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剑弈星斗

乐之扬吓了一跳,抓起笛子,向后跳开。借着月光看去,那东西竟是一只极神俊的白隼,雪羽霜翎,疏尾阔臆,蛾眉深目,状如愁胡,一双鹰目冷如寒星,于黑夜之中光芒夺人。

白隼双爪按地,距离乐之扬不过一丈。乐之扬转念之间,陡然明白过来,这只白隼正是杀死麻云的凶手。他心头火起,低喝一声,作势向前。白隼耸身拍翅,忽又冲天而去,只一闪,就消失在夜色之中。

乐之扬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定一定神,又吹起《阳维调》,这一次真气更加灼热,有如一团烈火,烧得经脉几欲爆裂。正难过的当儿,又听咕咕之声,乐之扬转眼一瞧,白隼不知何时,又来到了他的身边,鹰眼如炬,冷冷望来。

乐之扬只觉头皮发炸,下意识握紧笛子,死死盯着白隼,心想:“这是什么鬼东西,来无影去无踪,叶灵苏的金针也伤不了它?夜里不睡觉,飞到这儿来干什么?”

他暗生恐惧,登时停下吹奏。白隼歪着头看了他一会儿,忽地展翅飞起,凌空盘旋不下,发出尖利的鸣叫声。

乐之扬听见鹰唳,心头一动,生出一个古怪念头。为了印证所想,他又吹起笛子,笛声上冲天宇,不一会儿,便听扑棱棱一阵响,白隼俯冲而下,飘然停在他的面前。

乐之扬的心子突突乱跳,恍惚明白了白隼的来意,为了再次印证,他又放下笛子。笛声一停,白隼歪头转眼,纵身飞去,乐之扬再吹玉笛,它又应声而来。

反复试了几次,乐之扬盯着白隼,心中暗暗称奇:“这只鹰喜欢听我吹笛子吗?哈哈,古人吹箫引凤,我吹笛引来白鹰,比起古人也差不多了。”想到这儿,大为得意,使出浑身解数,吹得意兴洋洋。白隼听了一会儿,忽地拍翅飞起,应和笛声节拍,绕着少年盘旋起舞。

乐之扬看得目定口呆,笛子荒音走板,吹得断断续续。白隼打了个圈儿,忽又降落下来,一双星眸注视少年,俨然透出责怪之意。乐之扬越发惊奇,心想:“这鸟儿还能分辨出曲调么?”想着童心大起,停下《灵飞曲》,换了一支《碣石调》,才吹一段,白隼拍翅就走,钻入丛林深处。乐之扬忙又换回《灵飞曲》,片刻之间,白隼又如一支锐箭,从林莽中飞射出来,且飞且舞,欢欣不已。

乐之扬看得有趣,几乎笑出声来,于是打起精神,全力吹奏玉笛。双方一上一下,上对明月,下临沧海,笛声悠悠,舞姿翩翩,婉转动人之处,竟是自古少有的奇景。

吹完一套曲子,乐之扬收笛止声,白隼也翻然落下,鹰目凝注过来,目光融融,已然不如先时的锐利。

回想刚才的情形,乐之扬心神恍惚,呆呆望着白隼,只疑这只鸟儿不是血肉之躯,而是山精海魅,过了好一会儿,才叹气说道:“鹰兄啊鹰兄,你干吗要杀死‘麻云’呢?要不是你,我们就能离开这里了。”

白隼王顾左右,默然不答,乐之扬自觉好笑,心想:“我真是一个傻子,跟这哑巴畜生说什么废话?”正要转身离开,忽听咕咕连声,白隼左爪撑地,右爪颤巍巍地抬了起来。乐之扬只觉奇怪,忽见爪上金光闪动,凑上去一瞧,一枚金针贯穿鹰爪,周围的皮肉也肿胀起来。

叶灵苏那一针,没有射死白隼,但却伤了它的爪子。“夜雨神针”屈曲而入,勾住筋骨,拔之不出。白隼纵然灵通,自行拔针亦有不能,它雄踞此岛,称王称霸,羊鹿狐兔望风而逃,但却没有任何生灵可以为它解除这个烦恼,这时受了笛声的吸引,对于吹笛的乐之扬也生出了好感,故而一扫傲气,探出爪子向他求救。

乐之扬问道:“鹰兄,你要我为你拔出针儿么?”白隼眼珠转动,胸臆间咕咕作响。

乐之扬看着金针,想起自己被张天意金针刺心、受尽折磨的往事,登时感同身受,点头说:“好,鹰兄,我帮你拔针,你可不要乱动。”说着徐徐上前,走到白隼身边。

白隼体格雄奇,蹲在地上足有两尺多高,锐目盯着乐之扬,期冀之余,亦有警惕之意。乐之扬见过它抓毙麻云的神威,暗想这鸟儿剽悍凌厉,一啄一抓均可致命,若是拔针之时突然发难,自己岂不是要倒大霉。

迟疑一下,乐之扬蹲下身子,伸出二指,拈住针尾,但觉白隼簌簌发抖,他的一颗心也提到嗓子眼上,当下避开白隼的目光,喃喃说:“鹰兄莫怕,鹰兄莫怕……”说到第三遍,陡然力贯指尖,奋力一拔,金针应手而出,随之溅出一股脓血。

白隼发出一声哀叫,利嘴起落如电,狠狠啄在乐之扬的手背上面。乐之扬大叫一声,纵身跳起,忽见白影晃动,白隼冲天而起,一眨眼就消失了。

乐之扬察看手背,但见伤口甚深,血流如注,心中当真又惊又气,后悔不该管这一档子闲事,畜生到底是畜生,全无恩义之心,野性难驯,动辄伤人。

正懊恼,忽听有人笑道:“好小子,知道厉害了吗?”乐之扬回头看去,席应真背负双手,从一块礁石后面转了出来,心知方才的情形一定被他看见,登时面红耳热,不胜羞愧。

老道看他一眼,笑道:“小子,你知道这鸟儿的来历么?”乐之扬摇头,席应真一捋胡须,又问:“那你听说过海东青吗?”

乐之扬一愣,冲口而出:“海青拿鹅!”席应真笑道:“不错,正是海青拿鹅。”

《海青拿鹅》是一支乐曲,曲中的海青就是海东青。海东青被女真人称为“万鹰之神”,生于东北海边,高飞疾走,快如闪电流星,能够击落九天之上翱翔的天鹅。

自古北方蛮族视海东青为神物,驯化以后上击飞禽、下逐百兽,来去千里,无往不服。《海青拿鹅》这支曲子乐之扬吹过千百遍,但真正的海东青还是第一次看到,想到白隼的厉害,一颗心不由突突直跳。

席应真目视前方,徐徐说道:“我当年游历辽东,见过的海东青都体格瘦小,这样大的鸟儿,我活了七十岁还是第一次见到,想是岛上风水所聚,天造地化,方才出了这一只异种。”

乐之扬看着手背,悻悻咕哝:“什么异种?就是一只臭鸟。”席应真哈哈大笑:“你这小子,忒也胆大,海东青能以小搏大,就连大雕也让它三分。你居然离它如此之近,伤了手还算运气,这一啄落在脸上,连你的眼珠子也会叼出来!”

乐之扬苦笑道:“我是猪油蒙了心,让道长见笑了。”席应真瞥他一眼,微微笑道:“我可没有嘲笑你的意思,你这孩子,心怀慈悲,泽及鸟兽,很好,很好,老道我没有看错你。”

乐之扬耸了耸肩,扁嘴说:“可惜好心没好报。”席应真摇头说:“行善乃求心之所安,如求回报,反而落了下乘。”乐之扬笑道:“道长说的是,小子受教了。”说到这儿,又觉奇怪,“席道长,你不歇息,来这儿干吗?”

“听见笛声,出来走一走。”席应真坐在一块石头上面,手拈长须,遥望大海,脸上神色变幻,意似思索什么,过了一会儿,徐徐说道,“乐之扬,你想学我的‘奕星剑’么?”

乐之扬一愣:“道长何出此言,你不是不能收我做弟子么?”席应真摇头道:“我没说收你做弟子,只是问你想不想学剑法。”乐之扬只觉糊涂,支支吾吾地说:“这有什么分别吗?”

席应真瞪他一眼,说道:“你这小子,平时洒脱得很,怎么紧要关头又婆婆妈妈起来了?事急从权,如今大敌当前,我又寿命不久,你的武功太弱,怎么对付得了这几个恶人?”

