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秘牢奇人

出了皇城,乐之扬春风得意,满心欢喜,环视四周,只觉京城面貌也与往日不同。

打马行了一程,忽为巡逻士兵拦住,方知京城戒严,不得出入城门。乐之扬心中发愁,正想去哪儿对付一宿,忽见梅殷率众赶来,喝退京军,笑道:“道灵仙长,陛下知你不能出城,特令我接你去驸马府小住,待到余波平息,再回阳明观不迟。”

他仍以“仙长”相称,乐之扬心中微感疑惑,可转念一想,自己只是求婚,尚未真正迎娶公主,梅殷不知究竟,也是理所应当。于是含笑称谢,跟随梅殷前往梅府。

到了府里,宁国公主惊魂未定,仍未入睡。三人围坐小酌,谈及谋逆之事,都是心有余悸。朱元璋禁令严厉,三人不敢深说,喝了一会儿闷酒,乐之扬告辞回房。他脑子里尽是朱微的影子,音容笑貌,如在眼前。乐之扬难以入眠,禁不住找了一根笛子,吹起《雎鸠》的曲调:“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参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参差荇菜,左右毛。窈窕淑女,钟鼓乐之。”

乐之扬一边吹奏,只觉这一首上古诗歌俨然是为他和朱微量身写成。回想二人琴瑟友之、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别离久之,如今虽然“辗转反侧”,可也终得正果,只待“钟鼓乐之”,迎娶朱微,生儿育女……他心怀激荡,只将《雎鸠》吹了数遍,只待东方发白,这才意足神倦,倒头睡去。

次日朱元璋下旨,王公大臣未得旨意,不可擅离宅邸。如此一来,乐之扬竟被困在驸马府里,百无聊赖,闲散度日。梅殷夫妇知道他立了殊功、前程远大,使尽解数,百般讨好。宁国公主碍于礼数,不能时时相陪;梅殷几乎寸步不离,品酒饮茶、下围棋、打双陆,乐之扬留意珍宝,无不慨然相赠,亦且投他所好,邀其摆弄丝竹,找来歌姬舞女为之咏唱伴舞。

姬女中不乏美人,梅殷暗示相赠侍寝。乐之扬心有所属,自然退避三舍,但他一非君子,二非圣人,听着好言好语,享用美食美器,欣赏珍宝绫罗、玉貌花容,也不由醺醺然、飘飘然,有些儿忘乎所以。

十数日转眼即过,戒严令仍未解除。乐之扬焦躁起来,旁敲侧击,向梅殷打探消息。然而变故之后,老皇帝一手掌控局势,纵如皇亲国戚,也是蒙在鼓里,只知兵马调动频繁,长街小巷,时有士卒巡逻。

这一日,用过早饭,乐、梅二人正在凉亭下棋,忽有太监传旨,宣乐之扬入宫。

梅殷不无羡慕,笑道:“道灵仙长,圣上对你果然不同,没召宁国公主,先召你入宫面圣。圣眷之隆,当朝少有。”

“驸马爷说笑了。”乐之扬心下喜悦,笑容满面,“陛下只召我入宫,又没说为了何事?或许辅佐太孙不周,陛下打算斥责我呢!”

“决不至此。”梅殷连连摆手,“你有救驾之功,就算一千一万个过失,也抵不过这一大功劳。如今遭逢巨变,正是用人之际,召你入宫,必有大用。”

乐之扬谦了几句,随太监出了驸马府,他玩味梅殷的话,猜想朱元璋此番召见,或与婚事有关。他迎娶公主,老皇帝未必高兴,但如梅殷所说,他有救驾之功,足以抵消种种不利。

一想到婚事,乐之扬患得患失,既十分憧憬,又怕横生变故。沉思默想,不觉到了禁城附近,忽听马蹄声响,转眼一瞧,燕王领着几个随从,鲜衣怒马,疾驰而来。

“可巧!”燕王纵声大笑,“仙长也在?”

乐之扬拱手:“燕王殿下!”作势下马。

“仙长不必多礼。”燕王一挥马鞭,“你也奉旨么?咱们一道入宫!”催马上前,跟乐之扬并辔而行。

到了午门,忽见门前一溜儿跪着十余名死囚,刽子手提刀比划,准备行刑。囚犯受过酷刑,伤痕累累,满脸是血,一个个垂头待死,看上去十分凄惨。

乐之扬心中怪讶,细瞧囚犯,忽然一个犯人抬起头来,看见乐之扬,只一愣,脱口而出:“道灵仙长!”

乐之扬定眼望去,吃了一惊,这犯人竟是卢光,羽林卫的指挥使。当日平乱,举足轻重,功劳不小,谁知十多日不见,竟然沦为死囚。

“仙长,救命……”卢光嗓子里透出哭腔,“下官冤枉,冤枉啊,那晚你亲眼看见,我可是一心勤王的啊……”

他俨然逮住救命稻草,使出浑身气力,挣向乐之扬的马蹄,但被身后的卫兵死死摁住。

乐之扬大惑不解,可又不便停留,低头催马,徐徐向前。卢光凄厉的嘶叫从他身后传来:“天地良心,我尽忠守职,没有半点儿谋逆的心思。道灵仙长,你可是亲眼看见的啊,下官冤枉,冤枉啊……”说到这儿,放声痛哭,哭声凄惨绝望,有如杜鹃泣血。

乐之扬胸中热血上涌,一拨马头,就要转回。燕王突然伸手,挽住他的缰绳,冲他微微摇头,目光甚是严厉。

“殿下……”乐之扬一愣,低声说道,“他确是当日的大功臣。”

“少管闲事。”燕王淡淡说道,“是不是功臣,陛下说了才算!”

说话间,卢光的哭叫声戛然而止。乐之扬心如针刺,闭上双眼,想要回头,又觉不忍,只好信马由缰,随着燕王向前。

忽听燕王说道:“禁军惑于晋王的矫诏、从逆谋乱,置父皇于险地,各卫指挥使盲信盲从,不辨真伪,干犯律令……”

乐之扬心中不忿,晋王所拟圣旨几可乱真,诸将仓促之间,如何能够分辨真伪?何况朱元璋一旦露面,卢光立马反戈,若他真有异心,当日成败尚未可知。而今秋后算账,不问贤愚,一杀了事,究其原由,怕是朱元璋虎毒不食子,不好杀晋王,迁怒于禁军,滥杀无辜,发泄私愤。

皇家之事难以理喻,乐之扬越想越觉气闷,隐隐生出不祥之感。

到了宫城,下马乘轿,到了御书房外,还没进门,就听有人说笑。入内一瞧,却见朱元璋斜倚龙床,膝上坐着一个粉妆玉琢的女童,吃着老皇帝递上的糖果,眉开眼笑,稚嫩可爱。

燕王向乐之扬低声道:“这是宝庆公主。”

乐之扬早就听说朱元璋老蚌生珠,有个小女儿宝庆公主,年纪不过三岁。乐之扬心生好奇,仔细打量宝庆,小公主也定眼瞧他,眸子清亮无瑕,宛如点墨水晶。她见乐之扬姿容俊秀,心中大有好感,冲他嫣然一笑。

朱微站在朱元璋身边,见这情形,不觉莞尔。燕、乐二人上前叩拜,朱元璋笑了笑,将宝庆公主交到一个妃嫔手里,淡淡说道:“你带宝庆出去吧!”

那妃嫔正是宝庆生母张氏,闻言应了一声,战战兢兢地抱着女儿退出书房。

朱元璋注目二人离开,忽而说道:“儿女还是小时候好,年纪越大,越让人伤心。”

众人知他意有所指,都觉尴尬。朱元璋扫视众人,微微冷笑,扬声道:“老四,晋王的逆党你查得如何?”

“尽已查明。”朱棣取出一封奏折,“都在奏章里面。”

朱元璋接过,展开扫了一眼,忽然呵呵直笑,抬头说道:“老四啊老四,你要杀光朕的大臣么?”

燕王愣了一下,低头说道:“儿臣不敢,这些人或多或少,都与晋王有一些干系!”

“或多或少?”朱元璋白眉一扬,“黄子澄和齐泰,也是晋王一党?”

朱允炆又惊又怒,脸涨通红,瞪视燕王。朱棣面不改色,笑笑说道:“儿臣得到消息,这二人确与晋王暗通款曲,父皇若不信,可令有司细细拷问。”

“皇祖……”朱允炆大急,“万万不可!”

朱元璋瞪他一眼,朱允炆自觉失态,低头后退两步。朱元璋又瞧一遍奏章,摇头说道:“进了锦衣卫,铁打的人儿也要化成汁,黄、齐文弱书生,又怎么熬得过去?”

“除恶务尽。”朱棣说道,“鼠首两端,择胜者而从之,这样的人比比皆是。身在东宫,心系晋王,也不是没有可能。倘若因此放过,如何让其他的逆党服罪?”

“住口!”朱允炆怒不可遏,“你分明是公器私用,铲除异己!”

