佛意外,莲航、岚耘也对望一眼,各各撅起小嘴,似乎有些失望。水怜影略一沉默,笑道:“二位若不嫌弃,不妨来敝船小坐。”
乐之扬说道:“我还有两位同伴。”水怜影笑道:“一块儿叫来便是。”
江小流和石姬正在睡觉,乐之扬叫醒二人,一同来到水怜影船上。舱内精洁考究,窗开四面,雕龙刻凤,中有圆桌一张,摆放香茶果品。桌边端坐一个青衣老者,面庞瘦削,气度沉着,听见动静,他放下茶碗,抬眼望来。乐之扬与他目光一交,心中陡生异样,灵感所至,但觉老者体内真气浑成,沉渊静海,深不可测。老者也有所觉,目光一转,向他望来,哧溜,体内真气消失得无影无踪。
乐之扬刚要出声,老者摇头示意,乐之扬忙将到嘴的话咽了回去,心潮起伏难定,忽听水怜影说道:“这一位秦先生是我的账房,并非外人,大家不必拘束。”
乐之扬拱手笑道:“先生好!”言下大有深意,秦先生也起身致意,神气有些冷淡。
当下互叙别情,水怜影自言投奔北平亲眷。北平、大宁相隔不远,乐之扬提议同行,水怜影一口答应,笑道:“乐公子与我等真有缘分,当日结怨盐帮,不是公子相助,我主仆必遭大难。如今逆旅北上,我们几个弱女子,正愁山遥路远、贼寇难防,能有乐公子护持,那真是万无一失。”
她谎话连篇,说得一本正经。乐之扬暗自好笑,略略谦虚几句。莲航、岚耘又奉上许多瓜果点心,无不色香俱全,所沏碧螺春也是明前新茶,水色新碧,茶香怡人,细点名茶,月色满江,众人对窗闲谈,无不心旷神怡。
江小流一觉醒来,掉进脂粉堆里,四周衣香鬟影、莺歌燕语;他目眩神驰,乐不可支,唯有那个秦先生,老迈干瘦,冷漠无神,怎么看怎么碍眼,仿佛锦缎上的破洞,百花丛里的苍蝇,江小流恨不得一把揪住老头,将他扔进江里。
可惜乐之扬在场,美人虽多,也与江小流无涉。水怜影与乐之扬交谈,其他人也都注目二人,就连石姬也目不转睛。江小流看得气闷,越看越觉那秦先生讨厌,既不能冲乐之扬撒气,一腔妒恨登时落在那老头身上,当下将茶杯向前一推,喝道:“老头儿,给小爷斟茶。”
话一出口,舱内微微一静。水、乐二人停下交谈,四道目光向江小流投来。江小流引人注目,越发要逞威风,又说:“老头儿,让你斟茶,聋了吗?”
乐之扬变了脸色,水怜影也张了张嘴,可是没有出声。倒是秦先生微微一笑,慢条斯理地提起茶壶,簌簌簌注满一杯,说道:“小兄弟,请用。”
江小流暗暗得意,接过茶喝了一口,笑道:“你这账房先生真有些奇怪,我见过的账房都跟下人们吃饭,哪儿有跟主人同桌的道理?”
水怜影眉头一皱,微有怒容,正要扶案起身,秦先生冲她使一个眼色,笑道:“没错,秦某逾越了,只怪船儿太小,无处可去,小姐仁厚,让我在此打打秋风。”
“船小?”江小流指着船尾,“那艄公不也呆在外面?”
水怜影等人气白了脸,乐之扬也忍耐不住,说道:“江小流,天不早了,你回舱睡觉去吧。”
江小流脸色一沉,心中老大不快,坐在那儿,端着茶水动也不动。舱里气氛尴尬,秦先生悠然起身,说道:“我去外面透透气。”径直走向船尾。他一走,乐之扬也没了兴致,起身告辞回船,江小流闹了个没趣,无精打采地跟在后面。
次日一早,雇来两乘大车,水怜影等人同乘一辆,乐之扬等人共坐一车。江小流见秦账房竟与三个美人儿共处一车,心中老大气闷:“这老头儿何德何能,也跟三个美人儿同车,他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就他那副寒酸相,真是辱没了三位如花似玉的美人。”又看乐之扬一眼,心中生出异样,“为何他总有艳福,公主也爱他、叶姑娘也中意他,那水姑娘主仆三人,个个对他与众不同。可是见了我,连正眼也不多瞧,哼,不就因为他长得俊,又会吹笛子么?总有一天,我要这世人对我刮目相看。”下定决心,转眼看向石姬,见她清俊可人,虽说又聋又哑、可也不失灵秀,江小流越看越爱,冲她做了个鬼脸,石姬愣了一下,皱了皱眉,扭头看向窗外。江小流气急败坏,心情越发晦暗。
又行半日,入宿客栈。水怜影出手阔绰,将整间客栈包下。吃饭时,饭菜虽佳,气氛沉闷,江小流无人理睬,愁闷难舒,喝了一大壶酒,烂醉如泥,骂骂咧咧,不知所云,乐之扬怕他言多有失,将他扶回房间,江小流呕吐一阵,蒙头大睡,室内酒气熏天,臭不可忍。乐之扬只好退了出来,正要转身,忽听有人轻声咳嗽,回头一看,正是秦账房。
乐之扬双目一亮,拱手笑道:“落先生。”
梁思禽水劲易容,变化万千,初见时真气流露,为乐之扬猜出身份,当下也不矫饰,点头道:“跟我来!”