乐之扬心中敞亮,当此危急之时,席应真是破除门户之见,决意传给他“奕星剑”,以便来日和冲大师周旋。想到这儿,他心中滚烫,眼泪也几乎掉了下来。

席应真故作不见,起身说道:“奕星剑和东岛的飞影神剑一样,都是出自前辈大剑客公羊羽的‘归藏剑’。这一路剑法暗合先天易理,其中的学问十分精深,后来习练的人虽也不少,登堂入室的却没有几个。公羊先生殁后,得其真传的也不过云殊大侠、‘西昆仑’梁萧、‘镜天’花镜圆和本派的了情、百哑两位祖师。云大侠当年抗击元军,嫌‘归藏剑’修炼不易,为了让更多人习练,取其神意,简而化之,创出了‘飞影神剑’。这一路剑法,练到绝顶处,飞影乱神,虚若梦幻,的确是一等一的厉害。‘飞影神剑’比‘归藏剑’上手容易,但练到一定地步,会遇上重重阻碍,如要更上一层,仍需精研易理,从本源上下工夫。

“后来梁萧远赴海外,花镜圆不知所踪,本派的了情祖师虽是女流,但心思灵慧,尤胜男子。她晚年将星象纳入剑法,传到家师手上,又将奕道融入其中,同时去芜存菁、熔炼变化,由‘归藏剑’之中化出了九路剑法,名为‘奕星剑’。奕星剑从星象、棋道入手,远比从术数容易,所以我才敢传授给你,要是换了‘归藏剑’,光是讲解阴阳术理,也要花费几个月的时间呢。”

乐之扬听得咋舌,连道乖乖,席应真看他神情,笑道:“你也别高兴太早,‘归藏剑’固然耗时费力,‘奕星剑’也不是三五天能学会的,我只能尽量传授,能学多少,全看你的造化了。”说着摊开右手,说道,“借你玉笛一用。”

乐之扬送上玉笛,席应真接过,轻轻掂量一下,碧玉玲珑,映月生辉,有如一泓秋水,在老者的手中脉脉流转。

席应真握笛在手,仿佛变了一人,一扫老态,神采焕发,如松如柏,昂然挺立。他仰望长天,只见银河清浅,星斗斑斓,密如洹河之沙,微茫不可计数。

席应真豪情迸发,发出一声轻啸,叫声:“看好了,这是‘天冲式’!”纵身出剑,玉笛流光,碧芒散落,乱如飞萤,口中长声念道:“天河倚长剑,冲霄有飞星,七精从中出,五帝洒流铃,焕然掷电光,奔走如雷霆,左剑挽月华,右手接日景,光明耀十方,鬼魅尽遁形……”

他长吟出剑,纵横刺击,高起低落,来去如风,每一剑均是劲力内蕴,长风穿过笛孔,发出诡异颤鸣。老道起初为了乐之扬看清,出剑较为缓慢,渐渐使得兴发,人影相乱,分合不定,融入茫茫夜色,仿佛两个席应真相对起舞,玉笛盘旋其间,有如一道碧莹莹的闪电。

乐之扬耳听目视,但觉字字入耳,振聋发聩,人剑飞驰,叫人眼花缭乱。他瞪大双眼,极力想要跟上席应真的身形,可是越看越觉模糊,不觉心烦欲呕。正难受的当儿,忽听一声长啸,席应真收光摄影,悄然凝立,双目凝视星空,俨然不曾动过。

乐之扬呆了呆,拍手喝彩:“好剑法,厉害,厉害。”席应真看他一眼,忽地问道:“好在哪儿?”乐之扬一愣,说道:“好在出剑很快,电光霹雳也不过如此。”

“不对。”席应真摇了摇头:“若要比快,谁也比不上‘飞影神剑’。”

“可是,可是……”乐之扬低头想了想,忽又拍手笑道,“对了,快的不是剑,而是步法。”

席应真面露惊讶,点头道:“好小子,你居然看出来了。不错,‘奕星剑’的剑招大多化自‘归藏剑’,独有这‘紫微斗步’是本派的独创,暗合斗数,摇光泛彩,十步杀人,不留行踪。说到底,剑客出剑,不在多少,只要你身法够快,步法够准,绕到敌人薄弱之处,只出一剑,便可分出胜负。”

乐之扬听得似懂非懂,连连挠头,席应真笑道:“你不用烦恼,饭要一口一口地吃,剑法也要一招一招地练,急也急不来,你过来,我慢慢教你。”

乐之扬应声上前,席应真口说手比,讲解“奕星剑”的精要,这一门剑法与星象有关,学剑之前,先要通晓天文。此时繁星满天,对天说法,正是绝好的机会。席应真遥指星斗,阐述天道,天星远近疏密,隐含许多奥妙,化入步法,颇见奇效。

“奕星剑”分为九大定式,席应真先从“天冲式”讲起,讲了一个时辰,乐之扬有所领悟,踩星步斗,应机挥笛,身与剑合,相生无穷。

太昊谷一派的武功极重悟性,悟性不到,一生无望,悟性到了,上手极快,只是易学难精,练到五更天上,乐之扬也只将“天冲式”学会了一半,施展起来绊手绊脚,大觉别扭。

一教一学,不觉星月隐去,东方渐白,两人一身倦怠,返回洞中。叶灵苏倚墙盘坐,只怕敌人来犯,故而手握长剑,并未熟睡,一听动静,登时睁开双目,见是二人,才又闭目调息去了。

席应真盘膝入定,乐之扬则和衣睡下。刚刚入梦,忽听叶灵苏大声叫唤,他蒙蒙地跳了起来,以为冲大师来犯,攥着笛子就冲出洞外,但定眼一看,却见日上三竿,天光大亮,叶灵苏对着地上几只死兔子发呆。

席应真也走出石洞,问道:“什么事?”叶灵苏指着兔子,皱眉说:“我一出洞,就看见这些兔子。”乐之扬没好气道:“几只兔子,有什么大不了的?叫这么大声,我还当你见了鬼呢!”

“你才见鬼呢。”叶灵苏瞪他一眼,“兔子怎么会死?又怎么落在这儿?”乐之扬想了想,笑道:“准是冲大师送来的,里面下了迷药,吃了兔肉,登时昏倒。”叶灵苏一听,大觉有理。

席应真拎起死兔,看了看,笑道:“这东西的脖子断了,但不是人类的手法。”乐之扬接过一看,兔皮上爪痕宛然,登时有所领悟,拍手道:“我知道了……”还没说完,头顶风响,他慌忙跳到一边,但见一只海鸟从天而降,啪地摔在他的面前。

乐之扬抬眼望去,一道白影如风似箭,掠空而过。叶灵苏叱咤一声,举手便要发针,乐之扬慌忙将她拦住,白隼一闪即没,钻入林莽之间。

叶灵苏手扣金针,瞪着乐之扬两眼出火,乐之扬忙道:“叶姑娘别恼,这只海东青受了我的恩惠,所以捉了鸟兽来报答我们。”

“恩惠?”叶灵苏神色疑惑,“它受了你什么恩惠?”

乐之扬略略说了一遍,叶灵苏咬着嘴唇,默默听完,忽地咬牙道:“好呀,我用针射它,你却帮它拔针,我做恶人,你做好人,你的是恩惠,我的又是什么?麻云、麻云真是白死了……”说到这儿,双目泛红,急扭过头,一道烟跑了。

乐之扬挨了一顿数落,只觉莫名其妙,看看少女背影,又瞧了瞧席应真,讪讪说道:“唉,小丫头尽说胡话。”席应真苦笑道:“傻小子,她伤了海东青,你救了海东青,这么一来,岂不是违逆了她么?”乐之扬没好气道:“这有什么?不就是一只鸟么?又不是敌人,救不救有什么关系。”

“你懂什么?”席应真连连摇头,“女孩子心思细密,若是中意某人,必然想他时时处处都与自己同心同意,你和她立场相左,她当然不会高兴。”说完笑了笑,抓起死鸡死兔,逍遥进洞去了。

乐之扬站在当地,呆呆发愣,席应真的话在他心中盘旋,不由暗想:“老头儿口无遮拦,中意某人岂是随便说的?叶姑娘与我只是音律之交,除此以外,可并无私情。”尽管这么设想,但却无法说服自身,又想到叶灵苏离开时眉眼泛红、泫然欲泣的神情,心中大为烦乱,又想:“她身世凄惨,难免多思多虑,须得想个法儿,好好地开导她一下。”

想着迈开大步,向叶灵苏消失处走去。走了一阵,不见有人,正要另觅他路,忽听前方传来呼喝之声,拨开草丛一看,叶灵苏手持青螭剑,正与明斗苦斗,竺因风站在一边,阴阳怪气地说:“美人儿,别做困兽之斗啦,要是伤了你,我的心里也不好受。还是乖乖放下宝剑,哥哥我带你回去享福,不是我吹牛,只要你做了我的女人,包你欲死欲仙,死也不肯离开我呢……”

乐之扬大急,想也不想,跳出来大喝:“你们两个大男人,欺负一个女人不害臊吗?”