燕王瞥他一眼,漫不经意地道:“太孙言重了,我奉旨行事,必定慎之又慎,岂敢胡作非为?有罪无罪,一审可知?太孙若有异议,大可向陛下进言,收回任命,另寻高明。至于‘公器私用’四字,朱棣万万担当不起。”

朱允炆气得浑身发抖、两眼泛红,脖子上的青筋根根分明;朱棣有备而来,侃侃而谈,举止从容。乐之扬一边瞧着,当真佩服他指鹿为马的本事,明明就是公器私用,从他嘴里说出来,竟然振振有词、理直气壮。朱允炆原本占了道理,反被他三言两语堵得说不出话来。

朱元璋瞅一眼燕王,又瞧了瞧朱允炆,似乎有些失望,叹了口气,说道:“老四,你奏章上说,要收回晋王的封地?”

“当然。”朱棣慨然说道,“晋王如此悖逆,封地岂可保留?”

“话虽如此……”朱元璋似笑非笑,“晋王没了封地,你的侄儿侄孙,岂不个个都要去讨饭?”

燕王微微皱眉,拿不定老皇帝话中真假,迟疑一下,说道:“所谓持法以平,不分贵贱,谋逆之罪,祸及九族。以儿臣之见,不但封地没收,晋王的妃嫔子孙都该收监关押,纵不处死,也当软禁终生!”

朱元璋脸色一沉,甩开奏章,冷笑道:“既然祸及九族,晋王的儿子有罪,晋王的老子,是不是也脱不了干系?”

燕王一愣,忙道:“父皇言重了,儿臣并无此意,只是律法如此、不得不尔……”

“好一个不得不尔。”朱元璋连连摇头,“老四啊老四,你跟老三兄弟一场,就没有一星半点儿的情意?”

朱棣额头见汗,涩声说道:“儿臣只知王法,不知人情。”

朱元璋叹一口气,轻轻拍了拍桌案:“王法之外,无非人情。晋王千错万错,总是朕的儿子,若说罪衍,朕教子不严,罪在其先,若要株连,第一个受罚的应该是朕……”说到这儿,微微有些伤感,“当年朕教子严厉,你二哥楚王触犯律法,畏惧惩处,自焚而死。朕深感痛心,后来对你兄弟,不免失之宽纵,久而久之,方有今日之祸。罪在朕躬,岂可祸及子孙?”

燕王无言以对,朱允炆见他受挫,心中窃喜,拱手说道:“皇祖圣明。依孙儿所见,晋王封地,不可没收,晋王子孙,一概不问。他们蒙受圣恩,必定感激涕零,不敢再生乱心。”

“不可。”燕王锐声说道,“谋逆乃是大罪,惩罚太轻,何以服众?”

“是啊!”朱元璋也说,“晋王总是谋逆,这样的惩罚,似也说不过去。”

“这样好了。”朱允炆眼珠一转,“将晋王的罪责统统推给他人。”

“哦?推给谁?”

“禁军十二卫的指挥使!”

“晋王逆党如何处置?“

“诛其首脑,余者不问。”

朱元璋瞅着孙儿,含笑点头,朱棣望着二人,心中乱成一团。朱元璋手段狠辣,早年胡惟庸、蓝玉两案,株连甚广,杀人数以万计,朱棣有意仿效、借机铲除异己,谁想一涉儿孙,朱元璋处处回护、徇私枉法,颇有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意思。

朱棣聪明绝顶,略一思索,便有所悟。他天生富贵,意在皇位,兄弟子侄都是对手,只想战而胜之。朱元璋少年贫苦,最怕子孙重历当年的苦难,裂土封王,正是为此,亦且定下规矩,朱氏子孙,无论嫡庶,朝廷均要赏赐钱物、终生供养;况且事情闹大,皇家颜面无存,老皇帝当务之急,并非清算逆党,而是如何保全宗族子弟,维护皇家的面子。

朱允炆看出了朱元璋的心思,刻意逢迎,大获全胜;朱棣以己度人,碰了老大一个钉子,呆呆发愣,沮丧不胜。

正烦乱,忽听朱元璋又说:“老四,说到老三,有件事你代朕去办。”他打个手势,冷玄送上朱漆丹盘,盘中一只翡翠玉盅,盛满褐色药汁,“老三病得不轻,这碗药你给他送去。”

燕王满心疑惑,晋王阶下之囚,送药一个太监足够,何须他亲自前往。朱棣自负才智,算计精明,可是每次面对父亲,总感智力俱穷,猜不透老皇帝的心思。当下叹一口气,正要去接丹盘,不料冷玄将他绕过,送到乐之扬面前,但听朱元璋笑道:“道灵,你也陪老三走一趟!”

乐之扬接过药盅,也是莫名其妙,朱微皱了皱眉,轻声说道:“父皇,三哥病了么?我也去瞧瞧?”

“不!”朱元璋淡淡说道,“你留下!”

来到宫中,朱元璋只字不提婚姻。乐之扬暗生疑惑,偷眼望去,朱元璋白眉紧锁,两眼盯着奏章,渊默谷深,心中所想一丝不露。

“走吧!道灵仙长!”冷玄的声音传来,透出一股子惯有的讥诮。

乐之扬微微苦笑,瞥了朱微一眼,后者秀眉微颦,意似沉思,见他望来,展颜一笑,笑容清美甜润,乐之扬如沐春风,心中迷惑一扫而光,抖擞精神,跟在燕王身后。

冷玄手持拂尘,当先引路,一行人弯弯曲曲,不多时望见一座宫殿。乐之扬只觉眼熟,仔细一瞧,竟是遇见含山公主的冷宫,也是那一晚,他与朱微久别重逢,回想当时情形,乐之扬心怀激荡,久久难平。

冷宫外有士卒挎刀守卫,进入庭院,宫房紧锁。门外一僧一道,一站一坐,站着的道士黑肤白须、凹眼凸鼻,个子高瘦挺拔,有如老桧冲天,凛然有傲霜之姿;坐着的是一个红袍番僧,四十出头,双颊瘦长,鼻如鹰勾,相貌看似凶恶,肌肤却很柔嫩,白里透红,吹弹得破,有如雪中藏火,红光隐隐。

这二人身具异相,燕王和乐之扬忍不住多看两眼。冷玄向那二人引荐道:“这是燕王殿下、道灵仙长。”

道人神情一肃,稽首行礼;番僧也飘然起身,合十参见。二人气度沉凝,举止柔中带刚,燕王、乐之扬都是行家,一瞧便知对方内外兼修,应是武学好手。

冷玄指着道人:“这一位扶桑道长,原是南海仙岛上的高士,一身‘大至流神通’出自道门旁支,另辟蹊径,颇有独到之秘。”又指了指番僧,“这一位是吐蕃‘大觉尊者’,奉活佛之命来中土面圣;莲花生大士以降,尊者是吐蕃第一位身兼‘大圆满心髓’与‘大慈广度佛母神功’的高僧,降龙伏虎,不在话下!”

乐之扬见识浅薄,冷玄所说的武功他都没听过,老太监向来冷傲,极少称许他人,听他话中之意,对这一僧一道颇为推崇。但以二人身份,何以在此出现,倒是令人十分不解。

冷玄似乎看出他的疑惑,接着说道:“晋王手下妖僧仍未就擒,那厮神出鬼没,禁城高墙难未必难得住他。道长和尊者凑巧在京,老奴请他们入宫,帮忙看守晋王!”

燕王心中有事,懒得理睬外人,听到这儿,才向大觉、扶桑点头示意:“晋王在房里么?”

“在!”扶桑道人口音甚怪,吐字不同中土。

燕王举步向前,冷玄拦住他,笑道:“殿下,别忘了药!”朱棣皱了皱眉,从乐之扬手里接过盘盏,径直走向冷宫。乐之扬欲要跟上,冷玄拦住道:“你我在外等候。”

乐之扬只觉古怪,盯着老太监,寻找蛛丝马迹。冷玄老脸冷漠,双眼懵懂,偶尔眸子一转,才有精光射出,可是一闪即没,难以捉摸。再瞧一僧一道,那二人也正注目望他,见他目光移来,纷纷转过脸去。

但见燕王推门进屋,乐之扬百无聊赖,深吸一口气,功聚双耳,聆听宫中动静。

屋内叮当作响,似有镣铐撞击,晋王尖声叫道:“谁?”

“我!”燕王答道。

“老四!”晋王似乎诧异,说话间略带喘息,“你来干吗?看我的笑话?”

“不是!”朱棣口气阴郁,“听说你病了,父皇让我给你送药!”

“病了?药?”晋王沉默时许,突然纵声大笑。

“笑什么?”朱棣略感不耐,“药送到了,我也该走了!”

“急什么?”晋王喘了两声,阴恻恻说道,“你我好歹兄弟一场,今日别后,怕也无缘再见了。”

“何必灰心?”燕王沉默一下,“听父皇的意思,你的封地、爵位,仍可传给子孙,你也至多软禁了事,将来你我……未必没有相见之日。”

晋王呵呵笑了两声,叹道:“老四,我一向佩服你的雄才。可惜,你看父皇,仍是差了一着。”

“你呢?”燕王语带讥诮,“你若能看透父皇,怎么落到这般地步?”

晋王沉默片刻,叹气道:“老四,说起来,这座冷宫……跟你有点儿干系。”

“此话怎讲?”

“你不知道?”晋王笑了两声,“你娘临死之前就住在这间房子里……”

“住口!”燕王厉声说道,“恕不奉陪……”

“慢着!”晋王冷冷道,“你不想要孝慈皇后的遗教了么?”

燕王沉默一下,幽幽地说道:“遗教当真在你手里?”