两人走了一程,登上东面城墙,环顾四周,城内炊烟如带,城外行人稀少,田埂陇陌纵横交错,麦苗青青,随风抑扬,掀起一片细浪,冉冉卷向远方。
“落先生!”乐之扬歉然道,“敝友江小流为人粗疏,有所冒犯,还望见谅。”
“醉酒的小子么?”梁思禽皱了皱眉,“奇怪,你俩南辕北辙,如何成了朋友?”
“我少年时在秦淮河当乐户,跟着义父吹笛赚钱,受尽了轻贱侮辱。有时赚了钱,也会被别的小痞子抢走。江小流抱不平,为我跟地痞打架,一来二去,成了朋友。”
“原来如此。”梁思禽想了想,“你只有义父,没有父母么?”
“我是孤儿!”乐之扬说道,“义父将我从秦淮河上捞上来的。”
“你跟义父姓乐?”
“是啊,他叫乐韶凤!”
“是他?”梁思禽的脸色微微一沉。
乐之扬奇道:“先生认得他?”
“何止认得!”梁思禽冷笑一声,“他捞起你的时候,可曾找到什么信物?”
“先生问这个干吗?”乐之扬微感诧异。
“音乐之道,天分第一,往往父子母女相传;以你乐道上的天分,令尊、令堂或许就是乐道中的名家。”梁思禽停顿一下,“说不定我也认识!”
乐之扬精神一振,想了想,说道:“义父留下过一个东西,或许关乎我的身世。”
“什么东西?”梁思禽问道。
乐之扬从怀里掏出那一枚半月珏,这首饰辗转多次,尚未失落,也是奇迹。
见了半月珏,梁思禽只一愣,眯起双眼,凝注不语,乐之扬忍不住问道:“落先生?怎么了?”
梁思禽叹了口气,问道:“你听说过‘九科门人’么?”
“听人说过。”乐之扬说道,“那是开国时的大案,据说死了不少人。”
“是啊!”梁思禽幽幽地说,“都是我造的孽!”
“此话怎讲?”乐之扬好奇问道。
梁思禽望着斜阳草树,目光凄凉,嗓音也低沉下去:“当年北伐成功,中原底定,我本无意仕途,尽辞封赏,在紫金山下开设书院,有道是‘十年树木,百年树人’。王朝兴衰,不过数百年,兴学育人,才是泽被千秋的大业。只不过,我所兴之学并非儒学,而是格物致知之学,分为九科,中有算科、格物科、天文科、医科、乐科、画科、商科、齐民科、百工科。开设九科,本是先祖父母毕生心愿,若能成功,必能强国富民、造福后世……”
“这是好事啊。”乐之扬冲口而出,“朱元璋为何反对?”
“他出身卑贱,受尽人间冷暖,貌似自信,实则自卑,忽而慷慨恢宏,忽而阴刻小器,种种矛盾纠结,均与他的身世有莫大的关系。忧患之时,他雄才大略,善能用人之长,一旦天下太平,他人之长就变成了忌讳。这道理刘伯温比我明白,我又比李善长、胡惟庸明白,可我知而不行,有意跟他作对,刘伯温却投合他的心意,提出八股取士,名为取士,实为牢笼天下英雄,令其循规蹈矩、永无革新之论。如此一来,朱氏天下方可代代相传,再无倾覆之患。”
乐之扬说道:“老子当完儿子当,皇位父子相传,自古就是如此。”
“自古如此,并非理所当然。”梁思禽严肃起来,“古有三代之治、禅让之德,中土山河万里,人民亿万,若无聪明睿智,决难从容统治。帝王世袭之过,在于难选贤能。朱元璋有治世之才,他的儿孙可是未必,又因长幼有序,无论贤愚,年长先得,久而久之,愚蠢暴虐者当国,聪明贤德者向隅,更有甚者,黄口小儿称帝、三尺童子登基,奸宦弄权、祸国殃民,自古以来,这一类事还少么?”
这一层道理乐之扬未曾想过,听到这儿,凛然道:“先生教训得是,可这半月珏与九科门人有何干系?”
“九科、八股大唱反调,朱元璋心知肚明,卧榻之侧岂容他人安眠,他暗中部署周密,存心将我等一网打尽。临危之际,我识破阴谋,杀出京城,可惜走得匆忙,多数门人无法跟随。我离开之后,门人被杀,九科被废,不过当初授业之时,我也并非没有防范,不少门人均是暗中授业,遍布朝野,姓名不彰。朱元璋为了找出这些人,使出各种手段,明察暗访,鼓励告密,官吏转相牵扯,抓出了许多九科门人,可也冤枉了不少无辜。”梁思禽手指玉珏,“这一枚玉珏,就是九科门人的信物。”
“啊!”乐之扬冲口而出,“我义父也是九科门人?”