竺因风和他仇人相见、分外眼红,阴恻恻笑道:“好哇,又来一个送死的。”

叶灵苏一扬手,射出几点金光,明斗慌忙躲闪。叶灵苏趁机退到乐之扬身边,横剑说道:“你来干什么?”乐之扬心想:“我若不来,你可糟了。”嘴里却说:“我凑巧路过。”又向明斗叫道,“冲大师呢?”

明斗“哼”了一声,冷冷不答。竺因风笑道:“那和尚谨小慎微,非要等什么四天之后。他妈的,老子可没这个闲工夫,只要逮住你们两个小崽子,席应真那牛鼻子想不就范也难了。”他向乐之扬说话,眼睛却直勾勾盯着叶灵苏,脸上露出馋涎欲滴的样子。

叶灵苏恨他无礼,也不作声,挥剑刺向竺因风的心口。剑到半途,明斗纵身抢出,呼地一掌拍向少女,叶灵苏横剑下削,明斗手腕一翻,食中二指闪电弹出,“嗡”的一声,正中青螭剑的剑脊。

这一弹带了“滴水劲”,所谓滴水穿石,初劲并不浑厚,可是后劲绵绵不穷,循着剑身向上涌动,震得叶灵苏半身发麻,一口软剑几乎脱手。

稍一迟慢,明斗又是两掌拍了过来。叶灵苏纵身后跃,右手挥剑御敌,左手向囊中一摸,想要取出金针,谁知这一摸空空如也。少女心中“咯噔”一下,暗暗叫苦不迭,原来这几日连番苦斗,一袋“夜雨神针”已然用光。

她心中一乱,顿生破绽,明斗乘虚而入,气贯食指,点向少女的“膻中穴”。眼看得手,不防一支碧玉长笛横来,轻飘飘地点向明斗的小腹。

这一招出自天冲式,虚虚实实,暗藏杀机。明斗不知深浅,左手运指如故,右手随意一挥,抓向那支玉笛。不想乐之扬手腕一抖,玉笛挽了一个花儿,绕过明斗的爪子,捅向他的下身要害。

明斗吃了一惊,慌忙收起指力,向后跳开数尺。乐之扬一击不中,左侧劲风突起,竺因风撮掌如刀,向他左肩劈落。这一招近乎偷袭,乐之扬全力攻击明斗,势子已然用老,情急之下,沉肩拧腰,极力闪避,可惜为时已晚,竺因风掌风凌厉,将他半身笼罩。

竺因风恨极了乐之扬,这一掌倾力而出,存心要砍掉他一条胳膊,正要得手,眼前闪过一片青光。竺因风慌忙收手,如风后掠,青螭剑贴身而过,将他的上衣挑破了一条长长的口子。

竺因风惊出一身冷汗,不及转念,叶灵苏后招已出,剑光如轮,斜斜扫来。这时乐之扬也缓过气来,脚下斗转,绕到他身侧,锐喝一声,玉笛点向他的左胁。

竺因风背腹受敌,不胜狼狈,但他出身燕然山,武功自有独得之秘,左手使出“大玄兵手”,五指叉开,横扫而出,只听“叮”的一声,他的指尖挑过青螭剑,剑身大力一摆,歪歪斜斜地偏出数尺。竺因风的身子古怪扭曲,又似无骨虫豸,躲过玉笛一击,他一个跟斗向后翻出,落地之后,噔噔噔连退三步。

飞影神剑,剑比影快,叶灵苏不容他喘息,剑光呼啸射出,乐之扬身影闪动,也随剑光向前。

竺因风手忙脚乱,左右遮拦。正吃紧,两股狂飙扫来,一道攻向叶灵苏,一道劈向乐之扬,却是明斗见势不妙,出手相助。他的掌力雄奇,叶、乐二人不敢大意,只好放过竺因风,转身避其锋芒。两人甚有默契,双双脱出掌风,忽进又退,剑笛齐出,一左一右地攻向明斗。

叶灵苏剑法凌厉,乐之扬出笛的角度却很巧妙。明斗陷入两难,倘若抵挡剑法,必被玉笛点中,只好撤步后退,怒道:“竺因风,你长着眼睛出气的吗?老子要是栽了,你又有什么好果子吃?”

竺因风与他本来不合,的确存了观望之心,闻言嘿嘿冷笑,说道:“明老头,这样吧,你对付妞儿,我对付小子,大家一个对一个,不要乱了对手。”说着纵身上前,冲着乐之扬一阵猛攻,叶灵苏欲要相助,明斗的掌风已然涌至。

两个恶人联手,威力非同小可,乐、叶二人被逼分开,双双陷入险境。竺因风掌力锋锐,远隔数尺,碎叶断枝。乐之扬稍不留神,掌风掠过肩头,衣衫开裂,皮破血流,只好使出“灵舞”,举步转身,游走待机。

竺因风内伤未愈,举手投足不如先前的矫捷,屡次行将得手,总被乐之扬躲开。斗了数个回合,忽见乐之扬举起笛子,横在嘴边,登时想起“鳌头论剑”时吃的大亏,慌忙纵身上前,呼呼两掌,逼得乐之扬无暇吹笛。

乐之扬武功不济,又不能吹奏“伤心引”激发对手的内伤,一时之间,无计可施。两人团团乱转,周旋数招,乐之扬情急之下,忽地想道:“奕星剑讲究步法,灵舞也有步法,‘紫微斗步’我还没学全,‘灵舞’我却练得精熟,如以‘灵舞’的步法使出‘天冲式’,不知道会有什么结果?”

想着脚踏奇步,滴溜溜转了一圈,假意横起玉笛。竺因风怕他吹笛,大喝一声,不顾内伤,出招猛攻,就在无意之间,他的腋下露出了一丝破绽,乐之扬看得真切,灵舞发动,身如迎风折柳,笛如碧虹经天,嗖地绕过竺因风的右掌,点向他的腋下三分。

这一剑正是“天冲式”里的“月生沧海”,有日月升腾之象,精奇奥妙,在所难防。竺因风临危不乱,急拧腰身,玉笛贴身而过,扫中了他的“天池穴”。竺因风半身俱麻,脚下微微踉跄,乐之扬一招得手,心生狂喜,正要收回玉笛,冷不防竺因风右手一转,扣住了他的脉门。

这一下异变突起,胜负之数,顷刻逆转。乐之扬半个身子顿时软麻,玉笛“啪”的一声掉在地上。竺因风本意拧断他的手腕,可是要穴受了重创,右手力道不足,当即大喝一声,左手掌起掌落,斩向乐之扬的脖子。

乐之扬受制于人,眼看掌来,躲闪不开。就在这时,狂风压顶,一团白影从天而降,竺因风还没缓过神来,便觉头顶剧痛,登时发出一声惨叫,他放开乐之扬,双掌冲天乱劈。但那白隼一击便走,掌风掠身而过,不过削断了几根白翎。

乐之扬死里逃生,就地便滚,同时抓起地上的玉笛。他滚出数尺,翻身跳起,只见竺因风捂着额头嗷嗷狂叫,指间鲜血涌出,五道爪痕深可见骨。

白隼得势不饶人,盘旋一周,又俯冲下来。竺因风觉出风声,一手捂着伤口,一手挥掌击鹰,但他顾此失彼,乐之扬趁势而上,玉笛挥出,狠狠戳中他的小腹。竺因风发出一声惨叫,忽地一手抱头,一手捂着小腹,跌跌撞撞,转身就逃,一阵风钻入丛林,消失得无影无踪。

明斗本已占了上风,存心活捉少女,忽见竺因风落荒而逃,一时不知发生何事,又见乐之扬涌身赶来,与叶灵苏剑笛合璧,左右夹击。

竺因风的惨叫在耳,明斗心慌意乱,顿时也无心恋战,匆匆挡了两招,忽地冷哼一声,转身就走,大步流星地走进树林。

叶灵苏本已难支,敌人突然退走,委实大感意外。她收起软剑,看了看乐之扬,又瞧了瞧天上的白隼,抿了抿小嘴,忽地轻哼一声,转身向海边走去。

乐之扬怕她落单,再遇强敌,跟上去说道:“叶姑娘,岛上危机四伏,千万不要走远了。”

叶灵苏默不作声,脚步却已放缓。两人并肩而行,半晌走到海边。少女坐了下来,拈起一枚贝壳,握在手里把玩。乐之扬站在一边,忽觉手腕剧痛,定眼一看,竺因风抓过之处,出现了五个乌黑的指印,伸手一碰,剧痛彻骨,不由得咝咝咝地倒吸冷气。

原来,竺因风虽未拧断手腕,但内力所及,挫伤了他的筋骨,方才亡命苦斗,无有所觉,闲了下来,伤势方才发作。肿胀之势由手腕蔓延,一转眼的工夫,一条小臂变得紫黑发亮,稍稍一碰,便痛不可忍。

正龇牙咧嘴,忽听叶灵苏说道:“伸过来给我瞧瞧。”乐之扬勉强笑道:“没什么,一点儿小伤。”叶灵苏头也不抬,冷冷说道:“燕然山的‘太阴真炁’十分阴毒,循血而行,攻入五脏,再迟一些,阴毒攻心,大罗金仙也救不了你了。”

乐之扬半信半疑,只好低头上前,叶灵苏又“哼”了一声,说道:“你是木头人吗?傻呆呆地站着干吗?”乐之扬被她一顿数落,只觉头昏脑胀,悻悻道:“我、我……”叶灵苏不待他说完,轻轻一拍身边的礁石,冷冷说:“坐到这儿来呀!”