“哼!”晋王冷笑一声,“你若想要遗教,乖乖站在这儿,听为兄把话说完。”

“好!”燕王略一沉默,“你说。”

“你可曾想过,你不是父皇的儿子……”

屋内一阵乱响,夹杂重物摔砸之声,只听晋王笑道:“老四,你何必急躁?这种事儿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你将我杀了,也改变不了。无论你是不是父皇的儿子,你娘都死在父皇手里,你打小儿孤苦伶仃,难道就不怨恨父皇?”

“朱棡!”燕王牙缝里迸出字儿来,“你想离间我和父皇,那是白日做梦。”

“是啊!”晋王说道,“我也奇了怪了,依照宫中的规矩,未足月而生,母子俱死,可是奇怪,你娘死了,你却活着……”

啪啪两声,晋王发出惨哼,燕王厉声说道:“你再提一句,我将你、将你……”

“将我怎样?”晋王冷笑,“千古艰难唯一死,我将死之人,又有什么好害怕的?我只看你可怜,不知生父是谁,不敢为母报仇,苟且偷生,贻羞人间……”

朱棣呼哧喘气,过了一会儿,冷冷说道:“你的主意我明白,随你说什么,我也不会与父皇作对。”

“你不谋逆,父皇就会放过你么?”晋王哈哈大笑,“在他眼里,你身世可疑,永远难得信任。你当我死了,你就能做皇帝?呸,做梦去吧,老四,你逃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纵然父皇饶过你,太孙也饶不过你。你娘死在这儿,早晚有一天,你也会来这儿,跟我一个下场……”

“放屁!”燕王厉声说道,“遗教到底在哪儿?再不说,我可走了!”

晋王呵的一笑,说道:“老四,你口口声声问我遗教,难道说,你就不想知道你娘的情人是谁么?”

乐之扬听到这儿,心头一紧,不由得屏住呼吸。只听屋内一片寂静,只有燕王粗重的喘息。

“老三……”燕王徐徐开口,“你胡言乱语,当我会信么?”

“你信不信我不管。”晋王笑了笑,“不过,母后临死之前,的确说起过那人的名字。”

燕王又是一阵沉默,良久方道:“她说是谁?”

“忙什么?”晋王慢悠悠说道,“待我将这碗药喝完。”

晋、燕二王明争暗斗,积怨甚深。此次谋逆失败,燕王难逃干系。晋王心怀怨毒,故意戳破他心底疮疤,极尽挑拨戏弄。燕王明知道他的用意,可事关身世,生母之死是他一块心病,其中疑团甚多,多年来始终云山雾罩。奈何此事知者甚少,朱元璋绝口不提,孝慈马皇后对朱棣外热内冷、若即若离,晋王长于逢迎,最得母后宠爱,听到一些秘辛也未可知。

“老四。”晋王过了片刻,忽又开口,“你若知道那情夫是谁?打算如何对他?”

“什么?”燕王大吃一惊,“那人还活着?”心想朱元璋何等手段,那人若与妃嫔有染,如何能够逃脱大难。

“若是死了,我也懒得说了。”晋王笑嘻嘻说道,“这个情夫可是大有来头,他是……”

话没说完,晋王忽然噎住,就听燕王失声叫道:“老三,你怎么了?”停顿一下,嗓音陡然拔高,“来人呀,快传太医。”

乐之扬听得清楚,当先蹿出,砰地撞开大门,但见四壁斑驳,家什寥寥;晋王手捂喉咙,两眼暴凸,燕王扶着他手忙脚乱,惊惶溢于言表,那只玉盅搁在桌上,歪斜翻倒,余下的药汁四处流淌。

这情景古怪突兀。乐之扬一愣之间,异变突生,两道掌力向他袭来,一左一右,一炽热,一阴柔,来势之快,劲力之强,均是生平罕见。

换在平时,乐之扬定能避开,可此时心神被晋王夺去,醒悟过来,掌力已经及身。他内功奇绝,真气一遇外力,立生反应,瞬间布满他的两胁。

咔嚓,掌力所及,乐之扬断了两根肋骨,炽热的掌力涌入体内,五脏有如火烧。他转阴易阳,想要化解来劲,谁想那一股阴柔劲力有如毒龙怪蛇,柔韧强劲,将他的真气死死缠住。乐之扬吸一口气,待要运劲反击,不防后心刺痛,如坠冰窟,热血夺口而出,摇晃两下,噗通,跪倒在地。

燕王不胜错愕,望着冷玄收回食指。扶桑、大觉各自退到两旁,皱眉望着乐之扬。

燕王乱了方寸,丢下晋王,腾身跳起,伸手摸向腰间,才想起入宫没有带剑,当即抓起一张椅子,后退一步,瞪视冷玄。

“殿下别急!”冷玄摆了摆手,“此事与你无关。老奴奉旨行事,捉拿这个妖孽。”

“妖孽?”燕王目光一转,落到乐之扬身上,诧异道,“你说道灵?”

冷玄默默点头,一晃身,到了晋王身边。燕王错步后退,瞪着老太监一头雾水。晋王瞪眼张嘴,早已停止挣扎,冷玄探了探鼻息,起身说道:“晋王殿下归西了。”

“什么?”燕王失声惊呼,“刚才他还好好的。”一转眼,看见摔碎的玉盅,眨了眨眼,若有所悟。

忽听冷玄说道:“老奴要去复命,殿下若有疑问,不妨跟来瞧瞧。”

朱棣看一眼晋王,又瞧了瞧乐之扬,后者面皮血红,微微抽动,俨然承受极大痛苦。冷玄拍了拍手,几个太监拎着镣铐走了进来,锁住乐之扬的手脚,动作娴熟麻利,分明早有准备。扶桑、大觉上前,一左一右抓起乐之扬,五指扣住他肘腋要穴,跟着冷玄出了屋子。

朱棣仿佛身处噩梦,欲醒不能,放下桌子,懵然跟在众人身后。他生平经历无数风浪,今日的诡谲却是生平未遇,以燕王之决断,一时间也糊涂起来,心想:“莫非道灵杀了晋王?药盅一直由他托着,下毒也说得过去,可药是父皇所赐,道灵捧药也是他的旨意……”他连转念头,思索不透,不知不觉,又到了御书房外面。

众人进入书房,朱微正给老皇帝捶背,见这情形,妙目圆睁,俏脸刷地惨白。她足下一动,就要上前,可是冷玄更快,横身挡住,食中二指虚点。朱微“膻中”、“神阙”二穴各自一麻,身子僵硬,再也动弹不了。

冷玄收起指头,叹道:“公主殿下,得罪了!”

“冷公公,你干吗?”朱微五内俱焚,转眼看向父亲,老皇帝视若无睹,手捧茶杯,悠然细品。朱微心头一乱,颤声道:“父皇,道灵、道灵他……”

“我没事!”乐之扬徐徐张眼,看了看朱微,又瞧了瞧朱元璋,“陛下,我犯了何罪?”

扶桑、大觉各各凛然,乐之扬连挨两掌一指,还能开口出声,一身修为委实惊人,以他的年纪,便从娘胎里练起,想要到此地步,也是难如登天。

冷玄瞅了僧、道两人一眼,淡淡说道:“没二位的事了。”二人会意,施礼退下。

冷玄目送二人离开,转向朱元璋说道:“晋王已然病故!”

燕王应声皱眉,晋王分明死于非命,何以冷玄公然撒谎,正想是否揭穿,忽见朱元璋放下茶杯,满不经意地道:“知道了,告之有司,风光厚葬。”

“是!”冷玄束手,退到一旁。

燕王冷汗迸出,心中明镜也似,朱元璋让他送的并非良药、而是毒药。原本赐死晋王,一个太监便可,朱元璋偏让他亲自动手,警告之意,不言自明。

朱元璋转过目光,炯炯注视乐之扬,打量片刻,忽而笑道:“你真不知自己错在哪儿?”

“不知。”乐之扬强忍痛楚,咬牙说道,“还请明示!”

“奸恶之人必有非常之处。”朱元璋手扶桌案,身子向前,忽然狞笑起来,“了不起啊,乐之扬!”

乐之扬愣了一下,闭上双眼,面如死灰;朱微浑身哆嗦,注目看向冷玄。老太监摇头叹道:“公主勿怪,此事与老奴无关。”朱微眉尖一颤,两点泪珠滑落下来。

“乐之扬,乐之扬……”朱元璋轻轻一笑,仿佛自言自语,“你到底是谁?太监?道士?乐韶凤的义子?席应真的徒弟?道灵、道灵,掩耳盗铃!呵呵,你真当朕是傻子、瞎子?掌握亿万生民,却查不出你小子的来历?”

乐之扬身份真伪,冷玄、朱微均是心知肚明。朱棣和朱允炆却是莫名其妙,当年乐之扬入宫,二人也曾见过,可是富贵中人多见善忘,早把那个小小“太监”忘到九霄云外去了,朱元璋提起乐韶凤,二人方才模糊记起少许。

“皇祖!”朱允炆忍不住说道,“道灵俗名叫乐之扬么?这名儿有些耳熟……”忽见朱元璋瞪眼往来,到嘴的话又咽了回去。他对朱元璋敬畏之甚,近于恐惧,乐之扬效力东宫、不无殊功,可一旦冒犯皇祖,也只好听之由之,至于求情,那是万万不敢的。

“乐之扬。”朱元璋拖长声气,略带嘲弄,“你还有什么话说?”

