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灵苏追逐乌子都,人影刚刚消失,两个怪人斜刺里冲出,迅猛惊人。众人措手不及,一阵大乱,花眠中毒、乐之扬瘸腿,只有楚空山尚有战力,挺身而出,与怪人周旋。
混乱中,两个“毒王宗”弟子抬着担架,钻进一丛乱石;乐之扬瞥见,又惊又怒,不顾一切地追赶上去。
他腿脚不济,双耳极灵,两个弟子的脚步声一丝不落钻进他的耳朵。二人在石阵中绕来绕去,奔跑虽快,可是未跑出多远。乐之扬听声辨位,大抄捷径,一瘸一拐地转过数堆乱石,后发先至,忽然拦在二人身前。
两人乍见乐之扬,先吓了一跳,见他只身一人,忽又放下心来,何杨笑道:“他妈的,一个瘸子,也能跑得这样快?”撂下担架,捋起袖子,狞笑着走向乐之扬。
乐之扬也不理他,只是盯着担架。何杨一个箭步蹿上,抡起右臂,一个耳光向他脸上抽来,口中喝道:“死瘸子,抽你妈的!”
乐之扬伤重力弱,见识仍在,这一招落在他眼里,平平无奇,破绽甚多,当下略一闪身,使一招“天机剑”,扬起树枝,轻轻向前一送、何杨躲闪不及,自个儿将胸膛送到树枝尖上,巴掌还没落下,“膻中穴”微微一麻,登时气散功消,软哒哒瘫在地上。
另一个弟子曹广义未料到这瘸腿少年如此厉害,愣了一下,从袖中拔出一个物事,黄铜光亮,形如莲蓬,蓬头布满小孔。曹广义用力一转,嗤嗤嗤,蓬头里飞出十余枚牛毛细针,幽蓝泛黑,涵盖一丈方圆。。
乐之扬仗着剑术,近身格斗,还能占据上风,遇上如此暗器,当真躲闪无门,挥舞树枝挡开数枚,忽觉肩头、腰间各自一痛,继而半身麻痹,扑通,摔倒在地,挣扎不起。
曹广义收起黄铜莲蓬,快步上前,先看何杨,试图解开穴道,连点数穴,均无效验。曹广义又羞又恼,站起身来,拔出一口蓝汪汪的短刀,斩向乐之扬的脖子。
眼看身首异处,乐之扬右手忽抬,树枝向上刺出。曹广义高举短刀,腋下空门暴露,忽觉“天池”穴一麻,登时手臂无力,短刀当啷落地。乐之扬不待他后退,手腕一抖,簌簌两刺,点中他“渊腋”、“京门”两处要穴,曹广义瘫软坐倒,死死瞪着乐之扬,眼里尽是不信之色。
乐之扬拄杖起身,拔出所中毒针,心中暗叫“好险”。针上毒药十分猛烈,“凤泣血露”也不管用,若不是身怀“转阴易阳术”,险些做了刀下之鬼。他回望何、曹二人,那二人瞪眼相向,愤怒中透出一丝恐惧。
乐之扬摇头叹气,踅到担架之前,附身察看朱微。少女闭眼昏迷、并无异样,乐之扬放下心来,正要站起,忽觉身后狂风扑来,急要转身,腰眼突然剧痛,跟着天旋地转,叫人高高举起,腾云驾雾似的摔了出去,撞上半截石像,筋骨欲断,险些昏迷。
他强忍疼痛,树枝撑地,挣扎欲起,冷不防双臂剧痛,身子离地,掉头望去,不胜骇然。两个浑身瘢痕、容貌丑恶的怪人,各各抓住他一条胳膊,突然同时发力,乐之扬胸骨剧痛、血气乱窜。
叮叮叮,铃声传来,怪人忽又放手,乐之扬落回地上,身子仿佛散了架一般,这铃声稍晚一些,势必叫人撕成两半。他环视四周,场上三个怪人,个个半身赤裸,一般的丑恶古怪,两人在他左右,扔他的那人站在担架旁边,瞪眼望着朱微,欲进还退,流露畏怯神气。
乐之扬心子高悬,叫道:“你们是谁?”
铃声再响,若断若续,随着铃声,乱石丛中走出一个白衣妇人,年纪不轻,容貌还算清秀,可是两条伤疤彼此交错,犹如血红小蛇爬过面孔。她手持大小两只铜铃,目光扫过乐之扬,落在朱微身上,眼里闪过一丝诧异,快步上前,捏开少女口唇,摘出那颗“牟尼珠”。
怪人齐声低吼,眼中惧意更深。白衣妇人凝视药珠,眼中大有喜悦,她取出手绢,包裹数层,揣入怀里。“牟尼珠”关系朱微生死,乐之扬心中不忿,忍不住讥讽:“好个女偷儿?”
白衣妇人瞥他一眼,冷笑道:“她反正一死,偷活人叫偷,偷死人叫取!”
乐之扬大怒,待要反驳,可一看朱微,直觉胸口发堵,一时说不出话来。白衣妇人也不理他,走到何、曹二人身边,各踢两脚,两人纵身跳起,二话不说,扑向乐之扬。
“住手!”白衣妇人喝道。
二人应声停下,何杨怒道:“蛇夫人,这小子暗算伤人……”
“什么暗算伤人?”蛇夫人冷冷打断他道,“你们技不如人,连一个瘸子也打不过。宗主如果知道,会有什么结果?”
二人脸色惨变,何杨强笑道:“蛇夫人,你心肠好,不会跟宗主说吧?”
“那可未必。”蛇夫人冷冷说道:“抬上担架,跟我回去。”
何、曹二人不敢违拗,扛起担架,撒腿就跑。
乐之扬惊怒交迸,叫声“住手”,正要起身,两个怪人同时出手,五指扣住他的双臂,力量大得出奇,几乎拧断他的骨头。
蛇夫人冲他一笑,轻轻摇晃铃铛,怪人应声奔跑、快过奔马。乐之扬双脚离地,纸鸢似的飘了起来,他摆不脱、打不过,只好听之任之。
忽听远处一声清啸,乐之扬听出是叶灵苏所发,心头一喜,正要张口呼应,忽然后颈一痛,蛇夫人的声音钻入耳孔:“你敢出一声,我就宰了你。”她声音清柔,不带杀气,乐之扬却觉背脊发冷,掉头望去,蛇夫人笑意晏晏,翘着二郎腿坐在一名怪人左肩。怪人若无所觉,全力飞奔,蛇夫人就如一条大蛇盘在他身上,随之上上下下,始终不为抛落。
乐之扬忍不住说道:“你不许我发声,可是怕了叶姑娘?”
“哦?”蛇夫人沉吟道,“她姓叶?”
“躲躲藏藏算什么本事?”乐之扬又说,“我看你不是等闲之辈,何不堂堂正正地跟叶姑娘较量一下?”
“我可不是后生小子,才不会上你的当!”蛇夫人漫不经意地道,“那姓叶的女子厉害得很,方才一转眼的工夫,就杀了我三个蛊傀。我跟她正面交锋,岂不是自讨苦吃么?”
“蛊傀?”乐之扬看向怪人,“你说他们?”
蛇夫人点头道:“这是用天下奇毒炼成的傀儡,力大无穷、刀枪不入,吐气流血,均可杀人。”
乐之扬毛骨悚然,问道:“他们生来如此?”
“当然不是?”蛇夫人叹了口气,似乎有些怅然。
乐之扬见她谈吐举止,并非穷凶极恶,似乎大有隐衷。正想细加询问,石阵忽到尽头,前方开阔起来,三面环山,空旷平坦,沟渠笔直纵横,将偌大谷地分成百十井田,每一块田都种植药草,色彩斑斓,香臭不一,蛇、蝎、蜘蛛等毒虫出没其间,遍地乱爬,旁若无人。
田间树下,营造数十房屋,大大小小,高矮不一。其中最大一间坐南朝北,屋前一大块坪坝,“毒王宗”弟子或站或坐,有的饲养毒物,有的捣臼药材,忙忙碌碌,无暇他顾。
蛊傀双脚所至,毒虫纷纷躲闪,潮水一般向两侧逃窜。乐之扬心中骇异:“毒物以毒称尊。蛊傀之毒,莫非远胜这些毒虫?”想到这儿,蛊傀拿捏处也痛痒起来。
到达坪坝,“毒王宗”弟子纷纷注目望来,乍见生人,均感诧异。前面房屋半木半石,门户大开,门后黑洞洞的,发出一股呛鼻的药味儿。
蛇夫人摇起铜铃,蛊傀将乐之扬顺手一扔,默默退到两旁。乐之扬察看双臂,发现多了一对黑漆漆的掌印,又痛又痒,揩拭不去。他又惊又气,向蛇夫人叫道:“你对我下毒?”
蛇夫人跳下蛊傀,冷哼道:“阎王针也伤不了你,这点儿毒算什么?”
“阎王针?”乐之扬一愣,回想起来,“射中我的毒针?”
“是啊!”蛇夫人说道,“阎王针的毒,比起蛊傀还要厉害。你连中两针不死,倒也出人意料。”
乐之扬一愣,想起当时用了“转阴易阳术”,当即闭上双眼,默运玄功,真气流转,黑印变淡。蛇夫人看在眼里,流露惊讶神气,想了想,忽地扬声叫道:“乌有道、乌有道……”
屋内沉寂一下,一个破锣嗓子怒道:“臭娘皮,鬼叫什么?没见我正在待客?”
“还待什么客?”蛇夫人冷笑道,“敌人都打进石阵了。”
只听“咦”了一声,人影闪动,一个黑袍老者冲出门来,他年过半百、瘦如竹竿,长了一张皱巴巴的马脸,颧高眼细,鼻窄唇薄,瞪着蛇夫人惊疑不定:“敌人是谁?东岛还是西城?”
蛇夫人冷冷说道:“不知道,其中一个自称盐帮之主。”
“盐帮之主?”乌有道皱起眉头,老大不屑,“齐浩鼎么?那厮何德何能?当年只配给老子提鞋。”
蛇夫人还没回答,就听屋里有人笑道:“齐浩鼎早死了,如今的帮主叫叶灵苏,东岛云虚的私生女儿。”
乐之扬听这声音,心头剧震,只见冲大师白衣潇洒,与一个红衣妇人并肩出门,仿佛云破月出,给这阴沉沉的山谷添了几分亮色。
看见乐之扬,冲大师双目一亮,古严随后出门,举目一瞧,也是惊疑不定。乐之扬心知躲不过去,索性挺身站起,笑道:“大和尚,咱们真有缘分,无论到哪儿也能遇上。”
古严的脸上腾起一股青气,作势要上,冲大师伸手将他拦住,打量乐之扬笑道:“人生何处不相逢?咦,乐兄的腿怎么啦?”
“说来话长。”乐之扬东拉西扯、拖延时辰,“大和尚,你在这儿干吗?”
“乐兄明知故问,朱元璋遍天下捉我,偌大江南,还有什么地方可去?”
乐之扬一时默然,心想:“不错,若要藏身,这地方再好不过。”
乌有道扫视二人,忽道:“冲大师,你认得这人?”冲大师笑道:“实不相瞒,这人就是乐之扬。”
“什么?”乌有道脸色一沉,“就是救了朱元璋、坏了你大计的小子?”
冲大师冷笑点头,乌有道喝道:“那还等什么?”一扬手,手掌猩红如血,空中弥漫一股腥臭。乐之扬见状,潜运内力,蓄势以待。
冲大师目光闪动,忽道:“慢着?”乌有道皱一皱眉,收手道:“怎么?”
冲大师笑道:“宗主毒功盖世,一掌下去,这小子必死无疑。不过如此一来,岂不便宜了他。”
“谁说便宜了他?”乌有道面露不悦,“中了我的‘元毒功’,浑身化为脓血,哀嚎三日,方才死掉。”
“三日太短。”冲大师连连摇头。
乌有道说道:“那用‘鬼愁蝎’咬他,管叫他痛足八十一天,身子一点点化成黑水。”
“那也不够。”冲大师仍是摇头,“此人屡屡坏我大计,不能让他死得太容易。”
“这还容易?”乌有道微微有气,“也罢,让他去喂‘血蛛’,万丝化茧,千蛛蛰身,僵而不死,血蛛吸尽精血之前,足足可以活上半年。”
冲大师笑道:“血蛛蛰人,该人浑身麻痹,失去知觉,这样活上半年,也无多少痛苦。”
乌有道大不耐烦,喝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难道白白放过他不成?”
“我倒有个法儿。”红衣妇人低低发笑,她身段妖娆,素脸白净,容貌不算美丽,可是媚态横生,“不怕千般死,就怕活受罪。大师的心思我懂了,不如将这小子制成蛊傀,任人轻贱、受尽奴役。”
“英雄所见略同。”冲大师合十而笑,“夫人知音解意,无怪能得乌宗主的欢心。”
蝎夫人得他一赞,眉眼生春,深深看了冲大师一眼,眼中大有浪荡之意。乌有道也拍手笑道:“说得好,还是蝎夫人深得我心。你不说,我倒把‘蛊傀’的事儿忘了。”瞅了蛇夫人一眼,颇有几分嫌恶,又瞧乐之扬,龇牙咧嘴地狞笑起来。
乐之扬的心子突突狂跳,暗骂冲大师歹毒,再看几个蛊傀呆头呆脑、奇形怪状,变成那副模样,还不如死了干净,想着把心一横,抽出空碧对准喉头“天突穴”,说道:“大和尚,杀人不过头点地,死人也能变蛊傀么?”
双方相隔有距,乐之扬一心求死,倒也无奈他何。冲大师心有不甘,眼珠连连转动,极力思索对策。这时脚步声急,何杨、曹广义抬着朱微奔跑过来,二人长于用毒,武功非其所长,比不上蛊傀迅如疾风,落在后面,累得气喘吁吁。
乐之扬看见朱微,脸色一变,冲大师一晃身,抢到担架旁,喝声:“放下!”
何、曹二人莫名所以、放下担架。冲大师审视一下,拍手笑道:“没错,是她,是她!”
乐之扬心冷如冰,叫道:“大和尚,是仇是怨,冲着我来。”冲大师瞥他一眼,笑道:“你还要自尽么?”
朱微是乐之扬生平软肋,冲大师心知肚明,因此设计,无往不利。乐之扬无法可想,把心一横,慨然说道:“大和尚,我几次坏你好事,你恨我也是应当。朱微中了绝毒,命在顷刻,她若死了,我又何必苟活?你是佛门弟子,若能大发慈悲、为她解毒续命,我是生是死,全都由你处置……”说到这儿,看向蛊傀,心中一阵悲凉。他自忖必死,若能以残废之躯换取朱微性命,倒也算是死得其所,至于将来如何,也非他所知了。
冲大师目光闪动,忽而微微一笑,说道:“乐兄放心,她是朱元璋的爱女、宁王朱权的胞妹,你便不说,我也要救她活命,来日争夺天下,她可是老大一枚筹码!”
话一出口,“毒王宗”上下无不惊奇,这个昏迷少女,竟是大明公主。乌有道也忍不住上前一步,瞧了瞧,冷笑道:“我当是什么毒药,原来是‘六豸蚀阳丹’。”
他一眼看出朱微所中之毒,眼力之精、毒学之博,当世不做第二人之想。乐之扬心下佩服,油然升起一丝希望。
冲大师笑道:“这毒宗主能解么?”
“笑话!”乌有道傲然说道,“这是海外奇方,可也难不倒我。”伸出一手,屈指说道,“所谓六豸,分别是赤焰蛭的血、鬼面蝉的壳、箭虫的涎水、银炼蛤的皮、黑婴蝶的粉、骷髅蜂的尾针。这几样毒物并不出奇,只是远在南荒,收集起来有点儿麻烦。哼,本宗主要解此毒,少说也有三种法子。”
“妙啊、妙啊!”冲大师拍手笑道,“宗主毒术冠绝当世,此番若能出谷,管教天下人俯首帖耳,毒王宗必定发扬光大。”
“好说,好说。”乌有道得意洋洋,咧嘴直笑。
乐之扬半信半疑,冲大师虚虚实实、真假难辨,可这乌有道人如其名,认出毒药不说,其中的成分也说得头头是道,看他傲慢神气,似乎并未说谎。他想一想,说道:“乌宗主,你说你有三种法子,但不知是哪三种?”
乌有道两眼一翻,冷笑道:“怎么?你当本宗主吹牛?”
“不敢!”乐之扬说道,“事关生死,眼见为实。”
乌有道咧嘴一笑,伸出右手,抓住朱微肩膀,将她拎了起来。他个子甚高,朱微在他手里,双脚犹自离地。乌有道忽然张口,吐出一股淡红色的烟气,烟气袅袅绕绕,活了似的笼罩在朱微身上。
乐之扬只觉迷惑,问道:“这是什么?”
乌有道冷冷不答,从他袖口深处,一溜一串地爬出许多血红色的蜘蛛,大如拇指,行动如风,顺着乌有道的右手,接二连三地爬到朱微身上。
乐之扬见那蜘蛛模样不善,心头一急,举起空碧向乌有道点去。
乌有道头也不回,冲大师却一步跨上,接住玉笛向前一送,力道传到肩窝,疮疤破裂,鲜血喷涌。乐之扬痛得哼了一声,冲大师见他下盘虚浮,右脚轻轻一扫,乐之扬扑倒在地。他犹不死心,双手撑地,想要爬起。冲大师左脚抬起,踏上他的后心,足尖正对“神道穴”,微一用劲,乐之扬筋软骨软,瘫在地上,眼睁睁望着蜘蛛各行其是,迅疾爬满朱微全身,盘踞要穴,吐出口器,蛰入穴道深处,身子一起一伏,似在吮吸什么。
不消片刻,蜘蛛胀大了一倍,色泽由红而紫,由紫变黑,躯壳饱胀,油光水亮。
见这情形,乐之扬恍惚明白:这蜘蛛身具异能,透过穴道吮吸朱微体内毒质,但若如此,女子脸上的毒气应该退散才是,可那一团黑气不但没有消退,反而更见浓郁,不但脸上如此,脖子、双手,一切裸露肌肤,均是青郁发黑。乐之扬越看越惊,心念数转,突然恐惧起来:“蜘蛛吸走了‘六豸蚀阳丹’的毒质,将蛛毒注入朱微体内……”
他又惊又怒,极力挣扎,奈何“大金刚神力”之下,背上仿佛压了一座大山,使出吃奶的力气也动弹不了。
又过一阵,蜘蛛身子缩小,由黑变红,跟着又臌胀起来,变紫发黑,如此忽涨忽缩,忽黑忽紫,反复三次,每过一次,朱微脸上的黑气就消褪几分,第三次之后,黑气褪尽,朱微面如白纸、惨淡如死。
乐之扬看得心惊肉跳,正焦躁,乌有道忽又张口,吐出一股白气。蜘蛛躁动起来,纷纷离开穴道,整而不乱,顺着他的手腕爬回衣袖,片刻之间,一只不剩。
乐之扬看得发呆,忽见乌有道点头微笑,将朱微放回担架。少女轻飘飘的,仿佛没了分量,乐之扬不由胡思乱想:“莫非她被蜘蛛吸光了血肉?”
忽听冲大师笑道:“好一个‘血蛛渡劫’,有了这个法儿,普天下没有解不开的毒……”
“不对!”乌有道摇了摇头,“毒物自相生克,‘血蛛’所吸之毒,不可与之相克,不然血蛛吸毒,无异于自寻死路。”
冲大师笑道:“天底下还有什么能克制血蛛?”
“少说也有三种。”乌有道素性狠毒,唯独一涉毒物,颇有几分痴气,他扳起指头数道,“五行散、九阴毒、还有花祖师的牟尼珠。前两样失传已久,牟尼珠存世极少,数来数去,也不过三颗。”
“要么失传,要么稀少。”冲大师笑了笑,“这么说来,血蛛还是没有对手。”
乌有道哼了一声,说道:“说起牟尼珠,渊头陀那一颗,你什么时候给我?”
