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毒王鬼谷

乐之扬心下奇怪,忍不住叫道:“落先生,怎么了?”

梁思禽抿嘴不答,只是摇头。乐之扬还想询问,身子陡然一沉,急速向下降落,还没缓过神来,已然摔在地上。咔嚓,床脚着地,断成两截,朱微受了震动,险些儿抛下床来。

乐之扬忍痛爬起,举目望去,梁思禽盘膝而坐,双眼紧闭,浑身发抖。

“落先生……”乐之扬忍不住伸手摸去,还没碰到梁思禽,指尖火花迸射,力量汹涌而来,乐之扬飞出老远,浑身痛麻,几乎儿昏了过去。

梁思禽有所知觉,张开双眼,但见乐之扬倔强爬起,还要上前,忙道:“别来!”

“落先生,你……”乐之扬莫名所以。

“心剑。”梁思禽嗓音发颤,“我着了云虚的道儿!”他说话之间,肌肤下似有龙蛇流蹿,忽高忽低,忽胀忽缩,身子夸张变形,看上去诡异之极。

“可是……”乐之扬不胜迷惑,“刚才是你胜了!”

“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梁思禽艰涩说道,“云虚勾起了我的心贼。”

“什么?”乐之扬冲口而出。

“六虚劫……要来了……”说话间,梁思禽的呼吸忽急忽慢,变得紊乱起来。

“现在?”乐之扬脸色惨变,环视四周:三人所处之地,接近皇城高墙,从下看去,可以窥见城头的火光。

“不行……”忽听梁思禽锐声喝道,“现在不行……”

“是啊。”乐之扬忙说,“出了皇城再说。”

梁思禽闻如未闻,声色俱厉:“不行,停下!”一边说话,一边艰难起身,面庞抽搐,须发横飞,作势向前走动,冷不防身子一仰,仿佛有人向后拉扯。梁思禽站立不住,飞快向后滑动,砰地撞上城墙,城墙石块皲裂凹陷,出现一个人形坑洞。

梁思禽紧贴墙壁,四肢摊开,面庞连连抽搐,蓝白之火浑身乱蹿,从指尖、须发激射而出,忽明忽灭,耀眼夺目。

“落先生!”乐之扬失声惊叫,极力想要向前,奈何脚伤未愈,才走几步,便又无力跪下。

“别过来!”梁思禽嗓音虚弱,“近我者死!”

“怎么才能帮你?”乐之扬心急如焚,这时呼叫声远远传来,守夜的禁军受了惊动,纷纷向这方拥来。

“你帮不了我……”梁思禽惨然一笑,突然身如陀螺,疯狂旋转,转速之快,平地搅起旋风,飞沙走石,吹得乐之扬睁不开眼睛。

梁思禽越转越快,风沙裹身,形影莫辨,倏忽向前急冲,快比脱弦之箭,所过地上的砖石纷纷跳起,卷入旋风,翻翻滚滚,直抵太和殿前。禁军正巧赶到,遇个正着,旋风闯入人群,砖石所至,众将士头破血流、死伤狼藉,想要躲避,早已卷入旋风、脱身不得。风沙中电光流窜,势如长枪大戟,瞬间殛死多人,更有多人衣甲起火,旋风一卷,化为团团火球,哀叫悲号,此起彼伏。

“六虚劫”的神威一至于斯,乐之扬看得五内翻腾。他终于明白:梁思禽为何躲避云虚,不惜藏身绝狱。只因大劫临头、心防脆弱,云虚心剑无影,直入人心,一个小小的念头,竟将一代高手凭空击碎。

有生以来,乐之扬从未如此痛恨自己。他痛恨自己无能,眼看恩人遭劫,偏偏无力阻止,不但如此,而今陷入禁城、自身难保,他死了不打紧,朱微解毒一事,从此化为泡影。

回望朱微,他悲从中来,继而心生不甘,咬一咬牙,爬到公主身边,将她抱下床榻。转眼望去,梁思禽搅得天翻地覆,禁军被他吸引,纷纷涌向太和殿,忽远忽近,绕着旋风鼓噪打转。乐、朱二人呆在城墙阴影之下,一时竟然无人发现。

乐之扬明白此节,起了求生念头,举目望去,不远处似有一座偏殿。他猛一咬牙,趴在地上,将朱微驮在身后,左手扶着少女,右手以肘代足,一寸一尺地向偏殿爬去。

爬了一会儿,偏殿轮廓渐渐清晰,乐之扬满头大汗,身子近乎虚脱,双肩的伤口疼痛,每动一下,都似刀割一般。

突然间,远处禁军齐声发喊,喊声中充满惊恐。乐之扬应声望去,太和殿形同一个醉汉,东倒西歪,吱嘎连声,忽然豁剌剌一声响,梁柱倒塌,屋瓦破碎,一团大火冲天而起,停在半空,浮浮沉沉。禁军回过神来,鼓噪放箭,箭雨射入火球,旋转一圈,忽又纷纷反射回来。

禁军中箭,惨叫连连,这时火球猛地一跳,忽又向西飞去,恍如流星曳空,声如霹雳,惊心夺目。禁军不敢失职,一个个弯弓提枪、虚张声势,跟在火球之后狂奔乱叫。

霎时间,人去场空,皇城脚下安静下来。乐之扬定一定神,继续向前爬行,才爬数尺,忽听脚步声响,夹杂抱怨谩骂。乐之扬抬眼望去,几个禁军向这方走来,一个个皮破血流、惊魂未定,纷纷猜测方才是神是鬼。乐之扬心跳加剧、匍匐不动,豆大的冷汗流淌下来,他不敢抬头,也不敢呼吸,耳听得脚步声从他身前不远经过,一步一步,都如在他心尖上踩踏。

脚步声渐去渐远、终于消失不见。乐之扬长吐一口气,刚一抬头,忽然看见一双鹿皮靴子。

刹那间,乐之扬的心子停止跳动,脑子里一团空白。靴子主人也一动不动,双方僵持片刻,一个声音幽幽说道:“你上哪儿去?”

声音娇脆耳熟,乐之扬应声抬头,忽见叶灵苏目光沉静、默默望来,黑夜之中,素净面庞宛如一朵雪白的幽兰。

乐之扬浑身瘫软,将头埋在肘间,又想大哭,又想大笑,心中忽酸忽热、百味杂陈。

“行了!”叶灵苏忽又说道,“这儿不能久留。”

乐之扬背上一轻,朱微已被抱走,他撑起身子,掉头望去。叶灵苏将朱微放回木床,折断一根床腿,默默递了过来。

乐之扬拄杖起身,踉跄走了两步,忽觉腋下一热,叶灵苏手臂穿过,将他用力托起,秀发凑到鼻前,一股馨香幽幽传来。

少女快走两步,将他扶到墙角坐下,一言不发,走到木床边打量一下,拔出青螭剑,嚓嚓斩断床栏,捉在手里,刷刷刷地削了起来。

“叶姑娘……”乐之扬神魂归窍,咕哝问道,“你怎么回来了?”

叶灵苏停下宝剑,轻声说道:“我没走的。”

“你……”乐之扬话到嘴边,说不出来,胸中憋闷难言,像是堵了什么,半晌才说,“你一直跟着我们?”

叶灵苏默不作声,心无旁骛,运剑如飞,将两截床栏削成弧月形状,而后划破被褥,搓成细长布条,左缠右绕,一转眼的工夫,造成一个器械:两侧形如弯月,中间横杠相连,床褥铺在其间,一半像是担架,一半像是楼梯,稀奇古怪,从所未见。

“这是什么?”乐之扬忍不住问道。

“沙橇!”叶灵苏说道,“《天机神工图》有记载,造好之后,能在沙中滑行,可惜图纸不全,只能造成这样。可要带走你们,倒也不是难事。”

“带走我们?”乐之扬大为惊疑,叶灵苏抱起朱微放在橇上,向他招一招手,“你也上来!”

“我?”乐之扬越发诧异,指了指鼻子,忽见叶灵苏皱眉嗔怒,慌忙扶杖起身,坐上沙橇,下方床褥绵软,甚是舒服熨帖。

沙橇前方有两根布条搓成的套索,叶灵苏一左一右地挂上双肩,疾走两步,沙橇受其拉拽,顿也跳跃滑行,发出哗啦啦的声响。叶灵苏停了下来,又扯布条,将橇身缠了数周,动作麻利,挥手立就。乐之扬看在眼里,甚是佩服。

叶灵苏缠绕妥当,打量沙橇,似乎有些满意,说道:“乐之扬,我若停下,你便闭住呼吸。”

“为何?”乐之扬正要细问,远处传来喧哗,禁军追赶梁思禽未果,折转回来收拾残局。

“扶好公主。”叶灵苏套索上肩,飞奔向前,一阵风奔出数十步。前方走来一队禁军,她身形转折,闪电般从禁军身前掠过,钻入一片黑茫茫的树影。乐之扬呆在橇上,见她如此弄险,不由心跳如雷,但觉少女止步,忙又闭住呼吸。谁想那队禁军一无所觉,骂骂咧咧地走了过去,均是睁眼如盲,丝毫不觉有异。

宫中出了灾异,禁军惊惧万分,加上晋王之乱,头领换了一轮,新任者唯恐失职,步了前任后尘,无不战战兢兢,派出大队巡逻皇城,兵来将往,一片肃杀。不多久,木床的残骸也被发现,又是好一阵疑神疑鬼,到处搜索盘查,正殿、偏殿无所不至。

如此扰攘喧天,偌大皇城几无立锥之地。叶灵苏不敢稍有停留,曳橇奔走,龙游蛇行,时快时慢,忽明忽暗,曲曲折折地在皇城中穿梭。她屡屡遭遇禁军,总能安然避开,有时候,便从对方眼前经过,对面之人也是有眼无珠、视而不见,双方相距之近,乐之扬甚至看得清禁军头领的容貌。起初还当侥幸,接连数次都是如此,乐之扬诧异之余,想起梁思禽说过“人眼靠不住”的话,又说叶灵苏也明白这个道理。这么看来,少女进退行藏大有法度,暗合某种武学要旨。

意想及此,乐之扬凝目细瞧。可是看来看去,一无所获,只觉叶灵苏的步法有些儿异样,节奏不同一般,可是如何异样不同,却又说不上来。

“节奏?”乐之扬忽有所悟,闭上双眼,静心聆听。他耳力超人,远胜眼力,黑夜之中更见威能。一旦功聚双耳,远近声响一丝不落,人声、风声、风吹旗帜声、火把燃烧声……都是一清二楚。叶灵苏步子轻快,几无声息,可是乐之扬听来,一起一落、一滑一蹙,仍是动静分明、节奏宛然,她并非一味求快,有时甚至缓慢,无论奔走停止、动静呼吸,无不暗含某一种奇特的韵律。

叶灵苏忽然停下,藏在一座偏殿的暗影里,前方一队禁军迎面走来。这时远处传来呼喊,禁军首领打个手势,队伍转向,向左奔去。

叶灵苏松了一口气,乐之扬听得附近无人,忍不住低声问道:“叶姑娘,你用的什么武功?”叶灵苏诧然回头,冲口而出:“你怎么知道我用的武功?”