“无话可说。”乐之扬抬头说道,“你何时知道的?”身份既然拆穿,“陛下”二字也就省了。

“数日之前。”朱元璋咬牙狞笑,“你若不求婚,我也不会起疑,若不起疑,你大可一辈子瞒下去。可惜欲令智昏,自古皆然!”伸手拍了两下,锐声说道,“让姓江的进来!”

乐之扬心头一沉:“姓江的?江小流么?”忽见门外走进一男子,年过四旬,缩头缩脑,神情不胜惊慌。

“江伯父!”乐之扬不知为何,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来的不是江小流,而是其父江腾。这人本是秦淮河的龟公,何曾见过如此排场,一时腰酸腿软,趴在地上连连叩头。

“够了!”朱元璋颇不耐烦,挥手道,“把头抬起来。”

江腾应声抬头,身子仍如筛糠一般。朱元璋眼里闪过一丝嫌恶,指着乐之扬说道:“你认得他么?”

“认、认得!”江腾至今才发现乐之扬,双目一亮,结结巴巴地说,“他、他叫乐之扬,河尾乐、乐老头的义子,长年在秦淮河卖唱,几年前拐了我儿子……”

“行了!”朱元璋一拂袖,瞪视乐之扬,“小子,你知道朕生平最恨什么?朕最恨受人欺骗愚弄。三年前,你混进宫里,冒充阉人,乱我宫闱;三年后,你又化身道士,勾结席应真欺上瞒下,更可恨的是,你贪心不足,恃功而骄,竟想攀龙附凤,霸占朕的爱女。呸,你算什么东西?市井泼皮,江湖妖人,就你这副臭皮囊,也想当朕的女婿?”

他越说越怒,枯瘦的面孔涨红发紫,抓起砚台,奋力掷出,正中乐之扬的额角,鲜血汹涌而出,混合墨汁,披流满面。

“父皇,不是这样……”朱微忍不住叫道,“我、我……”

“你什么?”朱元璋狂怒难抑,抓起奏章,用力扔在朱微脸上,“不要脸的东西,丧行败德,贻羞祖宗……”

“贻羞祖宗?”朱微怒气上冲,脱口而出,“我的祖宗只是农夫!比起市井泼皮,江湖妖人好得了哪儿去?”

“放肆!”朱元璋双眼圆睁,眼里透出一股杀气。

冷玄见势不对,咳嗽一声,说道:“公主年少无知……”

“闭嘴!”朱元璋恶狠狠望着冷玄,“你又是什么好货?乱葬岗的空棺材怎么回事?哼,你活到今天,只因为一件事。”他咬了咬牙,森然狞笑,“你就是个没有卵蛋的狗太监!”

冷玄默默听完,笑了笑,说道:“陛下说的是,不过就算一条狗,偶尔也有不听话的时候。”

朱元璋瞪眼怒视,冷玄耷拉眼皮、面不改色;过了一会儿,朱元璋脸上怒气散去,颓然坐下,呼哧喘了两下,剧烈咳嗽起来。

朱允炆慌忙上前,为老皇帝捶背,温言说道:“陛下息怒,不值得为这等人气坏了身子。”

朱元璋哼了一声,一拂袖,瞪视乐之扬:“你混入宫中,还有什么图谋?”

乐之扬张开双眼,深深地看向朱微,少女泪光闪动,与他脉脉对望。乐之扬心中千言万语,可又无从说起,吐一口气,轻声说道,“我的图谋只有一个,就是娶她为妻……”

“混账!”朱元璋一拍桌案,“岂有此理!”

“我也一样……”朱微的声音又轻又细,可也坚定无比,“今生今世,除了乐之扬,我、我谁也不嫁!”

朱元璋眉头一拧,眯起双眼,望着朱微狞笑:“是么?他若死了呢?”

朱微一愣,咬牙道:“他死了,我也不活!”

“好!”朱元璋怒极反笑,“来人!”

几个武士应声入内,朱元璋指着乐之扬,用力一挥:“拖出去,斩了!”

“不……”朱微失声惊呼,眼望着武士将乐之扬拖出殿外,心如刀剜,陡然一口气上不来,两眼一黑,昏厥过去。

“十三姑!”朱允炆望着少女,心生怜悯。朱元璋瞪他一眼,目光凌厉凶狠,朱允炆吓得哆嗦一下,求饶的话缩了回去。

“父皇!”燕王忽地踏上一步,朗声说道,“道灵有救驾之功,纵有欺君大罪,也可两相抵过,而今朝廷板荡,正是用人之时……”

“用一个骗子?”朱元璋哼了一声,冷冷盯着燕王,“用他来骗朕?”

两人对望片刻,燕王长叹一声,低头退下。

朱元璋的目光落向江腾,老脸上挤出一丝笑容:“江腾,你揭发妖人,立了大功!想要什么赏赐?”

“不敢,不敢!”江腾亦惊亦恐,“草民只想养家活口。”

“这个容易。”朱元璋笑眯眯说道,“人说‘腰缠万段’,朕赏你十万贯钱如何?”

“谢万岁……”江腾心花怒放,连连磕头。

朱元璋使一个眼色,冷玄退出大殿。不多时,领入十多个壮年太监,人人肩头扛着皮袋。

“江腾!”朱元璋漫不经意地说,“赏赐之先,朕有一个条件。”

“草民万无不从!”江腾一叠声答应。

“这十万贯你一个人搬出宫。”朱元璋慢悠悠说道,“一次搬完,不得找人帮手!”

江腾傻了眼,颤声道:“这、这怎么行?”

“怎么不行?”朱元璋眯眼狞笑,“你要抗旨?”

“不敢……”江腾冷汗淋漓,“这赏赐,草民,草民不要了?”

“朕言出必行。”朱元璋寒声说道,“说赏你的,一个子儿也不会少。”努一努嘴,两个太监摁住江腾,其他人解开皮袋,将其中的铜钱倾倒在他身上。

新出炉的铜钱闪闪发亮、如瀑如河,江腾转眼间就被湮没。他奋力挣扎、闷声哀嚎,身上的铜钱仍是越来越多,十万贯倒完,地上的铜钱累成了一座小山,亮闪闪,静荡荡,纹丝不动。想到下面埋了一人,燕王纵然久经沙场,背脊上也生出了一股寒意。

太监们倒完铜钱,低头退出。朱元璋冷冷扫视众人,森然说道:“家丑不可外扬。宝辉的事,仅限朕和你们四个人知道,谁敢泄露一字,哼,铜钱下这人就是榜样。”

众人诺诺答应,朱元璋又盯着燕王,忽道:“老三的下场你见过了?”

燕王一愣,咕哝道:“这个,这个……”

“你留在京城,早晚跟他一样。”朱元璋漫不经意地说道,“老四,你回北平去吧!朕活着一天,你就在那边呆上一天,朕有生之年,你都不用进京了。”

“父皇!”燕王脸色惨变,他自忖功高,本想留在朝中、窥视神器,趁着捉拿逆党,恩威并用,收编晋王一党。朱元璋江河日下,朱允炆柔弱无能,只要老皇帝一病不起,以朱棣之能,不难把控朝政、颠倒乾坤。不料朱元璋洞若观火,先下手为强,决然让他离京。燕王一腔雄图化为泡影,心浮气躁,焦急起来。

“你回北平,高炽、高煦留下,由朕看着好好读书!”朱元璋手拈白须,悠然自得,“张玉、邱福立下大功,官升一级,宁王手下有缺,让他们去大宁当差好了;至于道衍,他也功劳不小。席应真的弟子,不稀罕人间的富贵,呵,朕就让他当钟山寺的主持,京城的香火总比北平的旺盛吧!”

燕王目定口呆,朱元璋三言两语,便将他的心腹手下拆了个七零八落,儿子当了人质,爱将远戍大宁,最要命是道衍,和尚是他的谋主,留在京城,有剜心之痛。

“怎么?”朱元璋盯着燕王目不转睛,“老四,你不满朕的赏赐?”

“儿臣……”燕王狠狠地咽一口唾沫,“儿臣遵命。”

“很好!”朱元璋笑了笑,“不愧是老四,赤心忠胆,比你那不成器的哥哥好多了。”

晋王罪不容诛,朱元璋却将燕王与之相比。朱棣大感刺耳,抬眼一瞧,朱允炆面皮紧绷,眼中大有得色。朱棣大感窝火,面皮阵红阵白,恨不得冲上去给他两个耳刮子。

“朕累了!”朱元璋闭上双眼,右手大力一挥,“你去吧,即日北上,不得迟留。”

“是!”燕王狼狈退出,身子兀自发抖。短短半日工夫,他已领教了朱元璋全挂子的手段,回到王府,不敢逗留,匆匆收拾离京,仓皇向北去了。

乐之扬悠然苏醒,眼前漆黑一团,鼻间满是霉湿臭气。

“这是哪儿?”乐之扬后脑欲裂,昏沉沉、迷糊糊,不知身在何处,“我死了么?”