“家师闭关参禅,待他出关,我就讨来给你。”
“说话算话!”乌有道阴森森说道,“骗我的人可没好果子吃。”
冲大师笑笑不语,蝎夫人眼珠一转,扭腰上前,挽着乌有道的胳膊摇晃:“大师何曾失言过?他说梁老贼不问世事,宗主起初还是不信,后来他带上古严,整个儿出谷,囫囵着回来,足见大师所言非虚。”
“有道理!”乌有道神色稍缓、拈须点头,“不是大师报信,老夫非得困死在这鬼地方不可。”
“哪里?哪里?”冲大师笑道,“小僧举手之劳,只怪梁思禽太过奸诈……”
乌有道听见“梁思禽”三字,哆嗦一下,怒道:“放肆,不许提他的名字。”
“是,是。”冲大师笑道,“小僧口不择言,以后不敢了。”
当年梁思禽大破“毒王宗”,乌有道吃尽了苦头,百般求饶忏悔。幸亏梁思禽念及祖母渊源,方才捡回一条小命儿。
从那以后,乌有道落下病根,听见“梁思禽”三字,如芒在背,浑身难受。“毒王宗”之内,不许提其全名。这些年来,乌有道虽也练成几样手段,奈何畏惧之心深入骨髓,宁可寂寞受苦,也不敢跨出“鬼门”半步。
冲大师立志倾覆天下,欲借“毒王宗”之力。乌有道穷凶极恶,可是耳根柔软,对蝎夫人言听计从。冲大师小小使个手段,虏获了蝎夫人的芳心,红衣妇人对他处处回护、大吹枕边之风。不消数月工夫,弄得乌有道颠三倒四,忘了切肤之痛、起了出谷之心。
冲大师见他发怒,故意转过话头:“乌宗主,公主的毒都解了?”
乌有道冷哼道:“那还用说?”
乐之扬应声狂喜,可又将信将疑,忽听冲大师又问:“她的肤色先黑后白?又是什么缘故?”
乌有道说道:“她毒入五脏,须得由内而外,方能妥善化解。故而先将毒质抽离脏腑,化入肌肤腠理,五脏之毒清空,再吸肌肤之毒。因她中毒太深,‘血蛛渡劫’也无法一次成功,重复三次,方能消除余毒。”
“阿弥陀佛。”冲大师笑道,“宗主神术,小僧佩服。”
乌有道手捻胡须,洋洋自得;乐之扬也觉他言之有理,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忽听冲大师又问:“为何还不见她苏醒?”
“哪儿有这么容易?”乌有道冷笑,“她中毒太久,元气大伤,存活至今,已是莫大的奇迹;纵有灵药调护,想要康复如初,也要一年半载,这还得看她的体质,体质太弱,也未必活得下去。”
听了这话,乐之扬放下的心又悬了起来,忽觉后背剧痛,但听冲大师说道:“这小子如何处置,还请宗主示下。”
“不是说了么?”乌有道两眼一翻,“炼成蛊傀!”
乐之扬忙道:“我一个瘸子,炼成蛊傀也没什么用。”
乌有道呵呵直笑,蝎夫人也咯咯娇笑,看他两人模样,仿佛乐之扬说了一个极有趣儿的笑话,只有蛇夫人冷脸冷面,俨然事不关己,始终一言不发。
“小子!”乌有道忽道,“让你开开眼!”抽出一把短刀,扑地刺中身边一个蛊傀,刀尖入肉三分,蛊傀呆立不动。乌有道运刀向下,既缓又沉,切出一条寸许长的伤口,黑血汹涌而出,顺着身子流到地上,遇上泥土,嗤嗤有声,四周的草木先后枯萎。
蛊傀之血一毒至斯,乐之扬看得目定口呆,想起蛇夫人说蛊傀“吐气流血,均能杀人”,再一想到要变成如此怪物,胸中翻江倒海,几乎呕吐起来。
忽听乌有道又说:“小子,你再瞧。”乐之扬抬眼望去,乌有道收刀之时,蛊傀的伤口已然愈合,只剩一条细细长长的刀疤。
“蛊傀有一桩好处。”乌有道得意洋洋,“蛊虫汲取精血,分泌虫胶,能医百病、肉白骨,没准儿也能治好你这一双断腿。”
“那可难说……”蝎夫人捂嘴娇笑,“蛊傀十中选一,十个里能活一个就不错了,没准儿这小子一命呜呼,还没练成蛊傀,先成一个死鬼。”
众弟子齐声哄笑,望着乐之扬,就如看着一只鸡、一只狗。乐之扬穷途末路,一股血气在胸中上下搅动,眉眼又酸又热,拼命咬牙忍住,方才不至落泪。冲大师见他神气,想到雄图大计屡屡受挫与他,顿感扬眉吐气,纵声长笑,笑声欢悦之极,众人听了无不诧异。
“夫人!”乌有道回头叫道,“取奈何汤来!”
蝎夫人进屋,端出一个瓷碗。碗里散发一股怪味,似香非香,似臭非臭。
“把人拎起来。”乌有道又说。
冲大师收起足尖,不待乐之扬起身,揪住他后心“命门”,一把拎到半空。乌有道将药碗送到他面前,阴笑道:“来,喝下去。”
乐之扬定眼一瞧,碗中药汁翻滚,小虫隐没不定,金头绿身,小如米粒,数量众多,骇目惊心。
乐之扬一阵作呕,闭嘴不纳。乌有道不悦,指着朱微说道:“我能救她,也能杀她,你若不喝,我一脚踢她个头破血流。”作势抬脚,对准朱微的“太阳穴”。
乐之扬看一看朱微,又看一看蛊傀,心中念头数转,狠狠咬牙,凑近药碗一气喝下。
“奈何汤”不冷不热,酸中带苦,活虫一入口中,就向喉咙猛钻。乐之扬咽不下、吐不出,憋得面红耳赤,两眼连连上翻,恨不得死了才好。
花眠掐算时许,忽道:“兑左乾右,睽前泰后,这儿当是履位,三才在人,五行取火,干支为庚申,庚申数九,左走九步,右走九步,当可进入泰位,天地安泰,即是生门。”
叶灵苏已将毒质逼到指尖,取出金针刺破,流出几点黑血。她站起身来,见楚空山悠然端坐,似在沉思,不由疑惑道:“楚先生,你的毒还好么?”
“还好!”楚空山抬头笑道,“比这更损的毒我也中过两回,久病成良医,区区小毒,算不了什么。”
“好!”叶灵苏扶起花眠,向左走去,楚空山大袖飘摇,跟随其后。
走了九步,果见半尊石像,叶灵苏叹道:“花姨,以前你教我术数,我学得不甚用心,若有闲暇,还要向你讨教。”
花眠笑道:“你这孩子,怎么忽然对术数生出兴趣啦?”
叶灵苏笑而不答,她得到《山河潜龙诀》、《天机神工图》,其中的风水机械,无不关联术数。也亏她出身东岛,天机宫余风流韵、百年不绝,幼时跟着花眠学了若干术数算学,故能在短短光景,武学、机关比翼齐飞、精进如神,只是术数为天地之本,博大精深,叶灵苏越练越觉不足,深知这两样本领要想再进一步,还得在学问里下功夫,眼见花眠推算阵势,油然生出向学之心。
三人一边说话,一边右转,才走数步,忽听几声哨音,尖锐凄厉,回荡空谷。三人心头一沉,停下脚步,忽听咔咔细响,既多且密,漫如潮水,从四面八方汹涌而来。
乱石后、草丛中,冒出许多蝎子,红黄黑紫、大小不一,钳螯齐动,蝎尾怒举,势如一股浊流,瞬间涌到近前。蝎子蜷曲身子,螯爪按地,嗖嗖嗖弹跳起来,弩箭似的射向三人。
叶灵苏取出金针,左一招“天星点龙”、右一招“神农播种”,双手齐发,虚空里金针闪烁,如星如雨,蝎子中针,均被钉在地上、树上、乱石之上。
转眼金针耗尽,蝎子有增无减。叶灵苏和楚空山扶着花眠,跳上半尊石像,哨声忽也变得高昂,蝎子越发凶悍,纷纷爬上石块,叶、楚二人挥剑拨打,两道剑光一青一黑、一刚一柔,来回扫荡,剑锋所过,蝎子纷纷殒命。不多一会儿,围绕残破石像,堆满蝎子尸体,可是毒物有进无退,幸存者踩着同类尸体,继续冲了上来。叶灵苏看得心惊、杀得手软,可又不敢懈怠,稍有破绽,蝎子立刻钻入,尾针乱刺,毒液横流。
众人只顾脚下,冷不防狂风大作,扑啦啦冲出数十只巨大蝙蝠,翅膀张开,遮天蔽日,如疯如狂,乱抓乱咬。叶灵苏长年在东岛斩燕,青螭剑向上一撩,将两只蝙蝠斩成四段,血雨纷纷,漫天洒落,溅在身上温热犹存。
同类丧命,蝙蝠受惊,稍稍盘旋向上。这时哨音急响,大有催促的意思,蝙蝠应声向下俯冲,爪牙齐下,舍身忘死,叶灵苏连斩数只,白衣上沾满斑斑污血。
蝎子在下,蝙蝠在上,一天一地上下夹攻。楚、叶二人颇有默契、各司其职,叶灵苏对付蝙蝠,楚空山专门抵挡蝎子,双方相持苦斗,杀得满地狼藉。
叮叮叮,铃声又起。叶灵苏一听,暗暗叫苦,果不其然,十多个蛊傀从乱石间蹿出,踩着蝎群,纵跃如飞,一眨眼就到近前,连抓带踢,招法混乱,可是迅猛如风;三人本就吃力,这一来雪上加霜,蝎子、蝙蝠、蛊傀轮番上前,几无休止。叶、楚二人联剑之威,也觉抵挡艰难,倏忽出现破绽,一只巴掌大蝎子钻了进来,蝎针如电,扎向叶灵苏的脚背。
花眠中毒无力,眼力仍在,铁算筹向前一送,将那蝎子挑飞。饶是如此,叶灵苏也惊出一身冷汗,手中剑招稍缓,一只蝙蝠趁虚而入,扑面而来,叶灵苏百忙中挥掌横扫,正中蝙蝠头部,毛茸茸、黏糊糊,她直觉头皮发炸,心中一阵翻腾。蝙蝠中掌,飞出老远,啪嗒摔在地上,挣扎未起,即为蝎子淹没。
受困至此,三人纵不毒死,也得活活累死。叶灵苏心急如焚,但又无计可施。这时间,远处火光一闪,飞来一个人头大小的藤球,着火喷烟,满地乱滚,所过蝎子纷纷躲闪。
“蝎子怕火?”叶灵苏心念一动,远处又飞来几个藤球,熊熊燃烧,喷出呛鼻浓烟,不止蝎子退散,蛊傀也犹豫不前。
叶灵苏趁势出剑,刺死两个蛊傀,扶着花眠跳下石像,落到着火的藤球附近,双脚踢动草团,一如蹴鞠,藤球浴火滚动,蝎子奔逃不及。
楚空山也赶了上来,他看出叶灵苏的心思,叫道:“叶姑娘,擒贼擒王,花尊主我来照看。”
叶灵苏犹豫一下,将花眠推到楚空山身边。楚空山双脚乱出,挑起四个火团也似的藤球,左盘右绕,上翻下飞,欲远还近,欲进还退,呼呼呼藤球乱转,鳔胶贴在他身上,既不远离,也不近逼,驱散蝎子、惊退蛊傀,却又不曾烧着一根毛发,其中灵巧变化,当真神乎其技。
花眠看得眼花缭乱,不由赞道:“楚空山,看不出你还有这个本事?”
楚空山一心二用,脚下挑动藤球,手上长剑狂舞,抵挡蝙蝠扑击,闻言笑道:“少年时的勾当。当年大都的‘圆社’,蹴鞠之术,老夫从无敌手。”
花眠呸了一声,说道:“我倒忘了,你是个老风流!”
楚空山年少时风流多才,吹拉弹唱、赌博蹴鞠无所不精,当时蒙元当国,大都“圆社”汇集蹴鞠好手,王公贵戚、诸国来使无不参与。楚空山技压群伦,时号“千鞠一蹴”,名动大都,扬威百国,蹴鞠之术也因此流传异域,数百年后,成为西域国技、娱乐众生。
楚空山盘带有术,叶灵苏放下心来。她深知这些毒虫怪客均是受人操弄,若要脱身,须得制服幕后的歹人,当下听声辨位,以藤球开路,向哨音、铃声处飞奔。
刹那间,哨音尖锐、铃声惶恐,蛊傀、蝙蝠舍了花、楚二人,齐向叶灵苏赶来。不过数十步,叶灵苏便陷入重围,左冲右突,脱身不得。正焦灼,天上一声锐叫,白影挟风冲下,向着巨蝠痛下杀手。
“飞雪!”叶灵苏又惊又喜。
当日京城之时,“飞雪”曾与巨蝠交锋,将其视为仇敌。它寻找主人不果,却发现巨蝠围攻叶灵苏。无双岛上,它与女子多有交往,登时分别敌友,挺身助阵。天隼飘忽神速,远胜蝙蝠,一抓一啄,蝠血横飞,恍若一道白亮亮的闪电,冲得蝠群阵脚大乱。
没了头顶威胁,叶灵苏盘带火球,挥舞长剑,刺死两个蛊傀,突出围困,绕过一丛乱石,忽见乌子都一手拿着铃铛,身边围着几个蛊傀。看见叶灵苏,乌子都大吃一惊,摇着铃铛,慌不迭向后退却。
乌子都垂涎叶灵苏的美色,本想借残余石阵将她困住,待其饥渴疲惫,自然手到擒来。谁想花眠通晓术数,找到出阵路径,乌子都心中一急,召来毒物,天上地下一通围堵,他犹不死心,唯恐伤了意中美人,驱使毒物未尽全力,只想困住对手了事。谁料飞来火球,破了他的蝎阵,飞雪搏击长空,又破了他的蝠阵,唯有蛊傀尚在,当下猛摇铃铛,召集四周蛊傀,一时人影憧憧,四面掩来。叶灵苏隐没无端,剑光电闪,奈何蛊傀太多,杀之不尽,冲之不开,稍一不慎,藤球火焰熄灭,蝎子又汹涌爬来。
眼看乌子都遁走,叶灵苏功败垂成、不胜焦躁,突然身前地面向上一拱,土破石分,钻出一丛暗绿色的藤蔓,起初纤细柔弱,犹如牙签竹筷,然而生长如飞,眨眼间长到儿臂粗细。
这一下万分出奇,叶灵苏只恐遇上毒草,忙不迭向后退却。那怪藤活了一般,如蛟似蛇,一个蛊傀失足踩中,刷刷刷,藤蔓一跃而起,缠住他的双腿。蛊傀一个踉跄摔倒在地,藤蔓生长如飞,顺着他的身子一路向上。蛊傀拼命挣扎,藤蔓断了又续,断藤落地,又变新藤,反复缠绕,生生不绝。饶是蛊傀力大无穷,也被缠了严严实实,活是一个粽子,趴在地上挣扎不起。
叶灵苏不胜骇异,环视四周,如进洪荒丛林,怪藤纷纷破地而出。蛊傀一旦碰触,即为乱藤缠住,蛊傀悲鸣挣扎,均是摆脱不掉。
“还等什么?”一个声音钻入耳朵,娇脆清甜,甚是动听。叶灵苏应声望去,远处乱石堆前,蹲伏一个女子,黑衣蒙面,双手按地。不知为何,四周蝎子远离,围绕蒙面女子,留出丈许方圆一块空地。
“又是你!”叶灵苏冲口而出,这女子不是别人,正是“彩贝峡”惊退尸蜂的救星。
蒙面女抬起头来,双眼亮如秋水,冷冷使个眼色。叶灵苏登时会意,翻身纵起,踩着蛊傀向前飞奔。蛊傀之毒胜过蝎毒,蝎子不敢靠近,众蛊傀又为藤蔓缠住,原地打转,进退两难,一个个成了叶灵苏的踏脚之石,少女几个起落,就已赶上乌子都。
乌子都手忙脚乱,丢了铃铛,从怀里取出“阎王针”来,对准叶灵苏用力一拧,霎时间,牛毛细针蜂拥而出。两人相隔咫尺,叶灵苏想也不想,长剑狂舞,荡开毒针,这一下仓猝而发,使尽浑身之力,眼看乌子都攥紧针筒、还要再拧,她锐喝一声,宝剑急送,嗤的一声,刺入乌子都的心口。
针筒当啷落地,乌子都两眼一翻,瘫软在地。叶灵苏错步后退,微微失神,她本意活捉此人,当做胁迫乌子都的筹码,谁料危急关头,竟将这小子杀了。
失去操纵之人,毒蝎纷纷退去,天上巨蝠也被“飞雪”驱散,几个蛊傀在藤网里挣扎,蒙面女站起身来,双手离地,扑,藤蔓化为飞灰,蛊傀得了自由,一哄而散。其中两个抓起乌子都的尸体,撒腿就跑,顷刻不见踪影。
叶灵苏心乱如麻,一时忘了阻拦,忽见蒙面女转身要走,忙道:“请留步。”
蒙面女停下脚步,回头望来,这时楚空山扶着花眠也走了过来,见到蒙面女,也是各各惊奇。叶灵苏定一定神,说道:“足下两次出手相救,大恩大德,没齿难忘。敢问尊姓大名,以便来日相报。”
“我不是为你来的!”蒙面女声音冷淡,“乐之扬呢?”
“你认识乐之扬?”叶灵苏又是一愣,“你和他是朋友?”
“我受人之托!”蒙面女有些不耐,“你们和他没在一起么?”
叶灵苏摇头:“方才形势混乱,我们走散了。”
蒙面女眉头皱起,眼中透出焦急,她迟疑一下,忽道:“这石阵乱七八糟,你们知道出去的法儿么?”
叶灵苏和花眠对望一眼,心中均是了然:蒙面女跟随众人进入石阵,也被困在阵里。花眠说道:“我知道出阵的法子,姑娘不妨一同出阵。”
蒙面女环视周围,思索一下,默然点头。
冲大师将乐之扬丢在地上,见他翻滚挣扎,心下微感恻然:“抛开敌友不说,这小子倒是一个妙人儿,变成蛊傀,灵智泯灭,未免有些儿可惜。”可一想到复国大计,心肠又刚硬起来。
乐之扬翻滚一阵,口吐白沫,失去知觉。乌有道一挥袖,喝道:“送蛊傀洞去!”
两个弟子走上前来,架起乐之扬转身就走。冲大师又指朱微:“这女子如何处置?”
“拿笔墨来。”乌有道一招手,即有弟子奉上纸笔。乌有道文不加点,刷刷刷写满一纸,交给一个女弟子,“照方抓药,子、午、申各喂她一次,若有错漏,仔细你的小命儿。“那女弟子手捧药方,如奉圣旨,招呼同伴,小心抬起朱微去了。
乌有道丢了毛笔,一拍手,转身说道:“冲大师,你陪我走一遭,看谁吃了豹子胆,敢捋我‘毒王宗’的虎须?”
“恭谨不如从命。”冲大师合十说道,“没准儿这一去,宗主大人又多几个蛊傀。”
乌有道手捻胡须,呵呵直笑。正要动身,忽见两个蛊傀扶着乌子都奔跑过来,到了近前,那小子歪头耷脑,早已死透多时。
蝎夫人只一呆,扑上前去,放声号哭。乌有道也如受雷击,乌子都是他与蝎夫人唯一骨肉,恃宠而骄,横行谷里。乌有道杀人如麻、视人命如蝼蚁,而今亲儿子被杀,心中的滋味倒是难以描画。
他抿嘴瞪眼、脸色铁青,蝎夫人的哭声在山谷中回荡。众弟子无不战栗,唯恐乌有道戾气发作、迁怒他人。
呆了片刻,乌有道回过神来,暴怒道:“他妈的,谁干的?”
冲大师上前一步,沉吟道:“伤口细如蚕丝,应是极薄的软剑从左至右偏心而入,刺入之时,挑断心脉,放眼世上,除了‘飞影神剑’,再无如此手法。”
“啰里啰嗦。”乌有道跌足狂怒,“快说,到底是谁杀了我儿?”