“你的节奏很怪!”乐之扬说道,“若以音乐比方,风吹雨打是一种曲调、日月之行是一种曲调,人马行走是一个曲目,草木生长又是另一个曲目……这些曲调各不相同,倘若一起演奏,势必杂乱无章,可你走路也好、呼吸也好,节奏恰到好处,可以融入任何一种曲调,与之和谐相处……”

叶灵苏面露讶色,待要回答,忽又听见动静,皱一皱眉,拽起沙橇,行走时许,到了僻静处,沉默一下,忽道:“比之音乐,倒也贴切,‘山河潜龙诀’源自风水之术,义理深奥难解,总之一呼一吸,一静一动,均能融入四周,在光则为光,在影则为影,站在树下为草木,立于水中为鱼虾,练到绝顶地步,共日月齐辉,与万物同化。”

“原来是捉迷藏的法儿。”乐之扬口角俏皮,稍一安稳,又忍不住打趣儿。

叶灵苏白他一眼,说道:“可惜没有‘大象无形拳’,秘笈上说了,这两门武功合一,能夺造化之机,打败‘灵道人’的‘灵飞之道’。”

乐之扬一愣,释印神念念不忘“乘黄观”一战,临死留下遗法,仍是为了克制灵道人。乐之扬身为灵道传人,内外俱伤,几成废人,走不得,动不了,还要释印神的功夫救命,遥想灵道人的威风,乐之扬锐气尽消,暗生惭愧,低着头默不作声。

叶灵苏看出他的心思,自觉失言,可她性情刚毅,话已出口,也懒得挽回,看一看天色,小声说道:“差不多了。”

“什么差不多了?”乐之扬忍不住问道。

“出宫!”叶灵苏说完,拽着沙橇向前奔走。这时闹了半宿,禁军无所收获、各自回营,皇城平静了不少。叶灵苏忽左忽右,钻入城墙阴影,来到一座石狮后面。前方不远就是皇城侧门,刀枪如林、火把烛天,禁卫数以百计,若无一支大军,休想破门而出。

“怎么办……”乐之扬话没说完,远处响起轱辘之声,举目一瞧,十余辆马车鱼贯驶来。

“那是……”乐之扬双目一亮,“除秽车?”叶灵苏默默点头。

人有三急,宫中再如何闹腾,数千号男女、太监总要盥洗方便,亦且皇家精洁讲究,秽物万万不可过夜。故而每到五更天上,便有太监收集马桶、倾倒秽物,用马车送到城外皇庄,三百六十五日,一日不可荒废,纵然改朝换代,新任的皇帝也免不了拉屎。

除秽车靠近,车上大桶虽然盖得严实,仍有一股呛人的恶臭。到了门前,马车停下,禁军士卒一脸晦气,跳上马车,掀开桶盖,忍着冲天臭气,捂着鼻子逐一查验。

乐之扬看得变了脸色,涩声道:“叶姑娘,不会要藏在粪桶里吧?”他自身也罢了,如花美人藏身粪桶,这样的情形不可想象。

叶灵苏瞥他一眼,意带嘲讽,默不作声,继续回头观望。禁军忙着查验,围着马车,无暇四顾。三人藏身一旁,直到查验完毕,统领一声喝叱,士卒升起门闩,推开宫门,巨门左右分开,发出轰隆隆的巨响。

说时迟,那时快,叶灵苏取出一枚金针,挥手掷出,正中一条马腿。那马吃痛,惊嘶一声,扬蹄奋起,向左逸出。马车剧烈摇晃,车上的粪桶摇摇欲坠,吓得一群卫兵冲上前去,拽马的拽马,扶桶的扶桶,粪桶若是倾覆,屎尿横流,臭气不散,倘若皇帝经过,岂不是欺君大罪。

这边乱成一团,叶灵苏早已奔出,仗着绝妙身法,冲到车旁,仍无人知。叶灵苏脚下不停,细腰一拧,全身贴近地面,钻入马车之下,双手握住车底横梁,双腿盘住沙橇两侧。

这几下兔起鹘落、风行草偃,亦且无声无息,更未惊动一人,当真技艺通神、胆大包天。乐之扬亲眼看见,满心都是佩服之情。

金针钻入肉里,卫兵查验不出,换过马匹,放行开路。一时车马辚辚,车轮滚滚,除秽车鱼贯驶出皇城大门。

沙橇借力向前,遇见凸石,上下跳动,忽左忽右。可是车轮声响、天色尚黑,大街上行人全无,车夫忙着驾车,沙橇藏在车底,真是再也隐秘不过。

一路驶过长街,来到西门。守门将士见了宫中车辆,忙忙打开城门,连查验也都免了。

又行一程,远离京城,叶灵苏放开横梁,平躺在地,任由车队驶过,这才从容起身,拖着沙橇走入道旁树林。

这一晚惊心动魄、东躲西藏,叶灵苏也是不胜困倦,背靠树木,打坐炼气。乐之扬护着朱微,心中烦乱,以梁思禽之能,解毒并非难事,谁想节骨眼儿上,“六虚劫”居然发作,惊世骇俗倒在其次,解毒的事也没了下落。只看当时威力,梁思禽生死难料,纵然不死,也得劳神费力,压制“身内之身”,与那一股自作主张的真气抗衡。短时之内,指望不了他出手相助,可是朱微命在须臾,随时都会毒发而死。

想到这儿,乐之扬纵然行动不便,也如热锅上的蚂蚁爬来爬去,但见叶灵苏端坐不动,想要打断,又觉不妥,犹豫之间,越发焦急。

又过一会儿,东方微白,晨曦初露。叶灵苏长吐一口气,终于张开双眼,一双眸子晶莹清澈,迎着如水晨光,胜似花间朝露。

看见乐之扬焦躁模样,叶灵苏也觉有些诧异,再看朱微,问道:“她怎么了?”

乐之扬一愣,诧道:“你不知道么?”

叶灵苏摇头说道:“梁思禽何等人物,我纵要跟踪,也不敢接近。好在他行事张扬,拎着一张木床高来高区,不是瞎子,就不会跟丢。”

“落先生不是张扬。”乐之扬苦笑,“他是一片好心,只怕惊醒了公主。”

“落先生?”叶灵苏皱眉。

“梁城主别号‘落羽生’。”接下来,乐之扬又将自己下狱落难,巧遇梁思禽,朱微抗拒下嫁、服毒假死的经过说了一遍。

事情悲惨凄凉,以叶灵苏之坚毅,也听得浑身发抖、双目潮红,望着朱微,流露佩服神气,轻声说道:“她为你服毒而死,真是少有的刚烈女子。唉,红颜薄命,莫过于此!”

乐之扬说道:“当务之急是找到‘毒王宗’。”

叶灵苏道:“‘毒王宗’绝迹多年,找到他们绝非易事。”她站在身来,低头一瞥,乐之扬望着朱微,满含忧愁,专注之甚,仿佛通身的魂魄精神全都倾注在这公主身上,除此之外,无暇分出一丝半缕。

叶灵苏心中难受,望着二人,眼前朦胧起来,她用力握紧拳头,指甲入肉,疼痛钻心,叶灵苏机灵一下,伸袖拭去泪花,低声说道:“急也无用,先找地方歇息。”不由分说,将乐之扬扶上沙橇,拖着二人向东行走。

走了一程,天色已亮,前方出现一家院落、几间雅舍。尚未走近,道旁跳出几个男女,齐声叫道:“帮主!”

叶灵苏停步说道:“你们都在?很好,将这二人抬进院子。”

盐帮弟子应声上前,作势抬起沙橇,乐之扬慌忙起身,摆手说道:“抬她一个就好。”

叶灵苏知他倔强,也不多说,转身就走。两个盐帮弟子抬起朱微,乐之扬扶着一个中年男子,一瘸一拐地跟在后面。

进了院子,孟飞燕闻讯赶出,见状吃了一惊,仔细打量一下,认出乐之扬,骇然道:“我的小爷,你怎么闹成这样?”

“孟盐使好。”乐之扬拱手苦笑,“一言难尽。”

孟飞燕待要细问,叶灵苏说道:“楚先生呢?”孟飞燕说道:“家师遇上两个文友,到江上泛舟喝酒去了。”

叶灵苏道:“你找他回来,我有事问他。”沉吟一下,“另外派人去城里请东岛的花眠花尊主,我要借她的‘牟尼珠’一用。”

孟飞燕领命去了,叶灵苏又向两个帮众说道:“你们烧些热汤,给紫盐使者洗尘。”

“不用了。”乐之扬连连摆手,“我留在这儿就好。”他怕朱微毒发,不愿离开半步。

叶灵苏冷冷道:“我是帮主,你是使者,你要抗命么?”她忽然拿出帮主威仪,乐之扬登时无言以对。

叶灵苏也不理他,支使一干女帮众铺床叠被,安置好朱微,自去后屋更衣歇息。

片刻热汤烧好,乐之扬无奈入桶沐浴。多日来,他第一次细看伤口,琵琶骨已经结痂,可手指一碰,仍觉十分疼痛;脚筋接续完好,可是双腿绵软无力,乐之扬抚摸伤口,悲从中来,心想:“尽我一生,这腿再也好不了啦!”