梁思禽点了点头,说道:“但这一枚玉珏不是他的。”
“什么?”乐之扬大感意外,望着梁思禽,隐隐感觉有些不祥。
梁思禽说道:“玉珏的玉心,我用‘周流石劲’裂石成纹,留下了门人姓名,若不细看,难以发现。”
乐之扬举起玉珏,对着夕阳观望,隐隐发现玉心里显出两个小字,细如蚊足,字迹飘逸,仔细分辨,似是“水沉”二字。
“水沉?”乐之扬诧然回头,“他是谁?”
梁思禽黯然道:“他是一名乐科弟子,本在朝廷乐坊供职,他暗中入我门墙,极少有人知道他的身份。不想我离京之后,他遭遇奸人,身份暴露,本人被杀,妻女充入官妓,更可怜的是,他那妻子已有身孕,流落烟花之地,受尽屈辱蹂躏。”
乐之扬心子狂跳,浑身发抖,脑子里一团乱麻:“水、水沉……水姑娘也姓水,他们,他们……”
梁思禽看他一眼,意味深长地道:“水怜影就是水沉的女儿,随母流落秦淮,我在西域安顿之后,将她接到了昆仑。”
“她娘呢?”乐之扬忍不住问道。
梁思禽叹一口气,苦涩道:“她娘不堪受辱,自尽身亡了。”
乐之扬如遭重拳,脸色发白,心口窒闷难言,半晌才道:“如此说来,这一枚玉珏是她先父的遗物,还请落先生还给她吧!”说着递上玉珏。
“不妥!”梁思禽摇头道,“还是你给的好。”
“我给……”乐之扬心头一阵恍惚,隐隐猜到真相,可又太过残酷,乐之扬只觉腿软,背脊上涌出一层细密冷汗。
忽听梁思禽又说:“我约你来,还有一事相求。”
“先生说笑了。”乐之扬收起心情,勉强笑道,“以你的本事,何用求助于我?”
“我身在天劫,不便出手。”
“八部之主呢?”乐之扬又问。
“他八人武功太奇,形迹太露。”梁思禽沉默一下,“此事西城出头,也就变了味儿,”
“到底所为何事?”乐之扬心中大奇。
梁思禽瞥他一眼:“明日午时前后,道衍和朱高炽、朱高煦兄弟会从此间经过。”
“啊!”乐之扬吃惊道,“他们不是燕王在朝廷的人质么?”
“朱允炆连废四大藩王,怕燕王铤而走险,又听说燕王生病,故将朱氏兄弟送回北平,名为尽孝,实为麻痹燕王。”
“此事不妥。”乐之扬摇头,“燕王迟迟不动,忌惮的就是京城的儿子,如今放回北平,去了他的心病,若要谋反,只会更快!”
“这道理谁都明白。”梁思禽说道,“所以朝廷明里放人,暗中又派人半途拦截,或杀或擒,不让朱氏兄弟返回北平。”
乐之扬心头雪亮:“先生要我护送他们?”
梁思禽徐徐点头,乐之扬叹道:“燕王果真是先生的儿子?”
“何出此言?”梁思禽双眉紧皱,目光凛冽如雪。
乐之扬说道:“不是先生之子,先生为何如此帮他?”
梁思禽沉默良久,徐徐说道:“韶纯的遗言,并未交代燕王的身世。”
乐之扬不胜惊愕,失声道:“怎么会?”
“韶纯一向精明。”梁思禽淡淡说道,“倘若交代明白,那也不是她了。”
乐之扬想了又想,说道:“你为何一定要帮燕王?万一他是朱元璋的儿子……”
“那也一样!”梁思禽扫他一眼,冷冷说道,“我帮燕王,并非只为韶纯。”
“那为什么?”乐之扬糊涂起来。
梁思禽扬起脸来,隐隐透出傲气:“朱元璋选嫡长,我偏要选贤能!”
“嫡长?贤能?”乐之扬茫然不解。
梁思禽道:“朱元璋的子孙中,你看谁最聪明能干?”
乐之扬想了想,说道:“燕王为首,其次宁王……”
“宁王?”梁思禽冷笑,“写几句歪诗,弹两支小曲儿就叫聪明能干?他当个文人还不错,倘若当了皇帝,就是宋徽宗第二,玩物丧国,不得善终。”
宁王是朱微同胞兄长,乐之扬爱屋及乌,心中不服,说道:“没有女真人,宋徽宗还不是照样当他的太平天子?”
“没有女真人,还有蒙古人。”梁思禽冷冷说道。
“蒙古人?”乐之扬一愣,“不是早被赶出中原了吗?”
“赶出中原,那才让人担忧!天下无敌的蒙古铁骑,岂又是中原花花世界里练成的?”梁思禽紧皱眉头,注目远处,“富而生骄,好日子过久了,兵骄将狂,难上沙场,蒙人一入中原,锐气尽丧,越是向南,越无斗志,可一退回北方苦寒之地,茹毛饮血,风餐露宿,不过一代之间,便可恢复本色,但逢天寒地冻、牲畜凋亡,势必舍生忘死、齐心南向。一夫拼命,万夫莫当,何况数十万亡命之徒,强弓怒马,飙行千里,万里长城也无所用之。此乃天道,殆非人力,北疆一破,华夏为墟。文景之治如何,开元盛世又如何?纵有仁君能臣,将这天下治理得花团锦簇,一旦国门失守,都为他人做了嫁衣!”