乐之扬只好坐下,叶灵苏又说:“把手伸出来。”少年无法,伸出手腕,叶灵苏忽地举手,将他伤手握住。乐之扬吃了一惊,下意识想要挣扎,忽听叶灵苏轻声喝道:“别动。”说到这儿,雪白的面孔微微一红,头也不抬,剪水双瞳凝注在手腕的伤处,娇小白嫩的手指在患处轻轻地摸弄。

乐之扬有生以来,除了朱微之外,再未与第二个女子牵过手,一时心跳加剧,口干舌燥,但觉叶灵苏素手所过,一股暖流注入手腕,顺着手臂徐徐向上,流过周天诸大经脉。也不知是心情紧张,还是因为这一股真气,乐之扬全身上下热烘烘的,出了许多牛毛细汗。

叶灵苏起初手法甚轻,柔滑如丝,渐渐指力加重,但也奇怪,刚才的伤处一触便痛,这时只有少许痒麻,黑气也渐渐退去,肌肤生出了红润光泽。

又过片刻,叶灵苏放开纤手,乐之扬挥了挥手,但觉一切如常,登时欢喜道:“多谢叶姑娘……”说到这儿,回想素手摩挲的情形,心湖涟漪荡漾,浑身大不自在。

叶灵苏把玩扇贝,默默不语。乐之扬天性跳脱,看她这一副样子,心中憋得难受,说道:“叶姑娘,我知道你生我的气。也罢,算我不好,你要骂就骂,要打就打,这样憋在心里,还不急死人吗?”

叶灵苏扫他一眼,奇怪道:“你怎么不好了?”乐之扬一愣:“你不是怪我救了那只海东青么?”

“海东青?”叶灵苏抬起头来,望了望天上的白隼,“你说它么?”说到这儿,无奈摇头,“算了,它救过我们,嗯,我不跟它计较了,但它害了麻云,哼,我也不会理睬它的。”

乐之扬眼珠一转,笑道:“你猜我怎么认识它的?”

“我哪儿知道?”叶灵苏口气冷淡,眼里却透出一丝好奇。

乐之扬口说手比,绘声绘色地将夜里的事情说了一遍。叶灵苏听得秀目圆睁,说道:“撒谎精,一个扁毛畜生,哪儿听得懂‘周天灵飞曲’?哼,我看是‘周天吹牛曲’还差不多。”

她说这话时,双颊绯红,柳眉斜挑,瑶鼻微微皱起,又回复了往日的小女儿情态。乐之扬看在眼里,乐在心里,说道:“你不信啊?好哇,我就大师傅上街,现炒热卖,马上叫你开开眼。”说完横起玉笛,吹起灵曲。

白隼应声盘旋,圈圈应节,吹到一半,它从天上落下,歇在一块礁石上面,瞪着一双鹰眼,定定地望着二人。

叶灵苏不胜惊讶,但又羞于认错,白了乐之扬一眼,没好气道:“这有什么了不起的,瞎猫儿咬中死耗子,凑巧罢了。”

乐之扬一笑,放下笛子,没了笛声,白隼扑地一声又蹿上天去。叶灵苏目定口呆,乐之扬却不识趣,又吹起笛子,引得海东青下降,就在两人头顶盘旋。

叶灵苏又羞又气,撅起小嘴,抓起一把沙子冲乐之扬撒来。乐之扬闪身躲过,仍是吹笛不辍,叶灵苏又将手里的贝壳掷出,乐之扬就地打了个滚儿,躲开贝壳,还是呜呜呜地吹个不停。

叶灵苏气恨不已,扑上来抢他的笛子。乐之扬满地乱滚,双腿踢起沙子,箭镞般射向少女,口中的长笛一丝不乱,吹得更加婉妙动人。

叶灵苏绕着他转来转去,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欲要上前,又怕沾上泥沙,正当无可奈何,乐之扬忽地止住笛声,抬眼看来。两人四目相对,叶灵苏见他满头泥沙,神情狼狈,忽地矜持不住,捂着胸口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这一笑,好比春冰乍破、雪莲花开,骀荡生情、天地失色,乐之扬与她相识以来,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媚态,一时坐在地上,看得呆了。叶灵苏笑了几声,忽见他神色有异,登时踢他一脚,喝道:“你看什么?”

乐之扬想也不想,张口便道:“看你啊!你笑起来还真好看。”叶灵苏一呆,目有怒色,咬了咬嘴唇道:“你、你……”忽然眉眼一红,流下泪来。

乐之扬好容易引她发笑,不想转眼之间,少女又哭了起来,一时既泄气又迷惑,起身说道:“叶姑娘,你哭什么啊?若是我的不对,我跟你认错好了。”

他说得越多,叶灵苏的眼泪越多,多日来的屈辱、伤心、迷茫、愤怒,统统化为泪水付之一哭,到了后来,将脸埋在膝间,号啕大哭,似乎要把所有眼泪哭干。

乐之扬纵然机巧,到了这个时候,也觉束手无策,连声说:“唉,哭什么呀?有话好好说,唉,别哭了,有什么好哭的……”

他一边絮絮叨叨,叶灵苏听得烦恼,抬起头来,满脸是泪,愤怒道:“你懂什么,你什么都不懂的……”

乐之扬一愣,叶灵苏自觉失态,低下头,幽幽地说:“我、我是一个孽种,根本、根本不该活在这个世上……”说完自怜自伤,又流下泪来。

东岛礼教森严,仍有大宋遗风。比起母亲的死因,叶灵苏更在意自己的名分,如今她的身份不明不白,既不是叶家的女儿,也算不上云家的小姐,只是私通所生,在在叫人轻视。只不过,她的心境乐之扬无从明白,如果叶灵苏是孽种,那么他无父无母,岂不是一个货真价实的野种?乐之扬在秦淮河边胡混,不时受人羞辱,“杂种、畜生”无所不骂,他听过以后,要么骂回去,要么一笑了之,由自卑而自负,对于家世名分,乐之扬一向嗤之以鼻。所以在他看来,叶成可恨、卓轻如可怜、云虚不够光明磊落。但至于云、卓二人,本就互相爱慕,他们生下叶灵苏,根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叶灵苏为此烦恼,实在多此一举。

过了一会儿,叶灵苏稍稍平静,抹泪说:“乐之扬,我不是有心骂你的。不知怎么的,一想起那些事,我的心里就很难过。”

“那就别想了呗。”乐之扬满不在乎,“你要不开心,我再吹笛子,让这只大鸟儿给你跳舞解闷儿。”叶灵苏看了一眼歇在远处的白隼,无精打采地说,“这两天,我一直梦见妈妈。”

乐之扬心中又“咯噔”一下,忙说:“哎,过去的事就别想了。”叶灵苏叹一口气,摇头说:“不去想又谈何容易?说也奇怪,妈妈样子我都记得,就像是烙在心子上一样,也许,也许她太美了,看一眼就忘不了的。我还记得,她特别爱笑,总是笑眯眯地看着我,说起话来细声细气,又柔和,又好听,在我记忆里面,她从来没骂过我,也没对我发过脾气……”

说到这儿,勾起回忆,叶灵苏的眼泪又落了下来。乐之扬也觉伤感,挠了挠头,说道:“叶姑娘,你好歹还能记得妈妈的样子,我连我妈是谁也不知道。不过那样也好,一了百了,倒也少了许多烦恼。”

叶灵苏瞥了乐之扬一眼,心想:“是呀,我尽管名分不正,但也好歹知道父母是谁,撒谎精却是个孤儿,比起我来,可怜多了。”想到这儿,悲苦散去,怜悯大生,叹道:“撒谎精,你可曾想过去找自己的亲生父母吗?”