清洗完毕,乐之扬费力爬出木桶,换上干净衣裳。一转眼,看见冷玄给的包裹,尽管连遇凶险,他依然不忍丢弃,这时打开一瞧:真刚、空碧、半月珏均在其中,另有进出东宫的腰牌,温润的羊脂玉上刻着‘道灵’二字。乐之扬拿起空碧,来回摩挲,想象朱微把握在手、绝望垂泪的样子,当真肝肠寸断,不由倒在床上、失声痛哭。

哭了一阵,神疲意倦,昏昏欲睡。昏沉间,忽听有人敲门,乐之扬猝然惊醒,忙问:“谁?”

“我!”叶灵苏的声音传来。

乐之扬犹豫一下,问道:“有事么?”叶灵苏道:“送你的拐杖。”

“拐杖?”乐之扬微微发呆。忽听吱嘎一声,叶灵苏等得不耐,推门而入,忽见他才穿内裳,面孔一红,将拐杖放在门旁,正要退出,目光落在乐之扬的足颈,略一怔忡,冉冉坐下,抓过他的左脚,放在双膝之间。

乐之扬又惊又窘,正想缩回,忽见叶灵苏低下头,伸出纤指,轻轻地抚摸足颈处的伤疤,肩头微微耸动,豆大的泪珠一点点滴在足背上,泪水温暖,乐之扬不觉浑身僵硬。他望着女子,不知怎么是好。

叶灵苏自觉失态,伸袖抹泪,起身道:“饿了么?饭好了!”

乐之扬说一声“好”,起身取过拐杖,掂量一下,忽又放下。叶灵苏轻声问道:“不趁手么?”

“不……只是……”乐之扬掉转话头,“叶姑娘,你怎么会去紫禁城?”

“云虚来见我,说要刺杀朱元璋,又恐大内戒备森严,邀我前往相助。”叶灵苏微微苦笑,“我明知他只是借口,想要与我亲近。但身为盐帮之主,与朝廷誓不两立,大义所在,不容推辞,何况……”说到这儿,流露窘态。

“何况你也担心父亲的安危!”乐之扬代她说出心声。

叶灵苏面孔一红,白了他一眼,嗔怪道:“谁是我的父亲。”

“不管你如何怨他,总是血浓于水。”乐之扬苦笑一下,“子欲养而亲不待,我也想好好待我的义父,可他……唉……”

叶灵苏沉默一会儿,说道:“昨晚梁思禽发生了什么?为何抛下你们?”

乐之扬想起牢中承诺,摇头道:“我也不知。”

叶灵苏面有愠色,冷哼一声,说道:“你是不肯说吧?”

“这个……”乐之扬十分尴尬,“我答应过先生,决不将此事告知他人。”

“他人?”叶灵苏微露失望,“朱微呢?”

乐之扬一愣,决然道:“这是千金一诺。换了朱微,我也不会说。”

叶灵苏咬了咬嘴唇,眼中仍有不快,忽听乐之扬又说:“叶姑娘,昨晚的事情,你也不要对他人说起。”

“为什么?”叶灵苏没好气说道。

“这个……”乐之扬苦笑道,“算我求你。”

叶灵苏听他哀求语气,心头微微一软,想了想说道:“他不招惹我,我也不招惹他。”

乐之扬知她言出必践,松了一口气,说道:“梁先生慧眼识珠,他还赞过你呢。”

叶灵苏自负甚高,并不在意他人褒贬,可梁思禽天下一人,言如金玉,叶灵苏也忍不住问道:“他赞我什么?”

乐之扬将梁思禽的评语说了,叶灵苏呆了呆,叹道:“英雄所见略同,释印神、梁思禽相隔数百年,武学上的见识却有相通之处。”说到这儿,站起身来,“再不走,饭可凉了。”

乐之扬点了点头,挣扎起来,一步一挪地向前走出,才走两步,忽觉肘下温软,叶灵苏伸手将他扶住。乐之扬的心里说不出是何滋味,屈辱?感动?自怜自伤。他没有挣脱,任由女子扶着,蹒跚走出房门。

帮众们正在忙碌,见这情形,停下活计,纷纷望来。当日崇明岛上,乐之扬意气风发,力战群雄,而今失意落魄,成了不良于行的废人。众人眼中有惊讶、有怜悯,也有幸灾乐祸、窃喜嘲弄。乐之扬无心面对,低下头,定定地望着地面。

用过饭,乐之扬又去朱微房中探望。半晌不见,女子眉间的黑气似又浓重了几分。乐之扬心头沉重,仿佛压着千钧巨石。

忽然孟飞燕来请,乐之扬进入厅堂,楚空山和花眠均已到了,二人曾有数面之缘,正在闲谈当年旧事,忽见乐之扬,均是惊讶不胜、各各站起身来。花眠失声叫道:“乐公子,你的腿?”

“瘸了!”乐之扬自嘲苦笑。

楚空山也惋惜道:“乐老弟,相别不久,如何遭此大厄。”

乐之扬坐下,将来龙去脉略略说了一遍,花眠忿然道:“朱重八当初就是个臭叫花子,当了两天狗皇帝,就当女儿金枝玉叶,谁也高攀不起?”忍不住瞥一眼叶灵苏,少女低头沉默,郁郁不乐,花眠心中大痛,越发为她不值,心想:“姓乐的小子不识好歹,灵苏九天之上的人儿,一片痴心他不领受,偏偏不自量力、攀龙附凤、奢求公主,闹得这般下场,也算咎由自取……”想到这儿,明知不对,但瞧着乐之扬,也不觉打心底有些儿快意。

“花姨。”叶灵苏打起精神,抬头说道,“牟尼珠带来了么?”

“灵苏。”花眠脸色一沉,“你真要救朱元璋的女儿?”

“朱元璋可恶,他女儿无辜,何况她为情殉身、可敬可怜。”

花眠望着叶灵苏,心中好生无奈:“我还不是为了你么?”想着微微叹气,不情不愿地取出一个盒子,打开看时,却是一颗明黄色的珠子,色泽沉暗,药香扑鼻。

叶灵苏拈起珠子,凝视一会儿,对乐之扬说道:“这颗牟尼珠是当年‘素心神医’所留,携在身边,毒物不侵。中毒之人一时不死,含在口中,可以护住心脉,延缓毒素侵袭……”

乐之扬又惊又喜,冲口说道:“这么说,朱微醒来以后,也不会毒发而死?”

“难说。”花眠冷冷说道,“‘六豸蚀阳丹’是极罕见的毒药,‘牟尼珠’能否抵御,尚是未知之数。”

乐之扬亦喜亦忧,茫然失神,忽听叶灵苏又说:“楚先生,我听孟盐使说过,你有一个‘毒王宗’的仇家,当年受过她的暗算,若非孟盐使解救,几乎不治身亡。”

这是楚空山生平丑事,听到这儿,尴尬道:“这些陈年往事,帮主提它干什么?”

“楚先生可知道那位仇家现在何处?”

楚空山皱了皱眉:“楚某哪儿知道?”

“楚先生不想寻仇么?”叶灵苏问道。

“这个么?”楚空山大为踌躇,“‘毒王宗’蛇蝎一窝,动辄噬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花眠忽道:“灵苏,你想做什么?难道要找‘毒王宗’给朱元璋的女儿解毒?”

叶灵苏叹道:“舍此别无他法。”

“岂有此理?”花眠腾地站起,“毒王宗阴险狠毒,何况路途遥远……”忽觉失言,急忙住口。

乐之扬留意到话中破绽,忙问:“花尊主,你知道毒王宗在哪儿?”

花眠白他一眼:“不知道!”悻悻坐下。

叶灵苏眼珠一转,握住花眠的手,软语道:“花姨……”手中轻轻摇晃,流露撒娇神气。

花眠瞪视她一会儿,想起叶灵苏少时模样,目光渐渐放软,叹道:“你这丫头,拗不过你。哼,我也只是耳闻,‘毒王宗’在括苍山!”

“括苍山?”叶灵苏一愣,“莫非是……”花眠神色凝重,默然点头。叶灵苏皱起眉头,似乎有些惆怅。

乐之扬忙问:“括苍山有什么不对?”叶灵苏叹道:“没什么,只是路程遥远!”

楚空山咳嗽一声,忽道:“那地方去不得!”

叶灵苏瞅他一眼,冷笑道:“楚先生,你不是不知道毒王宗在哪儿么?”

