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扫奸除秽

乐之扬出了卫所,立马遭遇禁军。他无心恋战,展开“灵舞”,绕过阻拦,一路向南奔走。

不多时,汤府在望。乐之扬正觉疑惑,忽听有人吹响口哨,扭头望去,江小流冒出头来,冲他连连招手。乐之扬狂喜不禁,冲上前去,劈头就问:“人呢?”

江小流脸色发白,做一个噤声手势,左右瞧瞧,低声说:“你还不笨,看得懂本大爷的留书!”

“留个鬼书?”乐之扬啼笑既非,“南汤还是南汩,就两个字,还没写完。”

“呸,师父盯着我呢,能写字就不错了。”江小流有些悻悻,“我可是撒谎拉屎,偷偷溜出来的。师父发现,非打烂我的屁股不可。”想到杨风来的暴脾气,打了冷战,掉头就走。

乐之扬放心不下,忍不住问:“那姑娘怎么样了?”

江小流回头瞧他,眼神古怪:“我问你,那姑娘真是劳什子公主?”

“这个么?”乐之扬犹豫一下,叹道,“没错。”

江小流愣一下,咕哝道:“几天不见,你怎么跟皇帝老儿扯上干系?”

“说来话长。”乐之扬皱眉道,“那姑娘……”

“她被擒以后,始终一言不发。师父要对她用刑,花尊主和施尊主不肯,不过,她再沉默下去,恐怕有点儿不妙,哎哟……”江小流痛哼一声,瞪着乐之扬,“你抓我肩膀干吗?”

乐之扬脸色刷白,两眼睁得老大,右手五指深深嵌入江小流肩膀,涩声说道:“快、快带我去。”

江小流白他一眼,指着左近:“那一座院子,就是东岛在京城落脚的地方。”

乐之扬甚是吃惊,那宅院距离汤府不过百步,可谓胆大之极。朱元璋满天下寻找东岛余孽,万料不到敌人的据点就在自己眼皮底下。

乐之扬放开江小流,纵身掠向宅邸,只见院落里灯火明亮,人影摇晃,正想朱微何在,江小流赶了上来,气喘吁吁地道:“别莽撞,我们偷偷下去,救了人你就走,我呢,就跟没事儿人一样……”

话没说完,忽听有人笑道:“何必偷偷下去,乐公子本岛恩人,理应光明正大地下去走一趟。”

两人骇然回头,只见花眠为首,东岛四尊分别站立一隅,封锁二人退路。花眠笑意盈盈,施南庭拈须沉默,杨风来目光冰冷,童耀鼓腮瞪眼,望着乐之扬大有怒气。

“花尊主!”杨风来说道,“我没说错吧,那丫头真是朱重八的女儿。”

花眠点了点头,说道:“浑水里摸到一条大鱼,真是意想不到的收获。”

“你们、你们……”江小流指着四尊,结结巴巴,“你们跟踪我?”

杨风来呸了一声,说道:“你当我们是瞎子、傻子?你留字的时候,施尊主就看得一清二楚,故意隐忍不发,正是放香饵、钓金龟,让这姓乐的小子自投罗网。多亏你这一下,如今他不打自招,亲口说出那丫头的身份。哼!省了我们不少麻烦。”

江小流满心愧疚,低下头,瞅了乐之扬一眼,见他面如死灰,眼神恍惚,不由咳嗽一声,说道:“乐之扬好歹对本岛有恩,师父,你不会恩将仇报吧?”

“放你娘的屁!”杨风来瞪他一眼,“你这个吃里扒外的东西,还跟老子扯什么恩不恩的……”

“杨尊主不要动气。”花眠笑了笑,瞥着乐之扬道,“乐公子来者是客,不妨下去喝一杯清茶。”

乐之扬无计可施,叹一口气,纵身跳下围墙。走进客厅,只见朱微穴道受制,木呆呆地坐在太师椅上,谷成锋领着几个弟子看守。

朱微看见乐之扬,愣了一下,面露狂喜,可是一见他身后四尊,眼中的光亮又暗淡下去。

见她模样,乐之扬心生怜意:“如今她父兄相残,又落入强敌之手,除了我,再无一个人可以依靠。无论如何,就算丢了小命儿,我也要救她出去。”

他一扫心中顾虑,冲着朱微笑了笑,柔声问道:“还好么,可曾吃过苦头?”

朱微摇了摇头,低声说:“你、你为何要来?”说着眉眼发红,几乎落下泪来。

“别怕!”乐之扬安慰道,“我一定救你出去。”

杨风来冷哼一声,说道:“大言不惭!”

“东岛一向以多取胜。”乐之扬拔剑笑道,“区区寡不敌众,大不了把命奉送给各位。”

“胡说!”杨风来怒道,“我东岛何时以多取胜?”童耀也呵斥:“乐之扬,你失心疯了吗?”他与乐之扬交情不浅,不愿跟他动手,呵斥时连使眼色,让他不要妄动。

乐之扬故作不见,冲花眠笑道:“花尊主,你们一起上,还是车轮战?”

花眠心中为难,论理乐之扬于自己有恩,与之动手,颇有恩将仇报之嫌;可是朱微身为公主,无论死活,均有大用,于是笑道:“乐公子,你如何跟公主扯上干系?禁军又为何攻打锦衣卫?花眠心中疑团甚多,还望一一开解。”

乐之扬脸上带笑,心中却如油煎火烧,而今乾坤倒置,东岛知道真相,势必缠住自己,好让大明内乱,那时江山板荡,又可群雄逐鹿,只是如此一来,天下的百姓又要遭殃。想到这儿,朗声说道:“要打就打,何须废话?”

“你真要救这个女子。”花眠盯着乐之扬,目光严厉起来。

乐之扬瞥了朱微一眼,虽然一言不发,可是眼中情意流露,任是瞎子也看得出来。

花眠大怒,如今看来,乐之扬钟情的竟是这个公主。叶灵苏芳心可可,岂非无所归依。

花、叶二人情同母子,花眠越想越恼,扬声道:“乐之扬,我再问你,灵苏知道你们的事么?”

“我们?”乐之扬一愣。

“装什么傻?”花眠更怒,“就是你跟她。”向朱微一指。

乐之扬说道:“知不知道也是叶姑娘的事,与你又有什么干系?”

花眠目光渐冷,拔出铁算筹,大声说道:“乐之扬,恩义难以两全,你对本岛有恩,日后必有报答;可你要带走朱元璋的女儿,关乎家国大义,那是痴心妄想。你说我东岛以多取胜,好,我代行岛主之责,你若胜我,自可从容离开。”

“花尊主爽快。”乐之扬长剑一摆,“那么得罪了!”

“且慢!”谷成锋挺身出列,冲花眠拱手,“师父有事,弟子服其劳。成锋先向乐兄讨教,如果不成,师父再出战不迟。”

花眠暗生犹豫,谷成锋虽是小一辈的翘楚,比起乐之扬仍有不如,若有三长两短,将是莫大损失,可他一片赤心,如果阻拦,只会折损他的少年锐气。

权衡之下,花眠将铁算筹递给徒儿,低声说:“谋定后动,宁慢勿快!”

谷成锋点一点头,握紧算筹,面朝乐之扬,正要客套两句,不料精光夺目,乐无异挥剑刺来。

谷成锋措手不及,忙举算筹格挡,叮,兵刃相交,谷成锋虎口一震,铁算筹似要脱手,他吃了一惊,急忙运劲收回。这一来正投乐之扬所好,使出“止戈五律”,应其节拍,牵之引之,推之送之,两人兵器黏在一起,你进我退,盘旋如飞,旁观众人看见,无不莫名其妙。

乐之扬先发制人,本想一举夺下对手兵器,迫使谷成锋认输,谁想这小子年纪不大,性子老成,临危不乱,一觉不妙,立刻随形就势,主动跟上乐之扬剑上的劲力。他的步法出自公羊羽的“三才归元掌”(按:见拙作《昆仑》),法于九宫,玄奥无方,因敌变化,如影随形。当年公羊羽有一手戏弄人的功夫,站在人身后说话,无论对手如何腾挪变化,只要公羊羽不肯现身,对手就休想看见他一片衣角。

谷成锋年纪有限,固然不及先贤,可也小有所成,此刻使出,就如附着在铁算筹上的一片羽毛,随着算筹进退,凭借奇妙步法,不断消磨对手的劲力。乐之扬夺取算筹不成,反觉一身内劲落在空处,在在无从着力,欲要收回长剑,谷成锋立马反客为主,飘然欺近,可又蓄势不发,一双眼睛只在乐之扬身上打转,目光所向,均是他的破绽。

“好!”施南庭看出门道,拈须点头,向花眠说道,“成锋这孩子比起‘鳌头论剑’精进不少,如此下去,来日必成本岛栋梁。”

“确有精进,不过体察对手还有欠缺。”花眠不胜欣慰,“若能料敌在先,岂会陷入僵持……”

话没说完,场上二人忽然变快,风流电闪,团团乱转,一时间,几乎看不清影子。花眠变了脸色,暗叫“不好”,乐之扬久斗不下,全力使出“灵舞”,这一门工夫,身法之快,步法之奇,不在“三才归元掌”之下,而且自成一体,腾挪转折,步步应节。

灵道人、公羊羽均是前代不世出的高人,一个精研声律,一个穷究易理,武学各有千秋,传承弟子的功力却有高下。

乐之扬乍遇“三才归元掌”,措手不及,计无所施,如果谷成锋洞悉虚实,锐意出击,未始没有胜算,可他牢记花眠的叮嘱,没有十足把握,不敢轻易出手。

稍一迟慢,乐之扬还过神来,他经历“阳亢绝脉”之劫,内力精进,胜过对手,故而展动身法,一力求快。“三才归元掌”后发制人,因敌制宜,谷成锋受他带动,不得已随之游走,起初谨守心法,依循九宫之道,但随对手越来越快,为了跟上速度,不知不觉落入了乐之扬的节拍。这么一来,无异于跳过“破节”、“乱武”,直接“入律”,一眨眼的工夫,脚下乱了章法,尽管步法不差、易理仍合,转折变化之间,隐隐生出滞涩之感。