乐之扬听得心惊:“依先生所言,未来数十年,蒙元仍是大明的劲敌。”
“劲敌未必是蒙元,北方之患,也决然不止百年。”梁思禽哼了一声,“朱允炆好文生乱,当断不断,他若当国理政,必定偏安东南,重蹈宋人的覆辙。反之燕王两次北讨、屡摧大寇,有他一日,漠北群胡断无南下之能!”
乐之扬将信将疑:“因为燕王最贤,所以该当皇帝。”
“难道不对?”梁思禽声音一扬,“朱允炆老老实实也罢了,如今他执意削藩,挑起争斗,那就正好见个高低,看看谁更适合当这个皇帝!”
乐之扬动容道:“先生要帮燕王造反?”
梁思禽不吭声,脸上阴云密布。乐之扬见他神气,心中忐忑,说道:“英雄一拔剑,苍生十年劫,燕王一旦造反,必然天下大乱。”
“那又怎样?”梁思禽冷冷说道。
乐之扬暗暗吃惊,说道:“当年先生情侣被夺、门人被杀,为了天下太平,尚且忍辱负重,对朱元璋百般忍让。现如今,为何变了主意?”
“当年的梁思禽已经死了!”梁思禽闭上双眼,声音里透着苦涩,“那晚我在紫禁城死了一次,当年的梁思禽也留在那儿了!”
“先生……”乐之扬还要再劝,梁思禽睁眼说道:“小子,你知道‘日暮途穷,故而倒行逆施’这一句话么?”
乐之扬摇头,梁思禽说道:“这是西汉主父偃说的,意思是说,反正活不长了,以前不敢想、不敢做的事不妨统统干一个遍。后来主父偃胆大妄为、抄家灭族;我可比他强多了,无家可抄,无族可灭,孤家寡人一个,只等天劫发作,死无葬身之所。”
他口气寡淡之至,话语间却有一股凄凉。乐之扬听出他心意已决,再劝也是枉然,不由长叹了一口气。
梁思禽转眼看他,半晌说道:“我知道你心中为难,可我身份尴尬,此事不宜亲力亲为。八部之主跟朱家有仇,又不知道硕妃的事,故也不便支派他们。因此某些事情,舍你之外,我也无人可用。”
乐之扬微微苦笑,拱手道:“先生于我恩同再造,但有所请,乐之扬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梁思禽点了点头,郑重说道:“那么燕王的安危就交给你了!”
乐之扬一愣,说道:“小子一定不负使命,不过……”欲言又止。
“不过什么?”梁思禽问道。
乐之扬说道:“燕王一反,朝廷必定讨伐,二虎相斗,无闲它顾,蒙元趁虚而入,可又如何是好?”
“倘若如此……”梁思禽冷冷说道,“那便是我看错了人。”
乐之扬沉默一时,忽道:“落先生,我有一个疑惑,不知当不当问?”
“你我之间,还有什么不当问的?”梁思禽说道。
乐之扬说道:“那晚在乾清宫,你吟出《杏花天影》,朱元璋为何那么震惊?”
“那一支曲子……”梁思禽闭上双眼,苦涩道,“本是硕妃最喜欢的曲目,那晚她嫁给朱元璋,就曾唱过这支曲子。”
乐之扬恍然道:“朱元璋听见这支曲子,明白了你们的关系;联系早产之事,更加怀疑燕王的身世。”
“或许吧!”梁思禽意气消沉,把袖一挥,飘然走了。
乐之扬望他身影,心中波澜滔天。硕妃那封一遗书包藏极大祸心,这女子并非良善,恐怕临死之前,对于梁、朱二人只有深仇大恨,故意写成遗书让梁思禽看见,挑起他心中悲愤,一来对朱棣有利,二来挑唆他向朱元璋报仇。
硕妃的心思毒计,梁思禽一清二楚。可悲的是,他身是天人,心在情网,明知是个圈套,还是一脚踏了进去,为了一封遗书,心性大变,不惜倾覆天下,所谓嫡长、贤能,统统都是托词。当晚朱元璋奄奄一息,梁思禽不屑动手,可是怒火无从发泄,朱元璋死后,朱允炆继承其位,怒火自然统统发泄到他身上。偏他志大才疏、仓促削藩,好比火上浇油,给了梁思禽可趁之机。
天下大乱,就在眼前!乐之扬本想远离纷争,逃来逃去,却一头撞进了漩涡中心。
返回客栈,已然夜深。宴席早已散去,人人各归住处。乐之扬来到朱微房里,见她早已睡熟,于是坐在床边,凝视床上女子。
朱微神情恬淡,宛如池中睡莲,乐之扬轻轻抚弄她的秀发,望着她略显苍白的面孔,不知为何,忽觉有些陌生,虽然近在咫尺,又仿佛相隔万里,明明伸手可触,偏又遥不可及。
“为何她是朱元璋的女儿?”乐之扬心中刺痛,“如何四纪为天子,不及卢家有莫愁,她若是平常人家的女儿该有多好?”