“这个嘛……”冲大师故作迟疑,“应是盐帮之主叶灵苏,不过,她有盐帮和东岛撑腰……”
“去她娘的盐帮东岛。”乌有道怒道,“普天之下,除了梁思禽,老子谁也不怕。”
蝎夫人哭了片刻,突地跳起,指着蛇夫人厉声叫道:“你看守石阵,为何将我儿独自留下。”
蛇夫人冷冷说道:“他又不是三岁的小孩儿,我说的话他会听么?他一心活捉姓叶的女子,自作主张,自取灭亡。”
“无耻狡辩。”蝎夫人粉面溅朱,“分明是你怀恨在心,趁着外敌入侵,设计陷害我儿。”
蛇夫人皱眉不答,乌有道咳嗽一声,说道:“夫人息怒,大娘不是那样的人。”
蝎夫人一听这话,登时撒起泼来:“儿子都死了,你还护着这个贱人?当年偷汉子的是她,如今害死你儿子也是她。乌有道,你还是个男人吗?她在你脸上抹屎你忍了,在你心尖儿上捅刀子你也要忍?反正儿子死了,我也不想活啦。”她连哭带骂,扯乱了头发,扑到乌有道身上厮打。
乌有道尴尬不胜,蛇夫人是原配,蝎夫人是小妾,但因种种变故,蛇夫人自毁容貌,蝎夫人成了专宠。蝎夫人天性善妒,百计陷害,蛇夫人谦退自抑,始终不予对方可趁之机。蝎夫人有子,蛇夫人无子,前者一向引以为傲,如今死了儿子,蝎夫人恨怒发狂,竟将一腔悲愤发泄在蛇夫人身上。
乌有道左右为难,大感烦恼,忽听谷口躁动,夹杂呼喝叫骂。他趁机掀开蝎夫人,快步赶上前去,但见石阵出口,十余个弟子领着蛊傀,团团围住四个男女,见了乌有道,纷纷让出路来。
“谁是叶灵苏?”乌有道高声叫嚷。
“我!”叶灵苏扬声回答。
乌有道眯眼望去,少女清丽绝俗,白衣翩然,袖袍上点点血迹,斑斓如三月桃花。乌有道不由心头一动,问道:“我儿是你杀的?”
叶灵苏一怔,反问:“你就是乌有道?”
“正是老夫!”乌有道傲然说道。
叶灵苏略一沉默,拱手说道:“误伤令郎,非我所愿,还望乌宗主大人大量……”
话才出口,数道红丝破空飞来。铮的一声,叶灵苏软剑出鞘,青光迸闪,叮叮叮一阵急响,五枚暗红色小针掉落在地。
蝎夫人“天蝎针”暗算无功,一拧腰,右手探向腰间,抽出一条火红色软鞭,中分九节,形如蝎尾,飞身纵上,向叶灵苏劈头扫落。
叶灵苏心有顾忌,飘然后退,不想蝎尾鞭迎风抖动,咔咔咔伸长一倍有余,屈曲如意,卷向她的脖子。叶灵苏膝不曲、脚不动,身子向后滑行,去势之快,胜过软鞭。
叮,蝎尾鞭缠中青螭剑,砰,一声爆鸣,软鞭炸开,喷出血红毒烟,烟雾深处,嗤嗤嗤射出数十枚“天蝎针”,红丝漫天,犹如风吹马尾。
“灵苏!”花眠失声惊呼,叫声中,叶灵苏软如柳、柔如绸,身子向后急仰,忽由站立之姿,一变为躺卧之态,婉转潇洒,云散高唐,毒针簌簌簌从她面孔上方掠过,叶灵苏提起丹田之气,启朱唇,开贝齿,对准涌来的红烟,吐出一口如兰似麝的气息,毒烟翻然后涌,反向蝎夫人卷去。
蝎夫人报仇心切,一出手就是生平绝技“天蝎三蛰”,鞭中藏烟,烟中藏针,三样物件都是奇毒无比,粘上一星半点儿,立刻见血封喉,何况三难齐发,对手不知底细,万难全数躲开。谁想叶灵苏仗着绝顶身法,不但躲开,反以一口真气鼓动毒烟,回击对手。
蝎夫人始料不及,不慎吸入一丝烟气,仓皇后退两步,掏出药瓶,倒出两颗解药吞下。
叶灵苏滑出丈许,脚下如安机簧,腿脚不动,挺然弹起,身后传来两声惨哼,两名“毒王宗”弟子为“天蝎针”误伤,摔倒在地,面如血染。乌有道飞身赶到,捏开二人口唇,想要塞入解药,谁想二人把头一歪,当即死了。
乌有道呆了一下,骂声“他妈的。”悻悻放下尸体,回头瞪视叶灵苏。
叶灵苏本想化解恩怨,只守不攻,一味退让,谁知蝎夫人手段太过恶毒,一照面的工夫,又死了两个“毒王宗”弟子,仇恨越结越深,叶灵苏皱起眉头,暗暗发起愁来。
“一、二、三……”乌有道掐指说道,“杀人偿命,叶灵苏,你伤我‘毒王宗’三条人命,这个账该怎么算?”
“算什么算?”蝎夫人好容易化解毒性,大声叫嚷,“把他们全都杀了。”
“闭嘴!”乌有道阴沉沉看她一眼,牙缝里迸出字儿来:“再聒噪一句,我叫你当一辈子哑巴。”
蝎夫人恃宠而骄,忽见丈夫变脸,才想到乌有道的厉害,哆嗦一下,闭嘴不语。
叶灵苏沉吟一下,说道:“我来贵地,本是求医,入谷之时,也对令郎以礼相待。奈何令郎一再施放毒物、大肆袭击,我等九死一生,不得已才加以反击。”
乌有道哼了一声,冷笑道:“无论如何,我也死了儿子,你说该怎么办?”
叶灵苏察言观色,心知无法善了,只好说道:“乌宗主说怎么办?”
乌有道眯眼打量叶灵苏,忽道:“你杀了我儿子,也得赔我一个儿子。”
叶灵苏道:“人死不能复生……”
“谁要死的?”乌有道指着叶灵苏,咧嘴一笑,露出满口黄牙,“你留在谷里当我的小妾,生了儿子才准离开。”
叶灵苏又惊又怒,柳眉倒竖;蝎夫人也变了脸色,望着乌有道,惊惶中透出一股恼怒,锐声叫道:“乌有道,你吃错药了?什么女人你都想要……”
乌有道冷哼一声,随手一挥,蝎夫人张口结舌,突然捂住喉咙、摔倒在地,吐出紫黑血水,一手伸向乌有道,发出呀呀怪声。
“我说过什么?”乌有道两眼望天,冷冷说道,“再聒噪一句,你就当一辈子哑巴。哼,本宗主说的话,难道都是放屁?”
蝎夫人喑哑支吾,连连磕头,乌有道理也不理。众弟子只觉寒心,片刻之前,乌有道还对蝎夫人千依百顺,转眼之间就痛下毒手,翻脸之快,令人措手不及。只有少许年长弟子明白乌有道的心思,此人性好渔色,当年身在谷外,祸害女子无数,囚入谷中之后,宗内女子稀少,妖娆美貌无出蝎夫人之右。乌有道别无所求,对她一味迁就,而今一见叶灵苏,惊为天人,再看蝎夫人,顿觉人老珠黄、刁钻蛮横,从内到外都可厌可憎,他天性凉薄,不恋旧情,转眼找个借口,毒哑了蝎夫人的嗓子。
他手段厉害,神鬼莫测,既有惩戒之心,也有示威之意。叶灵苏望着蝎夫人,油然生出同情,按捺怒气,冷冷说道:“乌有道,辱人者自辱之,你说这些混话,就不怕失了身份?”
“呸!”乌有道啐了一口,“杀儿子赔儿子,天公地道,小妞儿你放心,本宗主老当益壮,床笫之上决不让你失望……”
他越说越不堪,一派宗主与市井流氓无异。叶灵苏气得脸色发白,忍不住喝道:“住口!”
乌有道也不理她,又指其他三人:“这三人也该死,不过本宗主有好生之德,特意大发慈悲,统统练成蛊傀,任我驱使。”
花眠气极反笑:“乌有道,你癞蛤蟆打呵欠、胡吹大气。”楚空山也拖长声气:“是啊,好大一只癞蛤蟆!”
乌有道也不气恼,反而连连点头:“癞蛤蟆五毒之一,老夫以毒闻名,当蛤蟆也没什么不好?”
他脸皮之厚、世间少有,花眠愣了一下,啐道:“肮脏无耻,自甘下流,我听说当年你向梁思禽求饶,足足磕了三百个响头,想必磕头太多,把脑子也磕坏了。”
听见“梁思禽”三字,乌有道便哆嗦了一下,又听花眠揭出当年之短,恼羞成怒,右手一抬,五指挑动。
楚空山素知他的手段,抢上一步,挥袖扫出,只听嗤嗤连声,有细微之物掉落在地。花眠定眼一瞧,那些细物乃是许多小如米粒、透明无色的虫子,有刺多翅,为楚空山掌力所逼,扑在地上挣扎不起。
“招蜂引蝶掌!”乌有道怪眼一轮,“你是楚空山!”
“正是正是。”楚空山呵呵一笑,“我还当乌宗主把我忘了呢!”他说话之时,掌力毫不放松。
天香山庄世代种花,有百花必有蜂蝶,修炼“招蜂引蝶掌”,惯常用到蜜蜂。掌风所及,蜜蜂扑地,振翅难飞,但随掌力增广,蜜蜂也随之增多,起初一只两只,练到绝顶处,一掌之威,笼罩百蜂,使之扑地难起,漏掉一只便不算本事。
透明飞虫名叫“无影蛊”,细小透明、飞行无影,一旦钻入七窍,致死致残,全凭乌有道的心意。倘若对手无知,极易遭到暗算,楚空山曾与乌有道为敌,吃过这蛊虫的苦头,事后苦练“招蜂引蝶掌”,乌有道蛊虫一出,就被他一掌制住。
楚空山双掌上下起伏,好似抚琴濯缨,手法从容潇洒,却将一群恶蛊压得动弹不得。正觉自得,忽听有人幽幽地叹了一口气,楚空山转眼望去,不由一愣。叹气的是蛇夫人,楚空山只觉眼熟,略一端详,冲口而出:“白鹭!”
蛇夫人望着他,目光凄然。楚空山再无疑惑,激动起来,问道:“你还没死?啊哟,你的脸怎么了?”
“我自毁容貌!”蛇夫人幽幽地说道,“我以为,你中毒死了,再也不会来了。”
楚空山老脸发烫,支吾道:“我当年中毒,险些死了,后来又闯过几次山,受阻毒物,始终无法进来。”
“你闯了几次?”蛇夫人嗓音颤抖,激动起来。
“这个……”楚空山咳嗽一声,“其实呢,就一次。”
此话一出,乌有道呵呵冷笑,蛇夫人大失所望。原来,蛇夫人当年容貌甚美,嫁给乌有道为妻,厌恨丈夫粗鄙,长年郁郁寡欢。楚空山风流无忌,但有美人,不问出处,两人一见钟情、暗通款曲。乌有道尽管好色,却不容妻子不忠,一怒之下向楚空山下毒,谁想楚空山内功深湛,中毒后依旧逃脱。乌有道本要率众追杀,不料时乖命蹇,梁思禽找上门来,一战之后,乌有道困死深山,楚空山才算逃脱大难。
蛇夫人情根深种,明知楚空山九死一生,依旧自毁容貌、为之守节。换在以往,她难逃一死,然而大劫之后,乌有道人手短缺,犹豫再三,饶其不死,折磨一顿了事。
楚空山本是浪子,情人不止一个,不忿乌有道下毒,想要闯山报仇。不料一闯遇阻,事后又有新欢,日子一久,便将此事抛之脑后,偶尔自我安慰:乌有道心狠手辣,偷情事发,蛇夫人难逃一死,至于报仇,乌有道困在绝谷、受尽活罪,杀了他反而助其解脱。这么一想,也就慢慢地心安了。
花、楚二人同辈中人,花眠贞静自守,风闻这一段情史,对楚空山老大不屑,故而一路走来,多次出言讽刺。楚空山胜在脸厚,一笑置之,万不料蛇夫人毁容未死,两人四目相对,楚空山羞愧交迸,恨不得挖个地洞钻将进去。
蛇夫人痴守半生,受尽苦难,落得如此结果,不觉万念俱灰。乌有道看了看蛇夫人,又瞧一瞧楚空山,心中既喜且恨,阴声说道:“楚空山,当年你侥幸逃脱,今日可没那么容易。”
楚空山望着蛇夫人,心中有些苦涩,说道:“我来了……就没打算离开。”
蛇夫人的眼神微微一亮,忽又沉寂下来,想起过往情事,眉梢眼角尽是落寞。
叶灵苏心系乐之扬,忍不住说道:“乌有道,还有两个人呢?”
乌有道还没回答,忽听有人笑道:“死了!”
叶灵苏应声望去,忽见冲大师走出人群,手里拿着一根碧莹莹的长笛,正是乐之扬形影不离的“空碧”。叶灵苏心头慌乱,冲口而出:“笛子从哪儿来的?”
“这是无主之物,贫僧取来玩玩。”冲大师笑了笑,“至于以前的主人,中毒化为血水,早已不在人世。”
铮,叶灵苏长剑出鞘,握剑的手簌簌发抖,双眼渐渐泛红。她忍了又忍,两行眼泪还是夺眶而出。
冲大师谎话连篇,乌有道诧异不解,但瞧叶灵苏伤心落泪,不由寻思:“莫非这妞儿对那姓乐的小子有意。哼,要是这样,那小子还是死了的好。人死念消,不留后患。”
他见叶灵苏纵然落泪,也是风华绝美,一时心痒难煞,恨不得立马生擒此女,当下大声叫道:“没错,那一男一女中了本宗主的‘七毁化血散’,化为两摊脓血,你们不想步他们的后尘,那就乖乖束手就擒,老夫让你们少吃一点儿苦头。”
花眠一见冲大师就是怒火上冲,又见叶灵苏伤心,忍不住说道:“灵苏,这秃驴奸诈第一,他的话岂能深信?”
叶灵苏应声凛然,环视四周,只见“毒王宗”弟子均是神气古怪。叶灵苏心头一动,抹去眼泪,扬声说道:“和尚,你想不想要那半部《天机神工图》?”
那图纸冲大师梦寐以求,叶灵苏简直多此一问。但他明白少女的心思,故意笑道:“不想又如何?”
“‘山河潜龙诀’呢?”叶灵苏冷冷说道,“有了这一门功夫,你的‘大象无形拳’就能登峰造极。”
但凡习武之人,无不力争上游,对于奇功秘技趋之若鹜。冲大师虽入佛门,也不例外。他知道当日叶灵苏拿走了一部释印神的秘籍,详情却不知晓。“大象无形拳”早有声名,“山河潜龙决”却未听过,恐是释印神晚岁大成之学,只一想象便觉心痒,当下笑道:“登峰造极不敢奢望,若能瞧上一眼,倒也是好的。”
“你若想要……”叶灵苏略一停顿,徐徐说道,“那就交出乐之扬和朱微。”
冲大师只觉两难,流露一丝迟疑。叶灵苏察言观色,微微松一口气,说道:“他们没死,对不对?”
冲大师笑而不答,乌有道却说道:“冲大师,不管是谁,落入乌某掌心,要他向东,就不会向西,管它图也好、诀也罢,都是手到擒来。”
冲大师知他蛊毒厉害,能够变人为鬼,操纵灵智,当下合十笑道:“有劳乌宗主了。”
乌有道狞笑一下,厉声喝道:“摆阎王阵!”
呼啦,众弟子散开,摆成一个圆阵,纷纷掣出一具阎王针筒,百十个黑洞洞的筒口对准阵心中的四人。叶灵苏见过阎王针的厉害,倘若百针齐发,四人断难躲开,只要挨上一针,别想生离此地。
“乌有道!”楚空山忽地叫道,“你还是不是男人?”
乌有道细眼一翻,啐道:“他妈的,我是你祖宗,我若不是男人,哪儿有你小兔崽子。”
众弟子齐声哄笑,楚空山不急不恼,笑笑说道:“那可难说,你若是男人,为何头巾绿油油的。”
“没错!”花眠接口笑道,“就像一只绿头大苍蝇。”
乌有道不自觉摸一摸头巾,暴跳如雷,厉声喝道:“楚空山,你得意个屁,我要剥你的皮,抽你的筋。”
“楚某就在这儿。”楚空山昂然说道,“勾引你妻子是我,给你戴绿头巾的也是我。夺妻之恨,不共戴天,你要是一个男人,就该跟我单打独斗,洗刷奇耻大辱,躲在大伙儿后面,那是缩头的乌龟、没卵子的太监。”
这番话字字刺心,乌有道气得脸色发青、咬牙切齿,转眼一瞧,众弟子无不斜眼瞥来,心知楚空山话已说满,再不出头,必定威风扫地、颜面无存,当下咬牙笑道:“好、好,楚空山,你说得好,本宗主这就来亲手了断你。”
“口说无凭。”楚空山笑道,“要来就来!”
乌有道哼了一声,挺身要上,冲大师却说:“乌宗主,咱们占上风,别中他的激将法儿。”
“放屁!”乌有道怒气冲天,“你一个秃驴,又没老婆让人偷!”
冲大师微微皱眉,默然退到一旁。叶灵苏冷眼旁观,寻思敌强我弱、全无胜算,楚空山胡搅蛮缠,或能浑水摸鱼。
乌有道上前一步,恶狠狠望着楚空山,袖袍无风而动,嗡嗡急响,“无影蛊”成群结队,破空而出。楚空山袖袍一拂,荡开蛊虫,右手拔出铁木剑,刷地向前刺出,剑尖连连颤抖,掀起漫天剑影,犹如百花盛开,数十只尸蜂还没靠近,遇上剑风,粉身碎骨,化为团团黑烟,楚空山掌风一扫,反向乌有道卷去。
乌有道哼了一声,双掌平平一推,恶臭弥漫,席卷四方,尸蜂所化黑雾与他掌风一碰,向后倒卷回去,掌力雄浑厚重,比起“招蜂引蝶掌”犹有过之。楚空山不得已后退两步,刷刷刷掌挥剑舞,霎时连出数招,方才化解乌有道的掌力。
这一下,不止楚空山意外,叶灵苏等人也觉吃惊。先前所见“毒王宗”弟子,纵如乌子都,也是毒术有余、武功不足,是以心中均有定见,只防毒术,不怕武功。谁知乌有道内力浑厚、掌风凌厉,楚空山大意轻敌,险些遭了毒手。
乌有道一招得手,呼呼呼又出数掌,势大力沉,涵盖甚广,所过腥臭四溢。叶灵苏等人无不屏息退让,其他“毒王宗”弟子也是面有惧色,徐徐向后倒退。
楚空山袖中夹掌,逼住乌有道的掌风,足下一转,绕到乌有道左侧,铁木剑化为一道乌光,直奔乌有道腋下。
乌有道转身不及,笃,剑尖正中他的“太渊穴”,声音沉闷,如中木石。楚空山一愣,乌有道猛地转身,呼地一掌向他拍出。
“太渊”是人身要穴,中者伤心破肺、不死即残。乌有道不但无事,掌力浑厚也不稍减,其中夹带嗤嗤风声,出掌之际,也将“无影蛊”放了出来。
楚空山始料不及,手忙脚乱,应付蛊虫之余,掌毒趁虚而入,一丝腥臭钻入鼻孔,楚空山微微晕眩,匆忙闪身后退。
乌有道猱身而上,接连出掌,双掌色泽暗红,似要滴出血来,掌风所过,草木枯萎、化为碎叶飞灰,“无影蛊”暗藏其中,毒气增长其势,越发防不胜防。
楚空山东躲西闪,心中老大气闷,他当年所以败落,全因遭了暗算。“毒王宗”用毒诡谲,内力武功稀松平常,乌有道也不例外,楚空山自忖堂堂一战,当可轻易取胜。谁料二十年不见,乌有道内功精进如神,俨然大高手风范,虽说招式平常,可是内力浑厚、举动神速,大可弥补不足,更别说掌风蕴毒、毒虫助阵,楚空山空有一身剑术,竟是束手束脚,全无还手之功。
乌有道占了先手,越斗越勇,掌风扩向四周,空中腐臭弥漫。楚空山节节后退,不知不觉,抵上身后石壁,乌有道呼地一掌拍来,楚空山旋身让过,啪,乌有道拍中岩石,多了一个淡红色的掌印,石块酥脆掉落,俨如火焰烧过一般。
楚空山望着掌印,微微动容,冲口问道:“乌有道,这是什么掌法?”