“想过啊。”乐之扬笑嘻嘻说道,“老爹告诉我身世之后,我也难过了好几天。有一天我偷偷离家,想去找我父母,结果年纪太小,以为京城就是天下,天下就是京城。我从南门出城,绕着城墙走了一圈,又进了北门。那时又累又饿,天也黑了,我蹲在屋檐下打盹,一个醉汉打那儿经过,冲我撒了一泡臭尿,气得我哇哇大叫。天幸那个醉汉心肠不坏,吃我一吓,酒也醒了,见状过意不去,带我沐浴更衣,又把我送回家里,临走前还送了我两个糖人儿。一泡尿换了两个糖人儿,江小流一听大觉划算,找了个墙角蹲守三天,结果一泡尿也没等到。”

叶灵苏听了这话,哭笑不得,伸手揉了揉眼角,骂道:“撒谎精,什么事到你嘴里都变了味儿。我只听说过守株待兔的,哪儿又有守着屋檐等尿的傻人?”

乐之扬不置可否,哈哈大笑。叶灵苏也只觉好笑,但又不便表露,苦忍笑意,说道:“乐之扬,刚才交手之时,我看你的剑法眼熟,可是我东岛的武功么?”

乐之扬心怀鬼胎,慌忙摆手说:“不是,不是,这是席道长教给我的。”

“什么?”叶灵苏不胜吃惊,“他把‘奕星剑’教给你了?”乐之扬道:“他怕自己有个三长两短,你我无法应付强敌。”

叶灵苏听了这话,也是暗生愁意,抬眼看去,海东青在海面上盘旋,忽地收翅如箭,射入水中,再起之时,已抓起一条大鱼,鳞片银白,约有二十来斤。

白隼拎着大鱼,来到一块礁石之上,啄得银鳞迸溅、赤血横飞,俄而抬头顾盼,气势雄奇不凡。

叶灵苏看到这儿,心中微微一动,冲口而出:“我有一个法子。”乐之扬奇道:“什么法子?”

叶灵苏指着那只白隼:“我们要离此岛,全在这只鸟儿身上。”

乐之扬何等颖悟,闻弦歌而知雅意,拍手叫道:“你是说驯服这只海东青,如麻云一样回东岛送信?”忽见叶灵苏微笑不语,忙又一拍脑袋,“我糊涂了,它连东岛在哪儿也不知道,怎么能够回去送信?”

叶灵苏说道:“它不知道东岛何在,但能远扬百里、极目四方,岛屿附近只要有船只经过,一定逃不过它的眼睛。”

乐之扬的心子怦怦直跳,说道:“这个主意很好,但如何驯服它呢?”

“驯服海鹰,先要熬鹰,使其不眠不休,方能令其臣服。但这只海东青大有灵性,知音解语,会听你的笛声调遣,所以熬鹰的一关大可免除。有了这个根基,我再传你‘驭鹰’之术,不过数日工夫,便可让它学会鹰语。”

乐之扬大喜过望,急忙讨教,叶灵苏知无不言,将“驭鹰术”倾囊传授。东岛数百年驯鹰,对于鹰隼的脾性了解至深,因此钻研出了许多稀奇古怪的法门。两人因那白隼爱听《周天灵飞曲》,故而加以改进,将口哨变为笛声,红手帕变成翠绿色的玉笛,用挥笛的手法表现“鹰语”。

白隼吃过夜雨神针的苦头,对叶灵苏记恨在心,故而只听乐之扬的招呼,对于少女不理不睬。叶灵苏看出它的敌意,又恨它杀死麻云,故而只是传授“驭鹰术”,决不插手驯服白隼。

两人白天一起驯鹰,到了夜里,席应真又找乐之扬传授“奕星剑”。乐之扬昼夜不眠,大为辛苦,可惜剑道精微,进步缓慢,乐之扬练了两天,“天冲式”练了个马马虎虎,“天门式”压根儿就没有入门。

第三天晚上,乐之扬使一招“紫府朝垣”,连使三遍,均未把握住剑招中的精妙,待要使出第四遍,忽听席应真叹一口气,说道:“小子,罢了,收剑吧!”

乐之扬收起玉笛,望着老道茫然不解,席应真灰心丧气,摇头说道:“这么练下去,纵然学了个马马虎虎,对敌之时也未必管用。”乐之扬暗生惭愧,低声说:“都怪我没用,辜负了道长的苦心。”

席应真摇头说:“与你无关,全是我急功近利、异想天开,武学之道当循序渐进,哪儿有什么终南捷径?要你四天学成‘奕星剑’,不过痴人说梦罢了。”说到这儿,紧皱眉头,手拈长须,仿佛在思索什么难题,乐之扬站在一边,屏气凝神,一句话也不敢多说。

过了半晌,席应真叹了口气,开口说道:“事到如今,不可半途而废,这样吧,我把剑诀传授给你,将来能够领悟多少,全看你的造化了。”

乐之扬一听这话,心中憋闷难受,忙说:“席道长,你再说这样的话,我宁可不学了。”

席应真看他一眼,笑道:“你这小子,诸般都好,就是太过自欺欺人。天地万物,生死有命,与其贪生怕死,不如坦然受之,我都不怕,你又怕什么?”

乐之扬鼻间酸楚,望着玉笛呆呆出神,席应真拍拍他肩,笑道:“好孩子,我知道你的心意。世事如意者少,不如意者多,与其执着,莫如放下,你好好听我说剑诀,谨记在心,不可忘却,如不然,我便死了,也有遗憾。”

听了这话,乐之扬只好打起精神,听席应真念诵口诀。老道士一边朗诵,一边演示,看了二十余招,乐之扬忽觉席应真的剑招有一些眼熟,仔细回想起来,竟与《飞影神剑谱》里的招式有一些神似。不过详加比较,却又颇有分别,好比左膀右臂,尽管各个不同,但又同属一体。这么两相印证,居然大有所悟,喜得他眉飞眼动,恨不得跳上前去比划一番。

“奕星剑”九大定式,三日来,乐之扬只学了两大式。其中天冲式主攻,天门式主守,另外七式,分别是武曲、文曲、天机、天相、天元、破军、北斗。

席应真说完一段剑诀,就让乐之扬背诵,剑诀藏于五言律诗,漫如歌吟,饶有旋律。乐之扬记性绝佳,过耳不忘,背完九段剑诀,几乎不用重复。

席应真听他背完,连连点头,赞道:“好小子,我生平阅人无算,但说到记性,没有一个及得上你。你有这样的能耐,不去读经书、考状元,真是有点儿可惜……”说到这儿,忽又打住,心中暗想:说起考试,本朝八股取士,拘泥不化,愚弄人心,纵然点元高中,也是了无趣味。这孩子明秀通脱,本是流云散仙一类的人物,应该逍遥于天地之间、放情于江湖之上,那官场俗气熏天、污浊遍地,叫他考试做官,那还不是作践人吗?

想到这儿,打量乐之扬一眼,又想:这孩子与我性情相投,若能入我玄门,倒也是个可造之材,可叹我性命不永,此时收他为徒,不过误人子弟。再想师祖遗训,也是违抗不得,只好叹一口气,打消收徒念头,继续说道:“九大定式分别使来,只是小有威力,唯有交替合用,方能发挥绝大神通。”

乐之扬怪道:“怎样才能交替合用?”席应真笑了笑,答非所问:“我有一篇总纲,你猜出自何处?”

“总纲?”乐之扬想了想,冲口说出,“是棋道么?”

“好小子,真是鬼灵精。”席应真拍手大笑,“‘奕星剑’三字各有所指,剑为‘归藏剑’,星为‘紫微斗步’,二者相合,便成九大定式,但要融合九者,却非得第一个‘奕’字不可。”

他说到这儿,沉吟时许,说道:“小子,我将总纲传你,你记牢了。”

乐之扬点了点头,席应真略略一顿,轻声念道:“其星如子,其道如奕,有先而后,有后而先,意在步先,步在剑先,宁让一步,不失一先,击左而视右,攻前而顾后,阔不可疏,密不可促,不恋弃子,固而自补,彼众我寡,先谋其生,我众彼寡,务张其势。善胜者不争,善阵者不战,善战者不败,善败者不乱,无事自补,孤虚侵绝,舍小图大,高下在心……”

乐之扬边听边记,只觉一头雾水,席应真所言,多是围棋之道,少有武学精要,难道说跟人打架,还要一手握着宝剑,一手拿着棋子,出一剑,落一子?说起来,棋子坚圆,倒可以当作暗器,但对手不纵不横,并非一张棋盘,这棋子如何来下,倒是一个大大的难题。