谷成锋觉出不妙,连变步法,三三四四,五五六六,乃至于大衍八卦,九九归元,诸般步法换过,仍是脱不出乐之扬的步调,究其原因,还是舍不得手中算筹被对方夺走。原本人筹合一、进退自如,心中执著一生,偌大一个活人,顿为一根小小的算筹牵制,自陷泥沼,还浑然不觉。

花眠眼光老辣,看出谷成锋的毛病,想要出声点醒,又觉不够磊落。迟疑间,谷成锋越发受制于人,步子屡屡踏错,劲力如潮涌来,谷成锋禁不住身子发轻,双脚几乎离地,可他性子倔强,铁算筹是花眠所赠,如论如何也不肯撒手,当下一咬牙,放弃“三才归元掌”的功夫,一记“无定脚”踢向乐之扬的心口,想要反客为主,迫使对手弃剑。

花眠叫声“糟糕”,脸色大变。谷成锋所以不败,全赖步法精妙,虽然入律,风骨未失,乐之扬虽然带动对手,可也并未胜出,对手这一变招,好比久旱甘霖,正投他的心意,当即脚下轻轻一转,谷成锋登时一脚踢偏,待要变招,忽然发现身不由主,心中想着往左,出脚之时偏偏往右。他心中骇异,咬牙撒手,决心丢掉算筹,不料一股劲力如胶似漆,将他的掌心牢牢黏住,谷成锋落入“同乐”境地,乐之扬透过算筹带动对手,谷成锋好比旋风中的蓬草,随风起落,进退不得,乐之扬的内劲源源涌来,逼得谷成锋胸口发闷。

“着!”乐之扬举起左手,一记“洞箫指”点出,谷成锋将身一拧,指劲擦肩而过,还没缓过神来,忽又听乐之扬锐喝一声“撒手”,跟着手下一空,滴溜溜向后飞出。谷成锋使个“千斤坠”,想要稳住身形,可是一股无形之力大得异乎寻常,拉扯扪拽,让他身如陀螺,旋风一般冲出大厅,这一下突兀之极,以东岛四尊之能,仓促间也来不及阻拦。

乐、谷二人周旋已久,你牵我引,双方内劲无处发泄,化为一股绝大势能,好比高山悬湖,蓄而不发,越积越厚。谷成锋一落下风,乐之扬顺势将这一股大力引到他身上,将他硬生生甩了出去,谷成锋胸闷眼花,几欲吐血,可又偏偏无法自主,心中的憋闷真是不用说了。

花眠担心弟子,正要纵身上前,这时厅外暗影中忽然走来一人,伸手按住谷成锋的肩头,一推一送,谷成锋浑身一轻,百脉畅快,旋转的势头也缓了下来,他心中惊讶,回头望去,忽然失声叫道:“岛王大人!”

“云岛王!”东岛众人目定口呆,眼望着云虚放开谷成锋,背负双手,逍遥走来,他身后跟着一人,俊秀轩昂,竟是云裳,白衣飘然如雪,腰间漫不经意地斜挎一口长剑。

花眠缓过神来,惊喜莫名,屈下左膝,抱拳道:“花眠参见岛王、少主,二位别来无恙?”

云虚一挥衣袖,将花眠托了起来,惨然笑道:“花尊主,云某孤魂野鬼,岛王二字再也休提。”

花眠脸色苍白,呆呆望着云虚,眼里泛起一片水光。杨风来鼓起两眼,忽然高声叫道:“岛王私德有亏,诚然不假。不过从古至今的大人物,秦皇汉武,唐宗宋祖,又有哪一个是干干净净的?”

“杨尊主说的是。”施南庭也说,“成大事不拘小节,东岛复国大业还没完成,岛王撒手而去,岂不辜负了祖宗的基业。”

“是啊,是啊。”童耀粗声粗气地道,“岛王一走,本岛群龙无首,生生受尽恶人的欺辱。”

当日云虚袖手而去,东岛上下群龙无首,被冲大师一伙折腾得死去活来。他们痛定思痛,无不想起云虚的好处,何况除了童耀,其他三尊任职多年,与云虚一体同心,花眠私心深处,更对他怀有一丝痴念。此时一见云虚,好比弃儿见到父母,心中激动难言,一心将他迎回东岛。

云虚也知众人心思,沉默一下,叹道:“各位言重了,倘若东岛兴亡系于云某一身,又谈什么复国大业?自古人才辈出,才是兴旺之道。”说到这儿,瞅了瞅谷成锋,眼中流露一丝欣慰,“花眠,你这徒儿好好雕琢、必成大器。”

谷成锋面红耳赤,低头道:“成锋不才,输得一塌糊涂,有辱师门,惭愧之至。”

“胜败兵家常事。”云虚摆一摆手,“我年少之时,也输过多次。自古英雄人物,无不败而复起,愈挫愈奋,这一次输了,下一次赢回来就是。”

“是!”谷成锋恭声回答,“岛王训谕,成锋牢记在心。”

“岛王大人。”花眠定一定神,疑惑道,“你当日离开东岛,说是前往昆仑山,为何又在京城出现?”

“我来此地,正是有求诸位。”云虚皱了皱眉,“我去过昆仑山,可惜,西城之中空无一人。”

“梁思禽不在西城?”施南庭微微动容,“难道说……”

云虚冲他点一点头:“我找遍昆仑山,找到了一个服侍梁贼的仆人,那人骨头甚硬,宁死不屈,我用上‘般若心剑’,他才乖乖吐实。原来三月之前,梁思禽留书离开西域,说是‘天劫’将至,性命不久,但有心事未了,要来中土一行。”

他说得轻描淡写,厅内众人无不震惊,“西城之主”前来中土,无论在朝在野,都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

忽听云虚又说:“他走后不久,八部之主心系他的安危,随之离开昆仑。我本想继续拷问,可那仆人心志脆弱,受不了‘心剑’摧残,发疯发狂,跳崖自尽。我原本失望,谁想裳儿寻我,一路找到昆仑。我父子相会,他告诉我途中发现八部之主,自忖敌众我寡,未敢惊动八人,只是用心偷听他们说话,隐约得知,这八人要来京城。”

乐之扬听到这儿,心跳无端加剧。八部齐聚京城,本就十分蹊跷,听云虚说来,竟与梁思禽有关。他原本忧心时局,一念及此,也不由竖起耳朵,仔细聆听。

但听云虚说道:“八部之主是梁贼的心腹,他们既来京城,梁思禽多半也在,是以带着裳儿向东追赶。走了月余,三日前方到京城,一打听,知道八部日前现身,跟盐帮冲突一场。可是从那以后,这八人活似钻了洞的耗子,我和裳儿找遍京城,也没发现他们的踪迹。所谓大隐于市,京城人多,我父子二人分身乏术,要找出西城一伙,还须各位同门鼎力相助。”

梁思禽是梁萧之孙,东岛一脉与梁氏百年恩仇,怨恨之深,胜过朱明,听了这一番话,都是跃跃欲试。杨风来叫道:“岛王放心,我立马召集东岛弟子,将京城掘地三尺,也要将西城的鼠辈挖出来。”

云虚点头笑笑,目光一转,落到朱微身上,淡淡说道:“你就是朱元璋的女儿?”

朱微落入仇敌之手,自知无幸,一咬牙,正要开口,忽听乐之扬说道:“云虚,凡事冲着我来,你一派宗主,欺辱一个弱女子,也不嫌丢人么?”

云虚瞥他一眼,冷笑道:“裳儿!”

“父亲!”云裳微微欠身。

云虚两眼望天,冷冷说道:“姓乐的小有长进,不把我东岛弟子放在眼里,你说应该怎么办?”

云裳死死盯着乐之扬,心中旧恨复燃,一想到当日叶灵苏维护乐之扬的情景,便觉酸气上涌,反手拔出剑来,朗声说道:“孩儿不才,代父亲教训这小子。”

“好!”云虚点头,“别碰他的剑。”

“是!”云裳话才出口,人已晃身而出,长剑光闪,瞬息向乐之扬刺出数剑。

乐之扬挥剑遮挡,云裳身法飘忽,剑招虚虚实实,十招中竟有九个虚招,剩下一招刁钻诡谲,每从想不到的角度刺出。乐之扬想要遮拦,长剑未交,云裳的剑尖已到他的要害,除了退却闪避,竟无还手之力。

云家“飞影神剑”有嫡、庶之分,嫡传剑法传内不传外、传男不传女,庶传剑法,东岛上下人人可学,然而许多奇招绝技均被隐去,唯有嫡传者可以研习。云裳是云虚的独子,也是嫡传剑法的唯一传人,乐之扬与之交手,顿觉困难重重,同一剑招到了云裳手里,比起叶灵苏、张天意高明不少,当真剑光如虹、剑气如潮,纵横恣肆,难以抵挡。

云裳招招进击,乐之扬步步后退,只听剑啸如风,不闻长剑交鸣。朱微苦于不能动弹,唯有瞪大双眼,死死望着二人,忽见乐之扬退到墙角,无路可走,不由口中苦涩,一颗心高高悬起。这时乐之扬举起剑来,照空虚处乱刺两下,跟着一个转身,又从云裳的剑影中轻轻巧巧地摆脱出来。

朱微心儿落地,又觉有些诧异,乐之扬虽处下风,出剑也无章法,云裳招法绵密,剑气纵横,明明占尽上风,偏偏困他不住,每到绝境,乐之扬总有法子脱身。

云裳也觉气闷,“飞影神剑”练到一定地步,技近乎道,便有镜花、水月、梦蝶、空幻四大境界。多数弟子修炼一生,也难以染指其中之一,能到镜花、水月二境,已是极高境界,至于“梦蝶”,可遇不可求,云家历代高手,臻此境者也如凤毛麟角。至于空幻境界,相传只有大侠云殊曾经达到,可也有人说,此境界出于想象,并非真实所有。

云裳后起之秀,剑道上颇有天分,二十出头,已至“镜花”境界,剑法穷极变化,宛若镜中繁花,虚中藏实,虚实互易,看似招招为虚,对手一露破绽,即刻变虚为实,招招夺命。谁知遇上乐之扬,一连数十招,并无一剑得手,每到紧要关头,对方总以古怪身法躲开,偶尔刺出一剑,无不指向己方破绽,云裳不得不救,唯有眼睁睁看着乐之扬脱身。更可气的是,乐之扬所用剑法,不乏“飞影神剑”的影子,这小子并非本岛弟子,若要学剑,只有一个人会教他。

云裳越想越怒,一股酸气直冲脑门,忍不住喝道:“小子,你的剑法打哪儿学的?”