“罪过罪过。”楚空山苦笑,“诚如帮主所料,楚某的确知道。只是、只是……唉,那儿毒物密布、机关百出,若无通天的本事,必定有进无出。”

“楚先生去过?”花眠问道。

“无功而返!”楚空山叹一口气,“险些儿把老命丢在那儿。”

以他绝顶武功,尚且如此忌惮,“毒王宗”的凶毒可想而知。众人面面相对,均是发起愁来。

叶灵苏沉默一下,起身说道:“朱姑娘命如悬丝,事不宜迟,这就出发。”花眠起身道:“我陪你去。”

“花姨……”叶灵苏未及婉拒,花眠正色说道:“‘毒王宗’凶毒无比,岂是你小姑娘应付得来的?我既然来了,怎么放心你贸然前往?何况……”扫了乐之扬一眼,“还带着两个大累赘。”

言者无意,听者有心,乐之扬羞愧难当,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楚空山两眼望天,思索片刻,忽在扶手上一拍,起身叹道:“老夫也去吧,那地方隐秘之至,若非识途老马,连‘毒王宗’的门也摸不着。”

“好啊!”花眠笑道,“这才是天香山庄的主人。”楚空山苦笑摇头。

“我也去……”孟飞燕话没说完,叶灵苏摆手道:“孟盐使你留下,我行程未定,返回无期,帮中千头万绪,不可一日无主。”

孟飞燕迟疑一下,勉强点头:“帮主一切小心,帮中的事交给我就好。”

叶灵苏点了点头,找来一辆马车,乐之扬在车中照拂朱微,其他三人骑马相伴。

出发时已是正午,尚未启程,忽听身后传来钟声。众人回头望去,钟声来自京城,当当当响个不停,跟着数百支号角一起吹响,呜呜咽咽,凄厉冲天。

“发生什么事了?”花眠甚是疑惑。

乐之扬想了想,说道:“朱元璋驾崩了。”

众人无不惊讶,乐之扬始终未提此事,纵如叶灵苏也不知老皇帝已然归西。听了这话,人人默然。楚空山闲云野鹤、不问世事,东岛争夺天下,则是朱元璋的死敌,当真听到死讯,无论是敌非敌,无不感慨甚深。

“驱逐鞑虏,恢复华夏。”楚空山叹了一口气,“朱元璋纵有再多的不是,只凭这一件事,就足以光昭日月、名垂千古。”

“是呀!”花眠也喃喃说道,“云殊云大侠毕生的心愿,终究还是朱元璋完成的。”

“宁为太平犬,不为乱世人,天下已定,何苦再兴波澜?”楚空山注目花眠,意味深长,“花尊主倘若体谅苍生,还要劝一劝云岛王才是。”

花眠沉默不答,只是苦笑,叶灵苏手挽缰绳,也是低头出神。

乐之扬看了看天,取出“空碧”,吹起《周天灵飞曲》,笛声悠扬,直冲霄汉。如此边吹边走,走了数里,忽听一声唳叫,白隼钻出云层,俯冲而下。

乐之扬喜上眉梢,收起玉笛,伸出右臂,“飞雪”拍打翅膀,轻轻落在他的小臂上方,傲然顾盼,咕咕连声。

除了叶灵苏,花、楚二人均是第一次见到此鸟,爱其神骏,齐声喝彩。

乐之扬凝目打量“飞雪”,多日不见,白隼油光水滑,风骨更胜以往,长空旷野不但没有折损锐气,反而大大增加它的威风。

楚空山生平喜欢奇珍异物,不止奇花美人、骏马名鹰也是心头所好,对“飞雪”越看越爱,忍不住赞道:“老夫平生养过的鹰隼也不少,但没一只比得上它,这么大的海东青,我也还是第一次见到。”

“这是大金天隼。”乐之扬将从梁思禽那儿听来的典故说了一遍,楚空山听得眉飞色舞,冲口问道:“乐老弟,你肯卖么?”

乐之扬不及回答,叶灵苏早已柳眉倒竖,锐声反问:“换了是你,你肯卖么?”

楚空山一愣,打个哈哈:“哪儿话,当然不卖。”

“那就是了。”叶灵苏冷冷说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帮主说的是。”楚空山口中伏低,两只眼睛仍是恋恋不舍地望着“飞雪”。

盐帮遍布天下,各地均有分舵。叶灵苏号令所至,每到一地,便更换马匹。括苍山远在浙中,距离京城本有半月路程,如此人不离鞍、马不停蹄,昼夜兼程之下,不过三日四夜,括苍山已然在望。

乐之扬整日担心受怕,唯恐朱微苏醒,好在冷玄功力精深,小公主始终未脱假死,“牟尼珠”入口以后,脸上黑气不增反减,口唇一扫乌青,变得红润起来。

每日子时,花眠将“牟尼珠”取出,珠子昏暗发黑,放入烧酒之中,不多一会儿,一碗烧酒变得漆黑,反复数次,直到酒色变清,珠子变回明黄,才又送回朱微口中。花眠告诉乐之扬,这叫“洗毒”,毒质沉积太多,牟尼珠也会失效,每日子时,需用烧酒洗去珠中毒质。

到了山前,下马进山。楚空山当先引路,叶灵苏雇了几个山民,扎竹为床,抬着乐、朱二人。

楚空山不走正经山路,披荆斩棘,径向荒僻险狭处行走。走了数十里,遥见两座奇峰隔水相望,笔挺如剑,寸草不生,峰头飘浮愁云惨雾。尚未走近,寒风阵阵吹来,乐之扬不觉汗毛竖起,转眼望去,叶灵苏和花眠望着双峰,痴痴怔怔,流露出奇特神采。

正感奇怪,忽听一个山民颤声说道:“各位老爷,前面去不得了。”

“为何?”楚空山问道。

“那山里闹鬼。”山民指着山峰,神情恐惧,“那两山之间叫‘鬼门’,活人有进无出,鬼魂儿才能来去自如。”

“胡说!”花眠皱眉道,“这是石箸双峰,哪儿是什么鬼门?”

“大嫂,小人若有虚言,不得好死。”山民咽了一口唾沫,“故老相传,百年前这儿发生过一场大战,死了许多人,化作冤魂厉鬼。打那以后,山里人只要跨入‘鬼门’,没有一个能活着回来。”

花眠一生未嫁,听人叫她大嫂,心中老大不快,厉声说道:“大白天的,哪儿有什么鬼不鬼的?我看你们心里有鬼,嫌山路难走,想要偷懒耍滑对不对?”

山民连声叫屈,说什么也不肯再进一步。众人囿于江湖道义,又不便恃强凌弱。叶灵苏暗暗懊悔,早知如此,就该多带几名盐帮弟子,而今山高路险,上哪儿去找人出力。

忽听簌簌急响,一个活物掠过头顶。山民齐声惊叫,撒腿就跑,一眨眼跑了个精光。

众人哭笑不得,举头望去,一张猴脸从藤蔓里钻了出来,冲着众人龇牙咧嘴。

“这帮蠢货。”花眠恨恨不已,“一只猢狲也吓得他们屁股尿流。”

噗啦,一团白影从天而降,飞雪抓住猕猴,将它拎到空中。乐之扬来不及阻止,白隼早已抓破猴脑,擒到崖壁上啄得血肉横飞。

众人看得骇然,花眠皱眉道:“好厉害的畜生。”楚空山却说:“鹰隼天性如此,它不杀生,还不活活饿死?”叶灵苏瞥了乐之扬一眼:“看样子,你还没能驯服它呢!”

乐之扬笑道:“它一任天性,自由自在,一味受人约束,岂不是暴殄天物?”

“言之有理。”楚空山拍手大笑,“生在世间,若不能自由自在、为所欲为,岂不是白来世上行走一遭。”

“只因为所欲为,所以才招惹‘毒王宗’?”花眠语带讥嘲。

楚空山一听,蓦地老脸涨红,说道:“花尊主,何出此言?”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花眠微微冷笑,“楚先生风流倜傥,可是江湖上的名人。”

楚空山瞪了花眠一会儿,嘿了一声,回头说道:“帮主,没了人,这担架怎么办?”

“谁说没人?”叶灵苏说道,“咱们不是人么?”

花、楚二人一愣,他们成名已久,岂能屈尊给晚辈当牛做马?乐之扬挣扎起身,折了一根树枝当做拐杖,说道:“我自己走就好,相烦各位照看朱微。”

其他人犹豫未决,叶灵苏先已蹲下身子,双手挽住担架。楚空山摇了摇头,上前一步,苦笑道:“帮主千金之身,这些劳苦活儿还是属下来吧。”拨开叶灵苏,双手抓起担架,撒腿就走,手中担架悬空,比起两人扛着还要安稳。

花眠望着楚空山的背影,失笑道:“楚老儿一辈子精细考究、养尊处优,到了这把年纪却要干这些粗笨活儿,真真天理循环、报应不爽。”

叶灵苏见乐之扬步子艰难,掠上前去,轻轻将他扶住,低声说:“路滑,小心脚下。”花眠见状摇头,也上前一步,笑道:“跟楚老儿比比脚力。”伸手扶住乐之扬的腰身,潜运内力,将他轻轻托起,使出轻功,向前飞赶。

叶灵苏也如法炮制,三人并肩齐步,浑如一人。乐之扬双脚离地,心中只觉尴尬,不过片刻,赶上楚空山,来到山峰之前。

河水从山峰间流出,水色深碧发黑,透着一股浓腻。一条裂缝横亘峰前,深约数尺,长约十丈,笔直如箭,仿佛有人用规绳量好之后凿成。

“这是界沟!”楚空山放下担架、手指裂缝,“当年梁思禽裂地为牢,将‘毒王宗’困在‘鬼门’之内,不许越界半步。”

“这儿不是鬼门!”花眠望着两山之间,极力洞穿云雾,“那儿曾是人间仙境。”

“而今已是鬼蜮之乡!”楚空山不胜感慨。

叶灵苏注目流水,忽道:“游过去么?”

“万万不可。”楚空山连连摆手,眼中透出不安。叶灵苏心中惊讶,正想询问,忽听远处传来厉声吆喝。

“除了我们还有人来?”花眠不胜气恼,“那些农夫胆敢骗人?”

楚空山打个手势,示意噤声,带着担架藏到树丛后面。其他人各各诧异,也只好跟随其后。

不一会儿,便见数十人拨草开路,从另一条道上鱼贯走来,有男有女,均是瘦骨嶙峋、脸色白里透青,两眼空洞,仿佛梦游。或是负着背篓,或是推着独轮小车,其间装满米粮棉布、一应家用什物。

一队人走到界沟前停下,当先男子取出一枚铁哨子用力吹响,哨音尖锐凄厉,远远送出,在山峦间来回激荡。

不一会儿,“鬼门”深处飘来一阵乐声,似箫非箫,似笛非笛,如泣如诉,阴柔诡秘。

伴随音乐,上游驶来数只小船,船身扁平,空无一人,顺着河水流淌,来到双峰之下。吹哨男子指挥众人将搬运来的什物放入舟中,轻拿轻放,战战兢兢,仿佛害怕惊动了什么。

不久什物堆满小船,河边众人却不上船,只是默默站在河边,一脸恭顺,仿佛送别什么。

“没人怎么开船?”叶灵苏忍不住问道。

“嘘!”楚空山竖起指头,“好好瞧着。”

阴柔的管乐停顿良久,忽又幽幽响起。小船应声转动,掉过船头,自行自走,缓缓地溯流而上。

众人无不惊讶,花眠冲口而出:“这是怎么回事?”