尽管疑惑,乐之扬仍是默默记诵,席应真念完一遍,未及详加解释,天色已然发白。两人只好返回洞中,乐之扬记了一肚皮剑诀,思绪纷纭,辗转反侧,唯恐日后遗忘,又将剑诀背诵了一遍,方才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这一觉直睡到正午,刚一醒来,就闻到烤肉香气,出洞一看,洞前多了一只小野猪,惨被鹰爪撕破肚皮,五脏横流,不忍目睹。叶灵苏架起篝火,正在烧烤一只野兔。乐之扬打起精神,将野猪剥皮去骨,整了一锅肉汤,吃得席应真赞不绝口。老道士吃饱喝足,自去盘膝打坐,乐之扬看他身影,但觉时光紧促,心中不胜烦恼。

叶灵苏看出他的心思,说道:“席道长不是坐以待毙的人,他静坐入定,是在思索逆转阴阳的法子,我们与其留在这儿,扰乱他的思绪,不如去驯服那只海东青。”

驯鹰之事,也关乎离开此岛。乐之扬只好收拾心情,随少女来到海边,吹笛引来白隼。调教了一个时辰,白隼学会了若干“鹰语”,乐之扬挥动玉笛,它也随之转圈,但随挥笛快慢,慢则圈小,快则圈大,连试数次,都是应验不爽。

叶灵苏难掩喜悦,拍手赞道:“这鸟儿真聪明,我见过的鹰隼也不少,但没有一只学得这么快的。”她向来矜持,少有欢颜,这时小女儿神态流露,眉眼含春,笑意溶溶,好似秋莲吐蕊、云开月出,乐之扬一边看着,也觉心怀疏朗,愁云尽散,禁不住放下笛子,哈哈大笑起来。

他两人相对而笑,天上的白隼不明所以,收翅落了下来,蹲在一块礁石上冲着两人打量。叶灵苏见它神俊模样,甚想伸手去摸,但想到这鸟儿的厉害,又将亲近之心按捺下去,沉吟道:“乐之扬,你驯了它半天,还没给它起一个好名字呢!”

乐之扬看了看白隼,笑道:“它天性灵通,白毛胜雪,叫它‘灵雪’好了!”

叶灵苏微微有气,说道:“你又耍鬼心眼儿了,我叫灵苏,它叫‘灵雪’,别人一听,还当它是我什么人呢!”

“天地良心。”乐之扬赌咒发誓,“我只是随口说说,万无攀扯你的意思。”

“谅你也不敢。”叶灵苏轻哼一声,“但这个‘灵’字就是不好,哼,鹰是飞翔之物,叫它‘飞雪’好了。”

乐之扬虽觉“灵雪”更佳,但又不便拂逆少女,只好点头说:“好,好,就叫飞雪。”说完面朝白隼,发号施令:“鹰兄,你如今有名字了,大号‘飞雪’,飞翔的飞,飘雪的雪,千万记住,不要忘了。”

他说得煞有介事,白隼竟也凑趣,眼珠连转,频频点头,似在回答乐之扬的叮嘱。叶灵苏一边瞧着,忍不住笑了起来。

笑了一会儿,叶灵苏又问:“乐之扬,你的剑法练得怎样了?”乐之扬一听,好心情一扫而光,苦着脸说:“别提了,练了两个晚上,不过学会了几招。席道长失望得很,让我背了剑诀,自行参悟。”

叶灵苏想了想,说道:“大侠云殊曾说过,‘深山苦练十载,不如沙场三天’,任何武功绝技,若无对手印证,都是纸上谈兵。剑法本是搏斗之法,你独自参悟,明白不了其中的奥妙,若是有人陪练,一定精进不少。”

东岛和太昊谷,剑法同出一脉,修炼的路子却大不相同。“飞影神剑”追求实战,讲究临敌应变,于搏杀中参悟玄机。太昊谷历代多是玄门修士,淡泊自许,不好争斗,讲究悟道在先,练剑在后,一旦领悟剑道,剑法自然水到渠成。

乐之扬一来时间不多,二来不是玄门中人,对于玄门之理知之甚少,道理不通,练起剑来也阻碍重重。

叶灵苏说完,折了一根树枝,捋去枝叶,笑吟吟说道:“你用‘奕星剑’来攻我试试。”

“不敢!”乐之扬吐了吐舌头,“我哪儿打得过你呢?”

“胆小鬼!”叶灵苏目透轻蔑,“你怕什么?这是树枝,又杀不了人。”

“也罢!”乐之扬摊开手,笑着说道,“那我来了哟!”叶灵苏一手按腰,扬起脸来,冷冷说:“要来便来,废话什么?”

乐之扬挥了挥笛子,正要出击,忽又想起一事,回头说:“飞雪,这位叶姑娘是我的好朋友,我跟她闹着玩儿,你可别伤了她。”白隼俨然听懂,频频点头。

叶灵苏听了这话,心中一阵酥软,口中却说:“你少卖人情,就算你俩一起来,本姑娘也不怕。”

乐之扬笑道:“好,好……”说到这儿,扬起玉笛,嗖地刺出,存心出其不意,杀叶灵苏一个措手不及。

叶灵苏略退半步,拧腰出招,树枝搭上玉笛,轻轻顺势一拨。乐之扬顿觉虎口发热,玉笛几乎脱手,慌忙用力攥住。他一心都在笛子上面,不意疾风扑面,叶灵苏纵剑刺来。乐之扬急要闪避,但飞影神剑何等神速,左胸微微一痛,已被树枝点中。

乐之扬出了一身冷汗,天幸只是树枝,换了真剑,这一个照面就有穿胸之厄。抬眼一看,少女站在那儿,三根玉指拈着一枚树枝,含笑把玩,好似庭前斗草的小女儿一般。

乐之扬收起杂念,打起精神,脚踏斗步,忽左忽右地绕到叶灵苏身边,使一招“天冲式”,刺向少女肩头。叶灵苏树枝斜挑,撩开玉笛,反剑回刺。乐之扬脚下转动,退如狂风,半途中横笛在前,使一招“天门式”,竟将树枝挡开。

叶灵苏叫一声“好”,身形略矮,失去踪迹。乐之扬慌忙转身寻找,但见人影缥缈,已到身后。他不及回身,那一根树枝幻化出蒙蒙幻影,仿佛十余人同时向自己刺来。饶是乐之扬身法迅疾,左肩、后背仍是各中两记,火辣辣疼痛不已。

乐之扬大喝一声,移步转身,瞥见叶灵苏的影子,挥舞玉笛,奋力刺出。少女身形晃动,一如瑶花弄影,又似翠竹迎风,乐之扬眼中迷乱,玉笛登时落空。叶灵苏嫩枝挥洒,扫过他的脉门,乐之扬半身软麻,步子踉跄,忙乱中使出“灵舞”,手舞足蹈,风车一般窜出丈许。立足未稳,叶灵苏追踪而来,细细长长的树枝带起漫天剑气,疾风骤雨一般袭来。乐之扬使出“天门式”,仍然挡不住泼风荡雨的攻势,一时连中两剑。

乐之扬连连中招,反而冷静下来,心神越发专注,席应真的教诲有如汩汩清泉流过心田,不但天冲、天门二式领悟更深,其他各式也有所涉及,进退攻守之间,不时使出“武曲式”和“文曲式”中的招数应敌。“武曲式”猛锐异常,但刚中带柔;“文曲式”招法缠绵,却柔中带刚,二者交替使出,文武相生,刚柔并济,勉强挡住了少女光耀电闪一般的快剑。

双方你来我往,斗到红日平西,霞光映照碧海,描红染紫,瑰丽无伦,白隼掠过海面,发出清越的长鸣。

又拆数招,乐之扬腰间中剑,不胜痛麻,脚步为之混乱,叶灵苏乘胜追击,一轮快剑压得他抬不起头来。乐之扬步步后撤,退到一块礁石前面。叶灵苏腾身而起,抖动枝条刺来。乐之扬背靠石墙,无路可退,只好举起玉笛,使一招“武曲式”里的“日照雷门”,以攻对攻,奋力反击。

双方剑势一交,树枝变刚为柔,刷地向后卷回,叶灵苏喝一声:“撒手!”乐之扬虎口剧痛,玉笛登时脱手,叶灵苏反手接过,树枝向前一指,轻轻抵住他的咽喉。

乐之扬望着少女,脸色苍白,叶灵苏把玉笛递还给他,淡淡说道:“你的剑法还算马马虎虎。”

“马马虎虎?”乐之扬摸着身上的痛处,没好气说道,“你要换了真剑,我都死了十七八次了。”

“我这也不算什么。”叶灵苏漫不经意地说,“飞影神剑练到绝顶,惊影迭形,亦幻亦真,当年创这剑法的云殊祖师有一个绰号叫做‘一剑勾九命’,相传他在战场上跟元军对垒,一剑刺死过九个鞑子。”

“骗人么?”乐之扬连连吐舌,“别说九个人了,就是九只癞蛤蟆,一把剑也串不下的。”