乐之扬笑道:“我学剑关你什么事?”

“哼!关我什么事?”云裳心中又是一阵翻腾,“是不是叶灵苏传给你的?”

乐之扬笑道:“我说不是,你信不信?”

云裳自然不信,心中醋意更浓。叶灵苏是他亲妹妹不假,奈何用情太深,难抛难舍,情之一物,阻碍越多,爱意越浓,云裳求之不得,越想割断情丝,越是忘不了叶灵苏的倩影,渐成一段畸恋,纵然有悖人伦,他也顾不得了。

他误会叶、乐之间颇有暧昧,胸中怒气翻涌,出剑越发凌厉,原本虚多实少,此时实招渐多。乐之扬所以把握不住对方节奏,正在于云裳虚招太多,出剑难以捉摸,实招一多,登时使出“止戈五律”,听其风,观其形,隐隐然把握住云裳的节拍,使一招“天机剑”。叮,双剑相接,云裳虎口一热,忽觉对方剑上生出一股黏劲,似要带偏他的长剑。

云裳为情所困,可是天分甚高,一觉不妙,立刻身子横移,剑尖向前一送,忽又迅速收回。这几下大为突兀,无异于自乱节拍,乐之扬剑下一空,云裳脱出掌控,剑如飞鸿,向他迎面刺来。

两人进退如风,数十招转眼即过。云虚一边瞧着,眼中闪过惊讶,他是武学上的大行家,看出乐之扬厉害的不在剑法,而在身法心法,云裳破不了他的身法,稍一不慎,又会为他心法所趁,如此相持下去,胜负实在难料。

云虚暗生纳闷,数月之前,乐之扬尚无这般造诣,如今比起东岛之时,精进令人咋舌。

忽听乐之扬叫道:“洞箫指!”左手食指虚点,一道指风直奔云裳左胁。云裳略一闪避,挥掌拍散指风,刷刷数剑,将乐之扬逼退数步。

“抚琴掌!”乐之扬剑交左手,右手忽拍忽按,如挥五弦,掌力涵盖数尺。云裳衣发吹动,忙使一招“水云掌”,掌挥袖舞,挡住对方掌力,右手长剑乱颤,极尽狠辣。

“洞箫指……”乐之扬举手向前一指。

云裳见识过他的指力,并不放在心上,随手一扫,欲要挡开,冷不防乐之扬袖底飞出几丝绿影,来势飘忽,一闪而没。云裳顿觉左手“曲池”、左腿“跳环”同时一麻,膝盖发软,险些摔倒。

“咦!”花眠变了脸色,冲口而出,“夜雨神针?”

“不对!”云虚脸色阴沉,“这是‘碧微箭’!”

“先祖的碧微箭?”花眠愣了一下。论血缘,她是公羊羽的后裔,“碧微箭”本是公羊羽所创,后世弟子投机取巧,惯用金针夺命,早已忘了吹秋毫、射微尘,制人而不杀人的风流儒雅。

云虚叹一口气,摇头道:“裳儿剑道上有些天分,可惜执拗有余、机变不足,遇上诡诈对手,难免有些儿吃亏。”

说话间,云裳已落下风,他手脚不便,剑法大打折扣,步子踉跄,左支右绌。他心中恼怒,撒出“夜雨神针”报复,奈何乐之扬早有提防,长剑一圈,叮叮叮一阵响,金针掉落一地,人却分毫无损。

“夜雨神针”凌厉狠辣,可是金针太沉,一旦出手,便难掌控,远不及松针轻飘多变,从心所欲。乐之扬一看云裳手法,就知金针来路,挥剑击落,丝毫不爽;反之“碧微箭”凌空变向、转折无方,云裳躲闪稍慢,右脚“足三里”又是一麻,行动越发迟慢,想要拔出松针,乐之扬得势不饶人,一口剑将他死死缠住,云裳被迫应对,不知不觉落入对方的节奏。

“岂有此理。”杨风来禁不住哇哇怒叫,“这小子用我东岛的功夫打败我东岛的弟子,传到江湖上去,岂不笑死人么?”

云裳一听,羞怒难忍,一心扳回劣势,出手急躁,更无章法。

云虚见势不对,皱一皱眉,忽然目光投向朱微,漫不经意地说道:“今晚京城大乱,禁军攻打锦衣卫,你身为公主,知道其中的原由么?”

朱微与他目光一遇,脑子里登时迷糊起来,云虚的双眼直如万古深潭,幽黑深邃,透出一股寒气,朱微坠入其中,有如溺水之人,欲出不得,欲动不能,空落落无所依凭。

“我……”朱微两眼空洞,如实回答,“三哥谋反,囚禁了皇族,禁军受了蒙骗,攻打锦衣卫!”

话一出口,东岛上下无不震惊。锦衣卫一战,他们虽也纳闷,可是并不知道真正原由。朱微受了“般若心剑”的逼迫,吐露真言,众人才知晋王谋逆,皇室大乱,震惊之后,均是心生狂喜。

云虚也觉意外,愣了一下,又问:“朱元璋呢?”

“他、我……”朱微神志受了控制,心底并不糊涂,事关朱元璋的安危,一旦说出实情,后果不堪想象,危机一生,神意顿生抗拒,少女浑身发抖,两眼浑浊起来。

云虚冷哼一声,目光不弱反强,形如两口冷森森的长剑,刺入朱微的双眼。朱微猛地一颤,结结巴巴地说:“父皇他、他……”忽然鼻孔一热,流出两行血水。

嗤嗤嗤,破空有声,数十枚松针飞向云虚,一道剑光紧随其后。

云虚头也不回,袖袍一拂,漫天绿影消失,跟着身子微侧,右手反出,叮的一声,食中二指夹住乐之扬的剑尖。乐之扬剑势受阻,虎口剧痛,左手一扬,碧影飞出。

云虚哼了一声,陡然衣裳鼓荡,须发乱飞,松针近身,均被无形气劲弹开。

乐之扬不胜骇异,云虚一身真气精纯深厚,当真一羽不能加、一毫不可达,当然这也是“碧微箭”不如“夜雨神针”的地方,松针本质脆弱,若非命中要害,无法制服对手,换了金针,云虚内力再强,也不敢以身犯险。

乐之扬一计不成,二计又生,松针刚被震飞,他手腕转动,又飞出两道绿影。云虚不及转念,朱微手上“十宣”、“十二井”两处穴位各自多了一枚松针。

云虚暗叫不妙,这两处穴位联结心脑,刺中以后奇痛无比,能够激神醒脑。高明医者遇上中风病人,一针下去,往往能将病人从昏迷中刺醒。

朱微中针,机灵一下,眸子陡转清明。云虚又惊又怒,沉喝一声,转过身来,力贯食中二指,叮的一声,精钢长剑断成两截,三寸长的剑尖被云虚夹在指间。

乐之扬虎口流血,仓皇后退,不想瞥眼之间,遇上云虚目光,登时一脚踏空,心头一片恍惚。他心知不妙,趁着灵智未泯,用力咬向舌尖,一股剧痛传来,乐之扬脑子一清,忽见精芒闪动,云虚手拈寸许剑尖,刺到了他的咽喉之前。

乐之扬急向后仰,刷刷刷挥剑乱刺,云虚不闪不避,拈着剑尖长驱直入。乐之扬仿佛中了魇,长剑在他身边掠来掠去,可是使出吃奶的力气也碰不着云虚一片衣角,眼睁睁望着剑尖越逼越近,三寸、两寸、一寸……乐之扬冷汗泉涌,偏又无计可施,此时他终于明白了“般若心剑”的厉害,宝剑杀人,心剑诛心,两人目光相遇的一刹那,他的心神已被云虚控制,人心一旦受制,任何武功都是枉然。

一转念的工夫,剑尖抵近咽喉,肌肤隐隐刺痛。乐之扬心生绝望,放下宝剑,闭眼等死,这时忽听叮的一声,清锐贯耳。乐之扬手臂一紧,被人向后拽出,他微微吃惊,张眼望去,但见云虚面如死灰,剑尖下垂,盯着这方呆呆发愣。

乐之扬掉头一瞧,但见叶灵苏抿着嘴唇、俏脸发白,一手握住他的胳膊,另一手握着长剑微微发抖。

“你……”乐之扬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心子怦怦乱跳,转眼看向朱微。小公主也望着这边,焦急中透出一丝疑惑。

叶灵苏看了乐之扬一眼,又瞧了瞧朱微,仿佛明白什么,凄然一笑,放开乐之扬,轻声道:“你说的那个女子……就是她么?”

乐之扬默然点头,叶灵苏打量朱微一眼,若有若无地叹了口气。

“灵苏!”花眠忍不住叫道。

叶灵苏冲她点了点头,小声说道:“花姨!”

“你这孩子……”花眠眼中泪光闪动,“几个月不见,可是清减多啦。”

她这一说,乐之扬也忍不住打量身边女子,果然比起东岛,叶灵苏纤瘦了不少,可是瘦弱之中越见挺拔,仿佛风中劲草,柔韧不屈,生意勃发,以至于乐之扬不觉其瘦,只见其强,不觉其憔悴,只见其精神。

一念及此,不知为何,乐之扬暗生惭愧,低声说道:“叶姑娘,多谢相救……”

叶灵苏冷冷不答,目光投向云虚。云虚脸上阵红阵白,甚是狼狈,咳嗽一声,说道:“苏儿,你怎么来了?”

“岛王大人。”花眠说道,“灵苏已是盐帮之主,我透过盐帮分舵,约她在此一见。”

云虚越发吃惊,仔细打量叶灵苏一眼,点头道:“人说齐浩鼎死后,即位者是个年轻女子。我原本奇怪,不想竟然是你……好,我东岛弟子变化如龙,果然不是池中之物。”

叶灵苏冷笑一声,淡淡说道:“杀妻通奸,也不是池中之物?”