“寸草不生掌!”乌有道狞笑一下,一扬手,掌风呼啸,袖子里蹿出蛊虫,数以百计,收放自如,楚空山内力稍有破绽,即刻钻隙而入,比起毒掌还要难缠。
只守不攻、取败之道,楚空山身经百战,深知这个道理,当下连挥数掌、驱散蛊虫,跟着清啸一声,使出“名花美人剑”,桃李芳菲、青莲出水、寒菊怒放、踏雪寻梅,时而步履踉跄、宛如贵妃醉酒,时而灵动百转,真似飞燕凌空,剑尖刺破掌风,发出嘶嘶异啸,剑影如浪如潮,绝无丝毫停顿。
乌有道当年困守绝谷,痛定思痛,苦练武功,他深谙医理,博识百草,调配灵药,补气养元,一年之功,胜过寻常高手苦练数载,数十年下来,内力精进神速,已入大高手境界。然而武学之道,内外兼修,乌有道内力虽强,技击之道甚是平常,面对如许剑术,不觉左支右绌。
楚空山使得兴起,欺身而进,使一招“清平三绝”,剑如云中看花,虚虚实实、飘飘渺渺。乌有道眼花缭乱,茫然不知所从,刹那间,铎铎连声,乌有道从头至脚连中五剑。铁木剑虽是木质,附上楚空山的内力,穿肌碎骨不在话下,剑上劲力所及,乌有道飞出丈许,翻个跟斗,立足未稳,忽听一声长啸。楚空山形如大鸟,挽一个剑花,乘高下击,刷刷刷地刺向他的双眼。
乌有道身如顽石,唯有眼睛薄弱,方才中剑之时,他始终用手护着双眼。楚空山看得明白,这一剑极尽精妙、直指要害,寻思杀了乌有道,“毒王宗”群龙无首,自然不攻自破。
花眠见识仍在,见状喜道:“胜……”了字还没出口,楚空山一个趔趄,从半空中跌落下来。
乌有道摇晃站定,右手一挥,“无影蛊”蹿出袖口,飞向楚空山。叶灵苏晃身掠出,大袖一挥,“水云掌”虚空拍出,扫向“无影蛊”,青螭剑掀起一片青光,挡在乌有道身前。
忽听“呵”的一笑,冲大师横身冲来,呼地一拳送出,气劲如山,向前涌动。
这和尚诚为劲敌,叶灵苏无奈收起“水云掌”,拧身回剑,剑身弯曲成弧,绕过来拳,刺向冲大师的面门。冲大师仰身后退,举起手中翡翠长笛,轻轻一点,正中剑身,叮的一声,发出清越长鸣。
叶灵苏身子蜷缩,势如弹丸射出,身影若隐若现,长剑若有若无,瞬息之间,连刺冲大师上下三路。冲大师暗暗吃惊,收起笑容,挥舞长笛,横挑竖击,叮叮叮,笛剑相交,声如弹琴鼓瑟。叶灵苏一轮快剑使尽,竟未占到丝毫便宜,她气势一弱,冲大师立刻反击,笛子到他手中,变成一条短棒,大巧若拙,曲直无方,棒来棒去,不可捉摸。
当年九如禅师一条乌木棒打遍天下,用的正是这一路棒法,老和尚呵佛骂祖、豪气干云,棒法信手拈来,并无一定名号。传到渊头陀一代,方才名为“空空”,意为使到绝妙之处,落到对手眼里空空如也,中棒之前,压根儿看不见棒子来自何处。
叶灵苏的“飞影神剑”已入“水月”境界,水月空明,似有若无,飞影剑、空空棒,两般武功义理相通,均含武学绝诣,一时争强比快,高下难分。两人又均着白衣,恍若白凤白龙,捉对儿盘旋不定“无影蛊”为“水云掌”挡了一下,去势稍迟,掌力一弱,即又鼓翅冲上。楚空山面皮血红,挣扎一下,无力站起,眼睁睁望着蛊虫迎面冲来。
啪,数根青藤悄无声息,贴地爬来,缠住楚空山的手足,犹如活蛇怪蟒,拽着他倒退如飞,“无影蛊”扑一个空,转身追赶,突然大地迸裂、泥土翻腾,地底生出一股绝大吸力、硬生生将楚空山吸了进去。“无影蛊”恰好扑到,嗤嗤嗤密如箭矢,陷入泥土,脱身不得。
乌有道作势欲上,见这情形,脸色惨变,托地向后一跳,东张西望,叫道:“梁思禽……”嗓音一顿,目光停在蒙面女身上。女子身形蹲伏,双手按地,怪藤正是从她手底冒出。
“你是梁思禽什么人?”乌有道话没说完,脚下一动,土裂泥分,蹿出数条长藤,藤上长满尖刺,刷刷刷将他双腿缠住。乌有道忽然遭袭,沉喝一声,气贯双腿,尖刺划来划去,无法扎入肌肤。
冲大师看见刺藤,脸色一变,冲口叫道:“乌宗主小心。”
“不碍事,本宗主……咦……”乌有道忽觉双腿奇痒奇痛,犹如蚁钻蛇咬,他是用毒的宗师,长年与毒为伍,生出抗力,百毒不侵。刺藤之毒,让他难以抗拒,简直就是咄咄怪事。
怪藤生长不休,顺着他的身子向上缠绕,一时间,乌有道从头至尾均为刺藤缠满。他愤怒挣扎,可那藤蔓断了又生、毒刺也是折了又长,在他肌肤之上划出浅浅血痕,痛痒之感遍布全身。乌有道忍不住伸出双手拉扯怪藤,他力大功深,怪藤纷纷断绝。
好容易扯开乱藤,乌有道脱身出来,横着向左一蹿,摔在地上就地一滚,勉强爬起,仍觉疼痒,不由伸出双手乱抓乱挠,边挠边骂:“他妈的,这是什么鸟毒?”斜眼一瞥,忽见蛇夫人就在附近,心头一动,厉声叫道:“白鹭,把‘紫玉清凉露’拿来!”
“紫玉清凉露”是祛毒止痒的灵药,药中含有蛇胆,蛇夫人名如其号,精于使唤蛇类,调制这一灵药,“毒王宗”之内无出其右。她应声愣了一下,探手入怀,取出一个水晶小瓶,瓶中药水紫红、剔透如玉,蛇夫人上前一步,递给乌有道。
乌有道接过,倒出药汁,涂抹伤痕,冷不防后心“灵台”刺痛,多了一枚青碧色的长针。
“灵台”是“元毒功”的罩眼,一旦受制,气散功消。这一下变生肘腋,乌有道动弹不得,失声叫道:“白鹭,你干什么?”
出手的正是蛇夫人,她微微捻动针尾,乌有道流露痛苦神气,口中犹不服软:“好大的胆子,敢近我的身?”
“怎么不敢?”蛇夫人冷冷说道。
乌有道一愣,忽觉身上有异,低头看去,袖口里、裤脚下、襟口中、衣角旁,一应蛊虫、血蜘、尸蜂、小蛇汹涌而出,仿佛躲避什么,爬的爬、飞的飞,急急如脱网之鸟,茫茫如漏网之鱼。
“你用了什么法子?”乌有道有所觉察,声音颤抖起来,“你身上有东西……”
“是啊!”蛇夫人冷冷说道,“一颗牟尼珠!”
乌有道脸色惨变,花晓霜的牟尼珠实为万毒克星,但因淬炼不易,存世不过十枚。“毒王宗”兴起以后,乌有道为了毁掉此珠,杀人灭门,无所不为,多枚“牟尼珠”被毁,存世者不过三枚,一在东岛、一在西城、还有一颗落在金刚禅门,均是难惹的主儿。乌有道避之不及,遑论夺来毁掉。这个节骨眼儿上,蛇夫人忽说得到一颗牟尼珠,乌有道神魂出窍,一时转不过念头,可是毒物逃窜、毒功失灵,除了“牟尼珠”,再无一样事物可以办到。
“碧磷针呢?”乌有道略一定神,“你何时炼成此针?我怎么就不知道?”
蛇夫人冷冷说道:“我花了十年炼成,就为破了你的‘元毒功’。你百毒傍身,原本无法接近,天可怜见,将这一颗‘牟尼珠’送到我面前。乌有道,你恶贯满盈,今日就是你的死期。”
乌有道嘿了一声,冷笑道:“我死了,楚空山也别想活。”
蛇夫人举目望去,楚空山爬出泥土、不胜狼狈,脸上紫红肿胀,似要迸裂开来,他盘膝坐下运功,身子仍是簌簌发抖。
形势逆转,双方均感意外。叶灵苏虚晃一剑,退到楚空山身边,望着蛇夫人惊疑不定;冲大师也缓步退到一旁,把玩手中玉笛,苦思应对之策。
叶灵苏蹲下身子,察看楚空山的伤势,忽听蛇夫人尖声叫道:“别碰他……”叶灵苏一怔,当她妒意发作,皱眉道:“若不碰他,怎么治伤?”
“他不是受伤。”蛇夫人略一沉默,“他只是中血蛛毒!”
“血蛛?”叶灵苏疑惑不解。
蛇夫人指着地上血红蜘蛛:“这就是了。”花眠道:“楚先生被血蛛咬了?”
“不是!”蛇夫人摇头,“血蛛所吐蛛丝剧毒无比,一星半点就能致命。乌有道的掌法只是幌子,血蛛丝才是杀着。蛛丝随风游走,肉眼难以发现,乌有道只要用掌力将蛛丝送到对手身上就行了。”
众人无不动容,乌有道见她拆穿下毒伎俩,又惊又气,破口大骂:“臭婆娘、烂婊子,你偷汉子我没杀你,全因为顾念旧情、饶你一马。你不知感恩、吃里扒外,不把你化为血水,本宗主誓不为人。”
“顾念旧情,饶我一马?”蛇夫人冷哼一声,“每月初一、十五,你干了什么?”
乌有道哼了一声,冷冷不答。蛇夫人接着说道:“每到初一、十五,你便催发我体内蛊毒,令我痛不欲生,直到奄奄一息,你才勉强罢手。如此循环往复,已有二十余年,这就是你顾念旧情、放我一马么?”
“好死不如赖活。”乌有道说道,“别忘了,你体内蛊毒,只有我能解除,血蛛之毒,除了老夫,还有谁能化解?”
蛇夫人沉默一下,徐徐说道:“乌有道,咱们打个商量。”
乌有道哼了一声,问道:“商量什么?”
“你为楚空山解毒,让我与他离开。”蛇夫人话一出口,楚空山浑身一颤,努力张开双目,定定望着女子,前尘往事涌上心头,眼神不觉柔和起来。
“做梦!”乌有道又妒又恨,啐了一口,“臭婊子,你有种把我杀了。”
“逞英雄?”蛇夫人语带讥讽,“乌有道,别当我不知道,你贪生怕死第一,若非如此,当年又何必向梁思禽求饶,藏在这深山绝谷当缩头乌龟?”
“放你娘的……”乌有道还没骂完,蛇夫人捻动碧磷针尾,乌有道痛苦难当,哀哀叫唤起来。
“怎么样?”蛇夫人停手道:“还要再试一次?”
两人本是夫妻,乌有道爱生惜命,蛇夫人早已看穿,如今略加炮制,乌有道先软了一半,稍稍犹豫,说道:“解毒可以,你先要离我远些。”
蛇夫人冷笑道:“你又打什么鬼主意?”乌有道悻悻道:“你懂个屁,血蛛之毒还须血蛛吸出,你牟尼珠在身,血蛛不敢靠近,我又如何驱使它们吸毒?”
“胡说!”蛇夫人厉声道,“你分明想要脱身。”
“血蛛天下奇毒,舍此无法化解。”乌有道摊开双手,“你若不信,杀了我就好。不过楚老儿命在顷刻,我先走一步,他随后就来。”
蛇夫人痴心半生,对楚空山难以忘情,眼见他浑身涨紫,眉间透出死气,心知乌有道所言不虚,沉思一下,向叶灵苏一指:“你过来!”
叶灵苏诧道:“干什么?”
“我要离他远些。”蛇夫人指着乌有道,“姑娘你剑快,顶住他的‘灵台’穴,这是罩眼,稍有异动,给他来个一剑穿心。”
乌有道大怒,心中“臭婆娘、烂婊子”骂个不停,嘴里却不敢吱声,绷着面皮,目光阴沉。
叶灵苏看一眼楚空山,明白他支撑不久,叹一口气,说道:“花姨中了尸蜂毒,也请一并解除。”
“这个自然!”蛇夫人点头,手上用劲,催促乌有道上前。
叶灵苏向蒙面女说道:“花姨和楚先生有劳你了。”蒙面女默默点头。叶灵苏迈步绕到乌有道身后,运剑逼住他后心“灵台”穴。
蛇夫人徐徐后退,退到五尺远近,问道:“成了么?”
乌有道哼了一声,伸手招了招,血蛛蜂拥而上,争先恐后地钻入他的裤脚。叶灵苏看得浑身发麻,只一想到蜘蛛满身乱爬的情形,就觉心跳加剧、冷汗迸出。这时乌有道跨出一步,叶灵苏回过神来,忙也随之上前。
“呵!”冲大师笑了一声,忽地跨越数丈,落到楚空山身后。
蒙面女一声清叱,双手按地,怪藤破土而出,变粗变长,尖刺冒出,活龙活现,缠向冲大师的双脚。
两人周王府曾经交手,冲大师吃亏不小,当即使一个“马王飞蹄”,凌空弹腿,轻巧让过刺藤,手中玉笛急点,吞吞吐吐,莫知所出。蒙面女知道厉害,无奈起身,一抖手,袖里蹿出长长的白绢,随手一拧,化为一条白光光的软棍,直如怒蛇昂首,呼地蹿向冲大师的心口。
冲大师收回玉笛,轻轻一拨,软棍缠上玉笛,冲大师运劲一收,左脚突起,踢向蒙面女的小腹。这一脚匪夷所思,冲大师身在半空,分明势头已尽,还能出脚,大出蒙面女意料,不得已腾出手向下格挡,扑,手足相接,蒙面女一个跟斗向后翻出,软棍脱手,落在一丈之外,着地时脚下踉跄,“大金刚神力”余劲不衰,激得她五内翻腾,几乎吐出血来。
冲大师并不追击,飘然落下,左掌对准楚空山,玉笛指向花眠。他这几下如风似电,说来繁复,其实不过眨眼。叶灵苏本想救援,可是一旦撤剑,乌有道必然逃脱,花、楚二人无法解毒,免不了一死,这么稍一犹豫,花、楚二人已然落入敌手。
叶灵苏惊怒交迸,手上用力,剑尖入肉,乌有道面无人色,“啊哟”惊叫起来。
“乌宗主不用怕。”冲大师笑了笑,“给她一万个胆子,也不敢伤你一根汗毛。”玉笛向前一探,对准花眠头顶,笑嘻嘻说道,“叶姑娘,我这笛子落下去,你猜会有什么结果?”
玉笛到他手里,不下于铁棒铜棍,一击之下,花眠必定头开脑裂,叶灵苏视她如母,心头一急,冲口叫道:“住手!”
“要我住手容易。”冲大师说道,“你先放了乌宗主。”
蛇夫人、花眠异口同声:“万万不可。”
叶灵苏也知道,放了乌有道,势必全军覆没,当下说道:“大和尚,我又不是傻子,这种混账话,你对牛马说去。”
冲大师笑道:“你筹码不多,我有两人在手,你只有一人,我先杀花尊主,留下楚庄主,照样可以跟你换人。”说着举起玉笛,作势敲落。
“住手!”叶灵苏一声断喝。
冲大师斜眼瞅她,笑道:“怎么?你答应放人了?”
“做梦!”叶灵苏手上微微用力,乌有道痛哼一声,脸色发白。
“乌有道!”叶灵苏慢慢说道,“你的手下,都会听你的话么?”
“当然!”乌有道冲口而出,“我都下了蛊,谁不听话,我让他化成血水。”瞥了蛇夫人一眼,小声咕哝,“她例外,她有牟尼珠……”
“好!”叶灵苏沉声说道,“你立即下令,让所有弟子、所有毒物围攻冲大师一个,若不杀他,决不罢休。”
乌有道张口结舌,冲大师也变了脸色,强笑道:“叶灵苏,别忘了,花眠和楚空山在我手里。我死了,他们也别想活。”
“对、对!”乌有道连连点头。
“我若放了乌有道,他们照样活不了,与其如此,不如玉石俱焚,宰了你这个妖僧,为人间除一祸害。”叶灵苏话音朗朗,震动山谷。
“说得好!”花眠也大声说道,“这和尚害我东岛不浅,拖他陪葬,也是生平快事。”
蛇夫人又惊又气,锐声叫道:“叶姑娘,我只让你救楚空山,何时让你自作主张?如果楚空山他、他有个长短,我、我……”忽地按捺不住,眼眶不觉红了。
“别担心。”叶灵苏淡淡说道,“他死了,我给他偿命。”
“我要你的命干什么?”蛇夫人怒气上冲,“你这女孩儿,我、我看错你了。”
叶灵苏皱一皱眉,也不理她,从容说道,“乌有道,你下不下令。”剑尖微动,入肉更深。
乌有道左右为难,叹一口气,苦着脸说道:“大师,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你做了鬼可不要怪我。”咳嗽一下,扬声说道,“各位听好,齐心协力,不拘手段,杀了这和尚,本宗主大大有赏……”
众弟子体内均有蛊虫潜伏,即便无赏,也不敢不听使唤,一时纷纷取出哨子、铃铛、芦笙、短笛,凑近口边,召唤毒物,一时嗡嗡嗡、簌簌簌,虫飞蛇走,瘴气四起,向着场中徐徐涌来。
冲大师紧皱眉头,死死盯着叶灵苏。无双岛上,他与这女子多次交锋,彼此知根知底,心知叶灵苏性情激烈,机变不如乐之扬,果决犹有胜之,她说玉石俱焚,恐非虚言恫吓。要知道,此地毒虫遍布,“毒王宗”群起而攻,纵如金刚门人,也难全身而退。
意想及此,冲大师高叫:“且慢动手!”
叶灵苏一扬手,“毒王宗”纷纷放下法物,看那模样,倒像是宗主换成了叶灵苏。乌有道心中暗骂,恨不得催发蛊毒,将这一群不肖弟子统统折磨一顿。
“叶姑娘。”冲大师笑道,“大伙儿都是聪明人,何苦任性尚气,闹得两败俱伤。”
“不想两败俱伤,那就拿出诚意。”叶灵苏冷冷说道,“逼我放人的话就不要提了。”
“好,好!”冲大师笑道,“我出个主意,乌宗主为楚、花二位解毒,而后礼送各位离境,作为报偿,你放了乌宗主如何?”
“好主意……”乌有道翘起大拇指,正想夸赞两句,后心忽又刺痛,只听叶灵苏冷冷说道:“好什么好?乐之扬和朱微呢?我要带走他们。”
“这个么?”冲大师笑道,“我早说了,他二人中了毒,早已化为血水。”
“你骗谁?”叶灵苏正想逼问乌有道,忽听蛇夫人说道:“那二人是我亲自带入谷里,入谷之前,早已中了绝毒,死后尸骨化为血水……”
冲大师可以不信,乌有道也可以不信,但由蛇夫人口中说出,叶灵苏仿佛挨了一记重拳,胸口隐隐作痛,耳边嗡嗡鸣响,蛇夫人的声音犹如烧红的烙铁,一字一句,狠狠烙在她的心头。
“乐之扬死了,死了……”叶灵苏闭上双眼,想要放声大哭,可又不知哭给谁听,想要发泄怒火,杀了乌有道。可是报仇容易,花眠怎么办?楚空山又怎么办?前者犹如母亲,多有养育之恩,后者不顾生死,为她赴汤蹈火。情爱?恩义?她该如何是好,又该何去何从。
刹那间,叶灵苏只觉万般虚无,世事于她再无意义。无双岛上的一点一滴,从她心底流过,这一刻,她蓦然发觉,自从有生以来,唯有无双岛上的日子最为快乐。
花眠见她神气古怪,心中担忧,忍不住叫道:“灵苏,你没事么?”