他微微一动,肩窝传来剧痛,乐之扬险些儿昏了过去,可也清醒了不少,伸手摸去,一条铁链穿过琵琶骨,连接双腕镣铐。他心底冰凉,想要起身,骇然发现,双腿不听使唤,腿脚之间撕裂剧痛,伸手一摸,足筋软哒哒的,已被利刃挑断。

噩耗接二连三,乐之扬一时懵住了,脑子空白一片,只疑是在做梦,可是肩头、足颈的疼痛一阵阵传来,一切分明都是真的。

愣了一炷香的工夫,绝望如怒潮涌起,瞬间灌满胸臆。乐之扬悲愤欲绝,发出一连串撕心裂肺的嚎叫,叫声来回激荡,可是无人应答。

吼了不知多久,乐之扬嘶哑了嗓子,怒火稍稍退去,伤痛又涌了上来,他拉扯肩上铁链,可是稍一用力,便觉浑身酸软。穿了琵琶骨,也夺走了他一身武功。

乐之扬瘫软在地,喘息了一阵,陡然挣扎起来,双手着地,向前爬去。爬了数丈,遇上一堵石墙,他沿着石墙摸索,不久又摸到一扇铁门,锈迹斑斑,严严实实,一丝缝隙也难摸到。

到此铁链放尽,再也无法前进。乐之扬心生狂怒,一面捶打铁门,一面破口大骂,骂朱元璋、骂冷玄、骂扶桑道人、大觉尊者、骂朱允炆、骂宁王、辽王、齐王、谷王、宁国公主,但凡朱元璋的子孙,除了朱微,统统骂了一遍,生平所知的污言秽语统统用上,可是门外一无动静。他骂得口干舌枯,筋疲力尽,到后来靠着铁门,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乐之扬胆识过人,其实年不过弱冠,说到底还是半大的孩子,风华正茂、耽于幻想,骤然落入这种绝境,心志饱受冲击,恨怒亢奋,几乎至于癫狂。可是闹了一阵,情知无望,方才自怜自伤、失声哭泣。

他越哭越伤心,种种记忆涌上心头,想到自幼失怙、无父无母、受人白眼、义父惨死,东岛上贬为杂役,日夜辛劳;叶灵苏情深一片,他却无以为报,与朱微相见不能相认,饱尝相思之苦,费尽周折,眼看成功,结果落到如此田地。他越想越悲,只觉老天不公,造化弄人,世上的悲惨之事全都降落在他的身上,先是抽泣、渐渐嚎啕大哭,不能自己。

囚室里哭声回荡,凄凄惨惨、冷冷清清,无人回应,无人怜悯。哭了不知多久,乐之扬意疲神倦,趴在地上沉沉睡去。

突然火光闪动,乐之扬遽然惊醒,转眼望去,铁门下方露出一扇小窗,托盘饭菜送了进来。

“等等!”乐之扬大叫一声,扑向小窗,砰,窗门紧闭,囚室归于黑暗。

乐之扬猛拍窗门,尖声怒叫:“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混账东西,王八蛋,狗杂种,有种放你爷爷出去……”

他捶打冲撞,叫嚣良久,门外寂然无声。乐之扬终于绝望,靠着铁门滑坐下来,心酸难忍,禁不住又流下泪来。

他昏迷已久,后又号哭挣扎,大悲大痛,闻见饭菜气息,不由饥饿起来。可他胸中悲怒充满,无心饮食,靠着铁门迷糊睡去,过了许久,动静传来。乐之扬忽又惊醒,转眼望去,小窗打开,火光映入,一只大手伸了进来,取走冷饭冷菜,将另一盘饭菜送了进来。

乐之扬猛扑上去,抓向那人的手腕。他算计捉住看守,胁迫对方开门断锁,故而这一招极尽高妙、一抓便着,可是来不及发力,肩胛传来刻骨剧痛,登时筋酸骨软,瘫在地上,眼睁睁望着那只手从他掌握之中轻轻脱出。窗外传来低低的嘲笑,跟着砰的一声,铁窗关闭,脚步声由近而远、很快消失了。

乐之扬趴在地上,整个人仿佛成了一具空壳,无气无力,无血无泪。他真想立刻死了,省得再受这等活罪。不久之前,他还是无所不能的高手,现如今,成了百无一用的废人。他绝望之极,跳了起来,砰,一头撞在铁门上面,顿觉头昏眼花,热乎乎的液体流淌下来,可是神志清醒如故,撞击处起初麻木,后来隐隐作痛,可是比起肩胛双脚的痛楚,好比隔靴搔痒一般。

乐之扬躺回地上,脑子嗡嗡作响,一念不起,痴痴呆呆,过了好半晌,方才明白,他不但成了废人,就连求死的气力也没了。

乐之扬一动不动,他已别无所求,只求一死了之,不能撞墙而死,那就饿死、渴死、虚弱而死。

黑牢漫无天日,不知光阴流动。肩、脚伤口溃烂化脓、痛痒难煞,饥渴伴随虚弱一阵阵涌来,可是任何伤痛都比不上心中的绝望。乐之扬半昏半醒、半死半生,忽而昏昏沉沉,忽而又因伤痛惊醒。

浑浑噩噩中,小窗又开合了一次,看守取走旧食,送来新饭。光亮落在乐之扬身上,将他从昏沉中唤醒,恍惚感觉自己还在人间。

不知过了多久,响起一阵令人牙酸的声音。乐之扬悚然醒来,明亮的火光照得他睁不开眼睛。他眯起双眼,透过火光,看见一个人影,模模糊糊,摇晃不定。

“你还活着?”来人一开口,乐之扬登时清醒过来,火光淡去,人影凸显,冷玄白衣白帽,手持一支火把,身影佝偻如虾。

“是你?!”乐之扬怒火蹿起,也不知哪儿的力气,纵身跳起,扑向冷玄。可是身在半途,又被铁链拽回,肩上疮疤迸裂、脓血淋漓,乐之扬摔在地上,口鼻撞地,血肉模糊。

冷玄一动不动,冷冷注视。乐之扬在他脚前挣扎、叫骂、号哭,不过一会儿,筋疲力尽,又安静下来,张着血淋淋的嘴巴大口喘气。

“好死不如赖活。”冷玄淡淡说道,“何苦这样糟践自己?”

“告诉朱重八……”乐之扬咬牙切齿,“有种杀了我,总有一日,我要杀了他。不,我要拆散他的老骨头,穿了他琵琶骨,把他关在黑牢……我要杀了他,把他千刀万剐……”

他面目狰狞,口气怨毒之甚,老太监却不为所动、一脸漠然,摇了摇头,说道:“乐之扬,说这些有什么用?你已经输了,输得干干净净、彻彻底底,这一间囚室就是你余生的居所。你若爱命惜身,那就多活几日,倘若自暴自弃,过不了几日,便有人来给你收尸。不过他们也不知道死者是谁,多半丢在乱葬岗喂狗,总之你活着无人怜悯,死了无人知悉,徒逞口舌之勇,再也没有别的能为。”

这一番话有如冰雪水兜头淋下,乐之扬浑身僵冷,张口结舌。他心中愤怒发狂,恨不得诛尽寇仇,可眼下情形,他已是黑牢囚徒、无用废人,种种癫狂言行,只会惹人轻贱嘲弄。

只听冷玄接着说道:“你也不必不服气,圣上起兵以来,多少英雄豪杰死无葬身之地,家破国亡,种族无遗,他们心中的愤懑无奈,比起你来只多不少。落入圣上手里的对头,还能活命的,嘿,你也算是第一个。说到底,圣上也不是全无恩义,你有救驾之功,他犹豫再三,终究不愿杀你。”

“呸!”乐之扬吐出一口血沫,怒视冷玄,两眼出火。

“花不重开,时不再来,人生一世,草长一秋。”冷玄幽幽地叹了一口气,“你还年轻,这么早早死了,不是白活了一遭?再说,你死了不打紧,灵道人一身绝学,岂不是后继无人?”

乐之扬听了前面,微微心动,听到后面,暗生警惕,冷玄察言观色,笑道:“灵道人一代奇人,神功绝技领悟不易,倘若因你而绝,怎么对得起他?”

乐之扬心血上涌,冲口而出:“你想要灵道人的武功?”

冷玄望着他,眼珠转动:“你今生无望,与其将灵道绝学带入棺材,不如告知冷某,由我传承后世,也不负灵道人的苦心。”

乐之扬纵声狂笑,脸上创口挣破,鲜血流淌,更添狰狞凄凉。

“你笑什么?”冷玄皱眉问道。

“老阉鸡,我笑你自作聪明。”乐之扬喘气说道,“你是朱元璋的走狗帮凶,我恨不得寝你的皮,吃你的肉。呵,你当我是傻子?会白白地将灵道人的绝学送给你?”

冷玄笑了笑,说道:“我在宫廷里活了几十个春秋,学到一件事情,便是世间万物都有价钱,无一不可交易,若是不能交易,只怪价钱不够。也罢,你说来听听,除了离开此间,但凡力所能及,你我大可商量。”

“装腔作势。”乐之扬冷哼一声,“不是你瞒着朱元璋将我关在这儿么?”

冷玄打量乐之扬时许,摇头道:“我一个太监,没这么大的能耐。此间没有陛下手谕,谁也休想踏进一步?”

乐之扬越听心中越冷,一团期望化为泡影,沉默半晌,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锦衣卫的秘牢,专门用来囚禁一等一的钦犯。”冷玄古怪一笑,“能进这儿的人都不简单:胡惟庸、李善长、蓝玉……你能跟这些人物同牢,也算是莫大的荣幸!”

乐之扬啐了一口,骂道:“荣个屁幸!”