“看船底!”楚空山轻声说道,众人极目望去,船身一起一伏,左右摇摆,倏尔波开浪裂,出现一段青黑色的脊背,粗逾水桶,一闪即没。

“那是什么?”花眠吃惊问道。

“墨鳞水蚺!”楚空山说道,“活在水里的怪蟒。”

“蟒蛇拖船?”花眠只觉不可思议,“无怪没有船夫。”

“毒王宗用声音操纵水蚺?”乐之扬冷不丁问道。

“是啊?”楚空山瞥他一眼,“怎么?”

乐之扬摇头不语,但见那一群男女呆立水边、流连不去,忍不住问道:“他们怎么不走?”

“他们是毒奴!”楚空山面露同情。

“毒奴?”乐之扬奇道,“‘毒王宗’的奴隶?”

楚空山说道:“‘毒王宗’困在山里,物产不足,须得向外求购。起初,梁思禽安排药商,按月输送物资,毒王宗以草药交换。他与朱元璋反目以后,远离中土,那些药商无人管束,利令智昏,坐地起价,惹恼了‘毒王宗’,给他们下了一种奇毒,每过六七日发作一次,发作时苦不堪言,从此俯首为奴、有求必应。不但如此,他们还受了支使,到处散发奇毒,将更多无辜变成‘毒奴’,以供毒王宗驱使。”

“楚先生知道此事,为何不出手制止?”花眠面露不悦。

“这事让人为难。”楚空山苦笑,“毒奴受制于毒王宗,违抗者必死无疑,阻止毒药流传,又得制服毒奴,将其关押起来,可七日一过,毒性发作,毒奴还是一死。毒奴死光,‘毒王宗’断了供给,要么困死山中,要么破誓越界,若是后者,乐子可大了。”

“可有解药?”乐之扬问道。

“若要解毒,还需服毒。”

“此话怎讲?”叶灵苏微感困惑。

“这一种毒药就是自个儿的解药,若要缓解毒性,就得再服毒药。”

乐之扬冲口而出:“那不是饮鸩止渴?”

楚空山叹道:“若非如此,也称不上一个‘奇’字。”

说话的工夫,上游漂来一只小船,船上装着许多桑叶裹成的小包。岸上的男女鼓噪起来,各各两眼放光、奋身向前,小船一到,均是扑到船上,抢夺桑叶小包,为得一包,不惜殴打撕咬。忽听一声惨叫,一个女子被挤进水里,稍一挣扎,就被大力拖下水去,暗红色的鲜血喷涌而上,顷刻之间染红河水。

其他人视若无睹,只顾抢夺桑包,一个男子抢到最多,纵身上岸,拔腿就跑,其他人发怒追赶。这时嗡嗡声急,一团淡黑色的烟雾从上游神速飘来,倏忽笼罩那名男子,男子倒在地上、凄厉惨叫,翻滚两下就不动了。

“那是什么?”乐之扬动容。

“尸蜂。”楚空山小声说道,“剧毒无比,蛰人无救。”

问答之际,地上那人充气似得肿胀起来,青紫发黑,浑如一团烂泥。其他人战战兢兢,缩在一旁,望着蜂群上下盘旋。

忽听上游传来数声尖叫,犹如空山鸟啼,蜂群升到高处,浮空不下,仿佛警戒一般。“毒奴”沉默上前,均分余下的桑包,每人一只,当场打开,里面装满白色的小纸包。“毒奴”取出一只,小心翼翼地凑近鼻间,尽力一吸,脸上流露出迷醉狂喜,吸完以后,躺倒一动不动,就如死了一般。

毒蜂来来去去,始终笼罩半空。乐之扬等人躲在一旁,唯恐惊动蜂群,不敢大口呼吸。突然间,地上“毒奴”动了一下,接二连三地爬了起来,一扫萎靡,精神抖擞,背篓推车,大踏步向山外走去。

又听两声鸟叫,毒蜂纷纭聚合,向着上游飞去。众人心有余悸,目送蜂群消失,方才走出树丛,地上的尸体早已化为脓血,渗入河边卵石,奇臭刺鼻,令人作呕。

叶灵苏长吐一口气,轻声说道:“我总算明白,梁思禽为何大费周折,要将毒王宗困在这儿。”

“梁思禽心软!”花眠冷冷说道,“依我看,如此歹毒宗门,何必留在世上。”

乐之扬视梁思禽如神明,忍不住说道:“人死不能复生,焉知道‘毒王宗’里就没有好人。”

花眠脸色微沉,欲要反驳,叶灵苏岔开话头:“楚先生,你当日怎么进去的?”

“我走的陆路。”楚空山坦然说道,“才走一半,就被毒虫蛰伤,摔了个半死不活。”

叶灵苏动容道:“以先生的轻功也过不去?”

楚空山摇头,花眠说道:“要入此谷,水路最为容易。舍此之外,均是绝壁深谷、飞鸟难渡,如果‘毒王宗’沿途设伏,大罗神仙也休想过去。”

楚空山道:“走水路须有大船,寻常的木排难当水蚺作怪。公主危在旦夕,造船是来不及了,拖船进山,没有几百号人,也是痴人做梦。”

“几百人算什么?”花眠冷笑,“当日鞑子攻山,派了五万人马。”

两人你来我去,也无主意。叶灵苏秀眉微皱,暗暗发愁,忽听乐之扬说道:“我有个主意,也不知成不成?”

“什么主意?”叶灵苏回头问道,“说来听听。”

“‘毒王宗’用芦笙操纵水蚺!”乐之扬迟疑一下,“调子我都记下来了。”

叶灵苏双目一亮,笑道:“所以不用造船,有一具芦笙就足够了。”乐之扬道:“不错,只是……”

“芦笙我来造。”叶灵苏接口道,“你画出式样就行。”

乐之扬将信将疑,找来一块尖石,在河滩上画出芦笙形状。芦笙本是南疆乐器,用数根竹管拼接而成,一纵六横,以一吹六,中土乐师极少把玩。

芦笙取材容易,括苍山中竹林遍布。叶灵苏取来若干,又从百宝囊中取出刀锥斧锯、规尺绳墨等物,无不小巧锃亮、折叠巧妙,或锯或钻、舍短取长,不过半晌工夫,芦笙便已造好。

为了复国,东岛弟子习武之外,必然要学机关之术。叶灵苏心思灵巧,正是其中的翘楚。花眠素知她的能耐,笑嘻嘻赞道:“灵苏,你的手艺越发巧了,快要变成女鲁班啦!”

“花姨不要取笑。”叶灵苏腼腆道,“闲来无事,信手玩玩儿。”

乐之扬接过芦笙,定一定神,凝神吹奏起来,无论曲调韵律,声音高低,都和先前一般无二。其他三人听了,均是佩服他过耳不忘的本事。

不一时,河流尽头,小船再次出现。这次仅有一只,蜿蜒蛇行,穿过鬼门,乐之扬停下芦笙,船只也应声而止,悠然停在河边。

众人定眼望去,船底蛇尾摇晃,忽伸忽缩,俨然不止一条。一想到要乘坐此舟,无不心生寒意。

叶灵苏咬一咬牙,扶起乐之扬,纵身跳进舟里。花眠叹一口气,与楚空山抬起担架,随后上船。

乐之扬微微闭眼,吹起芦笙,调子为之一变,阴柔诡谲依旧,但与下行时略有不同。

船只摇晃起来,驶到河心,掉一个头,逆水驶向上游。叶灵苏站在船头,一手按剑,俯视河中,不觉头皮发炸,心子怦怦狂跳。

河水浑浊不清,蛇影若隐若现,仔细看去,水蚺足有六条,摇头摆尾、力争上游。蛇身粗过木桶、长约数丈,系着铁锁,接连船底,游弋之时,蛇尾分水破浪,搅得沉沙泛起。

楚空山一边说道:“这六条蛇有个名目,叫做‘时乘六龙’。”

“时乘六龙?”花眠哼了一声,“附庸风雅,辱没先贤!”

船行如箭,驶过“鬼门”,水上雾气缥缈,夹杂淡淡腥臭,两侧的河岸光秃秃寸草不生,只有硕大卵石,惨白发青,犹如一只只眼睛瞪视众人。高处悬崖长满奇花怪草,色彩斑斓,恶形恶状,毒蛇出头、蜘蛛垂线,蝎子、蜥蜴交替出没,居高临下,窥视河上众人。

“奇怪!”楚空山忽道,“‘毒王宗’怎么毫无动静,坐看外人驾驭蛇舟?”