朱微有所知觉,张眼看见乐之扬,脸上染了一抹嫣红,握住他的手指,柔声说道:“方才你去哪儿啦?我左等也不来,右等也不来,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没什么。”乐之扬支吾道,“江小流酒气冲天,我去别处吹了吹风。”
“乐之扬……”朱微注目望来,“不知怎么的,在宫里的时候,你离我很远,可我时时觉得你就在身边,而今你就在眼前,我却感觉你离我远了。”稍稍停顿一下,“几个月不见,你变了好多,变得……变得我都不认识了。”
数月来,乐之扬屡屡陷入绝境,痛苦、绝望朝夕相随,虽然险死还生,可也性情有变,向日那个轻灵跳脱、无所顾忌的少年不复存在,遇事瞻前顾后,多了许多杂念。
听了朱微的话,乐之扬心生感伤,笑道:“你身子还没好呢,体弱神虚,不免胡思乱想,等到全都好了,你看我也就跟以前一样了。”
“是么?”朱微松一口气,“但愿如此。”说着靠在乐之扬怀里,身心俱软,神驰意畅,望着轻轻爆鸣的灯花,但觉是耶非耶、如梦如幻,恨不得此情此景永远留驻。
笃笃笃,忽听有人轻轻敲门。乐之扬放下朱微,起身开门,忽见水怜影捧着一张古琴,亭亭站在门外。乐之扬见她,心头无端一跳,忙道:“水姑娘,你怎么来了?”
“扰了你们么?”水怜影似笑非笑。
朱微满面通红,乐之扬笑道:“哪儿话,我们只是闲聊。”
“没扰着就好。”水怜影捧出古琴,“先前朱姑娘说无琴可弹,甚是寂寞,我特意送琴给她。”
乐之扬忙将水怜影让入房里。水怜影放下古琴,朱微接过细看,琴为灵机式,上有“流韶闻音”。她拨了两下,琴声抑扬,幽沉动心,不觉叹一口气,说道:“可惜,我那张‘飞瀑连珠’落在宫里了,只是……姐姐把琴借给我,你又弹什么呢?”
“我不过胡乱弹些,平白辱没了这张好琴。”水怜影看向乐之扬,“上一次弹琴,可被他有情无情,好一阵嘲笑。”
“惭愧,惭愧。”乐之扬拱手说道,“小子轻狂,还望见谅。”
水怜影笑了笑,转身要走,乐之扬蓦地想起玉珏之事,扬手说道:“水姑娘留步。”
水怜影回头,意似询问,乐之扬低声道:“我有一事,外面说话!”
客栈厢房四合,中有一个庭院。水、乐二人走到院中,屋内传出幽幽的琴声。
“水姑娘。”乐之扬取出玉珏,“你可认得这个?”
水怜影乍见玉珏,瞳子骤然收缩,稍一犹豫,信手接过,对准月亮一照,浑身剧震,双眼蓦地充满泪水,猛地伸出手来,抓住乐之扬的胳膊,颤声道:“这、这是从哪儿来的?”
这一抓沉着有力,乐之扬大为诧异,但觉水怜影体内真气如沸,竟是少有的强劲,不由失声叫道:“水姑娘,你会武功?”
水怜影一愣,讪讪放手,支吾道:“哪、哪有,我只是,只是……”搜肠刮肚,也想不出辩解之辞。
乐之扬满心狐疑:水怜影武功了得,为何一直假装不会?当日河咸海淡之会,岂不是故意戏弄自己?想到这儿,深为不快,冷冷说道:“这玉珏是水沉前辈的遗物,如今物归原主。”说完转身就走,冷不防水怜影一把将他拽住,说道:“这玉珏你从哪儿得来的?求你如实相告……”声音凄楚不胜,大有哀求之意。
乐之扬回头望去,水怜影泪眼婆娑,甚是可怜,不由微微心软,叹道:“从我义父的琴里得来的。”
“你义父的琴?”水怜影微微一震,冲口而出,“九霄环珮?”
乐之扬只一愣,脸色大变,叫道:“你、你怎么知道?”
“事已至此……”水怜影放开乐之扬的衣袖,直起身来,涩声说道,“不错,你义父乐韶凤是我杀的!”
乐之扬怒血冲顶,拎住水怜影胸口,左掌一扬,作势拍下,他如今动如鬼魅,水怜影压根儿躲闪不及,只好将牙一咬,闭眼受死。
过了片刻,并无动静。水怜影睁眼望去,乐之扬两眼喷火,左手停在半空、并未落下。
“你为何杀我义父?”乐之扬悲愤难抑,牙关里迸出字儿来。
“他该死。”水怜影毫无惧色,一瞬不瞬地与他对视,“郭尔汝也是我杀的。”
“你……”乐之扬左手发抖,声色俱厉,“你真当我不敢杀你。”
“你杀我不过一掌。”水怜影冷笑,“可你不想知道,我为何要杀你义父?”
换在往日,乐之扬势必一掌拍落,可是经历牢狱之灾,再非轻狂少年,他深吸一口气,强忍心头激动,点头道:“好,你说!”
水怜影见他于狂怒之中克制自我,心中惊讶,也不觉微微点头,说道:“乐韶凤、郭尔汝,都是九科中的乐科门人,他二人保命惜身,出卖同门,包括我爹在内,乐科二十五人,全都做了朱元璋的刀下亡魂。不止如此,家中男丁流配戍边,女子充入秦淮,为娼为妓,任人狎辱奸淫……”说到这儿,牵动衷肠,眼泪无声流下。
乐之扬惊疑不定,说道:“他们出卖同门?你有什么证据?”