“还在骂人?”冷玄笑着叹气,“你这小子,看似聪明,实则愚蠢,全无自知之明,至今都不明白为何落到这步田地。”

“什么意思?”乐之扬问道。

“圣上明见万里、过目不忘。他杀过的人比你吃的米还多,你这点儿伎俩,又岂么瞒得过他?容貌可以改易,精神殊难变化,听你的笛子,看你的举止,圣上就已生出疑心,背地里问过我太监乐之扬的事情,下棋时又旁敲侧击,向席应真打听你的来历。好在我和老道士口风严密,圣上又头痛诸王之争,暂且将此事丢在一边,只令我暗中查探。我受了你的牵连,阳奉阴违,圣上若不追究,这件事本可石沉大海,谁想你少年得志,忘乎所以,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打起宝辉公主的主意。圣上嘴上不说,心中震怒,一面让梅殷将你困在驸马府,一面让锦衣卫彻查你的来历,我受了内伤,行动不便,纵想包庇,也是有心无力。偏你招摇过市、巧遇故人,一来二去,锦衣卫查到江家,一切水落石出,我遮掩不过,也只好吐露实情。圣上知你武功了得、百毒不侵,寻常手段困不住你,特意搜罗高人、设下圈套,以晋王之死令你分心,三人合力一击,将你一鼓成擒。嘿,为你一个秦淮河的小子,圣上如此煞费心机。乐之扬,你就算一死,也大可以瞑目了。”

乐之扬听得发呆,心中许多疑团,至此全都解开。他这才明白,当日席应真为何苦口婆心地劝他远离朝廷,老道士慧眼如炬,早已看出其中的凶险,可笑他困于私情,不听劝阻不说,反而越陷越深,最终作茧自缚、身陷囹圄。乐之扬想着悔恨不胜,可是情根深种、孽缘缠身,倘若再来一次,只怕还是明知故犯、自蹈死地。

“你自个儿找死,我也受了你的连累。”冷玄哼了一声,“你若识相,乖乖说出灵道人的秘笈,我许你好吃好喝,找人给你治伤,那样一来,你还能多活几天。”

乐之扬心中怒气翻涌,沉默片刻,咬牙说道:“冷玄,有一件事,你做得到,我就把秘笈交给你。”

“什么事?”冷玄望着乐之扬,忽然皱了皱眉,摇头道,“不行,太过强人所难。”

“你知道什么事?”乐之扬问道。

“这还不容易猜到?”冷玄叹一口气,“你要我杀了陛下,是不是?”

“做人做狗,一念之间。”乐之扬咬牙说道,“朱元璋阴险刻忌,对你已有猜疑,早晚也会对你下手。”

“好小子,有你的,事到如今,还想挑拨离间?”冷玄大拇指一跷,微微冷笑,“可惜,你这心计用错了地方。世间多少老夫老妻,彼此厌弃,又难以割舍,我和陛下也是如此。嘿,像你这样儿郎,杀了一个,还有成百上千;可他杀了我,又上哪儿找一个武功高强、无家无室、还肯为他挡刀挡箭的老太监?”

“我也为他立过大功……”乐之扬话没说完,冷玄连连摇头:“你不同,你逾越了本分,我千错万错,也只是个太监。你放着好好的道士不做,偏要登天梯、跳龙门,当什么驸马?哼,做人么,先得守住本分,守不住本分,那也怪不得别人。”

冷玄的话冷酷无情,可是句句在理。乐之扬心里明白,但却不愿认输,倔强道:“你一身武功天下少有,就甘心当一辈子太监?”

“甘心么也未必。”冷玄叹了口气,“我打小儿就是太监,一件事做久了会腻烦,可是再久一些,也就成了习惯,没有主子服侍,反而心中不安。既然要找主子,就得找个大的,这天底下,论身份地位,谁又大得过皇帝?我这份小心思,陛下了如指掌,如此还敢用我,那就是他的胸襟气量。呵,你一个黄口小儿,想要离间我与陛下,岂不是白日做梦么?”

“既然这样……”乐之扬口中发苦,“灵道人的武功也就不必说了。”

“是么?”冷玄阴沉沉一笑,“那宝辉的情形我也不用说了。”

“宝辉!”乐之扬心子一紧,“她怎么了?”

“你要知道么?”冷玄睨他一眼,“那就拿秘笈来换!”

“想得美!”乐之扬怒气上冲,“你说宝辉如何,我又怎么知道真假?”

“你要如何?”冷玄微微皱眉。

“你……”乐之扬狠咽一口唾沫,“你让她写信……”

“这个么?”冷玄沉思一下,摇头道,“我可做不到!”

“为什么?”乐之扬一愣。

“做不到就是做不到。”冷玄叹一口气,“我想要秘笈不假,言而无信的事儿却不干。”忽然后退一步,砰地关上铁门。

乐之扬又惊又怒,叫道:“喂,你回来。宝辉怎么了?公主怎么了?”

“小子!”冷玄阴恻恻说道,“人活着,不容易。你一味任性,下一次见面,恐怕就是给你收尸。”

乐之扬扑向牢门,铁链哗啦作响,扯住琵琶骨,将他死死拖住。乐之扬不顾一切地向前挣扎,双肩鲜血迸溅,他也浑然不觉。

“朱微怎么了?”种种可怕的念头从乐之扬心中升起,多日来,他竭力不去想象小公主的结果,然而越是回避,心中越是不安,如此越积越多,此刻一涌而出,势如万蛇噬心,痛苦得难以忍受。

乐之扬撞地、捶门,闹了好一阵子,方才平静下来,心想:“朱微死了,一切都休;她若活着,必然饱受朱元璋的折磨。为了她,我也要活下去,冷玄想要秘笈,我就以秘笈为诱饵,设法逃离此地……”

他原本心灰意冷,突然间又起了求生的念头,掉头捧起饭菜,大口吃了起来。饭菜粗劣不堪,发出一股馊味儿,乐之扬想起当日东岛受罚,阳景等人设计报复,将屎尿掺入饭菜,多亏叶灵苏援手,方才不至饿死。他无以为报,为之吹笛,好风好月宛然如昨,听笛的女子却不见踪影。乐之扬心中感伤,放下碗筷,叶灵苏的身影若隐若现,少女默默地望着他,忧伤的眼神让人心碎。

“叶姑娘……”乐之扬想要说些什么,可是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毕竟辜负佳人美意,说什么都是矫情。

用完饭菜,乐之扬盘膝打坐,真气一动,背心有如刀割,两肾之间奇痛钻心,真气散落在各大经络,云散水逝,聚合不了。倘若强行发力,又觉肩窝剧痛、筋脉酸软,双腿伤口痛得死去活来。

穿肩胛、断脚筋,自古就是对付内家高手的不二法门,随你多高的武功,这两处一坏,平生修为付诸流水。冷宫中三大高手联手一击,乐之扬已受极大内伤,可冷玄知道《灵飞经》的厉害,怕他重聚真气、东山再起,一不做二不休,用这两个法子,将他彻底变为废人。

乐之扬尝试半晌,白白流了许多血汗,仍是发不出一丝内劲。他靠在墙边,欲哭无泪,雄心壮志化为乌有,只觉身心困倦,不知不觉地迷糊睡去。

不多一会儿,他悠然入梦,跟着一乘花轿,穿街绕巷,走遍京城,到了一处宅邸,耿璇迎了出来,披红挂彩,春风得意,掀开花轿珠帘,朱微凤冠霞帔,从轿子里冉冉走出。乐之扬大喊大叫,可是无人理睬,耿璇牵着公主玉手,笑盈盈走向宅门,乐之扬追赶上去,宅门砰然紧闭,他绕着围墙行走,可是无门可入,一想到宅内情形,乐之扬恼怒发狂,使劲撞向围墙,却如杵着铜墙铁壁,正在沮丧,忽觉有人拍肩,回头一瞧,乐韶凤血肉模糊,定定站在身后,直勾勾地向他望来……“老爹……”乐之扬一坐而起,扯动铁链,钻心刺骨,浑身上下湿漉漉的尽是汗水。

环顾四周,一团漆黑。乐之扬醒悟过来,回想梦中情形,当真不寒而栗。就在这时,耳边传来呼吸之声,乐之扬虽成残废,耳力未衰,黑牢中万籁俱寂,那呼吸绵细圆长,轻微之极,可也十分清晰。乐之扬的心子猛地提起,汗毛随那呼吸,一根根竖立起来。

“谁?”乐之扬恐惧莫名,话从口中发出,早已变了腔调。

呼吸声忽然消失,有人咦了一声,说道:“你听得见我?”

乐之扬吓了一跳,使劲拧一下大腿,甚是疼痛,不像做梦。黑牢里竟有他人?真是咄咄怪事!

乐之扬的牙关得得作响,忽听那人又说:“多日不见,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

乐之扬听他口风,似曾相识,可牢里伸手不见五指,这人又如何看得清他的样子。他惊奇骇异,忍不住问道:“你、你到底是谁?”

那人沉默一下,忽而笑道:“是了,你修为不足,暗中看不见东西!”

说完这话,牢里明亮起来,仿佛天门中开,射下一道神光。乐之扬的眼前出现了一个男子,年不过四旬,眉长眼亮,鼻直口方,肌肤丰泽,俊秀轩昂,光亮来自他的衣发袍服,溶溶泄泄,处在黑牢之中,有如仙佛临凡。

乐之扬沐浴在辉光之中,半痴半醉,如幻如梦,微微张嘴,定定地望着男子。

男子一拂衣袖,注目望来。乐之扬定了定神,结结巴巴地问:“你、你是神……还是鬼?”