“看船的人想是卸货去了?”花眠猜测。

“管它怎么?”叶灵苏冷冷说道,“开弓没有回头箭,船到江心补漏迟。”

前方水声轰鸣,转过一道弯儿,忽见悬崖摩天,长空一线,六道瀑布犹如蛟龙出窟,从山顶一泻而下,冲入河水,其声如雷。

“好个六龙瀑。”楚空山脱口称赞,“好山好水,当真可惜。”

花眠听出他话中之意,心中不胜酸楚:“楚空山说的是,这一片好山好水,变成毒物巢穴,当真万分可惜。若非与朱元璋争夺天下,东岛各族本该返回此间、重建家园才对。”

念头未绝,远处呜呜咽咽,响起一缕芦笙,调子阴冷肃杀,与先前迥然不同。

乐之扬放下芦笙,叫声“不妙”,脚下的蛇舟应声动荡起来。哗啦,笆斗大小的蛇头破水而出,吐舌弄牙,眼射凶光,小船侧立起来,瞬间就要翻转。

“呵!”楚空山脚下一顿,势大力沉,硬生生将船身踏平。水蚺摔回河中,溅起一排白浪。

叶灵苏拔出剑来,盯视水中蛇影,花眠也手握算筹,蓄势待发。

“先别动手!”乐之扬凑近芦笙,继续吹奏,还是曳船上行的调子,只是音声高亢,隐隐然压住远处的芦笙。

水面忽又平静下来,船身一起一伏,徐徐向前行驶。

叶灵苏松一口气,缓缓垂下宝剑,说道:“这是请君入瓮。”

花、楚二人默默点头,“毒王宗”早已察觉,故意诱使众人上船,行至“六龙瀑”才突然发难,激起水蚺凶性,想要倾覆小船。此间水流湍急、进退两难,一旦掉入水中,必成水蚺口中之食,此计凶险狡诈,足见对方并非只会用毒。

乐之扬运足气力,压制对方的曲调。两般调子你来我往,水蚺莫知所从,忽前忽后,忽左忽右,兴波作浪,起伏无端,船只随之上下,时而前进,时而后退,要么团团乱转,时刻都有倾覆之危。

乐之扬心中焦急,一旦落水,其他人或能逃脱,朱微断难活命。他心志过人,越是危难,越有静气,一边吹奏,一边沉心细听,但觉对方吹笙之人调子还算娴熟,技艺稀松平常,节奏缓急不力,转调处尽是破绽。想到这儿,调子一变,细细地耍一个花腔,忽高忽低、忽快忽慢地吹了几声,音声所指,尽是对方音律中的破绽,那人被他带得走音窜板,一不留神,变成了乐之扬的调子,二人同调,水蚺再无疑惑,齐力奋进,逆水向前。

那人觉出不对,停顿一下,重新吹起杀伐之调,乐之扬驾轻就熟,寥寥数声,又将他的调子吹乱,再吹数声,把对方的调子变成他的和声。对方又惊又气,停了再吹,吹了又停,使出吃奶的力气,也逃不出乐之扬的曲调,不止“毒王宗”的弟子困惑,就连同行三人也是暗暗称奇。

乐之扬所用的法子正是“止戈五律”,他以音乐之道转为武功,此刻船到江心,武技无所用之,又将武功变回音乐,以音声为武器,听其声、破其节,乱其韵调,导入己律,最终达到“同乐”境界,吹出与他一模一样的调子。

仗着这套心法,乐之扬胜过多少武学高手,用之音乐,更是所向披靡;对方乐道粗疏,仿佛着了魔一般,吹来吹去,总是乐之扬调子,教唆水蚺不成,反成敌人助力,那人气得发疯,可又无计可施。

不知不觉,小船驶过“六龙瀑”,进入一道峡谷,形如扇贝,天开一线。峡中雾气弥漫,舒卷翻腾,四周模糊不清,雾气之中传来嗡嗡低鸣。

叶灵苏使出“水云掌”,掌飞袖舞,一股劲风卷出,云雾散开一角。众人凝目望去,无不倒吸了一口冷气:峡谷两侧的崖壁上,挂了许多黑乎乎、圆溜溜的蜂巢,大如人头,细孔密布,尸蜂出没其间,成群结队,星飞电闪。

对面的芦笙停了下来,沉寂中,数声怪叫破空响起,一股奇臭顺风飘来。嗡的一声,两侧的蜂巢突然炸开,无数尸蜂一冲而出,扑向船上众人。

峡谷本就狭窄,除了下方河水,全无藏身之所。霎时间,上有毒蜂,下有水蚺,船上众人陷入绝境。

叶灵苏、楚空山、花眠,三人站成一个品字,双掌狂舞,掌风呼啸纵横,接连荡开蜂群。可是毒蜂众多、悍勇无畏,去了又来,漫如潮水,众人见过那名“毒奴”的下场,深知一只毒蜂漏网,立刻就有性命之忧。

乐之扬无法可想,极力吹响芦笙,催促水蚺向前,只盼早早渡过狭谷,到了宽敞处再想法子。谁知峡谷悠长,不见尽头,当此危急关头,更像是无穷无尽。

忽听花眠闷哼一声,身子摇摇欲坠。楚空山怒喝一声,呼呼两掌,将逼近花眠的尸蜂逼退,跟着横移一步,挡在花眠身前,嗖地拔出剑来,左掌右剑,祖传“招蜂引蝶掌”与“名花美人剑”合用,咫尺间团团乱转,掌风剑气纵横交织,尸蜂一旦撞上,啪啪啪接连粉碎。

叶灵苏使的“水云掌”,袖中夹掌,招式飘逸,内力却是释印神的“大勿用神功”,一挥一送,涵盖甚广,掌风坚凝浑成,有如奇峰兀立、顽石累城,尸蜂虽多,竟也无机可趁。她见花眠不妙,百忙中挥袖横扫,将她向后送出。

花眠倒退两步,颓然坐倒在乐之扬身边,脸色惨白,眉尖颤抖。她抓住袖管向上一捋,小臂肿胀发黑,黑气已经涌到肘尖。乐之扬瞥眼看见,心神一乱,险些吹错了调子。

花眠微微咬牙,反手点中几处穴道,封住血脉流动,可是慢了一步,毒素已然发作,直觉头晕目眩、四体发冷,不由躺了下来,身子簌簌地抖个不停。

乐之扬想要援手,可又不敢停下芦笙,只恐稍一停顿,对面操纵水蚺,船只一乱,雪上加霜。

那一股奇臭越发浓郁,蜂群受了催迫,嗡鸣更急,暗含怒气,上上下下,势如浊浪排空、怒涛翻涌。楚、叶二人渐渐抵挡不住,若干毒蜂趁虚而入,乐之扬只好放下芦笙,拔剑斩落两只,另有一只趁机扑向朱微。乐之扬救援不及,心子发紧,谁知毒蜂并未蛰人,绕着朱微飞了一圈,又向花眠扑去,乐之扬一剑刺出,将它钉死在船舷上。

“牟尼珠……”花眠虚弱说道。

乐之扬恍然有悟,朱微有宝珠护身,毒物不敢接近,忍不住说道:“多几颗就好了。”

“多几颗?”花眠苦笑,“这珠子炼制不易,存世者不过三五颗……”抬眼看向毒蜂,绝望道,“看样子,我们过不了‘彩贝峡’了……”

正说着,空中飘来一股烟气,辛辣呛鼻,蜂群嗡然大乱,四散逃窜。叶灵苏心中大奇,掉头望去,雾气中一团大火摇摇晃晃、迎面飘来,近了看时,却是一个蒙面女子,黑衣紧身,袅娜多姿,一手挽着长藤,一手擎着火把,点踩两侧崖壁,恍若凭虚御风一般飞来。可怪的是,一条藤蔓用尽,又有新的藤蔓从崖顶落下,女子握住摆荡,飘然向前,火把纵横挥舞,浓烟弥漫峡谷,烟气所过,尸蜂疯狂逃窜,一旦卷入浓烟,立刻僵死坠落,不多一会儿,狭长的河面上就铺了黑乎乎的一层。

“女侠!”叶灵苏绝处逢生,不胜惊喜,高叫道,“请上船一叙。”

那女子一声不吭,掠过众人头顶,随手将火把丢在船上,跟着藤蔓一收,飞快上升,瞬间钻出峡谷,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忽然而来,又倏然而去,来如仙子,去似鬼魅。楚空山拾起火把,举头仰望,脸上流露出一丝迷惑。

“楚先生。”叶灵苏锐声叫道,“快用火把开道。”

那火把是若干树枝扎成,叶片青绿,新采不久。楚空山一手挥舞火把,一手挥袖出掌,将那烟气远远送出,毒蜂避之不及,峡谷为之一空。

乐之扬放下心来,吹起芦笙。乐声鸣响,水蚺游翔,倏忽前方开朗,小船驶出峡口,进入了一个湖泊,烟寒水碧,平明如镜,湖面上冷冷清清,飞鸟无影,游鱼遁形,更无船舶往来,唯有无数蛇影在水下蜿蜒不定。

正对峡口,耸立两片峭壁。壁上曾经刻有字迹,可惜早已模糊不清,唯有“毒王谷”三个巨字,猩红如血,骇目惊心。

靠近山崖,铜铸巨轮歪斜倾倒,深深陷没湖水,半隐半现,铜绿斑驳;另有庞然铜柱,勾连杠杆齿轮,七断八续,不胜残破。

“天机三轮。”花眠挣扎坐起,手指巨轮遗迹。叶灵苏握着她手,也不觉黯然神伤。

鸟偃虫息,死寂瘆人,环绕湖水,可见一层层梯田。田中种植药草,也有少许谷物,此刻空无一人,越发透着诡异。

蛇舟抵达湖畔,众人弃舟上岸,蛇舟自行自动,又向远处驶去,绕过一个水湾消失了。

乐之扬举目望去,前方横七竖八地躺卧若干石像,大多残破粉碎、难以辨认。

“花姨。”叶灵苏轻声问道,“这就是八百圣贤像么?”

花眠微微点头,她中毒不轻,全赖叶灵苏搀扶,手臂乌黑发亮,隐隐发出恶臭。

“毒性好烈!”楚空山看得皱眉,“帮主有何打算?”

“先找‘毒王宗’!”叶灵苏沉着脸说道,“解药必在他们身上。”

楚空山道:“他们若不交出解药呢?”

“我就闹他个天翻地覆。”叶灵苏咬了咬牙,眼中闪过一抹杀气。

忽听一声冷哼,有人说道:“大言不惭!”