“他们活着,就是证据。”水怜影冷冷说道,“同为乐科中人,其他人全都死了,他二人为何活着?饶是如此,他们加入乐科,功过相抵,保了性命,却丢了官儿。乐韶凤隐居秦淮,郭尔汝落魄巴蜀,这些年来,过得都不如意。”
乐之扬沉默时许,忽道:“义父养我教我,恩重如山,他出卖同门,那是你们间的恩怨,你害他惨死,却是你我间的仇恨,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右手一紧,左手作势落下。
“慢着!”水怜影叫道,“你不能杀我。”
“为何?”乐之扬皱眉。
水怜影深吸一口气,盯着乐之扬,一字一句地说道:“因为……姐弟相残,有悖人伦。”
“姐弟?”乐之扬瞪大双眼,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你什么意思?”
水怜影微微苦笑,神色凄凉:“当年先父被杀,先母与我沦为官娼,打入秦淮河的妓院。先母身怀六甲,又饱受惊吓,到妓院的当晚,早产生下了一个男婴。按朱元璋的旨意,犯人家属,男子发配戍边,可我那弟弟不过是个婴儿,无知无觉,命如悬丝,如何能够流放千里?督察的锦衣卫嫌麻烦,打算将他闷死了事,那时牢狱大兴,风声鹤唳,可说人人自危。我便对锦衣卫说,圣旨明言充军,你们妄自将他杀了,就是违旨抗令,消息泄露出去,朱元璋一定放不过你们。他们一听,犹豫起来,便将婴儿留下,打算次日再做决断。我趁着天黑,用小木盆将婴儿放好,又将先母偷藏的玉珏放在他身上,玉珏上留有印记,以便日后相认。
“妓院守卫森严,可有一个破绽,那就是院内的污水沟连接外面的河水。那一条沟渠狭长污秽,成人通过不了,婴儿恰好能够。我费尽心思,骗过守卫,偷偷跑到污水沟边,撬开石板,将木盆放了进去。我望着那木盆晃晃悠悠,消失在水沟深处,只觉心也碎了,天地一团漆黑,看不到任何光亮……”说到这儿,泪如泉涌,嗓音哽咽,再也说不出话来。
“后来……”乐之扬心神恍惚,“后来怎么样了?”
“后来他们抓到我,狠狠毒打了一顿,跟着搜遍河里,也没发现婴儿。有人说被人捡了,有人说被狗衔了,还有人说木盆漏水,半路上沉了。可一时没有找到,便有一时的希望,不久后,先母不堪蹂躏,绝食而死,我却活了下来,无论鸨儿怎么打我骂我,让我接客卖笑、任人凌辱,我都统统咬牙忍受。只因我心里始终有个念头,那就是活着走出妓院,找到我那可怜的弟弟、延续水家的香火……”
水怜影嗓音低沉,若断若续,仿佛风中游丝。乐之扬听得心口发闷,仿佛压了万斤巨石,左手徐徐放开,抓人的右手也不自禁松了。
“后来……”水怜影注视乐之扬,目光不胜柔和,“城主派师父来接我,将我拔出火坑。她带着我走遍京城,可也没发现弟弟的踪迹,我只好死心,随她去了昆仑。那时候,我满怀怨恨,一心报仇,朝夕苦练武功,一度走火入魔、内力全废,后来历经辛苦,又慢慢练了回来,由此参悟玄功,更进一层。可师父遵从城主之令,说是冤冤相报、永无了时,不许我为父报仇、再兴杀戮,于是我就瞒着她,不说恢复武功之事,反而另辟蹊径,练出了一种师父也不会的武功……”
乐之扬忍不住问道:“你用这种武功杀的我义父?”
“义父?哼,义父!”水怜影神情怨毒,随手一挥,嗤,有细物从她袖中射出,乐之扬凝目望去,一无所见,这时噗的一声,土分地破,钻出一根细长藤蔓,生长如飞,瞬间便有手腕粗细,抑且生长不止,一尺、两尺、五尺、一丈……藤上长出尖刺,或直或曲,如爪如牙,藤蔓扭动不已,仿佛活蛇怒蟒。
“这是?”乐之扬不胜骇异,毒王谷里,他也见过不少古怪虫豸,可与这藤蔓相较,都是不值一提。灵感所至,他分明感觉一股真气从水怜影足底涌出,注入刺藤,脉脉流转,人与藤浑如一体,那些刺藤就是她的身外化身。
水怜影一拂袖,嗤,怪藤化为飞烟,随着晚风徐徐散去。
“有爪有牙……”乐之扬望着飞灰,恍然大悟,“原来不是蝙蝠!”
“这是‘周流土劲’的变化,我去有还无,得天之助,凑巧悟出。”水怜影摊开纤手,掌心一颗米粒大小的圆珠,晶莹剔透,乐之扬似曾相识,只听水怜影说道,“这叫‘孽因子’,本是金玉果的籽实,我用‘周流土劲’孕育长成,以内力催发,能变藤蔓伤人,无刺者叫‘长生藤’,有刺者为‘恶鬼刺’,刺上有毒,一旦扎中,伤口难以愈合。”
“我想起来了。”乐之扬沉吟道,“落先生派来毒王谷的女弟子也是你?是你驱走了尸蜂?”