叶灵苏应声一颤,张开双眼,环视四周,木然说道:“花姨,我没事……一点儿事也没有……放心,我一定救你出去……”
花眠见她神态,暗暗叹气,心想:“长痛不如短痛,乐之扬死了也好,断去她的痴念。有时候,情爱不遂堪比钝刀杀人,一杀数十年,胜过人间任何折磨。”
忽听叶灵苏又说:“和尚,你说话算数么?”
“人无信不立。”冲大师侃侃而言,浑不费力。花眠忍不住骂道:“和尚,你说这句鬼话,我都替你脸红。”
冲大师笑道:“有劳,有劳!”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花眠一时语塞,恨恨啐了一口。
叶灵苏徐徐说道:“好,先解毒,再放人!”驱使乌有道上前,放出血蛛,吸取毒质。楚空山命在顷刻,先吸他体内之毒,吸完以后,轮到花眠,冲大师忽道:“慢着!”
“怎么?”叶灵苏问道。
冲大师伸出一指,点中楚空山的“神道穴”,说道:“救完了人,你不放乌宗主怎么办?”
叶灵苏冷冷道:“你信不过我?”
“此言差矣!”冲大师笑道,“人心多变,世事难料,贫僧连自己都信不信,又何况是你呢?”他顿一顿,又说,“不如这样,先送你们出谷,到了‘鬼门’,大伙儿同时撒手放人。”
叶灵苏心不在焉,点头道:“出谷就出谷!”
冲大师一手一个,拎起花、楚二人,大步流星,走在前面。叶灵苏押着乌有道随在后面,蛇夫人也跟了上来,唯有蒙面女子呆立当地、低头不动。
叶灵苏走出一程,只觉有异,回头问道:“你不走么?”蒙面女子颤了一下,喃喃说道:“死了?死了!全都怪我,都是我的错。”
叶灵苏怪道:“你说什么?”蒙面女抬起头来,妙目闪烁泪光:“他死了,你一点儿也不伤心?”
叶灵苏猛可醒悟,女子说的正是乐之扬,登时一股酸气直冲眼鼻。她极力压抑痛哭冲动,冷冷说道:“人死不能复生,其他人总还要活下去。”
“好狠的心。”蒙面女咬牙道,“不愧是女中魁首、盐帮之主。”
叶灵苏道:“心肠不硬,何以领袖群伦?”
“我看你是嫉妒。”蒙面女冷冷道,“因为他喜欢别人!”
叶灵苏一愣,眼中火星迸溅,蓦地转身,快步走向谷口。
蒙面女一咬牙,纵身跟上,斜眼望着叶灵苏,瞳子深处大有怒意。
“毒王宗”弟子见状,也纷纷跟上六人。
一路上,众人均不做声,出了石阵,上了蛇舟。蛇夫人吹笙驱赶水蚺,顺流而下,出彩贝峡、过六龙瀑,来到怨侣峰前的界沟。乌有道放出血蛛,吸走尸蜂之毒,花眠的脸色由黑变白,由白转红。吸完毒质,叶灵苏静候半晌,见无异样,方才点头说道:“数三声,一起放人。”
“好!”冲大师笑道,“一、二……”三字出口,他双手一抡,将花、楚二人扔过界沟,叶灵苏也撤去长剑,向后一跳,落在界沟外侧。
乌有道叱咤半生,除了梁思禽,从未受制于人,何况对方还是一名女子。他心头狂怒,一得自由,即刻转身,作势跳过界沟,报复众人。
“乌有道。”蒙面女忽道,“你忘了当年的誓言么?”
“管你屁事?”乌有道怪眼一翻,“梁思禽远在天边,本宗主还怕他不成?”
蒙面女冷哼一声,森然说道:“城主就在江南,你若不信,跨过界沟试试!”
乌有道将信将疑,刺藤所挂伤痕忽又发痛发痒,放才性命攸关,竟然忘了痛苦,这时发作起来,当真加倍难受,禁不住问道:“地下长藤的本领,梁思禽教给你的么?”
“不错。”蒙面女淡淡说道,“长生藤、恶鬼刺,我只学了一点儿皮毛,城主使出,威力胜我万倍。”
乌有道心病难愈,闻言冷汗直流,恶狠狠瞪了冲大师一眼,怒道:“和尚,你说梁老贼在昆仑山,怎么又到了江南?”
冲大师冷笑道:“别听她虚张声势,梁思禽若在江南,何不亲身前来?”
“城主大事在身,无暇理会宵小。”蒙面女轻哼一声,“和尚,说起来,你也见过他的。”
冲大师一愣:“在哪儿?”
蒙面女冷冷说道。“乐道大会,紫禁城中。”
“落羽生!”冲大师冲口而出。
“你还不笨。”蒙面女眼露讥嘲,冲大师却是脸色发白,两眼透出迷惘。
乌有道见他神气,越发信了几分,不觉一阵心悸,咳嗽两声,干笑道:“既然如此,我也就不送了。”丢下冲大师,匆匆上了蛇舟,冲大师眼看开船,也纵身跳了上去。
“慢着!”叶灵苏放开花眠,走到界沟边上。
“怎么?”冲大师笑道,“叶帮主还有话说?”
“是!”叶灵苏深吸一口气,朗声说道,“乌有道,你听好!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乐之扬的死你脱不了干系,三月之内,我会卷土重来,一举踏平‘毒王宗’!”
她声色俱厉,众人无不震动。乌有道惊怒不已,咬牙道:“小妞儿大言不惭!好哇,本宗主等着你,不来不是好汉,呸,你一个娘儿们,算什么狗屁好汉?”
叶灵苏哼了一声,转身扶起花眠,大踏步走向山外;蛇夫人也扶着楚空山跟在后面。蒙面女望着叶灵苏的背影,若有所思,出了一会儿神,晃了晃身,向另一条山路走去。
乌有道败给梁思禽之后,卧薪尝胆,苦炼毒功、毒物,本以为除了梁思禽,当世再无敌手,谁料还没出谷,先栽一个跟头。敌人不但安然出谷,更划下道儿、出语胁迫。“毒王谷”金城汤池,不虑对方攻破,可这一口鸟气,乌有道如论如何也咽不下去。船行一半,他怒哼一声,狠狠一拍船舷,木屑飞溅,蛇舟险些震翻。
“乌宗主。”冲大师见他盛怒,字斟句酌地道,“叶灵苏是盐帮之主,手下十万盐枭,不可等闲视之;蒙面女子是西城弟子,惹来梁思禽更是吃不了兜着走;倘若一起来攻,大有可虑之处。”
乌有道心里有气,冷哼道:“你怕了?”
“不敢!”冲大师笑道,“宗主毒术通天,自然无所畏惧,不过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事先防范总是好的。”
乌有道神色稍缓,点头道:“梁思禽与我有约,我不出毒王谷,他也不来找我的麻烦,这一路可以放心。盐帮乌合之众,哼,来多少死多少。”
“还有一路。”冲大师说道,“叶灵苏是东岛云虚的女儿,花眠暂代东岛之王,东岛盐帮合流,端的不可小觑。”
昔年东岛强盛,几乎兼并天下。乌有道虽然自负,也不得不有所忌惮,一时眉头暗锁,拈须沉吟:“大师有什么法子?”
冲大师说道:“依我之见,不如多请帮手。”
“除了梁思禽,谁敢招惹东岛?”
冲大师眼珠一转,笑道:“宗主忘了燕然山么?”
“铁木黎?”乌有道一愣,“他远在漠北,岂肯帮我?”
“铁木黎立志复兴大元,且是东岛的死敌。只要宗主肯为大元出力,燕然山自然召之即来。”
乌有道大为动心,说道:“话虽如此,但本宗祖师是赵宋的皇帝,宋为蒙元所灭,铁木黎是蒙古的国师,我若与他为伍,岂非招人笑话?”
“宋亡已有百年,谁还记得这个?”冲大师微微一笑,“如我所料不差,朱元璋一死,天下必乱,那时群雄并起、逐鹿四方,宗主一身毒术胜过十万大军,这样的好机会,难道就坐守空谷、白白错过?贵宗的毒术加上大元的铁骑,夺取大明江山,不过反手之间。那时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又有谁敢笑话宗主你呢?”
乌有道素有野心,智计却是平平,听这一番吹捧,飘飘然不知身在何处,什么祖师、赵宋全都丢到爪哇国去了,笑呵呵说道:“大师说得是,当年若是傍上大元这棵树,我也不用受那梁思禽的窝囊气,好在亡羊补牢,为时不晚,大师给我引荐引荐。”
“好说,好说。”冲大师笑了笑,“乌宗主大可放心,除了燕然山助阵,我还留了一个后招。叶灵苏倘若再来,管教她投鼠忌器、进退两难。”
“后招?”乌有道想了想,一拍大腿,“你说那个瘸子?”
“没错。”冲大师说道,“叶灵苏钟情此人,一片痴心。宗主将他攥在手心,便可立于不败之地。”
乌有道又惊又喜,翘起大拇指:“大师神机妙算,真是本宗主的贵人。”
冲大师心中暗暗得意,若论堂堂之阵,“毒王宗”无所用之,要说阴谋暗算,倒是一把好手。“软金化玉散”得自“毒王宗”,若非乐之扬从中作梗,单凭这一味迷药就能颠覆天下。更别说另有许多奇妙毒物,届时打起仗来,既可毒死敌方首脑,也可下蛊制服大将,不战而屈人之兵。等到大元重光、天下底定,再将这一宗门连根拔起、永绝后患。
他心中盘算如意,口中谦逊了两句。乌有道心怀大畅,对这和尚越发看重,再一想到叶灵苏天仙般的人儿,有眼无珠,不依从他乌大宗主,偏偏对一个瘸子痴心,登时怒火上冲,弃舟上岸,对冲大师说道:“走,瞧瞧那瘸子去,他是大大的筹码,万万不可让他死了。”心里打定主意,必要好好折磨此人,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唯有如此,才能消除心头妒恨。
忽听一声长长的惨叫,乌有道定眼望去:“毒王谷”口乱成一团,众弟子抱头鼠窜,人群中惨叫声此起彼伏。
乌有道又惊又怒,心想莫非叶灵苏去而复返,回到谷里抢夺乐之扬和朱微,可仔细一想,又觉万无此理。当下催促水蚺,尽速靠岸,他不用芦笙,也能驭蛇,一时舟行如箭,很快抵达彼岸。
乌有道刚一登岸,忽听厉声怪叫,一个蛊傀向他扑来。乌有道想也不想,大袖一挥,数只血蛛乘丝飞出,落到蛊傀身上。蛊傀失声哀嚎,蹦跳两下,趴在地上一动不动,乌有道五指一勾,又将血蛛收回。
一个弟子气喘吁吁,冲到乌有道面前,咽着唾沫说道:“宗主,不好了……”
乌有道沉着脸道:“怎么回事?”
“蛊傀发疯了!”
乌有道变了脸色,快步上前,只见数个蛊傀在人群中冲突,遇人就抓,抓住后高高举起,用力一扯,将活人撕成数块,脏腑鲜血淋漓而下,将蛊傀变成一个个血人。
乌有道怪叫一声,冲上前去,放出血蛛,噬咬蛊傀。毒王谷中,血蛛是蛊傀唯一克星,乌有道转了一圈,发疯的蛊傀无一幸存。望着蛊傀尸体,乌有道余怒未消,双手叉腰,瞪眼发怒,众弟子畏缩后退,唯恐迁怒自身。
过来半晌,乌有道平静下来,低头检视尸首。为了管辖,蛊傀都有编号,刻在左胸。乌有道翻过尸体,蛊傀左胸赫然写着六十七。乌有道变了脸色,叫声“不好”,直奔谷内。
冲大师纳闷不已,跟上问道:“宗主,出了什么事?”
“蛊傀洞出事了。”乌有道一脸懊恼。
“何以见得?”冲大师问道。
“蛊傀满打满算,连死带活不过六十二个。”乌有道说道,“这个蛊傀却是六十七号。”
冲大师诧道:“烙错了?”
“不!”乌有道摇头,“这只蛊傀还没成形,正在蛊傀洞调教!”
冲大师动容道:“那么乐之扬?”乌有道瞥他一眼,冷冷说道:“多半死了!”
冲大师心头一沉,有些怅然若失。
乐之扬喝下“奈何汤”,浑身难受,瘫软无力,任由两个弟子拎着,来到一个石洞之前。洞里传来嘶吼狂呼,伴随皮鞭抽打、厉声谩骂。
“韩残!”一个弟子大声嚷嚷,“来收货!”
抽打、喝骂声停了下来,一个老者走出洞口,年过五旬,干瘪瘦小,眉眼甚是凶恶,腰系一个铃铛,手提蟒皮软鞭,看见三人,两眼一翻,鞭指乐之扬道:“就是这个货色?”
“对啊!”那弟子应道,“他喝过‘奈何汤’了。”
韩残低头打量一下,皱眉道:“他的脚怎么了?”
“是个瘸子。”另一弟子撇了撇嘴、老大轻蔑。
“一蟹不如一蟹。”韩残大摇其头,“近来的蛊种不是太老、就是太弱,连残废也送来凑数儿……”
“韩老头。”那弟子左右看看,压低嗓音说道,“私下抱怨就好,别让宗主听到。”
“呸!”韩残怒道,“我又不是傻子。”指着洞里,“我手里不空,你俩给我抬进去。”
两弟子面有惧色,韩残冷笑道:“放心,有我在,它们吃不了你。”
两人硬着头皮,架着乐之扬进入洞里。乐之扬昏昏沉沉,定眼望去,洞里昏暗无光,一道铁栅将洞窟分成两半,栅栏后面几个蛊傀或站或躺,坐着的体质已变,毛发褪尽、浑身坑坑洼洼、长满厚厚的角质;躺着的气息奄奄,角质尚未覆盖全身,犹能看出本来面目。
韩残打开铁栅,两个弟子远隔栅栏,将乐之扬用力一扔,立刻迅速后退。韩残拦住二人,向角落一指:“别慌,那边死了一个,你们给我抬出去。”
“什么?”一个弟子怒道,“韩老头,你他娘的不要得寸进尺。”
韩残脸色一沉,左手握住腰间铃铛。另两人对望一眼,咕哝两声,钻进牢里,坐着的蛊傀腾地站了起来,呼啦冲到二人近前,吓得二人缩成一团。忽听几声铃铛,蛊傀又应声后退,慢腾腾地坐了下来。两人胆战心惊,踅到角落,拎起尸体,飞也似地逃出石洞。
韩残捉弄得手,哈哈大笑。乐之扬躺在地上,浑身冷汗长流,他分明感觉:汤里的小虫进了肠胃并未死去,星星点点,到处乱钻。
蛊傀凑了上来,七八张怪脸将他团团包围,各各眼珠转动,透出一股子乖戾。乐之扬只觉恶臭扑鼻,想要挣扎起来,可是有气没力。
“这几只蛊傀还没调教好。”韩残慢悠悠说道,“没准儿一高兴,将你活活撕了吃掉。”
乐之扬心惊肉跳,冲口问道:“你是谁?”
“我叫韩残,这里的教头!”韩残摸出一个葫芦,揭开塞子,里面发出一股刺鼻的药酒味儿。蛊傀仿佛畏惧,纷纷后退,口中发出吱吱吱的尖叫。
韩残喝一口酒,盯着乐之扬笑道,“你小子耐力尚可,喝了‘奈何汤’的人,到了蛊傀洞,十有九个都是痴痴呆呆,八鞭子打不出一个屁来。你还能说话,足见体质异于常人。唔,你会内功么?”
“练过……”乐之扬只觉体内蛊虫越发活跃,所过之处,血肉仿佛抽空了一般。
“难怪,难怪!”韩残啧啧说道,“好久没见过练家子了,这些蛊傀都是一些蠢笨农夫,蛊虫一上身,早忘了爹妈是谁。练家子么,还能支撑一会儿,看你眼神清明,可见内功不弱。嘿,说起蛊傀,人人都怕,平素都不肯来,守着这些畜生,老子无味得很。”说着一指蛊傀,“也好,趁你神志未泯,陪老子说几句闲话解解闷儿,哄得老子开心,等你成了蛊傀,少抽你两鞭子如何?”