云虚一愣,面皮涨红发紫,这时云裳拔出松针,闻言大为不忿:“灵苏,你怎么对父亲说话?你不知道,这些日子他……”

“我不想听!”叶灵苏冷冷打断云裳,“我来此间,只是为了见花姨一面,至于其他人,死也好,活也罢,是好是歹,统统跟我没有关系。”

“你、你……”云裳望着妹子,心中百味杂陈,也不知是爱是恨,是喜是悲,万般情绪涌到胸口,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云虚闭眼叹一口气,说道:“灵苏,我知道你心中恨我,你娘之死是我平生大悲,你我父女反目,是我平生大苦。而今我别无他求,只求舍身一战,死在梁思禽的掌下,好去九泉之下见你母亲。”

叶灵苏见他神情凄苦,心头微微一软,几乎舍弃怨恨,可一想到母亲的死状,心肠又刚硬起来,冷冷说道:“覆水难收,人死难活,以前的事不必再说,你若顾念恩情,还请高抬贵手,放了我盐帮弟子。”

“盐帮弟子?”云虚环视四周,惊讶问道,“谁是盐帮弟子?”

“他!”叶灵苏指着乐之扬,“他是本帮紫盐使者。”

云虚脸色一沉,眉头紧皱。云裳更是恼怒,他输给乐之扬的暗器诈术,心中大不服气,只想再打一场,当即叫道:“你骗谁?盐帮朝廷,势不两立。这小子明明是朱元璋的走狗,怎么又成了你盐帮的使者?”

“怎么不是?”叶灵苏说道,“当日河咸海淡大会,我亲自任命他为紫盐使者,数千盐帮弟子,全都可以作证。”

“口说无凭!”云裳一口气难以下咽,“当日是当日,今日谁可作证?”

“我!”话音未落,笑声忽起,楚空山大袖飘飘,步入厅堂。施南庭一皱眉头,手指微动,嗖嗖嗖,数枚钢锥化为流光飞出。

楚空山袖袍一拂,流光消失,童耀在他身旁,大喝一声,挥掌拍出,“滔天炁”势如奔潮,直冲楚空山的胁下。楚空山一笑,大袖舒卷,一股柔和劲力托住童耀的掌力,绵绵密密,后势无穷。童耀急催内劲,不想对方劲力忽又一缩,蓄足的劲力陡然落空,身子不由得向前跌出。

楚空山一声长笑,袖袍横挥,童耀滴溜溜乱转,陀螺似的向前蹿出。他努眼撑睛,想要沉身扎马,可又哪里能够,只觉天旋地转,径直撞向云虚。

云虚双眉上扬,漫不经意跨出一步,右手伸出,轻飘飘按在童耀腰际,运劲一捺,童耀顿觉五内翻腾,脚下画了一个圆弧,呼啦啦绕过云虚,反向楚空山撞去。这一下,他身上不止带了楚空山的袖劲,更有云虚的掌力,旋转之势更加猛烈。

童耀又气又急,索性把牙一咬,“鲸息功”所至,身子坚韧如钢,存心要将楚空山撞个人仰马翻。楚空山看出他的心思,只是笑笑,不待他撞上,身子略微一偏,袖中夹掌,拂中他的肩膀,童耀脚下一滑,无可奈何地又转了回去。

“寂兮寥兮,名不虚传。”云虚微微一笑,“天香楚家绝学,云某早想领教。”说着一掌扫出,又将迫近的童耀送了回去。

“寂兮寥兮功”是当年“天香神剑”楚仙流所创,取法《道德经》中的“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内劲所及,功力稍弱者必为带动,以自身为轴心转动不休。楚空山不费一拳一脚,只需从旁引导,就能让对手转得天昏地暗、筋疲力尽。

云、楚本是旧识,多年未见,均想试探对方的进境。楚空山使出“寂兮寥兮功”,云虚则以“碧海惊涛掌”里的“涡旋劲”应对,童耀身处其间,苦不堪言,两股内劲均有莫大的旋转之力,彼此叠加,更添威力,搅得他气血冲脑、眼冒金星,双腿不觉绞在一起。他原本肥胖,登时矮了半截,浑如一个皮球,咕噜噜又向楚空山滚去。

“童老弟!”杨风来看不过去,“我来帮你……”纵身上前,伸手便抓,指尖碰到童耀,忽觉一股潜力涌来。杨风来措手不及,竟被甩了出去。他轻功了得,半空中一拧身,袖中吐出白绫,刷地缠住一根圆柱,啪,白绫扯断,跟着一声闷响,撞垮了一扇大门,杨风来翻身站起,形同醉酒,脚下踉踉跄跄,眼前一阵晕眩。

众人无不骇然,楚空山也是微微皱眉,他运劲送出童耀,本想云虚定会止住旋转势头,谁知这人好胜之心一起,不管不顾,竟用童耀与他较量内力。如此劲力叠加、越来越强,一方化解不了,那就算是输了,只不过,两人谁输谁赢倒在其次,童耀身处其间,这一场比下来,不死也受重伤。

楚空山闲云野鹤,胜负不萦于怀,正想罢手认输,忽见一人横冲而出,双手齐出,扶住童耀,随着他转动起来。

来人正是乐之扬,楚空山心叫“不好”,他深知童耀身上所附劲力,童耀无法自主,杨风来尚被甩出,乐之扬功力再高,比起二人也未必高强多少,一旦童耀身上的劲力传到他身上,乐之扬化解不了,后果不堪想象。

楚空山一晃身,正要上前解围,不意云虚目光投来,两人四目相对,楚空山心头一跳。他见识甚高,顿觉不妙,匆忙凝神守意,极力与“般若心剑”相抗。

乐之扬东岛落难,多得童耀照顾,见他遇险,忍不住挺身而出,不想一碰童耀,仿佛掉进激流漩涡,身不由主,人随之转,童耀身上劲力有如怒潮涌来。他不及多想,使出“灵舞”,步法玄奇,走动间,将传来的劲力引到脚下,硬生生在青石砖上划出痕迹,同时使出“抚琴掌”,双手一按一捺,又暗合“止戈五律”的心法,将转动之势纳入“灵舞”节拍,不过十余转,乐之扬反客为主,不为童耀所动,反而带动对方,又转数转,终于双双停下。童耀面红如血,坐在地上大口喘气,乐之扬也后退一步,伸袖拭去头上汗水。

云虚碍于叶灵苏,不好对乐之扬下手,本想借童耀将之重创,谁想乐之扬手段高明,不但没有受伤,反而助童耀脱出困境。

云虚心中失落,脸上却不动声色,冷冷说道:“楚空山,你不在天香山庄享福,掺和盐帮的事儿干什么?”

“这个么……”楚空山极力抵御“心剑”,脸上笑嘻嘻的,额头上渗出豆大的汗珠,“我近日入了盐帮,在叶帮主手下干事。叶帮主任命乐老弟为紫盐使者是我亲耳所闻。呵,以楚某人的身份,说出的话,阁下应该相信了吧?”

众人无不吃惊,论武功,楚空山也是江湖上有数人物,只是性情冲淡,远离朝野纷争,超凡脱俗,自得其乐,故也无咎无誉,不如东岛、西城、燕然山、太昊谷的大高手名头响亮。当初云虚之父云灿也曾下书招他入伙,但如石沉大海,全无回音,云灿以为他藐视东岛,派出高手教训,结果纷纷铩羽而归。此后不久,东岛退出天下之争,这一段梁子也就此抛下,不想时隔多年,这个散淡剑客、世外高人,居然投入盐帮,做了叶灵苏的属下。

云虚暗暗纳闷,随口道:“楚兄做了盐帮的长老?真叫人意想不到。”

“长老?”楚空山笑了笑,“阁下抬举我了,楚某只是盐帮里最平常的弟子,就是这个身份,也是我好容易才弄到手的呢!”

众人越发惊讶,楚空山出了名的清高,盐帮俗不可耐,只怕历代帮主都不在他眼里。再以他的武功,入了盐帮,不当帮主,也是长老之尊,做个普通弟子,何止是屈才,简直就是荒唐。更可怪的是,楚空山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似乎能进盐帮,已是求之不得的妙事。

云虚思索不透,瞥了叶灵苏一眼,见她微微皱眉,似乎有些无奈。

楚空山性子风流,爱美成痴,名花、美人、精瓷、书画无一不喜,无一不精,无一不沉醉痴迷,相比起来,武功高低倒在其次。他一见叶灵苏,惊为天人,生平所见美人均如浮云朝露一般。楚空山一旦痴气发作,登时不管不顾,乃至于情愿加入盐帮。他是天香山庄的主人,威名遐迩的前辈,叶灵苏耐不住他死缠烂打,只好默许他留在盐帮,偏偏这老头儿性情散淡、不受拘束,既不肯担当要职,也不屑贩卖私盐的俗务,只愿呆在叶灵苏身边,自许护花使者,鞍前马后,端茶奉水,见她一瞥一笑、一言一语都觉满心欢喜。

叶灵苏起初心怀疑虑,几乎为此翻脸,可是仔细揣摩,这老儿发乎情、止乎礼,进退有度,并无一星半点儿下流心思,加上见多识广、谈吐高妙,与之相处,倒也不觉厌倦。更紧要的是,盐帮人心不齐,鱼龙混杂,叶灵苏又是女子,帮众多是男子,对她大不服气,帮内暗流涌动,一众长老、使者之中,只有孟飞燕对她心悦诚服,楚空山又是孟飞燕的恩师,若无这一对师徒助力,要想行使帮务,当真障碍重重。因此缘故,叶灵苏只好将楚空山留在身边,一来拉拢孟飞燕,二来借他威名,震慑帮中宵小。

童耀堂堂东岛尊主,竟被两大高手当做皮球玩弄,尽管稳住身形,心中羞愤难当,一张脸好比酱爆猪肝,忽然大叫一声,掉头跑出厅堂。众人均是一愣,杨风来忙叫:“童老弟,慢走。”纵身赶了上去。

花、施脸色阴沉,神色颇有不忿,云虚为求一胜,不顾手下死活,着实刻薄寡恩,叫人齿冷。

云虚看出众人心思,但他成大事不拘小节,也不理会,漫不经意地说道:“楚兄成名已久,理应不会胡说。也罢,我看你面子,放这姓乐的一马。”

方才一番较量,面子上不分胜负,其实楚空山已落下风,当真交起手来,并无多少胜算。本想必有一场恶战,谁料云虚轻轻放手,反让楚空山大为意外,愣了一下,拱手笑道:“云岛王宽宏大量,可敬,可佩!”