叶灵苏恶狠狠剜了他一眼,怒道:“谁说把人串在剑上了?这‘一剑勾九命’,只是形容其快,九剑刺出去,旁人看起来,就跟一剑差不多。”

乐之扬松一口气,笑着说道:“这么说起来,还是九剑刺死九个鞑子。”少女俏脸绯红,一时气结,咬着牙说:“乐之扬,你这个死脑筋,真是不知所谓。”

乐之扬自负机变多智,生平第一次被人叫作“死脑筋”,听了这话,心里有气,又恨叶灵苏剑法太快,将他当成了练剑的靶子,当下笑道:“死脑筋总好过牛皮筋,‘一剑勾九命’算什么,我一气吹出去,可以吹死九头牛,这也有个绰号,叫做‘一气吹九牛’,吹死八头牛也不算本事呢。”

叶灵苏的脸色红了又白,忽一跺脚,转身便走。乐之扬话一出口,心里便觉后悔,忙说:“叶姑娘,我说笑话儿呢,你可别在意。”

叶灵苏头也不回,自顾自走到石洞前,眼看席应真仍在入定,于是恨恨坐下,闭目打坐。乐之扬跟到洞里,向叶灵苏大赔不是,少女正在气头上,压根儿也不理会。

乐之扬无可奈何,起身做饭。席应真心事重重,气色不佳,吃了少许,又去入定,叶灵苏赌气不吃,直到炙残汤冷,也不见她起身。

乐之扬老大无味,躺在地上,心里尽是白天斗剑时的情形。当下走出石洞,找了个僻静所在,就着月光使出“奕星剑”,一面出剑,一面回想与叶灵苏拆招时的情形,心中灵思泉涌,但觉领悟良多。

乐之扬大觉惊奇,回顾《剑胆录》的剑谱,“飞影神剑”就如一面镜子,将“奕星剑”的一招一式照得清楚明白,以往难以领悟的地方,渐渐也可以融会贯通。

原来,这两路剑法同出一源,都是“归藏剑”的余绪旁支,尽管剑理不同、风格迥异,其中的剑意却是一以贯之。有时候,“飞影神剑”中艰难的地方,放在“奕星剑”里反而容易明白。“奕星剑”里的深奥之处,以“飞影神剑”的心法来看,又并非不能领会。

两大剑派分流以来,从无一人同时得到这两门剑法的法诀,强如席应真和云虚,也不知道两派的剑法有水火相济之功、随圆就方之妙。乐之扬对照“飞影神剑”习练“奕星剑”,相生相长,精进神速。

正练得高兴,忽听有人冷笑,转眼一看,林子里走出一人,个子高挑,形容瘦削,额头上五道伤疤,映衬得一张瘦脸越发狰狞。

乐之扬心头一沉,攥紧玉笛,冷笑道:“竺因风,你的苦头还没吃够吗?”

竺因风啐了一口,血涌面颊,几道爪痕紫黑醒目,他怒道:“你算什么东西?不靠娘儿,就靠鸟儿,有种的,跟你爷爷单打独斗。”

乐之扬眼珠一转,横笛凑近嘴边,竺因风吃了一惊,托地向后跳开。乐之扬放下笛子,哈哈大笑,竺因风知道受了戏弄,羞怒难当,厉声道:“臭小子,有能耐的也不要吹笛,你我比试武功,使邪法儿的不算好汉。”

乐之扬见他害怕《伤心引》,情知此人内伤未愈,当下笑道:“纵然不使邪法,你也算不上什么好汉。也罢,比武就比武,也叫你输得心服口服。”

竺因风向日被飞雪抓伤了额头,养了几天,稍稍愈合,心中恨毒难消,故而偷来此间,伺机报复。眼看乐之扬练剑,一个按捺不住,跳出来向他挑衅,忽听乐之扬应战,大喜过望,抢着说:“一言为定,不要反悔。”

“孙子才反悔。”乐之扬笑了笑,“你用兵器还是拳脚?”竺因风冷笑道:“说什么话?我燕然山一派,空手胜白刃,一双肉掌强过神兵利器。我看你的剑法,应该是席老儿的‘奕星剑’吧。也罢,我就赤手空拳,会一会席老鬼的三脚猫把式。”

乐之扬笑道:“不管三脚、四脚,只要是猫儿,就能拿得了你这个鼠辈。”

竺因风大怒,正要回骂,忽见乐之扬收起玉笛,别在腰间,不由惊疑道:“你不用笛子,怎么出招?”乐之扬折下一根树枝,笑道:“笛子是用来吹的,招鸾引凤还差不多,打狗么,一根棍子就够了。”

竺因风气得两眼上翻,破口骂道:“小狗崽子,打架就打架,卖弄嘴舌算什么本事?事先说好,你拿棍子跟我对敌,待会儿不要后悔。”

“不后悔。”乐之扬挥舞木棍,笑着招呼,“好狗儿,你来,你来!”

竺因风一口闷气憋在心头,不由得大喝一声,纵身抢上,呼地一掌向前劈出,削中带斩,带上了单刀的刀法。

乐之扬使出“紫微斗步”,脚下纷纭,身子旋转,让过对方的掌力,使出一招“英星入庙”。这一剑出自“武曲式”,棍如惊风,斜斜挑向竺因风胸前的空门。

竺因风“嘿”了一声,马步微沉,腰身拧转,手掌变劈为扫,五指忽吞忽吐,又使出了画戟的戟法。他的变化奇绝神速,乐之扬收手不及,“嚓”的一声,木棍遇上掌力,削去了三寸长一截。竺因风得势不饶人,五指轮转,手腕旋动,一只右手如转车轮,带起一片虚影,贴着木棍向乐之扬握棍的右手削来。

乐之扬变招不及,倒踩星斗,一阵风掠出丈许。竺因风迟了一步,只将木棍削断,棍头由此变尖,形如一把锥子,绕到竺因风左侧,刷地刺向他的后腰。

竺因风旋风急转,双手大开大合,正如长枪大钺,所过风声飒飒、砭肌刺骨,快到极处,分不清谁左谁右,掌力纵横交错、密如织网。网罗可大可小,网眼能疏能密,乐之扬拿着木棍团团乱转,此前悟出的剑招,到了这个时候,十招使不出九招,剩下的一招也是夹生不熟、拖泥带水,面对重重掌影,除了躲躲闪闪,一招半式也递不出去。

竺因风内伤不轻,一身武功只能发挥五成,这时占了上风,不觉胸臆开张,气势大壮,“大玄兵手”的妙处显露出来,手脚挥洒,所向披靡,数丈方圆尽是萧萧劲气,折木断草,凌厉非常。

乐之扬渐渐抵挡不住,只是不断躲闪,两人间的距离越来越远,起初不过数尺,渐渐拉开了一丈。尽管相距甚远,乐之扬为掌力所迫,仍是十分困窘,心中暗暗后悔,深悔小看对手,将自己陷于险境。

两人之前二次交手,乐之扬均占上风,所以对于竺因风生出了小觑之心,这时各尽其能,才知道比起对手大大不如,然而骑虎难下,除了奋力一搏,实在别无他法。

又拆数招,乐之扬招架不住,忽地转身就逃。竺因风大怒,叫道:“哪里走?”他练有“凌虚渡劫”的轻功,一步丈许,飞云飘絮,眨眼赶上乐之扬,呼地一掌向他背后劈出。乐之扬觉出风声,使出“灵舞”功夫,不进而退,似左而右,竺因风眼前一花,乐之扬已然摆脱追踪,绕到一棵大树后面。竺因风大喝一声,挥掌横扫而出,咔嚓一声,碗口粗细的树木应手而断,呼啦啦向乐之扬当头压下。

乐之扬躲闪不开,仰身便倒,身子触地之前,双脚交替点地,整个人车轮一样向前滚动。

这身法不但奇异,而且飘逸,有如龙腾蛇舞,矫矫不可测度。竺因风看得微微一怔,忘了赶上前去,只见乐之扬一口气滚出丈许,脱出断树笼罩,左掌一撑,腾身跳起。竺因风方才醒悟过来,右手如刀,作势虚斩。乐之扬这一轮变化,几乎耗尽了平生之力,眼看掌来,下意识躲闪,冷不防竺因风左手忽来,五指并起,势如一口宝剑,直取他的心口。

乐之扬脚步已乱,躲闪不及,但觉锐风袭体,身子如堕冰窟。突然间,他的后领一紧,叫人向后拖出,应着竺因风的指尖,退出了一丈有余,方才轻轻落下。乐之扬回头一看,席应真背负一手,站在那儿,神情清冷,飘逸如神。

竺因风见了克星,慌忙跳开数尺,高叫道:“席应真,你是江湖前辈,也想以多取胜吗?即便以多取胜,老爷我也不怕。”

他色厉内荏,明说不怕,其实怕得要命,竺因风身有内伤,席应真一旦出手,他只有拔腿就跑的份儿。席应真看出他的心思,笑道:“竺因风,你师父铁木黎我也会过两次,就算是他,也不配我以多取胜。”

竺因风松一口气,胆量大了不少,说道:“那好,今日就此作罢,改日我再来领教。”转身要走,席应真叫道:“慢来,你想走就走,哪儿有这么容易?”