“人为何变成蛊傀?”乐之扬问道。
韩残放下葫芦,瞪着乐之扬,仿佛惊讶他有此一问,忽而笑道:“其他人到了这儿,无不哭哭啼啼,要死要活,你这小子,居然问我‘如何变成蛊傀’。哈哈,有点儿意思,这个说来话长,估摸我还没说完,你就神志错乱,不知道我说什么了。”
他守在石洞,终日跟蛊傀为伴,寂寞无聊,难得有个听众,登时来了兴致,又喝一口酒,说道:“‘奈何汤’是百毒炼成,用来孕育‘奇鬼蛊’,喝下以后,幼蛊散入四肢百骸,汲取精血,钻心入脑,迷乱中蛊者的神智。至多半个时辰,中蛊者就会变成痴子傻子,有手不能动,有脚不能走,有耳不能听、有眼不能看,吃不香、闻不着,这样的人叫‘蛊种’,样子跟常人无异,其实跟行尸走肉没什么分别。”
乐之扬听得头皮发炸,凝神内视,果觉许多小虫进入经脉,循血而行,不由心想:“老头儿说修炼内功者比常人支撑更久,我用‘转阴易阳术’化解过‘阎王针’之毒,不知道能否抵御蛊虫。”
他难受之至,情急求生,凝神闭眼,使出“转阴易阳术”,死马当作活马医。
韩残酒兴发作,唠叨个不停:“幼蛊扎根以后,会将宿主当做巢穴,在经络血脉中结茧孕化,如果运气不好,七日之内,‘蛊种’就会衰竭死掉;侥幸不死,我会给你喂食各种毒物,好比蛇啊、蝎子、蜘蛛之类,以毒养蛊,经过七七四十九日,直到幼蛊破茧而出,完全变为成虫。如此一来,蛊种变成‘蛊傀’,不惧刀枪、力大无穷,愈合之能超乎常人。呵,没准儿你双脚从此变好,跑得比兔子还快!不过跑不跑可由不得你,‘奇鬼蛊’不听宿主使唤,只听这只铃铛的话。”他拍了拍腰间铜铃,打一个酒嗝儿,“放心,到时候,老子会把你调教地服服帖帖。不,那时候就没你了,哈,服服帖帖的是蛊虫才对。”
他絮絮叨叨,乐之扬无暇理会,只顾转阴易阳,搬运周天。他久练内功,知觉极灵,感觉幼蛊兵分数路,少许向四肢扩张,多数兵分两路,从下往上,一前一后,经由任督二脉向头部钻行。
任脉一路从“石门穴”起始,经“气海”、“阴交”、“神阙”、“水分”、“下脘”、“建里”诸穴抵达“中脘”,只要再过“上脘”、“巨阙”、“鸠尾”,即可进入“中庭”,那是心脉所在,幼蛊一旦占据,即可掌握宿主生死。督脉一路,蛊虫进展更快,已然透过“脊中”,穿“中枢”,经“至阳”,过“灵台”,破“陶道”,兵临“大椎”穴下,只要“大椎”一破,从背至颈一马平川,幼蛊直入“脑户”,盘踞脑髓,轻易控制宿主的神志。
“督脉”是当务之急,乐之扬运转真气,坚守“大椎”,转阴易阳,颠倒五行,蛊虫所至,空无之感悠然而生,真气一到,空壳般的身躯又充盈起来。两股力量在“大椎穴”下摆开战场,幼蛊冲突数次,渐渐停了下来,真气停在大椎,阴阳互易,积少成多,忽向下方突进,将蛊虫驱向“陶道”穴。
乐之扬喜出望外,他情急求生,只盼挡住蛊虫,万不料“转阴易阳术”转守为攻,竟能驱赶幼蛊。蛊虫受阻不进,试图绕过督脉,从两侧上行入脑,乐之扬未及运功,真气自行一分为二,挡住幼蛊去路。
“奇鬼”不奇,蛊毒之害也不如韩残口中吹嘘。乐之扬精神大振,默运玄功,穷追猛赶,将“督脉”一路的幼蛊逼到两肾之间,真气至此,涌动如潮,大占上风。幼蛊守在“命门”、“阳关”之间,躁动不安,进退两难。乐之扬趁势分出一股真气,由“脊中穴”直上百会,再由百会奔流直下,进入“中庭”,守住心脉,幼蛊攻来,也被向下驱逐,回到“气海”丹田,真气在丹田一转,阴阳造化,更添声势,径自冲开蛊虫,贯穿会阴,进入督脉。
任督二脉一通,小周天自然成形。一时间,真气浩荡,不可抑止,化为一股洪流,冲得幼蛊七零八落、不知所从。
乐之扬哪儿知道,“转阴易阳术”本是梁萧从《紫府元宗》里悟出,为的是抵御“毒罗刹”骆明绮的“五行散”。骆明绮是“毒王宗”的初祖,“五行散”更是古今第一奇毒,骆明绮死后,此毒也随之失传。花晓霜自幼身罹“九阴绝毒”,原本性命不永,险些青春早逝,多亏“转阴易阳术”,方能延年益寿,结婚生子,多活了许多岁月。(按:见拙作《昆仑》)“奇鬼蛊”刁钻厉害,比起“五行散”、“九阴毒”仍有不如。这两种奇毒尚能化解,“奇鬼蛊”又岂是“转阴易阳术”对手。乐之扬先前不知究竟,才让幼蛊侵入,若不然,大可拒蛊虫于经络之外。
韩残说了一会儿,见乐之扬闭眼不答,以为他蛊虫入脑、神志已丧,一时只觉无味,转身摇起铃铛,训练其他蛊傀,坐卧起立、左右东西,无不如臂使指,稍不如意,便用蟒鞭教训。蟒鞭上喂有毒药,一旦抽中,鞭痕紫红发黑,蛊傀不畏刀枪,可对鞭子十分惧怕,挨上一鞭,惨嚎不已。
真气越发洪劲,如江如海,川流不息,幼蛊身处其中,便如细鱼小虾,难以自主,不过半晌工夫,都被逼到丹田“气海”。可到这个地步,乐之扬又发起愁来,幼蛊凶毒无比,一时受制,本性难改,留在体内,仍不免结茧孕化为成虫,那时繁衍生息,后患无穷;可是幼蛊已入血脉经络,驱赶十分不易,唯有逼到一隅,令其不至作恶。
心念及此,乐之扬灵机一动:“我双脚已废,索性将蛊虫逼到脚上,让它无法上行,万不得已,壮士断腕,砍了这一双无用之脚,总好过人不人、鬼不鬼……”想着气血下沉,幼蛊一分为两,流入双腿经络,直达断筋之处。该处创剧痛深,虽然勉强愈合,真气还是难以贯通,“转阴易阳”之术也不易施展。幼蛊挣脱枷锁,右边留在“跗阳”、“昆仑”二穴之间,左边留在“蠡沟”、“水泉”二穴之内,来回钻行,痛痒不胜。乐之扬咬牙苦忍,心中却很宽慰,无论如何,总算免了钻心入脑、失魂落魄的大难。
这一番折腾,乐之扬浑身是汗,真气不弱反强,神旺气足,耳目聪灵,但听铃铛声响、皮鞭震耳,禁不住眯眼偷瞧,只见韩残醉醺醺的,东倒西歪,手摇铜铃,倒像是一个脚踏罡步、捉鬼祭神的道士,随他铃铛响动,蛊傀的行动各有不同。
乐之扬仔细聆听,铃声起伏转折,暗含某种韵律,尽管韩残半醒半醉、手法粗疏,那一股韵律却如草蛇灰线,若有若无,若断若续,如非乐之扬这一类乐道高手,断然听不出其中的奥妙。更妙的是,韩残那边摇铃,乐之扬体内的幼蛊也随之跳动,若合符节,一丝不爽。乐之扬登时明白,一如芦笙驭蛇,“奇鬼蛊”也对声音极为敏锐,铃铛驾驭蛊虫,蛊虫驾驭蛊傀,只要掌握一定韵律,铃声所向,蛊傀是东是西,均可任意驱使。
自从练成《妙乐灵飞经》,世间任何音律,乐之扬一听就通、过耳不忘,明白了以铃驱蛊的道理,便趁着韩残调教蛊傀,细看默听,一一牢记在心。
听了时许,冷不防韩残回过头来,乐之扬不及闭眼,叫他看一个正着。韩残见他目光清亮,惊诧之余,不由喝问:“怎么?你没有中蛊?”
乐之扬暗暗叫苦,只好装疯卖傻、一言不发。韩残连问两次,恼怒起来,举起蟒鞭,向他劈头就打。乐之扬内力充沛,无处发泄,眼看鞭来,使一招“小琵琶手”,五指一勾,将鞭梢捉住。
“毒王宗”弟子长于用毒、短于武功,韩残更料不到乐之扬非但神志未失,还能出手反击,稍一愣神,乐之扬巧劲一拽,韩残脚下踉跄,摔了个恶狗抢屎,铃铛脱手,滑到乐之扬身边。
韩残又惊又怒,不及爬起,忽见乐之扬抓起铃铛摇了起来,声音缓急不定,韩残一听,面无人色。这铃声不是别的,正是驾驭蛊傀的秘术,放眼毒王谷中,通晓秘术的也不过五人,除去乌有道一家四口,便只有韩残懂得摇铃之法。
乐之扬摇起铃来,非但韵律无误,手法更是精妙入微。蛊傀应声暴起,冲向韩残,想要靠近,又觉迟疑。韩残慌忙坐起,解下葫芦,将酒淋在头上,一股药气弥漫开来,蛊傀又后退数步,流露畏缩之意。
酒中药物能使蛊傀厌恶,韩残丢了铃铛,唯有遍洒药酒,让蛊傀不敢近身。他稳住蛊傀,张嘴高叫:“来人……”话没说完,乐之扬甩出蟒鞭,勒住他的脖子,运劲一扪,韩残吐舌瞪眼、面红耳赤,稍一挣扎,就昏厥过去。
乐之扬松一口气,放开皮鞭,手心又痒又疼,低头一看,手掌乌黑,再看蟒鞭,才知鞭上有毒,慌忙转阴易阳,内力所过,手心黑气退去,恢复平常红润。
乐之扬双足残废,原本心灰意冷,经过这一番死里逃生,忽又生出莫大的勇气。当下从韩残身上取下钥匙,打开铁栅,而后摇起铃铛,蛊傀纷纷跳上前来、低头蹲伏。
乐之扬挑了一个魁梧的蛊傀,爬到它背上,一手勾住脖子,一手轻轻摇铃。那蛊傀应声跳起,驮着他冲出石洞,其他数名蛊傀,也是懵懂跟随。
洞外冷清无人,这时恰逢乌有道受了叶灵苏的胁迫、出谷未归,其他弟子也赶到石阵外观望。乐之扬骑着蛊傀东奔西走、不见有人,正觉纳闷,忽见远处一个红裳女子,举袖擦眼,似在哭泣。
乐之扬冲口叫道:“嗨……”那女子应声掉头,乐之扬诧道:“蝎夫人!”
蝎夫人死了儿子,又遭丈夫抛弃,所以不管乌有道的死活,只是面对儿子的尸首伤心,忽见乐之扬骑着蛊傀,惊得只想尖叫,奈何无法出声,指着乐之扬浑身哆嗦。
“蝎夫人!”乐之扬病急乱投医,“朱微在哪儿?”眼看蝎夫人不答,又加一句,“朱微就是公主?”
乌子都之死,全因乐之扬一行闯入毒王谷。蝎夫人恨他入骨,别说口不能言,就是没成哑巴,也断不会说出朱微的下落,她心中火苗蹿起,扯出“天蝎鞭”刷地向前抽出。
乐之扬忙摇铃铛,身下蛊傀伸手抓向鞭梢。蝎夫人一抖手,鞭梢缠住蛊傀手腕,她摁下机括,毒烟喷涌、毒针乱飞。
铃铛声响,蛊傀闪电后退,蝎夫人给它一拽,虎口迸裂,鞭子脱手,险些一头撞在地上。
毒针一大半落在蛊傀身上,乐之扬相隔太近,也中了两针,急忙转阴易阳,将毒质送出体外。
蛊傀百毒之身,不惧毒针、毒烟,乐之扬一摇铃铛,蛊傀齐拥而上,捉住蝎夫人的四肢,将她高高地举了起来。
蝎夫人脸色惨白,乐之扬放下铃铛,说道:“蝎夫人,我无意伤你,只想找到公主。”
蝎夫人默不作声,眼中透出轻蔑。自从进入“毒王谷”,乐之扬吃足苦头,积了一肚皮怒气,见她冥顽不灵,大感恼火,说道:“你若不说,我一摇铃铛,你猜会怎样?”
蝎夫人仍不作声,乐之扬脸色一沉,举起铃铛摇了两下。蛊傀一齐发力,蝎夫人四肢剧痛,似要与躯干分家,她惊慌恐惧,偏又无法出声,唯有张开嘴巴,发出绝望的嘶嘶声。
乐之扬见她模样古怪,停下铃铛问道:“怎么样?肯说了么?”
蝎夫人努力张嘴,仍是嘶嘶发声。乐之扬只觉奇怪,凝目一瞧,但见她从舌至喉肿胀发紫,上面布满细小孔洞,乐之扬不知她为“无影蛊”所伤,可也看出蝎夫人喉舌受创,不由醒悟道:“你不能说话?”
蝎夫人拼命点头,乐之扬又问:“你知道公主在哪儿?”蝎夫人接着点头,乐之扬喜不自胜,又问:“你肯指路么?”蝎夫人犹豫一下,略略点头。
乐之扬摇动铃铛,蛊傀放开蝎夫人的右手。蝎夫人眼珠乱转,向乐之扬身后一指。乐之扬回头望去,蝎夫人趁机向腰间一摸,从百宝囊里掣出一只铜铃,小巧精致,用力摇响。
蛊傀应声放手,蝎夫人落回地面,手中摇铃不绝,乐之扬坐下的蛊傀团团乱转,几乎将他甩下肩头。
乐之扬忙摇铜铃,蛊傀停止转动。蝎夫人也同时摇铃,身边的蛊傀扑向乐之扬,还没扑到,乐之扬铃声又起,众蛊傀一转身,忽又扑向蝎夫人。蝎夫人忙又使劲摇铃,阻挡蛊傀来袭。
蛊傀是乌有道辖制“毒王宗”弟子的利器,除去调教蛊傀的韩残,只有妻妾儿子通晓摇铃秘术。蝎夫人习练已久、手法娴熟,乐之扬初学乍练,然而精通音律,摇起铃来毫不逊色两人隔空交锋,两边铃声乱响。蛊傀无所适从、团团乱转。蛊傀一举一动,都在蛊虫操纵之下,蛊虫听到铃声,进而驱使蛊傀,韩残与其说是调教蛊傀,不如说是调教蛊虫。如今两种铃声同时响起,指令截然相反,蛊虫不知所从、乱成一团。那铜铃用秘法打造,所发之声令蛊虫又爱又怕,一听便会亢奋莫名,倘若训练有素,尚可自行节制,偏偏这些蛊虫长大未久、习性未成,铃声频频反复,登时癫狂起来,乱蹿乱动,乱钻乱咬。
蛊虫造反,宿主顿也失控,蛊傀浑身抽搐,七窍间各各流出血水。蝎夫人久在“毒王宗”,见过蛊傀发疯的情状,见状肝胆俱裂,奈何口不能言,无法说服乐之扬罢手,胡乱摇了几下铃铛,突然转身就跑。
乐之扬不知蛊傀习性,只想知道朱微下落,见蝎夫人逃走,忙摇铃铛,催促蛊傀追赶。蛊傀行动如风,赶上蝎夫人,七手八脚地将她举了起来,蝎夫人来不及惨叫,数个蛊傀一齐发力,声如裂帛,将她扯成四块。
乐之扬大惊失色,他所发号令,只是捉住蝎夫人,并非下令蛊傀加害。他看一看铃铛,挠着脑袋,莫名所以,不想蛊傀尝到人血,凶性大发,忽然纷纷怪叫,掉头向他冲来。
乐之扬来不及细想,忙摇铃铛,对面蛊傀不停,反而来势更快。乐之扬一时傻眼,猛可想起坐下蛊傀,急急摇铃,喝道:“快逃!”
那蛊傀未尝人血,尚无同类那般疯狂,听到铃声,转身狂奔。其他蛊傀紧追不舍,双方一逃一追,一阵风冲进石阵,石阵错落零乱,巨石残像,不时遮挡去路。
这么绕来绕去,不多一阵,甩开追兵。乐之扬摇晃铃铛,号令所骑蛊傀止步,谁想蛊傀闻如未闻,仍是狂奔不已。乐之扬无计可施,心中闪过一个念头:“这些蛊傀疯了么?”想到蝎夫人的惨死,渐渐有些明白,可明白归明白,仍是一筹莫展,更要命的是,上马容易下马难,蛊傀的双手攥住他的双腿,双方浑如一体,除非乐之扬斩断双腿,否则根本无法摆脱。
蛊傀行止混乱,此刻只记得“逃跑”的号令,故而一味狂奔,没头没脑地冲出石阵。大群“毒王宗”弟子守在谷口,还没明白过来,蛊傀越众而出,跳入湖里,“天机三轮”埋没水中,正好成为它踏脚之处。
众弟子大声鼓噪,来不及追赶,其他发疯的蛊傀也跟着铃声冲出石阵,见人就杀,流血满地。蛊傀见血越多,越发疯狂,岸边成了屠场,众弟子忙着保命,再也顾不得乐之扬了。
蛊傀踩着出水的铜轮、机括,一溜烟跑过湖面,跳上左面湖畔。上岸后仍不停步,乐之扬几度阻止、均告失利,眼望着蛊傀跑向谷外,距离朱微越来越远,心头一急,丢了铃铛,捂住蛊傀双眼,大声吼道:“停下,快停下……”
蛊傀无法视物,没头苍蝇似的乱撞,脚下奔跑不止,转过一道山梁,突然脚下一虚,嗖地掉落深谷。
乐之扬弄巧成拙,叫苦不迭,耳边狂风怒号,身边山崖草树一闪而过,猛地浑身一震,只听一连串骨骼碎裂之声,乐之扬摔出老远,两眼发黑,骤然失去知觉。
过了不知多久,乐之扬神魂归窍,苏醒过来,只觉浑身发冷,腿上的蛊虫蠢蠢而动,已经到达腰腹之间。
这一惊非同小可,乐之扬忙运内功,转阴易阳,待到逼退蛊虫,他也遍体阳和、气力滋生,用力挣扎起来,但觉浑身固然酸痛,倒也没有折筋断骨。他满心诧异,环视四周,忽见不远处躺着蛊傀尸体,摔成一滩肉泥,黑血满地流淌,血中的蛊虫半死不活,微微蠕动,可怖之极。
乐之扬定一定神,猜想必是蛊傀在下,仗着惊人脚力,化解了下坠势头,自身骨肉成泥,乐之扬得它垫背,反而侥幸存活。
再看四周,悬崖摩天,竟是一个地底绝谷,上方天宇一线,离地约有百丈,岩壁陡峭,滑不留足,乐之扬纵然双腿没瘸,上去也是大为不易。
乐之扬呆呆看了半晌,回望蛊傀尸体,心想:“就此摔死,倒也是福气。总好过困在这儿,纵不饿死,也会愁死。”
谷底泥土松软,乐之扬用手挖一个坑,将蛊傀尸体埋好,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说道:“这位老兄,你我互不相识,但你好歹救我一命,区区在此谢过。唉,你死了还有人掩埋,我死了,只能暴尸露骨,任由虫咬鸟啄……”
说到这儿有些伤感,这些日子,他几经磨难,早已看淡生死,尽管身处绝谷,却无当日牢狱中那么悲愤绝望。只是叹了一口气,横身躺卧下来,可又害怕蛊虫上行,不敢睡得太沉,一边闭目养神,一边运功弹压蛊虫,好在他所修内功,《灵飞经》和“转阴易阳术”都是出自道门,谷神不死,绵绵若存,只要修行足够,起坐卧立均可运功,纵然半梦半醒,体内真气流转如法,稍有异动,即刻惊觉。
乐之扬运功良久,醒来一团漆黑。他盘坐于地,呆呆出神,想到朱微陷在谷里,与恶人为伍,便觉椎心滴血、痛不可忍,又想到冲大师要利用她挟制宁王,短时间内或许不会加害,可是朱微外和内刚,倘若宁死不屈,大有可虑之处。叶灵苏等人也不知还在不在谷里,花眠中毒,反成累赘,若是强行入谷,恐怕凶多吉少。叶灵苏性子决绝,不会知难而退,若有三长两短,可又如何是好。
乐之扬反复思索,脑子里朱微、叶灵苏轮番来去,犹如走马灯一般,他愁上添愁,恨不得死了才好。
不知不觉,头上的天光明亮起来,光白里透出一抹粉红。乐之扬只觉饥饿,左顾右盼,谷里横直不过二十余丈,一盏茶的工夫就能爬完。他找遍四周,不见活物,地上光秃秃的,草木也是极少,唯有山崖背阴的地方,长了许多蘑菇,色泽甚是浓艳,或是银灰,或是金黄。
乐之扬听人说过:山野蘑菇,鲜艳者多有剧毒。此间“毒王宗”盘踞已久,若有毒菇,也不奇怪。
乐之扬犹豫良久,实在饥饿难耐,寻思吃也是死、不吃也死,与其饿死,不如饱死,管它有毒无毒,饱餐一顿再说。这么一想,双手抓起蘑菇,大咬大嚼,须臾填满肚子。
谷中没有泉水,却有水珠顺着岩石滴下,吃完蘑菇,乐之扬凑到岩石下舔舐水滴,才舔数滴,腹内绞痛起来,似有数十把小刀在肠胃里来回搅动,眼前幻觉迭出,各种相识之人竞相出现,另有种种可怕景象。
乐之扬心知中毒,使出“转阴易阳术”,试图逼出毒质。说也奇怪,真气流转一周,疼痛便缓解少许,幻觉也有所减轻,他花了两个时辰,足足转了九个周天,方才完全驱除体内不适,将毒质从双手“劳宫”、“中渚”二穴排出。
可是没过多久,乐之扬又觉饥饿,既然毒质可以排出,他也就无所顾忌,继续吞食蘑菇、舔舐滴水,毒性发作,便以“转阴易阳术”化解。消除饥渴,黑夜又至,乐之扬躺在地上,不敢懈怠,默运玄功,与双腿蛊虫相抗。
这么一来,乐之扬昼抗毒蘑之毒,夜除蛊虫之害,昼夜练功,几无停歇,其中的艰辛苦楚难描难画,可是稍有懈怠,便有性命之危。他身处绝境、努力求存,虽然困苦不堪,也以极大的毅力坚持下来。
谷中毒菇极多,前者还没吃完,后者又长了出来。乐之扬粗粗估算,每三十日生长一茬,若不怕毒,倒也不乏食物。只是谷中缺水,水滴太过缓慢,好在山雨之后,总有一股涓涓细流顺着岩壁流入谷底,乐之扬凿石为池、蓄积雨水,每下一次雨,便可饮用数日。
这么昼夜煎熬,乐之扬暂时忘了俗世烦恼,不知不觉,毒菇已经长了三茬。这一日,他逼出毒质,陡然惊觉,三日来蛊虫均无动静,伸手一摸,足颈断筋处突出一块,长了一个肌瘤,大如鸟蛋,硬比岩石。乐之扬心中纳闷,撤去真气,诱敌出击,谁想蛊虫依然不动,他思索不透,心想:“莫非都死了?”