“鬼神?”男子讶然失笑,“我倒忘了!这样子如何?”说着双颊凹陷,肌肤枯萎,双眼变长,嘴唇变薄,霎时间,老了数以十岁,由丰神男子一变为年迈老人。

“落先生!”乐之扬冲口而出,心中涌起一阵激动,继而又疑惑起来,方才的情景变化出奇,超乎想象,若非亲眼目睹,简直难以置信。

落羽生盘膝坐下,从袖里取出半根蜡烛,放在地上,捻动烛芯,点亮蜡烛。烛光一起,他身上的辉光也暗淡下去。

“你、你……”乐之扬握紧双拳,结结巴巴,仍是转不过念头。

落羽生一言不发,看了看乐之扬肩上铁链,又审视他脚颈处的伤口,紧皱眉头,过了一会儿,忽道:“朱元璋干的?”

乐之扬默然点头,落羽生叹了口气,摇头道:“这个老头儿,死性不改,尽干一些焚琴煮鹤的勾当。”

“落先生……”乐之扬终于理清思绪,“你刚才的样子?”

“那是我的本相。”落羽生淡淡说道,“适才忘了变相。”

“变相?”乐之扬诧异道,“你、你真是神仙么?”落羽生在宫中无端消失,又能随意变化形态,乐之扬意想之中,除了神仙鬼怪,再无如此奇迹。

落羽生摇头说道:“我不是神,也不是鬼,只是会点儿武功。”

“变化模样也是武功?”乐之扬惊讶不胜。

落羽生笑道:“上善若水,人体之内,十之六七都是流水,只要驾驭有道,自可枯荣由心,随意变化容貌体态。”

“驾驭体内之水?”乐之扬如闻天书,“如何驾驭?”

“如此这般!”落羽生摊开手掌,掌心多出点点水滴,水滴由少变多,聚成小小一摊。乐之扬正觉惊奇,倏忽之间,清水化为雾气,聚而不散,悬在落羽生的手心。

“呀!”乐之扬惊讶得叫出声来,“宫中那些雾气……”

落羽生五指收拢,雾气尽数吸回掌心:“周流六虚,法用万物,这驭水之法,就是我的‘周流水劲’。”他见乐之扬一脸茫然,不由自嘲苦笑,“雕虫小技,不说也罢。”

乐之扬早已佩服得五体投地,闻言忙说:“哪儿话?这要是雕虫小技,天下的武功全都不值一提。”

“那也不然。”落羽生说道,“武学之道,奇人辈出,你的‘由音入武’,云虚的‘般若心剑’,均是别开生面,令人叹为观止。”

交谈至此,乐之扬终于定下心来,说出心中久藏的疑惑:“落先生,你怎么会在这儿?”

“这个么?”落羽生向东一指,“我从那边来的。”

乐之扬定眼望去,吓了一跳,东面石壁上多了一个大窟窿,黑咕隆咚,乍一看去,浑然不觉。落羽生看出他心中所疑,说道:“这儿的牢房不止一间。”

“落先生……”乐之扬望着数尺厚的石壁,“您、您也被关在这儿?”

“不是!”落羽生漫不经意地道,“我藏在这儿,本为躲避仇家,无意中听见你和冷玄的对话,才知道你也被关在这儿。”

“仇家?”乐之扬越发惊奇,“你这么大的本事,也会有仇家?”

“这又什么奇怪?”落羽生笑了笑,“我那仇家,你也认识。”

乐之扬心念数转,冲口叫道:“云虚?”

“是啊!”落羽生点头,“云虚!”

“那么……”乐之扬指着落羽生,结结巴巴,难以置信,“那么您是梁、梁……”

“没错。”落羽生坦然说道,“我就是梁思禽!”

乐之扬早就疑心落羽生就是梁思禽,只是老头儿太过落拓,浑然不像是天下第一人的风采,这时得他亲口承认,仍觉有些难以置信。恍惚间,梁思禽容貌变幻,又回到先前模样,隽秀明朗,湛然如神,算起来,他已年过六旬,看上去却不过三十出头,想象他年少时的风姿俊彩,又是如何的超群逸尘?

“你知道了我的身份。”梁思禽笑了笑,“我也不必再以假面示人了。”

乐之扬望着西城之主,心中波翻浪涌,梁思禽换了容貌,骨子里的孤傲仍是挥之不去。

“梁城主……”乐之扬话才出口,梁思禽一摆手:“你我知音一场,何须客套?你仍叫我‘落先生’,我痴长你几岁,叫你一声‘小子’如何?”

“是!”乐之扬心神松弛,若当对方是梁思禽,他心中难免敬畏,但以落羽生视之,反而自在许多,想了想,问道,“落先生,当晚引走云虚也是你么?”

梁思禽点了点头:“我再不出头,你和小公主不死也要发疯。”

“若是那样……”乐之扬惨笑一下,“倒也好了!”

梁思禽轻轻皱眉,打量乐之扬道:“你如何沦落至此?”

乐之扬郁愤难舒,正愁无处排解,梁思禽一问,登时无所隐瞒,将如何遭遇张天意寻仇、卷入“灵道石鱼”之争;如何遇上朱微,知音相爱;如何逃出禁城、发现义父惨死、拜入东岛门下;又如何离开东岛,历经风波,化名道灵,再与小公主相会;又如何卷入宫廷纷争,露出马脚,惨被废去武功、打入大牢。

他忽而欢悦,忽而伤感,忽而愤激,忽而自怨自艾,说到口干舌枯,才稍稍平静下来。

梁思禽默默听完,过了良久,叹道:“以朱元璋的脾气,没有杀你,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万幸什么?”乐之扬悲愤莫名,抖动肩上铁链,“变成这个鬼样子,跟死了又有什么分别?”

梁思禽皱了皱眉,突然伸手,抓过乐之扬的足踝,看了看断筋的地方,略一沉吟,挺身站起,抓住乐之扬肩头铁链,铮铮扯成两段,跟着一抬手,连血带脓地拔了出来。

这几下电光石火、快不可言。乐之扬猝不及防,痛得两眼发黑,好容易缓过劲来,忽见一团漆黑,梁思禽不见踪影。

“落先生!”乐之扬叫了一声,空室回响,无人应答。他拖着伤腿,爬向东面石壁,伸手一摸,石壁完好,别说窟窿,连缝隙也不见一丝。

乐之扬心生困惑,肩上痛楚未消,方才的一切真实不虚,可是梁思禽神出鬼没,处处不合人世间的法则,来而不知其来,去而不知其往。乐之扬呆坐地上,只觉梦耶非耶,心中大为迷茫。

过了许久,梁思禽也没出现,乐之扬天性好动,尽管不能行走,也自爬来爬去。铁链一去,少了拘束,他爬遍牢房,渴望找到梁思禽出入的路径,可是一无所获。久而久之,他沮丧起来,甚乎怀疑先前的一切都是梦境,压根儿不曾发生。可是铁链断绝实实在在,乐之扬把玩断链,链上铁环千锤百炼,坚韧之极,他纵不受伤,空手扯断也决无可能,落到梁思禽手里,如折蒿草,浑不费力,单凭这一手,天下再也没有第二个人能够办到。

不多久,狱卒送来饭菜,乐之扬本想捉住对方,但恐打草惊蛇,生生按下念头,自从见了梁思禽,他的心里有了希望,吃起饭来也觉香甜,恨不得马上冲出牢房、报仇雪恨。

可是一等再等,梁思禽始终没有现身。乐之扬耐心渐失,焦躁不安,抓起铁链相互敲击,精铁交鸣,自成韵律,敲了一会儿,不觉睡意袭来,靠着墙角迷糊睡去。

还未睡熟,忽听些微动静。乐之扬挺身惊起,前方徐徐亮起一盏桐油宫灯,梁思禽蹲下身子,也不瞧他,随手捻动灯芯,又将四盏油灯陆续点亮。五盏灯同时大放光明,将整个儿囚室照得亮堂堂的。

“落先生!”乐之扬满心疑惑,忍不住问道,“你做什么?”

梁思禽说道:“此间太暗,不好疗伤。”

“疗伤?”乐之扬一愣,继而激动起来,“您、您给我疗伤?”

“是啊!”梁思禽说道,“你我相遇,也是缘法。倘若再晚两日,七天一过,你就得当一辈子废人。”

乐之扬心子怦怦狂跳,他对伤势早已绝望,但听梁思禽的口风,并未不能治愈。此人一代宗师,应该不会骗人。

梁思禽站起身来,拎过一口箱子,漫不经意地说道:“自古断筋锁骨,都是不治之伤。好在先祖母深谙医道,留下了一个‘缀云补天膏’的奇方,非止能治筋骨断绝,即便手脚分离,一个时辰以内,也可续接完好,活动如初。”

乐之扬又惊又佩:“世上竟有如此奇方?令祖母一定是大名鼎鼎的神医。”

梁思禽沉默一下,说道:“她医术很好,但无多少名气。”

“令祖母尊姓大名?”乐之扬忍不住问道。

“她姓花,名晓霜!”

“素心神医。”乐之扬冲口而出。

梁思禽抬起头来,惊讶道:“这绰号埋没多年,你又如何知道?”