“谁?”叶灵苏掉头望去,远处石像后面走出几个男女,其中一个女子手持芦笙,盯着乐之扬颇为恼怒。

为首的黑衣男子年过三十,尖颌长脸,目光飘忽不定,只在叶灵苏身上打转。

叶灵苏见他眼神不正,强忍怒气,扬声说道:“我是盐帮之主叶灵苏,求见‘毒王宗’宗主。”

男子愣了一下,冷笑道:“盐帮之主?笑话!没开声的雏儿也能当帮主。”

叶灵苏看出他眼中轻蔑,皱了皱眉,扫眼望去,看见半截石像卧倒在地,当下上前一步,暗运“大勿用神功”,脚尖轻轻一挑,石像陡然跳起。叶灵苏信手一扶,石像直立起来,她转身运掌,拍中石像后背,石像腾空飞起,不待它落下,叶灵苏一拧纤腰,翻身勾住石像,用力向前踢出。石像凌空翻一个跟斗,砰地落在那男子身前,砸入地面一尺有余。

“八百圣贤像”都是巨石雕刻,当年立在“天机宫”入口,作为守护之用,每一尊雕像重逾万斤,即便断头残肢,也有千斤上下,落到叶灵苏手里,就像石子儿似的随意丢掷,看她娇弱体态、绝色容光,恍若螳螂撼柱,当真不可思议。

“毒王宗”弟子望着石像,无不脸色发白,收起小觑之心,流露畏怯神气。纵如花眠,也很惊讶:“这是什么功夫?雄浑浩大,与本派内功全然不同,短短数月不见,灵苏得了什么奇遇?武功精进得如此厉害?”乐之扬也想:“释印神的武功当真了得,竟能令娇弱女子使出九牛之力,叶姑娘的武功进步神速,来日必是一代高手。唉!我呢?走路也这么吃力,连一个小孩儿也不如……”看一看双腿,险些落下泪来。

为首男子定一定神,强打精神,大声说道,“这儿可是‘毒王宗’的地方,你武功再强,又吓得了谁?”

“我并无恐吓之意。”叶灵苏说道,“你不信我是盐帮之主,我总得想法子证实身份。”

那男子冷哼一声,说道:“我叫乌子都,乌有道乌宗主的儿子。”

“失敬,失敬。”叶灵苏微微拱手。

乌子都见她礼数甚恭,胆子大了几分,扬起下巴说道:“你们谁吹的芦笙?”

“我!”乐之扬答道。

乌子都打量他一眼,冷笑道:“原来是个瘸子。”

乐之扬仿佛挨了一记耳光,热血涌到脸上,双颊热辣辣的难受。叶灵苏瞥他一眼,回头问道:“乌兄,‘彩贝峡’的毒蜂是谁放的?”

“不敢当。”乌子都笑嘻嘻一拱手,“正是区区在下。”

“你有解药了?”叶灵苏又问。

“有又如何,没有又如何?”乌子都斜眼瞅着女子,露出调笑神气。

“若有解药,还请稍赐一二。”叶灵苏沉住气道,“我有同伴被毒蜂蛰了一下。”

“只蛰一下,算你们运气。”乌子都说起毒蜂,就是一肚皮火气,“养尸蜂多难你知道吗?如今死了一半,你们怎么赔我?”

他撒泼无赖,叶灵苏又好笑又好气,但想此来有求于人,不可贸然动武,唯有忍气吞声,于是说道:“足下见谅,我们为求保命,不得不伤了贵宗的毒蜂;足下若要赔偿也无不可,你说一个数目,钱粮珠宝,小女子力所能及,必定如数奉上。”

花眠怒道:“灵苏,死则死矣,你何必跟他们低声下气?”叶灵苏看她一眼,默不作声。

乌子都左瞧右看,心中大乐,他是乌有道入谷后所生,从未出谷,好比井底之蛙,一向自高自大,本名乌成,改号子都,自诩貌如子都、俊美过人,任何女子见了都要动心。叶灵苏天下绝色、从所未见,乌子都早已垂涎三尺,又见她神气谦卑、言词温婉,登时想入非非:“这妞儿对我有意,本公子可不能无情。”

当下笑嘻嘻说道:“钱粮珠宝,‘毒王宗’并不稀罕,但如姑娘这样的美人儿倒是少见。如不然,你留在谷里跟我作妾,我就为你的同伴解毒如何?”

叶灵苏一方无不惊怒,楚空山正要发作,叶灵苏使个眼色将他止住,冷冷说道:“乌兄,你说你爹是宗主?”

“对呀!”乌子都越发得意,“这地方我老爹说一不二,你跟了我,那是一步登天……”

“是么?”叶灵苏微微一笑,越发清艳动人。乌子都看得咽了一口唾沫,待要说话,叶灵苏身影消失,跟着咽喉一凉,青茫茫的剑锋横在他的脖子上。

叶灵苏倏忽隐现,如光似电,“毒王宗”众人还过神来,首领已然受制。附近一名矮个儿弟子反应最快,一扬手,袖口吐出一股青黑色的毒水。叶灵苏头也不回,云袖一拂,毒水反激回去,比箭还快。矮个儿不及转念,毒水已经钻入口鼻,他闷哼一声,忙从怀里掏出解药瓶子,张开嘴巴倒入药丸。

其他弟子本要发难,见状稍稍迟疑。叶灵苏下手不容情,素手一扬,金针漫天,众弟子要穴中针,扑通扑通尽数倒下。

“拿来!”叶灵苏冲着乌子都摊开手掌。

“什么?”乌子都狂妄自大,命在人手,居然旗枪不倒。

“尸蜂的解药!”叶灵苏冷冷说道。

“没有!”乌子都厉声说道,“本少主浑身是毒,不瞒你说,刚才说话的当儿,你已经中我七八种绝毒。你若识相,乖乖地把剑挪开,如不然,一旦毒发,生死两难。”

叶灵苏哑然失笑,说道:“管你几种毒药,我只要一剑,就能要了你的狗命。”微一用力,割破肌肤,鲜血流淌出来。

乌子都本是虚言恫吓,对方非但不惧,更施辣手。他才知遇上硬茬,害怕起来,伸手入怀,掏出一个瓶子说道:“这瓶药只能延缓蜂毒,不能彻底解除。”

叶灵苏一抖手,剑尖颤动之间,刺中乌子都“膻中”、“神阙”两穴。乌子都动弹不了,龇牙咧嘴。叶灵苏用剑尖挑起瓷瓶,问道:“为何不能彻底解毒?”

“所有的解药都在我爹手里。”乌子都傲气尽扫,一老一实地回答。

“说谎!”楚空山喜好养花,多与蜂蝶为伍,深谙养蜂之道,“养蜂难免被蛰,你被蛰了怎么办?”

乌子都白他一眼:“我被蛰了,先服药暂缓毒性,再进谷里向老爹讨要解药。”

众人面面相对,叶灵苏注视乌子都片刻,忽道:“吃几颗?”

“她中毒不轻,少说要服两颗。”

叶灵苏转过剑尖,用衣袖裹住药瓶,乌子都讥讽道:“怎么?你怕本少主在瓶上涂了毒药?”

“不!”叶灵苏淡淡说道,“我嫌你脏。”不顾乌子都一脸恼怒,倒出三粒药丸,欲给花眠喂下。

乐之扬忍不住说道:“当心药丸有假。”

“假不了!”叶灵苏瞥他一眼,“倘若有假,我就宰了他。”

她说得轻描淡写,乌子都却觉冷入骨髓,想要干笑两声示强,可是面孔抽搐、一副欲哭无泪的样子,倔强道:“你、你杀了我,我爹一定把你们统统化为脓血。”

叶灵苏转过头来,目光生寒,一挥剑,刺向乌子都的心口。乌子都吓得闭上双眼,忽觉胸口冰凉,身子又能动弹,才知道叶灵苏这一刺并非杀人,而是解开了他的穴道。乌子都只恐有诈,纵身向后一跳,绊着地上同门,啊哟一声,摔了个四脚朝天。

花眠见他狼狈,虽然难受,也撑不住笑了起来。乌子都羞惭无地,跳将起来,将手探入腰间的鹿皮囊中。

“别妄动!”叶灵苏冷冷说道,“动左手,我斩你左手;动右手,我斩你右手。”

乌子都瞪眼怒视,但觉这女子不止言语凌厉,一双美眸也能射出钢针利箭。乌子都心惊气喘,不觉又将手抽了出来。

叶灵苏指着地上两个男弟子:“将他们的金针拔出来。”

“干吗?”乌子都梗着脖子,身子却乖乖地蹲下,将二人“气户”穴上的金针拔了出来。

金针一出,二人纵身跳起,望着乌子都犹豫不定。叶灵苏又指朱微:“你们两个,来抬担架。”

“他妈的,岂有此理……”一个男弟子暴跳如雷,作势扑上,可与叶灵苏目光一碰,忽又止步不前。

乌子都咳嗽一声,说道:“何杨,曹广义,照她说的去做!”

两个弟子愣了一下,“毒王宗”尊卑甚严,少宗主说话不能不听,只好咕哝两声,皱着眉头走到担架边。两人并非善类,本想弄点儿手脚,可是叶灵苏目似秋水,清澈无尘,两人与她眼神一交,直觉任何鬼蜮伎俩也瞒不过她的眼睛,只好垂头丧气地抬起担架。乐之扬心中关切,拄着树枝跟在一旁。

乌子都心怀鬼胎,踌躇不前。叶灵苏瞥他一眼,冷笑道:“你走前面。”乌子都一愣,笑道:“你不怕我跑了?”

叶灵苏哼了一声,足尖微动,石块尖啸射出、迅疾如箭。叶灵苏晃身而上,剑光闪烁,石子分成数份,簌簌簌还未落地,叶灵苏早已退回原地,青螭入鞘,俨然从未动过。

“好剑法!”楚空山拍手赞道,“天上飞影,名下无虚。”

乌子都望着下落碎石,嘴角抽动几下,苦着脸当先引路。担架在后,众人尾随,楚空山扶着花眠,见她皱眉不乐,问道:“花尊主,你担忧什么?”

“我担忧灵苏。”花眠叹了口气,“这孩子多日不见,怎么变得这么厉害?尤其那双眸子,我看了也觉害怕。”

“这也是没法子!”楚空山苦笑,“盐帮乌合之众,大多刁钻蛮横。叶姑娘若不厉害,如何震慑得住?”