水怜影默默点头,轻声说道:“毒王谷的时候,我还以为你死了。”
乐之扬心头火起,恶狠狠瞪了她一眼,咬牙道:“我死活跟你什么关系?”
“你还不明白?”水怜影目光凄楚,“你是乐韶凤捡来的孤儿,先父的玉珏又落在他手里。其实他见了玉珏,就知道你是谁的孩子,天下孤儿那么多,他为何偏偏要收养你?无非心里有愧,以为可以因此赎罪!”
“我不信。”乐之扬浑身发抖,大声说道,“天下哪有这样的巧事?秦淮河年年漂走的弃婴数以百计,为何他偏偏捡到了我?”
“错不了!”水怜影喃喃说道,“你的体态面庞很像先父,眉眼神态又像极了先母,还有你乐道上的天分,那也不是平白得来的。当年乐坊,冷谦的弟子之中,先父可说首屈一指。还有,我对你一见如故,你对我,难道就一无所感?”
乐之扬一时愣住。不错,他第一眼看见水怜影,心底便觉亲切,并非男女之情,而是一种绵绵不尽的暖意,仿佛行走冷寂长街,望着两侧窗户间昏黄的灯火,直到此时此刻,他才明白,那是家的感觉,只有亲人相见,才能真正体味。
乐之扬心头一乱,仔细望去,水怜影容貌神韵,似曾相识,一颦一笑,让人心生亲近。
“你信了么?”水怜影柔声问道。
“我……”乐之扬不胜迷茫,点点头,又摇摇头,环视四周,忽觉天地万物也无比陌生。
“也难怪。”水怜影怅然说道,“毕竟失散了快二十年,要你忽然认我这个姐姐,似乎有些强人所难。可我来中原,一为报仇,二为寻你,自从那日崇明岛分别,我就起了疑心,时刻留心你的踪迹,你去阳明观、驸马邸、周王府、东宫,我都偷偷跟着你,想要查清你的身世。毒王谷听说你死了,我的心好如撕裂一般,那感受、那感受就跟爹娘去世时一样。我在妓院里饱受凌辱,早已绝情寡欲,多少年来,第一次为一个男子伤心,那时我还以为对你动了男女之情,至今方才明白,这是同胞天性,亲生姐弟之间,冥冥之中自有感应。”
乐之扬望着水怜影,心口滚热起来,“姐姐”二字在喉间滚动,到底化为一声叹息,幽幽地说道:“无论如何,乐韶凤将我一手养大,你不该那样对他。”
“这仇恨我忍了二十年,怨毒聚集在心,那藤上的尖刺,就是我心中的恶鬼,若不宣泄出来,我早晚都会郁愤而死。”水怜影咬牙切齿,眼中透出凌厉杀气,“所以,我一见乐韶凤和郭尔汝,就忍不住要用最厉害手段对付他们,让他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唯有如此,方能消我心头之恨。”
乐之扬望着水怜影,见她面庞扭曲、眼神狰狞,不由生出一股寒意,不意仇恨之深,竟能变人为鬼,将如花美女化为噬人的妖魅。
过了片刻,水怜影杀气褪去,回复温婉神气,柔声说道:“对了,你未生之时,先父给你起了一个名字叫水霖,你若认祖归宗,便应改名换姓。”
“不!”乐之扬摇头,“我姓乐,名之扬。”
水怜影一愣,喃喃道:“好啊,你还怨我杀了乐韶凤。”
乐之扬说道:“我不杀你报仇,但也不会言听计从。何况恩是恩、仇是仇,义父出卖水、水前辈固然不对,多年养育之恩,我却不能一笔勾销。”
“好,你年纪大了,自有主见,改不改名也由得你去。”水怜影有些伤感,沉默一时,“但有一件事,我得跟你说明。”
“什么事?”乐之扬问道。
“别忘了爹娘怎么死的。”水怜影说道。
“为朝廷所杀!”乐之扬话一出口,便觉别扭,如此回答,岂非自认水沉夫妇就是父母。
水怜影听出奥妙,微微一笑,又问:“谁的朝廷?”
“这个……”乐之扬迟疑道,“朱元璋的朝廷。”
“乐、郭二人卖友求荣,固然令人不齿。”水怜影淡淡说道,“可我水家真正的大仇人却是朱元璋!”
乐之扬一时默然,水怜影目光锐利,逼视过来:“朱微人美心善,本是个极好的女子。我也知道,你对她用情极深,不惜出生入死。只不过,你得明白,她是朱元璋的女儿,若你真是我水家的子孙,娶了元凶之女,将来有何面目去见地下的父母?”
乐之扬心如刀割,说道:“父亲是父亲,女儿是女儿,上一代的罪过,怎能挪到下一代身上?”
“是么?”水怜影笑容凄苦,“朱元璋杀了爹娘,又可曾放过你我?”
乐之扬手脚发冷,脑子里乱哄哄的,无数思绪混乱纠缠,只听水怜影又道:“你若不是我弟弟,你和她的事我大可不管,可你既然是我弟弟,我决不许你娶朱元璋的女儿,若你一意孤行,哼,你也知道我的手段……”
乐之扬脑中嗡的一声,蓦然空寂下来,一股火苗直冲头顶,他猛地踏上一步,盯着水怜影厉声说道:“你说什么?再说一次。”
“说就说!”水怜影脸色惨白,眼里透出一股狠意,“你若敢娶朱微,我就杀了她!”