乐之扬不知究竟,一怕“奇鬼蛊”蛰伏待出,二来昼夜运功已成习惯,即便蛊虫不动,仍是运功不懈。又过两日,足颈瘤子发热发痒,仿佛中了热毒,乐之扬只怕蛊虫捣鬼,一时运功更勤,过了数日,热痒褪去,瘤子附近结了厚厚的一层茧子,色泽褐黄发亮,与蛊傀身上的角质十分相像。
乐之扬见状心急,想象蛊虫在体内结茧,一旦成熟,必将破茧而出。这么一想,越发恐惧起来,将真气集于足颈,转阴易阳,反复不已。过了四日,茧子终于剥落,乐之扬大大地松一口气,不想过了三日,热痒复发,茧子重生,过了四日,才又褪去。从此以后,这情形反复发作,茧子三日一长,四日一褪,褪了又长,长了又褪,七日往复,就如蛇儿蜕皮,令人不胜其烦。
又过一月有余,这一晚,三更时分,乐之扬体内真气鼓荡,不可遏止,违反“转阴易阳”之法,纵横乱走,四通八达。乐之扬不胜骇异,强运心法,要将真气纳入正轨,谁知越是弹压,真气越是暴躁,好比火上浇油,搅动经脉、冲击百穴。乐之扬只觉真气所过,筋骨易位,五脏翻转,穴道所在之处,吹了气似的向外臌胀,然而伸手去摸,肌肤筋骨一切如常,五脏六腑也无异样。
乐之扬莫名其妙,唯有拼命收束真气,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将乱走真气收回丹田,来不及欢喜,丹田猛地一跳,一股粗大灼热的真气猛地蹿出,横冲直撞,全然不听使唤,仿佛有人驱车纵马,在体内来回驰骋,又像是一根烧红了的铁棍,在五脏六腑间搅动翻转。与之同时,耳边轰隆作响,似有雷霆炸响,可是抬眼望去,夜空朗朗,全无风雷之象。
真气越积越厚,越转越强,并力一向,更添莫大威力。乐之扬苦不堪言,只觉身子膨胀之极,筋骨肌肤压成极薄的一片,用针轻轻一扎,就会砰然爆炸。
种种幻觉,纷至沓来。乐之扬的神志渐渐模糊,头部阵阵剧痛,体内真气犹如飞蛾破茧,直要破顶而出。
须臾之间,乐之扬已到走火入魔的边缘,一旦真气破脑,纵然不死,也会发疯。就在这个当儿,一缕笛声飘来,在他心头响起,飞扬飘逸,犹如一羽灵光。
“周天灵飞曲!”乐之扬心念一动,恍然想起另一门内功,“是了,《灵飞经》、还有《灵飞经》!”
多日来,他用“转阴易阳术”驱除毒物,始终不敢懈怠,至于《灵飞经》里的内功心法,早已抛之脑后、无暇想起。人到紧要关头,心中往往会出现生平印象最深的事物,或是一个画面,或是一段乐曲,乐之扬命不该绝,正好想到了“周天灵飞曲”。
念头一动,乐之扬转变心法,心中演奏“周天灵飞曲”,以《灵飞经》里的内功驾驭真气,这一来,犹如以水济火,竟然生出奇效,乱走的真气缓慢下来,起初不甚情愿,渐渐跟上心中曲调,那一股狂龙也似的真气分枝散叶,先后分出二十二股,分别注入各大经脉,经脉注满,还有剩余,合为一股,纳入丹田气海,转运任督二脉,流转之间,又将各脉真气聚合归一,徐徐上下,冲关破隘,到了头顶,再又分开,如此分分合合,急如飞电,缓如滚珠,无所不至,无所不及,毛孔舒张、物我两忘。身子仿佛失去重量,飘飘然,浩浩然,直要羽化登仙、随风飞去一般。
这情形不知过了多久,乐之扬灵机震动,苏醒过来,只觉神清气朗,仿佛脱胎换骨,从内而外为之一新。他情不自禁,纵身一跃,竟然跳起一丈有余,他又惊又喜,不待下坠,身子一拧,双手扣住附近的石壁,手足并用,尝试向上攀升。这一试,不止双手力道惊人,双脚也是矫捷了得,一扫瘸腿孱弱,力量之大,远胜断筋之前。
乐之扬狂喜不禁,忘乎所以,一口气爬到崖顶,纵身一跃,高高跳起,连翻了五六个空心跟斗,方才轻飘飘落在地上,举目望去,月落日升,东方微白。乐之扬意犹未尽,提起丹田之气,发出一声长啸。
啸声冲天而起,俨然旭日东升,升到至高处盘旋不下,一如大鹏展翅,掀起万里长风,扫荡括苍山里的毒云惨雾。
啸了足足一刻光景,乐之扬真气澎湃,丝毫不衰,忽听远处传来沙沙沙的脚步声,又轻又快,当是好手。乐之扬未明敌友,收起啸声,跳上一棵大树,这一跳轻松写意,落下时树枝微微颤动,仿佛蜂蝶落在花心。
乐之扬不胜诧异,习武以来,他的轻功也从未达到如许境界,更何况还断过脚筋,按照梁思禽的意思,今生今世,再也无法使用轻功。如今轻功不弱反强、远胜以往,当真奇哉怪也,就如做梦一样。
他百思不解,摸一摸足颈处的肌瘤,那儿凸凹不平,又长出一层茧子。这些天,任他如何内视,也没发现蛊虫的影子,若说蛊虫死光,可又为何反复长出角质。
脚步声更近,乐之扬居高望远,但见远处山坡下出现两人,距离此间尚有三百余步,也即是说,方才听见动静,二人该在一里之外。这两人轻功不弱,又相隔极远,乐之扬能够听见脚步声响,当真神乎其神,传说中“天视地听”也不过如此。
他惊喜之余,又觉迷惘,耳力精妙至斯,应是得益于《灵飞经》,数月以来,除了昨晚,他从未练过这一门内功,何以突飞猛进,着实令人不解。
疑惑接二连三、越想越多,思索间,那二人已经走近,借着晨光看去,一个是“碧盐使者”杜酉阳,另一个却是“青盐使者”淳于英,均是盐帮的老熟人。
两人双腿包裹木制马甲,奔上坡顶,左顾右盼,杜酉阳忽道:“奇怪,人呢?”
“那啸声好厉害。”淳于英沉吟,“莫不是铁木黎到了?”
“说笑!”杜酉阳摇头,“若是铁木黎,你我还有命在?”
“待我叫一声。”淳于英清一下嗓子,“来的是哪位前辈,还请现身一见?”
乐之扬暗自好笑,淳于英年长甚多,竟以前辈相称。这一片山峦奇峰绝谷、毒物百出,楚空山也曾折戟失手,以二人的能耐,万难逾越障碍,故而应是先走水路到达小镜湖,再由湖畔翻山过来。只是两人为何深入“毒王谷”?为何又说铁木黎和云虚要来?这两大高手天南地北,为何要来括苍山?
乐之扬满腹疑窦,但见两人转身要走,急忙直起身来,想要跳下去与二人相见。
身形方动,忽觉有人拍打肩膀,乐之扬险些跳了起来,只听耳边有人说道:“别怕,是我!”
乐之扬应声回头,只见梁思禽站在身后,望着他似笑非笑。
乐之扬张口要叫,梁思禽摆了摆手,指向树下。乐之扬转眼望去,杜、淳二人一无所觉,边走边说,径直走下山坡,消失在树林深处。
“落先生!”乐之扬惊喜不已,“你没事么?我还以为,以为你……”
“以为我死了?”梁思禽摇头苦笑,“去死不远,一步之遥。”
“你度过‘六虚劫’了?”乐之扬又问。
梁思禽又是摇头:“这儿不好说话,还是下去吧!”晃身落地,乐之扬也跟着跳下。
梁思禽打量乐之扬,目光停在足颈,惊讶道:“你的脚当真好了?不对,不只好了,比起以前还要强上许多。”
他一眼看破,乐之扬心中佩服,说道:“是啊!真奇怪,也不知怎么好的?”
梁思禽道:“你也不知原由?”乐之扬想了想,说道:“或许跟‘奇鬼蛊’有关。”
“奇鬼蛊?”梁思禽动容道,“你中了奇鬼蛊?”
乐之扬默然点头,梁思禽沉吟一下,说道:“跟我来!”
两人一前一后,所过之处,草中树上钻出许多蛇蝎虫蚁,均是怪模怪样,一瞧就是剧毒之物,飞的飞,爬的爬,各各惊惶逃窜。不久聚少成多,化为一股浊流,色彩斑斓,毒气弥漫。
乐之扬看得心惊,由衷佩服道:“梁先生,你本领真大,这些毒物都怕你呢!”
梁思禽看他一眼,淡淡说道:“它们不是怕我!”乐之扬一愣,问道:“那为何逃走。”
梁思禽叹一口气,环视四周,若有遗憾:“当年我一念之仁,将‘毒王宗’困在这儿,不曾想他们豢养毒物、培植毒草,将这一片大好山川闹得乌烟瘴气,‘天机宫’历代祖师有灵,真不知会如何怨我?我这一生,老是想做好事、当好人,可每每弄巧成拙、事与愿违,正也错,反也错,一错再错,错上加错,人生至此,真是无味得很!”
乐之扬见他伤感,想到生平遭遇,也觉无可奈何,叹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
梁思禽说道:“老子单骑西行、孔丘周游列国,庄子不肯出仕,宁为泥中之龟。圣贤难做,好人难为,做恶人容易,可我又不太愿意。”
乐之扬听到这儿,小心问道:“落先生,你真要帮燕王夺取天下?”
梁思禽不置可否,指着前方说道:“到了。”
乐之扬抬眼望去,只见飞瀑流泉,泻入一眼深潭。正感困惑,忽听梁思禽说道:“你梳洗一下。”
乐之扬低头一瞧,才发现衣不蔽体、肮脏不堪,凑近潭水,水面倒映出一个胡须满脸、蓬头垢面的男子,若不细看,几乎认不出这水中人就是自己。
站起身来,发现梁思禽不知去向,乐之扬心中纳闷,脱去衣裳,跳入潭水,刚要擦洗,忽觉身边活物乱动,定眼望去,大吃一惊,只见许多水蛭、水蛇、蟾蜍拼命游向岸边。水蛇和蟾蜍挣扎着钻入草丛,水蛭上岸,僵死一片,个儿大得出奇,约有五寸来长,霜白色的身子上布满金黄色的斑点,死前痛苦扭动,吐出淡青色的毒液。
乐之扬恍然有悟,无怪梁思禽说毒物不是怕他,原来怕的竟是自己。他走在路上,陆地上的毒物纷纷躲避,跳进水里,水里的毒物蜂拥上岸,乐之扬心中惊奇,可又猜不出原由,默默洗净身子,运掌如刀,抹去胡须,爬上岸时,岸边岩石上叠放着一套衣物,青衫芒鞋,倒也合身。
忽听有人吹奏叶笛,乐之扬循声望去,梁思禽坐在一棵树下,拿着叶片低眉吹奏,见他过来,丢了叶片,指着对面一块石头说道:“来,坐下!这些日子你经历了什么?不妨说来听听。”
乐之扬定一定神,便从禁城分别说起,事无巨细,一直说到绝谷脱困。梁思禽性子冲淡,情愫极少流露,即便惊讶,也不过挑一下眉毛,等到乐之扬说完,他的眉毛也挑了五次之多。
听完以后,梁思禽忽道:“把脚给我看看。”
乐之扬依言抬起右脚,梁思禽看了看肌瘤,又摸了摸,沉吟道:“果然是‘蛊痘’!”
“蛊痘?”乐之扬奇道,“什么蛊痘?”
“这东西我也是第一次见到。”梁思禽说道,“先祖母的笔记里曾有记载,南疆炼蛊之家,用特殊法门炮制剧毒蛊虫,而后植入人体,服食灵药,使之与宿主融为一体。一旦成功,这人就会变成‘蛊神’,百毒畏惧,见之遁形。不过成功者寥寥,千百人中也成不了一个,失败者却必死无疑,久而久之,这法子也就无人问津了。”说到这儿,梁思禽指了指瘤子,“植入蛊虫之处,都会出现一个肿块,自身无知无觉,融入人体血脉,此瘤因蛊虫而生,南疆人称之为‘蛊痘’。”
乐之扬听得恍惚,问道:“这东西是好是坏。”
梁思禽说道:“好坏说不上,但对于炼蛊制毒之人,这东西可是稀世瑰宝。当年乌有道将‘奇鬼蛊’植入人体,本也是想试种‘蛊痘’,结果炼出了蛊傀,伤天害理,莫此为甚。若不炼蛊制毒,‘蛊痘’用处不大,不过‘奇鬼蛊’习性奇特,幼蛊细小,乱走乱蹿,一旦长成,就不便移动。经过数月,幼蛊变为成虫,数目众多,困在一隅,又有‘转阴易阳术’反复压制,久而久之,灵性泯灭,毒性消融,但它进入人体之后,不但分泌毒质,还会分泌一种虫胶,强筋壮骨,愈合创伤,胜过世间任何灵药。只不过,‘奇鬼蛊’何等凶毒,除了蛊傀,谁也不敢以身试蛊!”
乐之扬又惊又喜,问道:“这么说,‘奇鬼蛊’治好了我的脚筋?”
“差不多。”梁思禽微微笑道,“你也算是半个‘蛊傀’,有了这颗‘蛊痘’,你这双脚强劲有力,不在蛊傀之下。”
乐之扬见过蛊傀神速如风,心中将信将疑,说道:“多亏先生传我‘转阴易阳术’,要么我早就成了‘一个’蛊傀了。”
梁思禽说道:“你用‘转阴易阳术’逼出毒素,抗拒蛊虫,朝夕不停,日夜相继,这数月之期,胜过十年之功。听你所述,那毒菇应是“金蟾银蛇”,剧毒无比,小小一枚,就能毒死数头牯牛。换了他人,即使精通‘转阴易阳’,也不敢以身试毒,纵然有胆试毒,哪儿有将毒菇当饭吃的道理……”
乐之扬想到毒菇发作的痛苦,叹道:“我也是没办法,饿死毒死都是死,饿死几天就好,毒死可要快得多了。”
梁思禽摇头苦笑:“以毒炼功,并非你的首创,好比修炼‘毒砂掌’的高手,用手拍打毒砂,毒质沁入掌内,再以内功逼出,如此反复为之,次数越多,掌风越强。对手中掌,并非伤于剧毒,而是伤在掌上的内力。乌有道的‘元毒功’也是这个路子,可他精通药理,君臣佐使,循序渐进,哪儿像你这么贪多求快、一味蛮干?”
乐之扬皱眉道:“落先生,听你说,我似乎做得不对。”
“你性命交关,死中求活,无论胆识毅力,均是出类拔萃。”这一番赞语从梁思禽口中道出,乐之扬不由精神一振,忽听他话锋一转,“只不过,十年之功缩于数月之内,贪多求快,必有祸殃,‘转阴易阳术’也是如此。”
“可这功夫救了我的命!”乐之扬心中暗暗不服。
“它也几乎要了你的命。”梁思禽看出他心中所想,叹一口气,注目远方,“这一门内功是先祖父所创,武道即人道,什么样的人创出什么的功夫。道家贵阴,《易经》贵阳,六十四卦乾卦为首,乾卦六爻,都是阳爻,乾卦初九象曰:‘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先祖父一生正是如此,不甘寂寞,锐意进取,自以为人定胜天,天下无不可为之事,说得难听一点儿,见树先踢三脚,无风也要起浪,以他的性子,被迫隐居,真是一大憾事。所以道家抱缺守拙非他所好,‘转阴易阳术’源自《紫府元宗》,后者是道门的功夫,阴胜于阳,落到先祖父手里,为之一变,阳胜于阴,暗合《易经》。这也难怪,先祖父穷究易理、独步当时,他的学问性情都是如此,自然而然也就化入武功。”
“这么一来,岂不有些别扭?”乐之扬说道。
梁思禽微微点头:“‘转阴易阳术’锐意进取,一旦修炼,精进神速,胜过寻常内功心法。抑且天资越高,修炼越勤,精进也就越快,然而欲速则不达,精进太快,内力满溢,人体难以承受,往往走火入魔,经脉爆裂而亡。”
“啊!”乐之扬倒吸一口冷气,当时真气乱蹿,正如梁思禽所说。
“先祖父早年曾有奇遇,故能逢凶化吉,我有他护法,也安然度过难关。先祖父曾说过,对初学者而言,一月之内收一年之功,几乎已是极限,看你如今修为,何止一月一年?”
“可我一点儿事也没有。”乐之扬只觉奇怪。
“听你所说,当时已然走火入魔。”梁思禽神色严肃,“好在你学会了灵道人的遗法。”
“灵飞经么?”乐之扬若有所悟,长吐了一口气。
梁思禽点头:“灵道人道家奇人,深谙以柔乘刚、冲虚自抑的道理,生平一战成名,而后绝迹江湖,若非大智大巧,如何能够做到?我猜他当年挑战释印神,并非为了虚名浮誉,而是心有所碍,以武证道,突破修为上的难关。若不然,又何必关门交锋、胜负不传。他的内功,镇之以静,养之以虚,敬天畏己,圣人无名,正与先祖父处处相反,故能以退为进、以柔克刚、以冲虚受满溢,化解你莫大的危机!”
乐之扬听完,低头沉吟,梁思禽见他半晌不语,问道:“你想什么?”
“我在想……”乐之扬慢慢说道,“转阴易阳术的弊端,似乎跟‘周流六虚功’有些儿相像。”
梁思禽微微苦笑,说道:“转阴易阳术,正是‘周流六虚功’的根基,同一个人创出的武功,毛病自然也都一样。”
乐之扬双目一亮,冲口而出:“《灵飞经》能化解‘六虚劫’么?”说完这话,只觉耳根发热,心子砰砰直跳,仿佛拨云见日,发现别有天地。
梁思禽愣了一下,皱眉道:“倘若灵道人再世,或许可以一试。”
“此话怎讲?”乐之扬忙问。
“打个比方。”梁思禽拾起一块泥土,“有道是:‘水来土掩’,如果黄河决堤,这一块泥土堵得住吗?”
乐之扬摇头,梁思禽说道:“土能克水,可是水多土少,那也没用。”
“没错。”乐之扬叹气,“道理可行,但我修为不够。”他想一想,忽又振奋起来,“落先生,我将《灵飞经》说给你听,先生修为胜我百倍,练成之后,便能如我一样自救。”
梁思禽又是一怔,注目乐之扬,忽而笑了起来。乐之扬见他欢喜,只当法子凑效,登时眉飞色舞,忽听梁思禽说道:“好孩子,你用心不错,可惜还是不行。”
乐之扬当头淋了一桶冰水,只从脑门冷到脚心,半晌问道:“那是为何?”
梁思禽说道:“‘周流六虚功’一旦炼成,就是天下内功的熔炉。”
“熔炉?”乐之扬动容道,“莫非任何内功遇上,都会被它熔化不成?”
“化得干干净净、无影无踪。”梁思禽漫不经意地道,“我练的任何内功,结果都会变成周流六虚功;他人任何内力真气,一入我体内,也会变成‘周流六虚功’。”
乐之扬呆了半晌,犹不死心,说道:“如论如何,我把经文念给你听,或许有所发现。”不待梁思禽回答,自顾自念起《灵飞经》的经文。
梁思禽本要回绝,但知乐之扬急于报恩,不忍辜负他的好意,当下住口不言,听之任之。
前面三篇,梁思禽都是无动于衷,听到《灵飞篇》,他微微流露讶色,坐直身子,凝神细听,一边听一边点头。
等到乐之扬念完,梁思禽不由叹了口气,说道:“灵道人一代奇人,不能与之交手,真是生平憾事。”
乐之扬喜道:“先生可有什么发现。”
“发现说不上。”梁思禽说道,“不过灵道人若在,能够助我一臂之力。”
乐之扬苦着脸道:“说来说去,还是我本领太差。”
“你不必自轻自贱!”梁思禽笑了笑,“反者,道之动。世间万物,刚极反柔,穷而后通。先祖父的武功太过霸道,灵道人的武功失之谦退。你巧得造化,身兼二者,刚柔冲盈,大可相反相成,若能融会贯通,来日成就,只在灵道人之上,不在灵道人之下。”
这一番话犹如醍醐灌顶,乐之扬眼前光明,出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境界。《灵飞经》也好,“转阴易阳术”也罢,均是他人创造,若能融会贯通,未始不能创造出一门全新的武功。
意想及此,乐之扬扬眉握拳、喜不自胜,心口似有一团火焰,烧得他喘不过气来。
梁思禽看出他的心思,微微一笑,又说道:“当然还有一个法子,你的‘转阴易阳术’已有根基。我将‘周流六虚功’传授给你,虽有‘六虚劫’,但以你的资质,当能渡过两劫,五十年之内,横行天下,当无抗手。”
“不!”乐之扬脱口而出,“我不学!”