云虚微微皱眉,“宽宏大量”四字向来与他无缘,但他对叶灵苏有愧于心,不便与她翻脸,楚空山出头,他也就借坡下驴,况且盐帮人多势大,万一天下有变,乃是不可轻忽的势力。叶灵苏对云虚一时愤恨,可是父女之情、养育之恩,千丝万缕,斩断谈何容易。云虚自忖过一些时日,等到女儿怨恨淡了,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不难将她挽回身边,到那时,盐帮也是囊中之物,一举两得,何乐不为。

云虚盘算至此,微微有些得意,这时忽听乐之扬说道:“帮主见谅,公主不走,我也不走,大不了死在这儿。至于紫盐使者,帮主另请高明。”

楚空山一听,瞪着乐之扬颇有怒意。乐之扬若无所觉,只是定定望着朱微,叶灵苏看他一眼,叹一口气,掉头说道:“云虚,我要带走公主,你答不答应?”

云虚脸色一沉,眼中迸射杀机。朱微奇货可居,乃是对付朱元璋的大好筹码,而今皇族内乱,前途莫测,倘若善加利用,必能生发奇效,这个道理三岁小儿也能明白。叶灵苏偏偏得寸进尺,竟想带走公主,云虚惊愕之余,打心底腾起一股恼怒。

放走乐之扬,云裳已是恼怒,又见云虚脸色不善,登时把剑一摆,叫道:“谁要带走姓朱的女子,先问过我手中的长剑?”

“是么?”叶灵苏秀眉上挑,云袖一拂,刹那间,微风飒飒,烛影摇晃,厅中忽然一暗,叶灵苏踪影全无。云裳一愣,忽觉脖子冰冷,多了一口精光闪闪的长剑,叶灵苏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这样如何?”

云裳血涌面颊,脑子里嗡嗡作响,他虽然口出大言,却没料到叶灵苏真会出手。在他心里,这妹子一向敬重自己,从小到大为他马首是瞻,万无拔剑相向的道理,落入这种田地,全是轻敌之故。

云虚眼力高明,看出云裳并非败在轻敌,而是叶灵苏的武功太过离奇,她用袖风拂乱灯火,巧妙使人生出错觉,而后急速游走,所经之地,或是人影,或是烛影,或是梁柱暗影,无一不是人们惯常忽略的死角,看似乍隐乍现、如鬼如魅,其实一举一动均是精心算计,天时、地利、人事无一不备,方能一剑制敌,降服东岛少主。

大厅中鸦雀无声,无论敌我,均被叶灵苏震得说不出话来。突然间,楚空山长长地吹了一声口哨,拍手笑道:“神出鬼没,神出鬼没……”说完哈哈大笑,比他自己出手取胜还要欢喜。

叶灵苏扫视众人,目光停在云虚脸上:“怎么样?以一换一,用你儿子换公主如何?”

“我儿子?”云虚苦笑一下,“他是你哥……”

“不!”叶灵苏冷冷说道,“我没有哥哥,也没有爹娘,我只是天生地长的一个孤苦女子。”说到这儿,心中不胜酸楚,瞥了乐之扬一眼,见他定眼望着朱微,目光深沉痴迷,厅中一切变故,似乎都与他毫无干系。

云虚脸色发白,两眼望着屋顶,呆呆出了一会儿神,忽地大袖拂出,朱微的穴道登时解开。她呆了呆,慢慢站起身来,脸上挂着茫然。

“滚!”云虚忽道,“越快越好!”

乐之扬心生狂喜,不顾一切地冲上前去,打量一眼,拉着她手,转身走向厅外。走了数步,朱微忽然挣脱他手,走到叶灵苏面前,欠身行礼,轻声说道:“多谢姑娘。”

叶灵苏略略点头,神情冷冷淡淡,看不出她心中所想。朱微怔怔地望着她,忽然冲口而出:“你、你真是盐帮的帮主?”

叶灵苏微感错愕,又点了点头。朱微两眼放光,流露出几分佩服羡慕,轻声说:“真好,就像是天上的鸟儿,无拘无束,想飞到哪儿也行……”

叶灵苏疑惑不解,反问:“你说什么?”

“没什么?”朱微面红微红,匆忙转身,扯着乐之扬的衣袖,并肩走向门外。

到了门前,乐之扬回头看了一眼,正与叶灵苏目光相遇,他犹豫一下,欲言又止,终于叹了口气,走出大门,消失不见。

叶灵苏收回长剑,望着门外的夜色,胸中又空又冷,一股莫名的酸痛涌了上来。她用手捂住心口,强忍住放声痛哭的冲动,无论如何,她不能示弱,她是通奸而生、她是盐帮之主,怜悯跟她无缘,要在这个世界山活着,唯一能做的就是让人敬畏。

她放开手,冷冷扫视众人,云裳望着她,眼中并无怨恨,只有说不出的悲伤。云虚仍是望着屋顶,不知想些什么。她的目光遇上花眠,后者的眼里流露出一股痛惜,叶灵苏心头一乱,匆匆收回目光,快步走向门外。

“灵苏!”花眠叫了一声,在场众人,只有她明白少女的心事。

“花姨!”叶灵苏头也不回,“你见过我了,我活得好好的,你大可以放心。”

“你……”花眠胸中刺痛,眼前朦胧起来,“若有难处,一定要来找我。”

叶灵苏点了点头,走向大门,经过江小流身边,后者上前一步,低声道:“叶姑娘……”叶灵苏扫他一眼,信步出门,江小流望她背影,脸上挂满失落。

“告辞,告辞。”楚空山笑嘻嘻作了一圈揖,一晃身,跟了出去。

花眠收回目光,抹泪转身,忽然冲口而出:“岛王大人……”

众人应声望去,哪儿还有云虚的影子。

乐之扬拉着朱微一阵狂奔,直至僻静之处,方才停了下来。

“乐之扬。”朱微大口喘气,“干吗这样急?”

“你爹让我们去见他。”乐之扬惶急道,“耽搁这么久,也不知来得及来不及?”

他嘴里如此说,心里却有隐衷。不知为何,自从登上大陆,他对叶灵苏颇有几分畏惧,每次见她,只想逃得越远越好,非得与之相处,便觉局促、尴尬,难以言述。

这些微妙情感,乐之扬冷暖自知,无法宣之于口,更不能告诉朱微,一想到又欠了叶灵苏莫大的人情,便觉说不出的头痛。

“爹的心思真难捉摸。”朱微叹一口气,痴痴望着远处,忽道,“乐之扬,那位叶姑娘是你的朋友么?”

乐之扬心头一跳,强笑道:“是啊,我在东岛时交的朋友。”

“她生得真美。”朱微又叹一口气,“没想到人世间竟有这样美丽的女子?”

“你也很美啊。”乐之扬笑道,“除了你,别人再美,我也不稀罕。”

朱微俏脸通红,瞥他一眼,说道:“她的武功也很了得,老天爷可真偏心,给了她这样的美貌,又给她这样的武功。她还是盐帮的帮主,带着那么多江湖儿女,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真真叫人羡慕极了。”

朱微贵为公主,可是久居深宫,不得自由,闲来无事,对于红尘俗世有许多痴想。今晚见了叶灵苏,我之所无,她之所有,无论人才武功,均是绝妙出奇。朱微心向往之,不觉对叶灵苏生出极大好感,想象女剑客笑傲江湖的英姿,心中羡慕无比,恨不得以身代之。

乐之扬深知江湖险恶,叶灵苏身陷其中、烦恼甚多,远不如朱微想象中那么潇洒写意,但见她神情,也不忍说破,说笑道:“来日方长,度过这一劫,我们也去江湖上走走。”

“是么?”朱微大喜,“一言为定。”说着伸出右手。

乐之扬点头,也伸出手来,两人小指勾在一起,摇了三下,都笑了起来。

两人边说边走。不多时,来到朱元璋藏身之地。举目望去,宅邸一灯如豆,朱微心系父亲,忍不住加快步子,翻身跳入院子,叫一声“父皇”,可是无人答应,三道人影从暗中走了出来,正是看守宅子的三个废人。

“是你们?”朱微松一口气,“父皇睡了么?”

三人默不吭声,朱微恍然想起三人又聋又哑,一时自嘲苦笑,正要迈步进门,忽听乐之扬叫了声“谁”,嗓音中透出莫名的恐慌。

朱微吃了一惊,回头望去,院子墙头之上,云虚白衣飘举,目似冷星,淡淡说道:“妙啊,朱元璋藏在这儿么?”

话音未落,他一晃身冲向灯火,乐之扬纵身跳起,举剑就刺,不想云虚凌空晃动,乐之扬长剑落空,云虚一掌穿透剑幕,轻飘飘向他胸口拍来。

乐之扬向后一缩,翻掌相迎。狭道相逢,两个各自使出全力,乐之扬只觉云虚的掌力如一面山墙压来,登时血冲喉头,一个跟斗向后飞出,砰地撞上围墙、委顿不起。

云虚略不停留,直奔房门。三个守卫晃身齐上,云虚一不做,二不休,出手如电,啪啪啪连环三掌,拍中三人头顶。三人颅骨碎裂,瘫倒在地,七窍中鲜血长流。

云虚出手之快,匪夷所思,朱微身在一旁,来不及动念,他已经闪身入房。朱微不胜骇然,匆忙赶入,进门一瞧,却见云虚双手叉腰,一脸狂怒。出乎朱微意料,床榻空空,朱元璋竟然不在屋内,云虚忽然反手一掌,将一个柜子打得粉碎,跟着抓起床铺丢在一边,数百斤的重物在他手里轻如灯草。一眨眼的工夫,屋内一片狼藉,翻了个底儿朝天。朱微站在门前,看得喘不过气来,忽见云虚略一沉思,一纵身,狸猫似的钻出窗户。

朱微也退出门外,但见乐之扬缓过气来,扶着墙壁缓慢站起。她慌忙上前搀扶,涩声道:“你还好么?”乐之扬摇头:“只是岔了气。”

云虚动如闪电,无所不至,树下、墙角,就连井口也没放过。乐、朱二人一边瞧着,心子均是怦怦狂跳。

云虚转了一圈,一无所获,倏忽来到两人身前,厉声喝问:“朱元璋呢?”

朱微正要答话,乐之扬轻轻捏了一下她的手掌,笑道:“说笑么?朱元璋堂堂皇帝,怎么会躲在这儿?”