“你敢!”乐之扬冲口而出,“你动她一根汗毛,我一掌毙了你。”
“好啊!咱们走着瞧!”水怜影冷冷一笑,瞥了瞥朱微房门,衣袖一拂,转身离开。
乐之扬见她眼神古怪,转念一想,惊觉屋内琴声停歇多时。乐之扬遭遇身世巨变,竟然没有留意朱微就在屋里。他心头冰凉,一个箭步推门而入,忽见朱微背对门户、侧卧在床,似乎已经入睡。
乐之扬松一口气,轻声叫唤:“朱微……”
连叫两声,女子一无回应,乐之扬心想:“她身子虚弱,弹一阵琴就累了,我和水怜影的争吵,她或许没有听见。”饶是如此,仍觉老大不安,水怜影心狠手辣,说到做到,偏又十之八九是他的胞姊,不能先下手为强。如今之计,唯有百般提防,当下坐在床边,盘膝打坐,守着朱微直到天明。
次日再见,水怜影若无其事,仍是温婉淡定,有说有笑,仿佛昨晚认亲之事从没发生。乐之扬一面虚与委蛇,一面又恨又恼,暗服她做戏的本事了得。江小流宿醉一场,无精打采,梁思禽还是一副冷寂模样,唯有朱微神思不属,始终呆在房里,时而托腮,时而扶额,仿佛想着什么心事。乐之扬见她如此,越发心虚,几次试探,也无结果。
时光匆匆,不久到了正午。江小流见乐之扬久不动身,心下犯疑,问道:“今日不走了么?”
乐之扬不便多说,随口敷衍道:“朱微身子欠安,不宜赶路,吃过午饭再说!”
眼看日头偏西,乐之扬的心里也嘀咕起来,转眼望去,梁思禽呆在二楼,不急不躁,端坐品茶。
又过时许,忽听銮铃声响。不一阵,走进五个人来,均是行商装束,头戴毡帽,身披斗篷,手持马鞭,腰带刀剑。
领头那人方才进门,便是一愣,站在门前,进退不得。虽然戴了毡帽,乐之扬一眼认出他是道衍,招手笑道:“道衍师兄,这里来坐。”
道衍被他叫破行藏,不由叹了口气,呛啷,其他四人刀剑出鞘,道衍双臂一分,拦住四人,笑道:“别担心,那是道灵。”
四人惊疑不定,其中二人正是朱高炽、朱高煦兄弟。乐之扬一事,朱元璋视为家丑,秘不外宣,除了寥寥数人,皇族多不知情,燕王虽也知晓,可也不敢宣扬,只偷偷告诉谋主道衍,两个儿子也没透露。
乐之扬不再易容,相貌有变,朱氏兄弟仔细打量,方才认出他来,朱高炽惊讶道:“道灵仙长,听说你弃官云游,怎么还俗了?”
“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乐之扬笑道,“大好年纪当什么道士?如今我还了俗,改了名,姓乐名之扬,二位殿下叫我小乐就是了。”
道衍知道他的底细,见他如此脸厚,冷哼一声,心中不胜纳闷,朱元璋何等厉害,这小子竟能逃过他的毒手,莫非真有通天之能。朱氏兄弟一路奔逃,马不停蹄,这会儿均是晕晕乎乎,听乐之扬这么一说,更如做梦一般,朱高煦转眼望去,看见水怜影,登时一脸恍然,进而皱起眉头,眼里大有妒意。
道衍心知已被识破,走也无用,只好招一招手,找一张桌子坐下,吩咐小二喂马,又点了若干酒菜。
朱高煦坐定,指着水怜影,大剌剌问道:“小乐,你是为这个女人还俗的吧?嘿,真是风流快活。”
“哪儿话!”乐之扬正色说道,“这是我姐。”
水怜影不想他公然承认,心中惊讶,不由瞥他一眼。朱高煦却哈哈大笑,说道:“骗你娘的鬼,你姓乐,她姓水,怎么能成兄弟姐妹?呵,我知道了,这一定是你俩闺房里的称呼,有趣,有趣。”
水怜影俏脸微沉,眼里透出怒气,江小流忍不住喝道:“哪儿来的杂碎?敢在小爷面前撒野?”一按桌子,挺身欲上,乐之扬将他按住,笑道:“小流,你不知道,这几位可不是凡人,那是道衍和尚,这两位是燕王的儿子,胖些的叫朱高炽,这个瘦巴巴的叫朱高煦。”
他言辞不恭,朱高煦面有怒色,江小流却惊疑不定,慢慢坐回原位,目不转睛地盯着五人。
道衍忙着跑路,无心纠缠,大声催促:“小二,还不快点儿上菜?”
叫过之后,却无人应,道衍按捺不住,又叫一声:“小二……”话音未落,一个尖细的声音回道:“来了!”
嗖,一个黑乎乎的东西腾空飞来,砰地落在桌上,竟是一颗人头,张口结舌,两眼未闭,看模样正是店中的伙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