“席道长说的。”乐之扬停顿一下,激动起来,“他还说,创立‘毒王宗’的‘万岁郎中’是她的弟子,如此说来,落先生和‘毒王宗’也有渊源,为何……”

“闲话少说!”梁思禽打断他道,“‘缀云补天膏’有几味药材十分稀有,我找遍京城,到了太医院方才找全。提炼药膏,又费了不少工夫。你伤势恶化,若不早早施术,纵有灵药,怕也无用。”

梁思禽一边说话,一边从药箱里取出药瓶、小刀、桑麻细线,先让乐之扬饮下麻药,令其昏沉,再将小刀火烧酒浸,割去腐肉,洗尽脓血,用丝线缝合断筋,涂上一层极刺鼻的油膏。治完双脚,双肩创口也如法炮制。

忙了半日,麻药效力退去,乐之扬苏醒过来,只觉伤口痛痒难忍,似有虫蚁钻爬,正想伸手抓挠,梁思禽凌空数点,乐之扬登时双臂僵硬、动弹不得,痛痒之苦并未减轻,乐之扬忍受不了,禁不住呻吟起来……梁思禽取过一个瓷壶,倒了一碗青绿色药汁,扶起乐之扬,灌进他的口中。药汁腥臭酸苦,难以下咽,乐之扬翻肠倒胃,几乎儿呕吐出来。

“落先生。”乐之扬好容易缓过气来,“这是什么药?”

“四难汤!”梁思禽笑道,“难喝么?”

乐之扬苦着脸,不知如何回答。梁思禽说道:“所谓四难,即是难看、难闻、难喝、难以消化。”

“对、对。”乐之扬连声说道,“这名儿再贴切不过了。”

“这名儿是我祖父起的,他当年身受重伤,多亏这药,才能活命。”梁思禽微微叹气,“良药苦口,汤有四难,但能起死回生。”

“这要几天才好?”乐之扬望着伤处,恨不得一朝痊愈。

梁思禽皱眉不语,乐之扬见他神色,心中忐忑起来,忍不住小声问道:“落先生……”

梁思禽回过神来,徐徐说道:“乐品即人品,听你的笛声,应是通达之人。”

乐之扬听出况味,心中刺痛,强笑道:“我懂了,这伤还是好不了啦?”

“也不是。”梁思禽微微摇头,“你伤势太重,耽搁甚久,将来行走或许无虞,双臂活动也能自如,可要与人动武、争强比快,恐怕……力不能及。”

他说得含蓄,乐之扬已然明白,梁思禽灵药神术,也不过让他行动如常,一身武功到底废了。他原本无拳无勇,不会一招一式,后来机缘凑巧,练成旷世武功,而今忽又失去,一得一失,真如一场幻梦。乐之扬心中恍惚,不由得痴了。

梁思禽见他模样,暗暗叹气,宽慰道:“武学不过小道,比起你乐道上的造诣,当真不值一提。自古能人志士,从不囿于一身得失,孙膑刖足,兵法修列,史迁宫刑,发愤著书,写出煌煌史记。何况武功有内有外,外功不济,还可勤修内丹,延年益寿,倘能如此,岂非因祸得福?”

乐之扬听了这话,定一定神,苦笑道:“承先生吉言,若能走得了路、拿得起碗,我也就心满意足了,至于外功内功,不说也罢。”

梁思禽瞥他一眼,知他言不由衷,想了想,说道:“说起内功,你内伤棘手,不在外伤之下,所中三掌一指,左胁是密宗‘大圆满心髓’,杂而不纯,刚中带柔,似乎暗含‘大慈广度佛母神功’,唔,两大内功势如水火,阴阳刚柔各走偏锋,此人不会转阴易阳之法,贸然身兼二者,恐怕有些够呛。”

“转阴易阳?”乐之扬心头一动,“落先生,崇明岛上,点拨我的也是你吧?”

梁思禽笑道:“你落入‘周流八极阵’,我若不帮忙,你岂不死了?”

“落先生。”乐之扬感动莫名,“你数次相救,大恩大德,我一辈子也报答不了。”

“于你救命之恩,于我举手之劳,区区小事,何足道哉。”梁思禽轻描淡写地道,“那天时间仓促,‘转阴易阳术’只说了一些皮毛。我没教完,你也没有练全。哼,要是练全了,几个幺麽小丑,又如何伤得了你?”言下傲气流露。

乐之扬沉默一时,叹道:“如论如何,先生的恩德我铭刻在心。”

梁思禽笑了笑,又说道:“至于你右胁中的一掌,柔中带刚,似乎出自玄门,可又十分霸道。”

乐之扬说道:“那人叫扶桑道人,是南海炼气士,冷玄说他的武功叫‘大至流神通’。”

“大至流神通?”梁思禽双眉一扬,冷笑道,“好大的口气!”

乐之扬说道:“海外蛮夷,没见过什么世面!信口胡吹,也是有的。”

“也不可轻敌!”梁思禽摇头,“这道人的内劲另辟蹊径,下次遇上,还须当心。”

乐之扬点头,梁思禽又说:“这两掌虽然厉害,可都不如冷玄的一掌一指,若非你内功深厚、临危护主,恐怕尸骨已寒了。”

“老阉鸡……”乐之扬咬牙切齿,“我早晚杀了他。”

梁思禽默然片刻,忽道:“小子,咱俩打个商量。”

“前辈请说,晚辈万无不从。”

梁思禽说道:“你放过冷玄,别跟他计较。”

“为什么?”乐之扬又惊又怒,心中老大不平,他屡受老太监残害,对其恨入骨髓。

“这个……”梁思禽想了想,叹气道,“当年先祖父去世,再三叮嘱过我,倘若有朝一日回到中土,务必善待天山瑶池的弟子,纵然十恶不赦,也要多方引导、尽力宽宥为是……”

“令祖父未免太过任性……”乐之扬口不择言,说完之后,低头不语。

梁思禽扫他一眼,忽而笑道:“你这话没有说错,先祖父性子狷狂,为所欲为,因为这个脾气,生平吃了不少苦头。”

乐之扬听了暗生惭愧,说到“为所欲为”,他也好不到哪儿去,至于所吃的苦头,那也不必说了。

梁思禽接着又说:“我也知道此事勉强、后果殊难预料,可先祖父临终相托,我又如何忍心回绝?”

乐之扬好奇道:“令祖父为何对瑶池弟子另眼相看?”

“他年少时,亏欠了瑶池柳祖师一样东西,挂念久之,终生难忘。”

“亏欠了什么?”

“一段情!”梁思禽说到这儿,举头望天,怅然叹了一口气,“一段不了之情。”

乐之扬也是为情所困,想到朱微,一时默然,本想恳求梁思禽打探小公主消息,话到嘴边,又难以开口。此人天下奇士,岂容他后生小子呼来唤去。想到这儿,只好打消念头。

梁思禽出了一会儿神,续道:“后来我回到中土,千方百计寻找瑶池传人,不惜远赴天山,然而一无所获。直到后来,我偶遇冷玄,方才知道,瑶池一派屡经变故,人才凋零,在世的弟子,只剩下一个性子古怪的小太监。”

“不止性情古怪,而且投机钻营、阿附权贵、心狠手辣,奸诈无情……”

乐之扬深恨冷玄,极口痛骂。梁思禽瞧着他,不觉哑然失笑,说道:“冷玄的确不是好人,凡人做了太监、人伦丧失、忍辱含垢,为人处世,不可以常理度之。尽管如此,瑶池一脉只剩下他一个,我纵然惋惜,也唯有信守先祖父的遗托。冷玄性情执拗,任其所为,必死无疑,为了让他活着,费了我老大的工夫。”

乐之扬奇道:“我听席道长说,朱元璋慧眼识人,三擒三纵,将冷玄收为心腹,听落先生的意思,似乎别的隐情?”

“席应真为人实诚,你可比他明白多了。”梁思禽微微苦笑,“朱元璋猜忌残忍,你几时见他宽宥于人?冷玄三擒三纵,只是他演的一出戏罢了。”

乐之扬心头一动:“莫非先生您……”

“是啊。”梁思禽自嘲一笑,“我背地里求了他,那时我和朱元璋交情甚笃;他内心不快,面子上也勉强答应。作为交换,我也为他做了几样见不得人的勾当。席应真为人方正,这些勾当他若知道,必然极力反对,所以我也就将他瞒过。朱元璋知道了我和冷玄的渊源,将他留在身边,实为防范于我,他以为我碍于先祖遗嘱,不能伤害冷玄,有冷玄护着,我就不会与他为难。”

乐之扬听完,沉默良久,说道:“这么说,我要杀冷玄,先得过先生这一关?”

梁思禽徐徐点头,“瑶池派一脉单传,他死了,家祖九泉之下一定难过。”

既有梁思禽护着,冷玄便是不死之身。乐之扬灰心丧气,低头不语,梁思禽也无话可说,径自起身走了。

乐之扬躺着无事,只觉伤口痛痒难煞,可是双手受制,只好运转内力,试图缓解痛苦。说也奇怪,先前真气散落,这时凝神良久,丹田跳动、心口发热,“手太阳小肠经”经中的真气颇有流动的意思。乐之扬大喜过望,平心静气,导引真气,可是运气稍急,便觉中掌处牵扯剧痛,花了数个时辰,累得筋疲力尽,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