“怎么?”梁思禽问道,“你怕六虚劫?”
乐之扬摇头道:“比起武功,我更爱音乐。”
梁思禽注视他半晌,忽而笑道:“很好,许多人为求强大、忘记本心。殊不知,是非成败,均为虚妄,你能不忘本心,舍弃天下无敌的虚名,只凭这一点,就已胜过了许多人了。”
乐之扬兴奋一阵,想起眼下形势,问道:“落先生,你如何脱劫?又如何到了这儿?”
梁思禽道:“我能脱劫,多亏你和朱微。”
“我和朱微?”乐之扬大为诧异,“我们做了什么?”
“你二人身处险境,我心中牵挂,一灵不灭,故能死中求活,压下乱走真气。只是经历大劫,虚弱之至,八部之主又不在京城,留守的只有一个女弟子,我传信给她,让她营救你们。过了几日,她回来告知,说你和朱微遭了乌有道的毒手。我问谁人所说,她说是渊头陀的徒儿,那和尚狡黠多诈,我思忖他的话未必可信。那时我情形糟糕、无力远游,直到数日之前,方才行动自如,立马赶来括苍山。恰逢叶灵苏率盐帮、东岛攻打‘毒王宗’,挡住了谷口,我本想看一看有没有别的路径入谷,听你发出啸声,故而前来查探。”
梁思禽轻描淡写,但以他名高望重,为了两个后生男女,不顾天劫,不辞劳苦。乐之扬不胜感动,跪下说道:“落先生恩德,小子没齿难忘。”
梁思禽扶起他道:“你是半个蛊傀,我是半个废人。你遭难之时,我也没做什么,如何担得起‘恩德’二字?”
乐之扬吃惊道:“半个废人?先生何出此言?”
“经过禁城一劫,我体内真气越发混乱,稍有不慎,‘六虚劫’便会卷土重来。而今我只能使些小巧功夫,遇上真正高手,不想玉石俱焚,唯有溜之大吉。”梁思禽看一看双手,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一代奇人落魄至此,乐之扬心中一阵难过。梁思禽如此窘迫,仍然冒险赶来,恩深义重,越发令人感动,当下说道:“落先生,我去救朱微,你找个隐秘之所,好好调养身子。”
“不必。”梁思禽笑了笑,“我能易容,仇家找我也不容易。”
乐之扬一拍额头,笑道:“我把这事儿忘了!”又问,“叶灵苏攻打‘毒王宗’怎么回事?”
“还不是因为你?”梁思禽说道,“她听说你死了,立志为你报仇,召集盐帮好手,东岛弟子也闻风赶来参战。双方各有死伤,打得难解难分。”
乐之扬心中感慨,寻思美人恩重、难以消受,两人相识以来,多是叶灵苏有恩于他,乐之扬粉身难报。如今叶灵苏又为他掀起腥风血雨,这一笔欠账,不知如何还起。他沉默时许,又问:“盐帮加上东岛,打不过一个‘毒王宗’么?”
“毒王宗长于用毒,并非依仗武功。”梁思禽顿一顿,“何况,还有燕然山助阵。”
“燕然山远在漠北,怎会赶到江南?”
“还不是那个和尚,不知他用了什么手段,竟然说动了铁木黎。”
“铁木黎到了?”乐之扬微微动容,他没见过此人,可是久闻其名。
“他日前下了战书,可迟迟未到。”
“叶姑娘怎么应付?”乐之扬发愁道。
“此间无人是铁木黎的对手。”梁思禽皱了皱眉,“东岛应该会找云虚!”
“云虚也会来?”一想到“般若心剑”,乐之扬就觉头痛不已,看一眼梁思禽,心中不忿:“龙困浅滩遭虾戏,没有‘六虚劫’,以落先生的本事,云虚和铁木黎又算什么?”想到这儿,他“啊哟”一声叫了起来。
梁思禽怪道:“怎么了?”乐之扬说道:“当日禁城中,我们曾在一处。云虚见了我,必用‘般若心剑’逼我吐露先生的下落,你我不曾见过还好,如今见了面,我万一抵挡不了他的心剑怎么办?”
“云虚吃过苦头,未必敢来找我。”梁思禽想了想,“不过人心难料,稳妥起见,你我混入人群,伺机而动。”
“怎么混入人群?”乐之扬咕哝,“认识我的人多了,早知道就不剃胡须了。”
“这个不难。”梁思禽说道,“我教你一个‘易筋缩骨’的法儿,可以改变身形。”说完告以运气诀窍。
乐之扬如法施为,收腹缩腰,凭空矮了半尺,再取草汁黄泥涂抹脸颊,一时神采尽失,变成一个腰背佝偻平常男子;梁思禽也运功易容,变成一个无精打采的中年汉子;两人并肩走在一起,全不惹人注意。
到了镜湖,两人藏在树丛后观战,透过枝叶望去,湖面上漂浮许多船只,长约两丈,四周均有轮桨,船头树立龙角,由人操纵,往来如飞。乐之扬但觉小船眼熟,沉吟间,忽听梁思禽说道:“这是千里船。”
乐之扬恍然想起,当日追赶冲大师和释王孙就是乘坐此船,只是海船规模庞大,这些船只要小上许多。
忽听谷里传来芦笙,哗啦连声,湖里蹿出数十条巨蟒,缠的缠,咬得咬,攻击舟上的盐帮弟子。两个弟子躲闪不及,被缠住双腿,拖进湖里,湖水顷刻变红,血水咕嘟嘟地冒了上来,另有弟子受伤,躺在舟里呻吟。
突然间,盐帮阵中也响起芦笙,一条千里船冲出“彩贝峡”,笔直驶向湖心,操舟的是楚空山,蛇夫人站在船尾,手捧芦笙,凝神吹奏。只见巨蟒缩头缩脑,应声退回水里。
乐之扬只觉纳闷,“毒王宗”明知蛇夫人也有驭蛇之能,何以还要驱使水蚺攻击。转念间,忽听梁思禽叫道:“不好!”
“怎么……”乐之扬话才出口,哗啦,蛇夫人身边湖水迸裂,一道黑影冲天而起,手持乌黑匕首,闪电般扑向蛇夫人。
蛇夫人在内,盐帮一方只知湖中藏有毒物,万料不到湖里有人潜伏,这一击势如风雷,匕首正中蛇夫人的胸膛。楚空山一声断喝,铁木剑如风刺出,刺客拔出匕首,回手格挡,可是楚空山这一剑含怒而发,穷尽平生之能,匕首碰到剑身,便被震飞,剑尖歪歪斜斜,刺向他的左胸。
刺客尽力向后一仰,哗啦落回湖里。楚空山一剑刺空,赶到船尾,注视湖水,水中巨蚺来去,哪儿还有人影。楚空山大为懊恼,俯身扶起蛇夫人,匕首刺穿肺部,伤口嗤嗤冒出黑血。
“白鹭!”楚空山心知无救,沉痛叫道,“白鹭!”
蛇夫人极力张开双目,匕上之毒见血封喉,但她一生浸淫毒药,抗毒之能异于常人,又有牟尼珠傍身,即使中匕,也未立刻死去,颤声道:“空山,死前见你,我死而无憾……只是我……我对不起叶姑娘……”
楚空山一愣,问道:“你说什么?”
“乐之扬他、他……”剧毒封喉,蛇夫人喉舌麻痹,出声不得,颤巍巍取出牟尼珠,交到楚空山手里,头一歪,死了。
楚空山心中酸楚,老眼潮润,他性子风流,但颇重情意,但凡交往女子,均是发自真心,别离之后,对方若有所请,也无不尽力而为。蛇夫人为他毁容守贞,楚空山甚是感动,他生平喜好美色,竟也不嫌其丑,与之朝夕相对,这时见她殒命,胸中悲恸莫名,不觉微微失神。
哗,一声水响,黑影破水,匕首化为乌光,刺向楚空山的后心。
刺客胆大妄为,杀了蛇夫人之后盘桓不去,潜伏水里,趁楚空山分心,突发杀机。
匕首迅疾刁钻,楚空山回身不及。眼看一代剑客命丧当场,突然数点金光破空射来,刺客匆忙收回匕首,打落数枚金针,然而百密一疏,一枚金针钻入胁下,刺客闷哼一声,鱼跃入水,浪花四溅。
白影晃动,叶灵苏落在船尾,手拈“夜雨神针”,凝目注视湖水,只见长蛇暗影,不见刺客踪迹。
楚空山板着面孔,握剑起身,叶灵苏看了看蛇夫人,叹道:“楚先生,节哀顺变。”
楚空山默默点头,举目远望,忽见一人钻出湖水,爬到谷口岸边。他身子修长,一身油亮漆黑的蛇皮水靠,蒙住头脸手脚,看上下就像一条黑皮大蟒。他突然掀开头套,露出本来面目,年约三十,面庞瘦长,鼻挺唇薄,仿佛惺忪未醒,两眼半睁半闭,跟他疾风掣电一般的身手大相径庭。
“那是谁?”叶灵苏皱眉问道。
“魍魉杨恨。”孟飞燕见识广博,“燕然四鬼之一,铁木黎的徒弟,传说他会隐身,近身刺杀之术独步天下。”
杨恨将水靠褪到腰间,取出一把小刀,挑出胁下金针,抬头望来,细眼中闪过一道锐芒。
忽听芦笙又响,水蚺蠢蠢欲动。蛇夫人能够制服水蚺,又深知“毒王宗”的虚实,对方将她视为心腹大患,故意诱她出来,杨恨藏在水中,一击致命。蛇夫人一死,水蚺覆舟杀人,再也无人能制,乐之扬一边瞧见,不觉掌心冒汗,奈何手无芦笙,不能吹奏相助。忽见叶灵苏抬起头来,扬声叫道:“百钩网!”
声音清脆,回荡湖上。盐帮弟子纷纷从船底抽出一张渔网,网上挂满明晃晃的铁钩。这时水蚺呼应芦笙,竞相蹿出水面,众弟子抛出钩网,网住水蚺,水蚺大力挣扎,奈何力量越大,铁钩刺入越深。水蚺皮粗肉厚,也是鲜血长流,有的将网拖入水里,仍是无计挣脱,鲜血翻涌而上,将千里船四周的湖水染红。水中毒虱、毒蛭无数,趁势钻入水蚺体内,吸其血、食其肉,片刻工夫,水蚺一命呜呼。
盐帮弟子见其不再挣扎,方才收网,拉起水蚺,见其一身毒虫,无不骇然变色。
这一阵,水蚺死伤惨重。芦笙调子急促,剩余的水蚺应声退走,再也不敢靠近“千里船”。盐帮弟子齐声欢呼,响彻湖上。
“毒王宗”杀了蛇夫人,万料不到对方还有后手。水蚺一退,湖上失去防御,千里船直抵谷口。
盐帮弟子登岸,杨恨和“毒王宗”弟子退入石阵,这时一阵腥臭飘来,嗡嗡嗡,尸蜂成千上万,黑烟一般冲出石阵。
“举火!”叶灵苏锐声发令,盐帮弟子点燃火把,烟气弥漫,火把用“枯骨草”扎成,燃烧所发浓烟,尸蜂最为憎恶,烟火一起,纷纷升到高处,旋风似的飞走。
刚要放下火把,忽有弟子指着前方惊叫起来,众人定眼望去,石阵中爬出许多毒蛇,斑斓纠缠,不计其数,势如一股浊流汹涌而来。
“五叶刃!”叶灵苏一声令下,众弟子退到船上,取出一面宽大沉重的木板,横直五尺,板内空心,藏有锋利的刀刃,五片刀刃结成一个刀轮,一块木板二十五个刀轮,联结齿轮轴承,直通后方踏板。
众弟子将木板放在地上,连成一片,上下踩动踏板,刀轮齐齐转动,发出呜呜怪响。毒蛇爬上木板,小的节节寸断,大的肚肠剖开也浑然不觉,一路爬过木板,内脏沿途洒落,到了木板尽头,早有弟子提刀等候,刀光闪过,斩断蛇头。
不多一会儿,板上蛇尸堆积如山,后方的毒蛇仍是不绝涌来,蛇群受了驱使,根本有进无退,刀刃被蛇尸残骸卡住,纷纷失效。叶灵苏见势不对,喝道:“退到船上。”
众弟子上船离岸,蛇群拥到湖边,昂首吐舌,密密层层。叶灵苏观望一下,叫道:“喷云车!”
众人抬出一个古怪器械,每船一具,状如鱼龙,尾部、背脊均有孔洞,下腹联结一个硕大风箱,头部吐出一根竹管,碗口粗细,五尺来长。
“灌油!”叶灵苏话音刚落,众人抱起坛子,将桐油倒入“喷云车”背上的孔洞。
“高射!”叶灵苏又叫一声,众人压下车尾,车头竹管斜指天穹,两人同时鼓起风箱,嗤嗤嗤,桐油从竹管激射而出,当空化为一阵油雨,纷纷洒洒,落入蛇群。
“喷云车”既多且密,射程数以十丈,桐油遍地流淌,毒蛇浑身是油,闪闪发亮。叶灵苏从孟飞燕手中接过火把,一眼望去,微觉不忍,猛一咬牙,用力掷出。火把落在十丈之外,轰隆,蛇群燃烧起来,湖边岸上,化为一片火海。小蛇烧死烧焦,大蛇浑身浴火,掉过头向来路猛蹿,这么一来,未沾桐油的毒蛇也被点燃,后方的毒蛇争先恐后地逃回石阵,石阵里响起数声惨呼,却是“毒王宗”弟子试图驱赶毒蛇,反被发疯的蛇群咬伤。
不一时,桐油烧尽,火势少歇,石阵里沉寂时许,残存蛇群忽又向外涌出,来势惶急,不顾余火未灭,一头钻进火里。
“咦!”孟飞燕惊讶道,“这些畜生不要命了?”
“不对。”叶灵苏雪白的面孔起了波动,“后面有东西。”
话音方落,一股黑水从石阵里流出,所过之处,毒蛇无论死活,尽数化为白骨。
“这是什么水?”孟飞燕失声惊叫。
“不是水!”楚空山摇头,“是毒蚁!”
“黑水”涌近,果然是许多黑色蚂蚁,个头大过同类,密密麻麻,望之心惊。毒蚁不惧火焰,前仆后继,留下无数蚁尸,火焰也被扑灭。
“灌水!”叶灵苏冷冷出声,众人取出一段牛皮软管,一头接入湖水,一头接在喷云车尾部。
“平射!”叶灵苏高叫一声。众人放平车身,喷口正对湖岸,继而鼓起风箱,湖水抽入车内,再由竹管射出。数十具喷云车一起喷水,碗口粗细的水柱扫庭犁穴,冲得蚁群七零八落,聚了又散,散了又聚,当场淹死无数,更有不少被冲进湖里。
这一阵水攻,足有延续半个时辰,岸上、湖面蚁尸飘荡,密密麻麻,剩下少许,狼狈退回石阵。
叶灵苏一扬手,众人停止喷水,收起器械,齐整如一。
“这女娃儿有大将之风!”梁思禽忍不住说道,“盐帮乌合之众,经过她一番调教,居然有模有样、纪律森严。看样子,她是打定主意要灭了‘毒王宗’!”
不到一年工夫,叶灵苏就将盐帮统辖至此,乐之扬佩服之余,自忖无法办到,心中既为叶灵苏欢喜,又觉自惭形秽,说道:“朱微还在谷里,叶姑娘并不知道,倘若攻打太急,乌有道狗急跳墙,害了公主怎么办?”
梁思禽说道:“乌有道是个草包,那和尚却不傻。‘毒王宗’落了下风,生死关头,公主可是救命的筹码。”
“我看‘毒王宗’未必会输。”乐之扬说道,“只要设下埋伏,那一片石阵很难通过。”
梁思禽微微摇头:“我要是女娃儿,就不会入阵。”
“为什么?”乐之扬一愣。
梁思禽还没回答,忽听乌有道的声音从石阵传出:“叶灵苏,你在外面逞威风算什么?有胆进石阵里来,老子教你怎么做人!”
“谁说我要入阵?”叶灵苏冷冷说道,“我就守在这儿,等上十天半月,谷里只有药材,没有粮食,田地都在湖边,鱼虾都在湖里。我掐断水道,堵住谷口,一旦外援不至,你养了一大帮子毒物,到时候饿起来,没准儿会把主人吃掉。”
乌有道一时默然,谷中原有一条密道通往谷外,当年天机宫撤退,为了阻绝元军,引爆火药,震垮了密道。故而比起天机宫之时,“毒王谷”更是一处真正死地,一旦封锁谷口、内外隔绝,谷中没了给养,饿死还在其次,更可怕的是谷中养了许多毒物,那些东西本性恶毒、数目又多,一旦饿红了眼,天王老子也不认。
乌有道又悔又恨,悔的是过于依赖谷外的毒奴,谷中极少囤积粮食,恨的是蛇夫人吃里扒外,泄露了谷里的底细。乌有道的毒物层出不穷,叶灵苏总能从容应付,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这其中蛇夫人居功至伟。
自从叶灵苏攻入鬼门,双方较量了一月有余,谷中存粮将尽,叶灵苏毫无罢休的意思。盐帮财雄势大,耗上一年半载也不是难事,到那时,乌有道的骨头都被血蛛啃光了。
乌有道越想越气,一腔怒火都发在冲大师身上,破口骂道:“他妈的,贼秃驴,你说铁木黎要来,怎么连个屁影儿都没有?”
冲大师笑道:“这事还得问杨兄。”杨恨说道:“家师身为国师,日理万机,或许有些耽搁?”
乌有道气冲冲说道:“我看他是故意拖延,哼,我知道他打什么主意!”
“宗主多虑了。”冲大师笑道,“国师若无诚意,何以派杨兄过来,今日若非杨兄,又如何能杀了蛇夫人,除去宗主的心腹之患。”
乌有道神色稍缓,点头道:“杨老弟恕罪,算我心急了。姓叶的小娘皮耀武扬威,当真让人气破肚皮。不成,我得杀一杀她的威风。”取出铃铛摇了起来。
蛊傀得令,杀出石阵。叶灵苏一挥手,帮众举起弩机,发出一阵火箭,射中蛊傀,熊熊燃烧。蛊傀不惧刀枪,可是烈火焚身,仍是痛苦难熬,有的乱扑乱撞,直到烧成一堆白灰,有的冲进湖水,灭去火焰,游向千里船,不想船上人早有防备,甩出“百钩网”,犹如对付水蚺,将其困在网里,而后刀剑齐下,尽向蛊傀双眼招呼。
乐之扬明知道蛊傀灵智泯灭、生不如死,见其惨死模样,仍觉老大难过,闭上双眼,不忍再看。
忽听梁思禽叹道:“你这小子,比起那女娃儿少了一股子狠劲。自古‘慈不掌兵’,你若带兵打仗,恐怕要吃大亏!”
“怕什么?”乐之扬说道,“我又不带兵打仗。”
“那可难说……”梁思禽话没说完,忽听天上传来一声锐叫,抬头望去,一只硕大的金雕在空中盘旋。
“来了!”梁思禽皱了皱眉。
“谁呀?”乐之扬话音刚落,远处传来一声长啸,雄浑苍劲,群山皆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