云虚哼了一声,瞅着朱微:“她一口一个‘父皇’,天无二日,天底下难道会有两个皇帝?”

“实不相瞒。”乐之扬笑道,“我发现你在后面,设个局跟你玩玩儿,可笑你自作聪明,眼巴巴跟上来,结果狗咬尿泡,空欢喜一场。”

云虚一瞪眼,脸上腾起一股紫气。朱微见他发作,不由心跳加剧,掌心渗出汗水。不料云虚怒气一闪而没,忽又冷笑道:“你能耐长进不假,但要发现云某的跟踪,恐怕还是痴人说梦。你胆识俱佳,却忘了一条,‘心剑’之下,没有几个人不说实话。”

“闭眼!”乐之扬沉喝一声,话才出口,眼睑突然僵硬,仿佛有人用手撑住,不但没能闭上,反而越睁越大。

他心跳加快,转眼望去,朱微也秀眼圆睁,眼中透出深深的恐惧。乐之扬暗暗叫苦,“般若心剑”来去全无征兆,二人直面云虚的一刻,竟已着了他的道儿。

“铁之为剑,再快也有形影,心之为剑,来去均无踪迹。”云虚目射奇光,语气却很悠然,“铁剑裂肌肤,破筋骨,血溅数尺,有目可睹;心剑伤神意、断心志,销魂荡魄,无迹可寻;对心剑,你们抗拒越深,心志受损越大,乖乖说出真话,那么一切好说,嘿,倘若抗拒到底,难免发疯发狂,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落入人世间最悲惨的境地。”

当日乐之扬全赖风穴地籁,加上“灵曲”引导,方才勉强冲破“心剑”束缚,而今一双眼珠被云虚的目光牢牢吸住,头顶仿佛压着千钧巨石,听着云虚娓娓话语,不觉昏昏沉沉、半梦半醒。一方面睡意如潮,一方面又清楚明白,宫变、逃亡的情形在心头闪过,记忆有如沉沙,从心底一涌而起,透过舌头跃跃欲出。

“朱元璋在哪儿?”云虚的声音缥缈柔和,乐之扬身子软绵绵的,提不起一丝气力,若干话语在舌尖上打转,他心知不妙,集中心力,忽然咬中舌尖,热血涌出,满嘴腥咸,剧痛钻心入脑,神志为之一清,但只一瞬间,似有迷雾飘来,忽又陷入混沌,许多景象纷纭迭起,均是生平刻骨铭心的经历,恐惧、仇恨、悲伤、痛苦……一切七情六欲,较之当日浓烈十倍。

云虚微微动气。论心志,朱微比乐之扬更弱、更易驾驭,可是当日鳌头论剑,乐之扬破了他的“心剑”,云虚耿耿于怀,舍弱取强,放弃朱微,逼迫乐之扬吐露朱元璋藏身之所,眼看将要成功,这小子居然咬破舌尖,几乎醒转,脱出他的掌握。

云虚长吸一口气,眼中奇光更加炽烈。他下了狠心,为了逼出消息,不惜让乐之扬发疯发狂,变成一个废人。

“朱元璋在哪儿?”云虚一字一句,落在乐之扬耳中,仿佛有人手持凿子,对着脑子用力敲打,每听一字,就是一痛,思绪翻江倒海,蓦地鼻孔一热,两行鲜血流淌出来。

“呵!”众人上方传来一声冷笑,忽如一石落水,击破当时寂静。

云虚应声一震,转眼看向屋顶。他目光移开,乐之扬脱出“心剑”,脑中云翳散去,眼前清明起来,只是头痛目眩,仍如宿醉一般。

云虚死死盯着屋顶,目光有些恍惚,朱微忍不住随他观望,可是屋顶空空,不见半个人影。

正纳闷,忽听云虚问道:“是你?”

“是我!”屋顶那人轻描淡写。

云虚深吸一口气,说道:“找得你好苦!”

那人并不回答,又是一声冷笑。云虚一跺脚,上了屋顶,白衣飘动,瞬息消失,丢下乐、朱二人,倚靠围墙,呆然伫立。

“那人……”朱微还过神来,“屋顶上那人是谁?”

乐之扬有所怀疑,可又不敢断定,摇了摇头,盘坐运功。转了两个周天,方才消去晕眩,又过片刻,他睁开双眼,忽然不见朱微,登时心头一紧,失声叫道:“公主……”

“我在这儿。”朱微的声音从房内传来,乐之扬松一口气,跳起身来,走进房门,但见朱微呆呆站立,望着四周一脸茫然。

“父皇去哪儿了?”朱微迷惑不已,“他病成那样,独自一个又能去哪儿?”

乐之扬想了想,挽着朱微走出房门,来到井边,定眼看向井底,水光如镜,澹澹生寒。

朱微心头一动,说道:“莫非父皇在井底?”张口要喊,乐之扬急忙伸手捂住她嘴,冲她摇头示意。

朱微愣了一下,扭头四顾,想到云虚或许在侧,心子登时狂跳不已。

乐之扬查探四周,确信无人,这才转动轱辘,将木桶吊入井底,握住绳索向下滑落,到了井壁入口,探身潜入,低声叫道:“陛下,陛下……”

暗中响起一声长喘,跟着便是剧烈的咳嗽。乐之扬循声上前,前方亮起火光,朱元璋靠在墙角,蜷成一团,浑身湿透,簌簌发抖。乐之扬忙将外衣脱下,换下他的龙袍。

这时朱微也滑了下来,看见父亲,惊喜不胜,冲口叫道:“父皇……”

朱元璋止住咳嗽,望着女儿,目透暖意,淡淡说道:“好啊,我还怕你们回不来了。”

“父皇!”朱微定一定神,“你真是料事如神,你、你怎么知道敌人会来?”

“真来敌人了么?”朱元璋白眉颤动,“神机妙算也说不上,不过形势急迫,瞬息万变,你们两个小娃娃,年少识浅,难免会中别人圈套。我来井下,以防万一罢了。”他说得轻描淡写,目光扫向乐之扬,不无责怪之意。

乐之扬暗叫惭愧,说道:“全怪我大意,引来一个大敌,天幸他被人惊走,要么可就糟了。”

朱元璋注目他时许,缓缓问道:“我托付你的事办得如何?”

乐之扬收拢思绪,将形势说了一遍,朱元璋一声不吭,默默听完,沉思一下,抬头说道:“道灵、微儿,你们带我回宫。”

“啊?”朱微大吃一惊,“宫里都是叛逆,三哥,不,晋王他……”

“是啊!”乐之扬也说,“晋王盘踞宫中,现在回去,不是自投罗网么?”

“你懂什么?”朱元璋白他一眼,“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何为谋略,无非就是声东击西,指南打北,两军对垒,无非是设下圈套,让对方失误犯错。老四在外面打仗,老三全副心力一定落在老四身上。嘿,这当儿,朕给他来一个回马枪,杀回皇宫,闹他个天翻地覆。”

“可是……”朱微只觉不可思议,“就我们三个,能做什么事呢?”

“兵不在多,善用之即可。”朱元璋淡然说道,“老三不过两三个人,不也把咱们一锅端了。”

乐之扬和朱微对望一眼,说道:“陛下高明,不过万一燕王输了,声东击西就没法用了。”

朱元璋摇了摇头,说道:“朕生平所用大将:徐达善守,画地为城,泼汤为池,一支孤旅能抗百万之军;常遇春善攻,动如雷霆,若得十万之众,足以横行天下;老四身兼二人之长,并无二人之短,至于果决善断、慧眼识人,就跟朕一个模子倒出来的……”说到这儿,突然住口,怔怔望着墙角,过了半晌,幽幽地说道,“朕信得过老四,料想他也不会让朕失望。”

朱微忍不住问道:“父皇,回宫之后怎么做?”

“朕自有法子!”老皇帝挣扎欲起,二人慌忙将他扶住。

朱元璋心意已决,乐之扬无法可想,只好将他背起,向密道深处进发。朱微跟在一边,心中恍惚不定,深感前途迷雾一团,压根儿不知走向何方。

乐之扬走过一遍密道,每到歧路隘口,不待朱元璋提醒,即刻找出正道。朱元璋心中诧异,忍不住赞道:“好小子,记性了得。”

朱元璋素性严峻,称帝之后甚少夸人,纵是亲生儿女,当面也难得他金口一赞。朱微听他夸赞情郎,心中微微一甜,忍不住冲着乐之扬绽露笑意,火光映照之下,分外娇媚动人,朱元璋瞥眼见到,不觉大皱眉头。

须臾钻出密道,御花园中空无人迹、漆黑一团,放眼远近,没有一点灯火。乐之扬犹豫不决,忽听朱元璋说道:“先出园子,找个活口问问虚实。”

乐之扬点一点头,纵步向前。朱微环视周围,花树横斜,形影诡谲,恍若妖魅奇鬼,假山奇石,森然耸峙、石孔通透,月光透孔而来,又似多眼怪人,孤高临下冷冷注视。朱微头皮发麻,不由握紧“秋神”剑柄,紧紧跟在乐之扬身边。

忽然前方黑影一晃,走出一个人来,朱微冲口而出:“谁?”拔剑就刺,却被乐之扬伸手按住,低声叫道:“冷公公么?”

朱微定眼一瞧,正是冷玄。老太监面皮枯黄,两眼无神,白衣上血迹斑斑,看上去十分潦倒。朱微惊喜不胜,叫道:“冷公公,你还活着?”

冷玄瞅她一眼,低头跪下,涩声说:“老奴救驾来迟,陛下受苦了。”

朱元璋打量他一番,冷哼道:“你怎么才来?”

冷玄听出他话中猜忌,忙说:“奴才受了伤,晋王的鹰犬追捕甚急,偌大禁城几无立锥之地,直至不久之前,属下才得以脱身。”

“不久之前?”朱元璋老眼中精光闪没,“多久?”

“大半个时辰。”冷玄回答。

朱元璋略略点头:“你在宫里,可有什么消息?”