竺因风变了脸色,后退一步说道:“牛鼻子,你想留下我么?”

“我留下你干什么?”席应真漫不经意地说,“你跟乐之扬再打一场,胜了他,随你去留。”

话一出口,其他二人均是一惊。刚才一战,竺因风已经胜出,两人的武功颇有差距,乐之扬不用“伤心引”,决然胜不了他。竺因风也想到此节,冷笑说:“牛鼻子,我知道了,你想让他吹那古怪曲子胜我。”

席应真看了乐之扬一眼,摇头说:“不吹笛,只比武,我说话算数,你再胜一场,我就放你走路。”

竺因风瞪着两人,不胜惊疑,但以席应真的能力,他纵然有心逃脱,也未必能够如愿,想到这儿,把心一横,冷笑说:“好啊,我已经胜了一次,再胜一次又有何妨?但丑话说在前面,拳脚无眼,我若不慎打死了他,牛鼻子你不要和我为难。”

席应真点头道:“你尽力而为,我绝不为难。”竺因风更加迷惑,死死盯着老道,却猜不透他的心思。乐之扬也觉忐忑,望着席应真欲言又止,席应真冲他摆了摆手,低声说:“想好剑诀,全力出手,千万不要犹豫。”

乐之扬听了这话,胆气大壮,心想:“有席道长压阵,我怕这个鼠辈干什么?”

想到这儿,整了整衣冠,笑嘻嘻说道:“好啊,竺因风,刚才的不算,咱们再比过。”

竺因风“哼”了一声,冷笑道:“臭小子,有了靠山,腰杆也硬了吗?哼,我让你先出手。这一次,不把你的脑袋拧下来,我这个竺字倒着写。”

乐之扬点头道:“好……”话没说完,脚尖忽起,刷地挑起一蓬泥沙。竺因风做梦也没料到这小子忽使阴招,躲闪不及,几粒沙子钻进眼里,登时酸涩不堪,泪水涌出。

突然间,一股劲风向腰腹间袭来,竺因风不能视物,仓皇遮拦,谁知乐之扬不过虚晃一下,半途变招,喝一声“着”,木棍刺向竺因风的左胁,竺因风急拧腰身,但已迟了,木棍擦身而过,火辣辣好一阵疼痛。

竺因风又惊又怒,退出丈许,方才立定,摸一摸腰间,已是皮破血流,当下揉去眼中沙子,怒道:“乐小狗,你暗箭伤人?”

乐之扬摸着木棍,笑嘻嘻说道:“管你怎么说,这一阵我胜了,大伙儿扯一个直,三局两胜,你我各胜一场,第三场再定输赢。”

席应真也没料到乐之扬以诡计取胜,不过如此一来,也可挫一挫竺因风的威风,当下笑道:“不错,如今大家扯直,一阵定输赢。”

他一开口,竺因风也无可奈何,两眼盯着乐之扬,恨不得一口吞了他。当下再不多言,纵身而上,挥掌劈出。乐之扬使出步法,左右躲闪,两人一进一退,竺因风攻出数丈有余,乐之扬只是闪避,没有攻出一招一式。

席应真瞧得皱眉,扬声叫道:“乐之扬,你干什么?只守不攻,算什么剑法?”

乐之扬吃过大亏,有些惧战,几次想要反击,均是心虚胆怯,中途作罢,听了这话,只好硬起头皮,挥出木棍。才刺一半,竺因风手掌一挥,咔嚓,木棍短了半截。

席应真连连摇头,说道:“小子,谁叫你这么攻的?你弱他强,硬碰硬那是死路,唉,奕星剑,奕星剑,你使的是剑,踏的是星,但却忘了一个‘奕’字。”

那一段总纲,乐之扬字字记得,可是如何运用,却又是另外一回事了。他听了席应真的话,思想总纲,心神稍乱,竺因风趁势而上,狠下毒手,乐之扬连用“灵舞”身法,方才避过掌风,大声叫嚷:“席道长,到底怎么做才对?”

席应真道:“你不是会下棋吗?大可将这里当成棋盘,把对手看成棋子,只不过,棋盘可大可小,棋子能跑能动,再用总纲里的口诀套它,试上几次,你就明白了。”

乐之扬越听越糊涂,一不小心,竺因风掌如大斧,掠身而过,吓出他一身冷汗,还没缓过气来,忽听席应真一声大喝:“击左而视右……”

乐之扬应声一凛,斜眼看去,敢情两人错身之际,竺因风左胁的“腹结穴”露出了一丝破绽,这也是他内伤未愈、举动迟慢所致。听了席应真的话,竺因风也害怕乐之扬刺向该处,硬生生收回劈出的左掌,回守左胁飞要害之处。

乐之扬的心中有如明镜,所谓“击左视右”不过是笼统而言,并非真飞要攻击左边。竺因风防守左胁,转身之际,右边胸前露出破绽,乐之扬想也不想,举起木棍,使一招“机月同梁”,点向竺因风右胸的“章门穴”。

这一招是“天机式”的杀招,应机而发,巧夺造化,竺因风吃了一惊,慌忙拧腰挥掌,极力阻挡木棍。谁知乐之扬人剑合一,斗转星移,忽而绕到他的身侧,刷地一剑刺向他的后心。

竺因风阵脚大乱,只好将身一矮,向前扑倒,姿态丑怪不堪,但却避开了身后的要害,木棍扫过肩头,一时又痛又麻,耳听得席应真拍手大笑:“好,好,好一个‘攻前而顾后’。”

竺因风恍然有悟,那一招“机月同梁”竟然也是虚招,真正的目的却是他的后心要害,如此两虚一实,防不胜防。竺因风又羞又怒,一手按地,弹身跳起,忽见木棍飞来,似要点他面门,当即大喝一声,左手去挡木棍,右手势如刀斧,劈向乐之扬的胸口,恨不能将他开膛破肚,把心肝五脏一股脑儿揪扯出来。

但他只防木棍,却不知“奕星剑”的妙处全在脚下,斗步一转,人和剑的方位也立刻转换,木棍活像一只飞鸟,轻飘飘绕过竺因风的掌力,点向他的后颈与脊背之间的“陶道穴”。

这一处正是竺因风当前的破绽,他觉出风声,急忙跨步向前,反掌击向对手的小腹,谁知乐之扬一发便收,斗步转动,木棍所向,指定了竺因风的“京门穴”。该处并无防范,竺因风大惊之下,收回掌力,但他的变招已在乐之扬的计算中,乐之扬剑随人动,木棍尖端又指向了他前胸的“天豁穴”。竺因风不得已,只好又回守该穴。

一时之间,两人团团乱转,乐之扬似乎每一剑都是虚招,可是未卜先知,下一剑总是指向竺因风的破绽,而竺因风的破绽,又是他上一剑逼出来的。这就好比下棋,一着占先,处处占先,竺因风着着受制,左右遮拦,明明武功高过对手,偏偏毫无还手之力。席应真一边看得舒服,忍不住拈须赞道:“有先而后,有后而先,一子走错,满盘落索。”

竺因风落了后手,只觉缚手缚脚,心中的憋屈难以形容,乐之扬却于生死关头,领悟出争先的奥妙,手挥目送,指东打西,横跨参商,纵步柳井,出心鬼,入紫微,踏遍二十八宿,颠倒七曜五行,步法带动身法,身法带动剑法,挥洒自如,逍遥入神,行走月色之下,有如天仙落尘。

竺因风连连后退,只觉四面八方都是人影棍影,心中又惊又怒,暗暗生出一丝惧意,再看乐之扬风采照人,心中更是莫名的恼怒,又拆数招,他的脑子里灵光一闪,忽地恍然醒悟:“老子糊涂了,小狗用的不是真剑,一根木棍,我怕他个鸟。”

想到这儿,挫退两步,潜运“玄阴离合神功”,这一内功可刚可柔,分如春水,合如坚冰,竺因风真气一转,密布胸口。恰逢乐之扬刺向他的“膻中穴”,此穴又称“中丹田”,乃是心肺重地,一旦刺中,不死也废。

乐之扬本想竺因风必然躲闪,谁知道木棍长驱直入,一刺便中,乐之扬来不及欢喜,便觉刺中之处有如铁板,木棍尖端刺入,一股劲力从竺因风体内迸出,“咔嚓”一声,木棍拦腰断成两截。