“她一个女孩儿,这么厉害干什么?”说到这儿,花眠白了乐之扬一眼,心里暗暗有气:“都是这小子害的,若非他迷恋公主,辜负了灵苏。灵苏又怎会自暴自弃,跟一帮私盐贩子为伍?她若嫁不出去,我非找着小子算账不可。”她一生情爱不遂,唯恐叶灵苏也步自己的后尘,忧愁之余,将一团怨气都发在乐之扬身上。

当日攻打天机宫,死了镇南王脱欢,元廷为了泄愤,烧得寸草不生,推平宫外石阵。“八百圣贤像”尽被砸碎推倒,更无一尊完好。此刻一路走过、满目疮痍,花眠、叶灵苏本是天机宫后裔,自幼听说当年盛况,抚今追昔,不由悲从中来。

石阵暗合术数、迷障重重,石像虽然毁坏,方位并未大变,百转千回,歧路无穷。走了两刻光景,仍在石阵中打转,叶灵苏心下生疑,问道:“还有多远?”

“快了……”乌子都话没说完,忽听呜呜风响,夹杂细微铃声。

乌子都面露喜色,加快脚步。叶灵苏直觉不妙,叫道:“干什么?”飞身赶上,绕过一堆碎石,看见乌子都的背影,那小子撒开双腿,跑得正欢。叶灵苏冷哼一声,取出一枚金针,正要发出,忽然闻到一股恶臭,左侧狂风大作,跳出一道人影,快比闪电,来势惊人。

叶灵苏不及多想,反手掷出金针,射中来人心口。对方并无停顿,仍是猛扑过来;叶灵苏措手不及,忙不迭后退,手中剑光一闪,刺入来人左胸,入肉寸许,居然无法刺入。

此事从所未有,青螭旷世名剑,锋锐之极,任何铁甲也一刺便穿,更何况世间血肉之躯。

叶灵苏只一愣,那人撞了过来,力道千钧,刚猛绝伦。女子虎口剧痛,不由得向后滑退,眼看撞上巨石,她一个翻身,倒掠而起,双脚踩着石头,身子屈曲如弓,猛一用力,内劲从足尖直达剑柄。扑,一声闷响,青螭剑终于贯穿对方胸膛,那人踉跄一下,来势稍缓,这一照面的工夫,叶灵苏看清他的形貌,不觉头皮发炸,险些惊叫起来。

这人半身赤裸,光秃无毛,肌肤凸凹不平,瘢痕纵横交错,化为厚厚的角质,浑身筋络根根突兀,足见精力澎湃,两眼血红浑浊,呼吸之间,喷出一股恶臭。

叶灵苏有生以来,从未见过如此畸形丑怪之人,又骇异,又恶心,冷不防怪人突然抬手,死死攥住青螭剑的剑身。

剑身锋利,吹毛断发,可是怪人五指不但没断,趁着叶灵苏错愕,用力一夺,把剑夺了过去。

怪人后退两步,一抬手,拔出剑来,创口嗤嗤冒气,喷涌腥臭黑血。怪人不觉痛苦,丢下宝剑,又扑过来。叶灵苏稳住心神,闪身出掌,啪地击中怪人左肩,怪人斜蹿数步,摇了摇头,转身扑来,其速不减,带起一股狂风。

叶灵苏这一掌带了“大勿用神功”,看似平平,其实凌厉,千斤牯牛也一拍即倒。怪人若无其事、不痛不痒,叶灵苏不胜惊诧,闪身让过。怪人一爪落空,正中岩石,咔嚓,五指贯入岩石,硬生生抓下一块。

这一下力量之大、指力之强,不但超越人力,也大大超乎叶灵苏的想象。她无法可想,使出“山河潜龙诀”,绕着怪人转圈,避免正面交锋。

怪人团团乱转,连声咆哮,接连扑击数次,都被女子躲开。又过数合,叶灵苏恍然有悟,细看怪人脚下,暗骂自己糊涂,这怪人力大无穷、神速惊人,可是直来直去,并无章法,分明不懂武功,只是凭借本能,一味追逐对手。

叶灵苏一念及此,身法加快,忽东忽西、出没无端,怪人晕头转向,犹如风车一般。

叶灵苏趁势虚晃一招,怪人向左扑出,她却向左跳出,燕子抄水,掠地而过,玉臂轻舒,拾起地上软剑,还没直起身来,咆哮大作,风声猛恶,怪人张牙舞爪地扑了上来。

叶灵苏旋风一转,冲向怪人。两人身影交错,叶灵苏闪身跳起,左脚踩在怪人胸口,一招“浮光掠影”,剑光一闪而没,刺入怪人红通通的左眼,跟着拔出剑来,脚尖发力,轻飘飘一个跟斗,掠过怪人头顶,落在一丈之外,望着怪人大口喘气。

怪人摇摇晃晃,仿佛醉酒一般,向前走了七八步,终于不支倒下,黑血从头部漫涌而出,很快积满一摊。怪人抽搐了一会儿,终于不再动弹。

叶灵苏一颗心终于落地,刚才一阵工夫,她几乎以为遇上不死之身,好在双眼仍是命门,叶灵苏行险一击,终于得手。也亏得是她,山河潜龙,幻影灭形,换了其他人,恐怕还没刺中,已被怪人抓住腿脚、生拉活扯,死得惨不堪言。

忽觉右手奇痒,叶灵苏低头看去,手掌发黑,微微肿胀起来,回想方才打了怪人一掌,用的正是右手。这怪人不但神力迅猛、刀枪难入,而且浑身是毒、不可触碰。

叶灵苏暗自凛然,定一定神,潜运内功,压制毒素,想起其他人还在后面,登时芳心一紧,掉头赶回,才走十余步,就听风声急响,夹杂咆哮低吼。叶灵苏心头一凛,应声赶去,绕过一块岩石,只见楚空山手持铁木剑,正与两个怪人纠缠。

怪人一如叶灵苏所遇,高矮不一,丑怪相似。楚空山久经战阵,以一敌二,并不慌乱,铁木剑接连刺中对手要害,怪人全然不顾,稍一后退,又闪电扑上。楚空山剑法绵密,势如筑起山墙,将怪人挡在墙外。在他身后,花眠手扶岩石,骇然注视,除他二人之外,乐之扬和朱微均是不见踪影。

叶灵苏惊怒交迸,忽见乱石中人影闪动,又蹿出一个怪人,凶狠扑向花眠。楚空山回身乏术,变了脸色,叶灵苏一个起落,挡在花眠之前,一剑刺入怪人左眼。剑光一进一出,叶灵苏手挽花眠,闪到一边,怪人来势不止,砰地撞上石块,抱着石头委顿滑到,留下一行黑红色的血迹。

楚空山回头分心,一个怪人逼近,劈头抓向他的面孔。楚空山仰身躲闪,嗤,袖袍被抓掉了半截,忽听叶灵苏叫道:“刺眼睛。”

楚空山应声出剑,直取怪人右眼。怪人应变神速,回手遮挡,铁木剑刺中掌心,楚空山劲力所至,扑的一声将怪人手掌刺穿。怪人不觉疼痛,顺势抓住剑身,另一手五指张开,掏向楚空山的心口。

楚空山落入窘境,要么硬挡来爪,要么撒剑躲闪,铁木剑祖传之物,万万不可落入敌手,念头一闪而过,左手突出,扣住怪人手腕,直觉对方力量大得异乎寻常,虎口剧震,几乎脱手。说时迟、那时快,青碧光芒从旁掠过,灵蛇似的钻入怪人的左眼。

怪人劲力松弛、瘫软在地。楚空山拔回宝剑,举目一瞧,剩下的怪人呆立不动,忽听一阵铜铃摇响,怪人应声掉头,高高跃起,去势快比飞鸟,两个起落,就消失在乱石后面。

楚空山放下怪人尸首,微微松了一口气,忽听叶灵苏说道:“楚先生,看看你的手!”

楚空山摊手一瞧,掌心多了一团黑气,手掌微微痛痒起来。他望着怪人尸首,动容道:“这人身上有毒?”

叶灵苏默默摊开手掌,楚空山惊讶道:“你也中毒了?”叶灵苏点头道,“我在前面杀了一个,这些怪物浑身是毒、宝剑难入,只有眼睛才是罩门。”

“好在它们不懂武功。”楚空山皱眉道,“要不然,乐子可就大了!”

叶灵苏问道:“乐之扬和朱姑娘呢?”花眠说道:“我们忙着应付怪物,那两人抬着担架溜了。乐公子他、他追上去了。”

“哎!”叶灵苏急得跺脚,“他瘸了腿,怎么让他去追?”忽见花眠黯然,自觉失言,沉默一下,又问,“去了哪儿?”

“那边!”花眠手指东南。叶灵苏应声直奔东南。楚空山摇头叹气,扶着花眠紧跟在后。

三人在乱石堆里转了数圈,并未发现一人。叶灵苏东张西望,焦躁不安,忽然一手按腰,纵声长啸,啸声清亮,仿佛一阵长风扫过石阵,在山谷之间久久回荡。

一声啸罢,无人回应,叶灵苏不胜沮丧,低下头来。

花眠忙道:“灵苏,先别着急。这是‘两仪微尘阵’的遗迹,阵虽残破,威力犹存,稍一不慎,便会困在里面。”

“可是……”叶灵苏想到朱微昏迷、乐之扬瘸腿,眼眶一热,泪水不争气地滑落下来,“我该怎么办?”

“毒王宗就在谷里,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她看一看天,屈指推算,念念有词。东岛武学演变至今,多为临阵杀敌,术数日益淡薄,唯有“六爻点龙术”还须高深术数,故而东岛之内,花眠术数最精。叶灵苏见她推算方位,只恐扰了她的算路,索性扫净杂念,盘膝坐下,运功逼毒,心中打定主意:乐之扬若有三长两短,纵使粉身碎骨,也要踏平这一个“毒王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