冷玄道:“敌人封锁甚严,奴才费尽周折,方才捉到一个晋王府的太监。拷问之下,得知晋王将手下心腹分为三部,一部在“竞秀宫”看守皇族,一部在‘昭明殿’看守宫中首脑;这二处人手不多,大部人马随晋王在太和殿坐镇,调兵遣将,指挥禁军。”

“那太监呢?”朱元璋冷不丁发问。

“杀了!”冷玄回答。

“好!”朱元璋说道。

这两人说起杀人灭口,轻描淡写,若无其事。乐之扬一边听着,心中不胜反感,若非看朱微的面子,真想一走了之。

朱元璋沉默时许,忽又问道:“那个白衣和尚呢?”

冷玄白眉一动,瞅了瞅乐之扬,小声说道:“此事可怪,听说他出宫去了。”

朱元璋呵呵发笑,似乎颇为欢悦,朱微忍不住问道:“父皇,你笑什么?”

“我笑老三。”朱元璋满不经意地道,“他的性子,从小到大没有多少变化。有小智而无大略,狡猾有余,胆气不足,让他北击蒙古,总是迁延不进,等到老四打得差不多了才去摘果子。此次谋逆,朕思量再三,老三万万没有这个胆子,必是出于他人的唆使。哼,照我看来,就是那个和尚。那秃驴胆识了得,能文能武,应是老三的谋主。如今老四在外面一闹,老三沉不住气,自己不敢出宫,其他人又不是老四的对手,只好派和尚出宫救火。嘿,和尚若在,麻烦多多,没了和尚,老三好比没头的苍蝇,掀不起什么大浪。”

冷玄精神一振,问道:“陛下有何妙计?”

“有何妙计?”朱元璋呵呵一笑,“当然是去瞧一瞧我的老儿子。“众人无不骇异,冷玄忙道:“陛下,太和殿四周守卫森严,人马数以千计。老奴倘若无伤,还可设法潜入,舍命一击,有进无出。陛下时下情形,恐难接近晋王,依老奴所见,不如宝辉公主照看陛下,我带这小子去‘竞秀宫’救出诸王……”

“救他们有什么用?”朱元璋冷冷说道,“所谓斩蛇斩头,收拾完老三,他手下的鼠辈还不一个个望风而降?”

“可是……”冷玄冷汗迸出,还想劝阻。

朱元璋挥一挥手,打断道:“我问你,老三带了多少人入宫?”

“约莫……”冷玄屈指一算,“二百出头,不过个个都是好手。”

“太和殿外又有多少人?”朱元璋又问。

“两三千人。”冷玄话一出口,流露几分释然。

朱元璋笑了笑,拍一拍乐之扬的肩膀,“走,上太和殿去。”

乐之扬又吃惊,又迷惑,一股热血在胸中翻腾,心想:“他一个衰病老人,尚且无所畏惧,我乐之扬大好男儿,难道还不如他么?”想着应一声“好”,迈开大步,直奔太和殿,朱微和冷玄对望一眼,茫然跟在一边。

四人尽拣僻静处行走,零星遇上数人。冷玄心狠手辣,无分男女,一概击杀,乐之扬齿冷心寒,奈何背着老皇帝,来不及阻止,回头看向朱微,小公主形神恍惚,呆呆愣愣。要知她长居深宫,从未见过如此凶毒之事,可是从小到大,唯朱元璋之命是从,老皇帝没有做声,她心觉不妥,可也不敢阻拦,仿佛置身一场噩梦,心中的困惑迷茫胜过了惊奇愤怒。

走了一程,太和殿在望,宝炬流辉,烛映半天,朱元璋忽道:“道灵,把朕放下!”

乐之扬应声放手,朱元璋落地,众人刚要搀扶,却被他挥手甩开。老皇帝步履蹒跚,徐徐走到路边,那儿种植几竿斑竹,枝叶婆娑,劲挺有力。

朱元璋瞅了瞅,伸手道:“剑!”朱微心下疑惑,递上宝剑,朱元璋举剑一挥,将一根竹子齐根斩断,一一削去枝叶。

众人均感疑惑,而今局势诡谲,关系天下安危,朱元璋仍是不急不躁,所作所为古怪离奇,也不知他胸有成竹还是年老智昏,可是碍于他的龙威,谁也不好出口询问。

不过片刻,竹枝变成竹竿。朱元璋挥舞两下,呼呼生风,当下就地一顿,笑道:“走吧!”

朱微吃惊道:“父皇,你的病……”

“没什么大不了。”朱元璋笑了笑,一双眸子咄咄发光,只看眼睛,绝料不到他已是重病缠身的七旬老人,“人生在世,有些事必须自己来做,不可假手于人!”

一边说话,一边拄杖而行。朱元璋左顾右盼,仿佛踏月观景,意态悠闲之至:“微儿,你可知道,为父年少之时,也是拄着一根竹杖,从家里走到皇觉寺,出家为僧,侥幸活命;你爷爷奶奶、伯伯姑姑,留在家里的不是病死,就是饿死;后来天下大乱,方外之地也无以容身,为父又是拄着一根竹杖,走出寺院大门,踏入茫茫俗世,这一走,就是四十六年!”说到这儿,他举头望天,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这个节骨眼儿上,老皇帝忽然回顾平生,俨然交代后事,众人均有不祥之感。朱元璋却一步不停,径直走向太和殿。

前方火把如林,人喧马嘶,火光中黑影憧憧,也不知多少禁军。众人越走越近,一颗心也高高提起,唯有老皇帝若无其事,竹杖落地,发出笃笃之声。

禁军听到声响,扭头望来,看见四人,哗啦一声,刀出鞘、箭上弦,有人锐声喝问:“谁?”

“朕!”朱元璋漫不经意,悠然作答。

对面禁军无不应声一愣,眼望着老皇帝竹杖道服,逍遥走出暗影。朱元璋头童齿缺,病容消瘦,可是一股无形威势,仍从体内深处源源涌出,一众禁军面对一个老者,变成木偶泥塑,不知如何是好。

“你们是羽林卫?”朱元璋猛一抬头,扬声说道,“卢光何在?”

京中禁军共分四营十二卫,武骧、腾骧、左卫、右卫四营驻扎城外,拱卫京师,十二卫中,锦衣、虎贲等六卫守御京城,羽林、府军等六卫镇守皇城。各卫禁军,甲胄大体相似,帽缨、襟袖色彩花纹略有不同,朱元璋一望便知,所说的“卢光”正是羽林卫的指挥使。

对面稍一沉寂,有人虚怯怯说道:“卢指挥使不在这儿!”

“叫他来!”朱元璋无视锋镝,走向禁军。众将士无不错愕,突然,咻的一声,一支冷箭冲出人群,直奔朱元璋的胸口。

冷玄晃身而出,鲜血迸溅,羽箭穿透他的手臂,距离老皇帝不过数寸。朱元璋瞅着箭尖,龇牙冷笑。

禁军纷纷回头,看向放箭之人,那人面白无须,竟是一个太监,手握雕弓,神色张皇。

冷玄拔出箭来,抖手发出,噗,箭尖钻入那人咽喉,血如泉涌,该人委顿倒下。

老太监挡箭拔箭,牵动内伤,一箭发出,禁不住弯腰折背,口角涌血。

嗖嗖嗖,又有数箭从人群里飞出,乐之扬和朱微双双上前,挥剑拨打。可惜箭多人少,一支箭漏网而出,掠过朱元璋的额角,劲风吹起白发,老皇帝目不交睫,若无其事。朱微一旁瞧见,却觉双腿发软,额头上渗出密层层的冷汗。

“护驾!”冷玄发出一声厉喝,尖利刺耳,如针如锥。

禁军将士如梦方醒,他们入伍以来,见惯了冷玄随从伴驾,对于老太监敬畏甚深。只听呼啦一声,数十名禁军手挽盾牌,结成一圈,冷箭射中铁盾,发出叮叮急响。

其他将士掉转刀枪,寻找冷箭源头,刀枪撞击,惨嚎声起,倏尔士卒散开,地上躺着几个太监装束的奸细,身中乱枪,眼看着不活了。

喧闹声少歇,忽又归于寂静。乐之扬环视四周,刀枪晃动,人脸去来,看似平静,其实危机四伏,无形的压力有如万钧巨石,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忽听马蹄声响,一个将官骑马冲出人群,望见朱元璋,只一愣,翻身下马,倒头就跪:“陛、陛下怎么在这儿,晋王说你……”

“他说朕病了还是死了?”朱元璋微微狞笑“他、他……”将官汗如雨下,“他说陛下龙体、龙体……”

“龙体欠安吗?”朱元璋两眼望天,目光不胜萧索,“卢光,你眼睛没瞎,朕这个样子怎么样?”

“陛下洪福齐天……”

“很好!”朱元璋竹杖一顿,“那就跟我来!”抬眼注视前方,缓缓向前走去。杖履所及,势如劈波斩浪,禁军纷纷散开。

卢光仓皇爬起,夺过一支火把,紧紧跟在一旁。

笃笃笃,竹杖顿地,禁军一路跪倒,有如风行草偃。剩下几个晋王心腹,弯弓提刀,傻呆呆站在那儿,跪也不是,逃也不是,成了现成的靶子,刀枪四面涌来,将之捅翻在地。

望着眼前情形,乐之扬惊奇诧异,形同做梦一般。晋王苦心经营,安排禁军护卫,不想弄巧成拙,朱元璋一露面,禁军尽数反戈,御敌之众,反成围困之师,强弱敌我,瞬息间统统逆转。

先前费尽周折、历经险难,真到决胜之时,有如振衣落尘,说不出的轻松容易。

笃、笃、笃,朱元璋踏上台阶,竹杖落地,沉着有力,一声一声地敲打人心。

忽听一阵喧哗,晋王提剑冲出大殿,望见朱元璋,他的脸色刷地惨白,停下步子,东张西望,目之所及,黑压压全是禁军。几具尸体躺在地上,血肉模糊,面目全非。

晋王不必细看,也知道死者都是安插在军中的心腹。霎时间,他的脑中空白一片,不知身在何处。晋王千算万算,也没料到这个瘦巴巴、病歪歪的老头儿胆比天大,孤身犯难,天威所至,数千禁军望风披靡。

朱元璋停下脚步,眯起双眼,冷冷望来。晋王与他目光一碰,忽然心虚气短,当啷,手中长剑掉落,面孔抽搐数下,双脚发软,噗通跪在地上。

这一跪,晋王一伙人心扫地,武士四散奔逃,撞入禁军包围,迎面刀枪乱刺,一时惨叫声声、死伤殆尽。几个“晋王党”的文臣,抖抖索索,噤若寒蝉,纷纷扑在地上,头也抬不起来。

“老三!”朱元璋手扶竹杖,面带讥嘲,“人道是:‘困兽犹斗’,你斗也不斗,岂不是连禽兽都不如?”

晋王垂头丧气,不言不语。

朱元璋眼中涌起一股怒气,举起竹杖,劈头就打,可是到了半途,忽又收了回去,幽幽地叹了口气,说道:“老三,你知道你为何会输?”

晋王看他一眼,口唇哆嗦,不知如何回答,他输得糊里糊涂,简直莫名其妙。

“很简单。”朱元璋一字一句,“这是朕的天下,不是你的天下,我不给,你就拿不走!”

晋王掉头四顾,刀枪如林,甲胄如城,面孔千千万万,可是没有一人向着自己。刹那间,他心如死灰,一股悔意翻涌上来,颤声说道:“孩儿此番悖逆,全因受人蛊惑……”

“谁?”朱元璋眯起双眼,透出一丝嘲弄。

“冲大师……”晋王咽一口唾沫,“那个和尚……儿臣得了重病,性命不久,他说,再不动手就来不及了。”

“没出息!”朱元璋仰天苦笑,“大丈夫敢作敢当,何必推托给一个和尚?”

“孩儿知错……”晋王有气没力,小声咕哝。

“是么?”朱元璋瞅他一眼,“若有悔改之意,那就放了竞秀宫的人质。”

晋王一愣,忙道:“是,是。”从袖中取出一块翡翠令牌,“见令如见人,见了令牌,自然放人。”

朱元璋使一个眼色,冷玄接过令牌,领着一队禁军匆匆离开。晋王令牌脱手,便觉后悔,细想起来,皇族安危本可当做本钱讨价还价,可他在朱元璋积威之下数十年,畏惧根深蒂固,朱元璋一个眼神,也能将他吓出魂儿来。

晋王犹不死心,眼巴巴望着父亲,想要得到些许宽宥。朱元璋却不理不睬,径直走向大殿。晋王不敢起身,只好忍气吞声,继续跪在殿前。

朱元璋坐回龙椅,连咳带喘,接连下旨:先令禁军解去锦衣卫之围,再令羽林卫肃清宫内,铲除所有晋王党羽。

第二道圣旨写完,一干皇族均得自由,纷纷来到殿上。劫后余生,众人喜极而泣,无不口呼万岁。

朱元璋冷冷淡淡,少言寡语,只让朱允炆铺纸、朱微磨墨,乐之扬站立身边、按剑护卫;又命宁王、周王、梅殷、李景隆出城,召四大营入京,接替禁军防务;又令文武百官入朝,于午门外听令;再令辽王、谷王、宁国公主骑马巡城,镇抚城中百姓;四大营入京之后,禁军一律回营,十二卫指挥使交出兵符,也至午门待令……周王本与晋王勾结,尽管获释,心中忐忑难安,忽领旨意,心中惊喜过望,可又莫名其妙,走出大殿之时,望着跪在阶前的晋王,心中百感交集,恍若做了一场噩梦。

圣旨流水一般发出,有条不紊,面面俱到。一直忙到五更天上,朱元璋面红唇白,两眼充血,可是精力不倦,连咳嗽也少了许多,然而一张脸阴云密布,两只眼冷如刀剑,看人说话,无不透出一股子乖戾狠毒。

皇族无他旨意,不敢擅离,大都跪在台阶下面。年幼的不明世事,困倦至极,趴在地上打盹,年长的只觉气氛有异,无不战战兢兢。朱元璋一咳一喘,都如雷霆霹雳,震得众人胆颤心惊。

忽听太监来报,燕王入宫觐见,朱元璋神色一缓,即令宣入。不多久,铿锵声响,燕王顶盔贯甲,带着两个儿子和张敬祖走进大殿,四人甲胄上血迹未干,看上去有些狼狈。

带甲入宫,不合礼仪。朱允炆眉头大皱,正想斥责,不料燕王快走两步,赶到御座之前,抱住朱元璋的膝盖放声痛哭。

朱元璋略一错愕,叹了口气,拍了拍朱棣的肩膀,软语道:“老四,你受苦了。今儿亏得有你,你在外,朕在内,咱爷儿俩联手,天大的事儿也难不住咱们。”

朱棣连场苦战,九死一生,忽见父亲无恙,心中自然感动。可他素有心机,带甲入宫,抱膝哭泣,大有逢场作戏的嫌疑,听了朱元璋的话,心满意足,洋洋自得,瞥了朱允炆一眼,站起身来,抹泪说道:“儿臣听说谋逆之事,心如油煎,只恐父皇有所长短,今见父皇无恙,实在按捺不住,失礼之处,还请见谅。”

“无妨!”朱元璋浓眉一挑,目光生寒,“老四,那和尚捉住了么?”

“和尚?”朱棣一愣,醒悟过来,“那厮十分狡猾,趁乱逃了?”

“什么?逃了?”朱元璋大为震怒,用力一拍桌案,逆气冲喉,连声咳嗽。

朱微慌忙上前服侍,朱元璋咳嗽半晌,好容易平复下来,厉声说道:“晋王谋逆,那和尚是主谋。张敬祖,你画影图形、传旨天下,即便掘地三尺,也要把那和尚揪出来,死活不论,得他一手一脚,赏赐万两黄金!”

“遵旨!”张敬祖不敢抬头,诺诺答应。

乐之扬与冲大师本是死敌,不知为何,听说他逃脱追捕,反而松了一口气,心想:“和尚吃了这个大亏,或许得到教训,将来收敛一些。”但想冲大师所作所为,大有“穷凶极恶、宁死不悔”的意思,可惜他风流才调、世间少有,空有一副好皮囊,偏偏是个大灾星。

元凶逃脱,朱元璋闷闷不乐,他支撑至今,最想看到的就是冲大师的人头。此时期许落空,不觉意兴阑珊,困倦起来,一挥手,悻悻说道:“闹了一宿,你们先去歇息,家丑不可外扬,晋王的事,无朕准许,谁敢对外提及,当与晋王同罪。”

他扫视众人,目光阴狠毒辣,众人心惊肉跳,都是诺诺连声。

一干皇族退下,乐之扬正要跟上,忽听朱元璋说道:“道灵,你留下!”

乐之扬应声止步,满心诧异,众皇族纷纷望来,眼中艳羡妒恨无所不有,燕王也冲他含笑点头,眼中大有深意。

一时人去殿空,只剩下朱微、朱允炆和几个太监宫女。朱元璋斜靠龙椅,望着门外出了一会儿神,忽道:“道灵,朕说过,你若成功,就是复兴我朝的大功臣,除了这个皇位,你要什么,朕都给你。”他转动目光,注视乐之扬,“那么,你有什么想要的?”

乐之扬一腔热血都涌到脸上,双耳嗡嗡直响,只有心跳声噗通噗通响个不停。他扫眼望去,朱允炆眉头紧皱,大有疑虑;冷玄的双眼半睁半闭,看不出心中所想;朱微双颊通红,避开他的目光,两眼望着一旁,眸子莹润润的,灿如朝露,娇羞动人。

“我……”乐之扬深吸一口气,收起纷乱思绪,“道灵请求还俗。”

众人都是一怔,朱元璋也觉诧异,呵呵笑了两声,嘎声道:“还俗?这有什么难的?你想要的就是这个?”

“不!”乐之扬把心一横,徐徐跪倒,直视老皇帝的双目,“小人大胆,请陛下将宝辉公主许配给我!”

朱微见他开口,便已猜到他要说什么,可是亲耳听见,心头仍是一紧,眼前微微晕眩,只觉如梦如幻、又羞又喜。她伸手扶住龙椅,身子晃晃悠悠,仿佛一叶小舟,在狂涛中起伏不休。

殿内一片死寂,夜风扫地而来,烛火微微摇曳,殿中人的影子随之拉长变形,夸张扭曲,古怪离奇。

“呵,呵……”朱元璋忽然大笑起来,声如夜枭,嘶哑难听。

乐之扬不觉心子狂跳,思绪乱成一团。老皇帝喜怒难测,谈笑杀人。这一笑是真?是假?是喜悦?还是嘲弄?他的请求冒昧突兀、匪夷所思,只看朱允炆惊怒神气,便知不为皇家所容,如果朱元璋一口拒绝,他又应该如何是好?

惶惑中,朱元璋收了笑声,咳嗽起来。朱微惊醒过来,慌忙上前拍他后背。朱元璋突然伸手,扣住少女皓腕。朱微一愣,脸上失去血色。

朱元璋盯着乐之扬一瞬不瞬,忽而嘴角抽动,徐徐开口:“小子,你的眼光不坏,这天底下,于朕而言,除了这一张龙椅,最宝贵的就是这个女儿。龙椅么,朕要传给允炆,呵呵,这个女儿嘛,本已许给耿家,不过朕答应了你,就不能失言。微儿,朕只问你一句……”他回头看向女儿,双眼炯炯,“你……肯嫁给他么?”

“我……”朱微羞不可抑,她回眼看向阶下,乐之扬也注目望来,两人目光相遇,后者目光炽烈,神气决绝。刹那间,朱微心口一热,冲口而出:“女儿愿意!”

话一出口,朱微只觉胸怀舒朗,多日来的相思、苦闷,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愿意?”朱元璋皱了皱眉,“愿意嫁给他?”

朱微用力点头,朱元璋沉思一下,向乐之扬说道:“朕白衣做天子,道灵,你也算是白衣做驸马了!”

此话一出,乐之扬心中大石落地,狂喜不禁,连连叩头:“陛下洪恩,我……”

“行了,行了……”朱元璋不耐挥手,“时候不早,朕也累了,婚事日后再议,你先出宫休息。”

“是!”乐之扬起身,瞥了朱微一眼,小公主妙目含泪、巧笑如花,欣喜激动得难描难画。

乐之扬看得入迷,恨不得冲上前去将她一把搂住,轻怜密爱,永不分开。所幸朱元璋咳嗽传来,乐之扬神志一清,收拾心情,低头退出大殿。出门前,他忍不住回头又看一眼,殿中烛光昏黄、人影寥落,朱元璋也好、朱允炆也罢,就连朱微的样貌也变得模糊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